第三十六章 明莫明兮B

　　——百年烦恼，“自性自度”，人至多助些力罢了
　　一八四.作礼深深
　　——“大师！”
　　已近申时了吧，江州别驾后花园正独自专注腊梅黄叶渐稀、骨朵渐绽的慧能闻声一惊——谁在叫谁呢？
　　“大师！”
　　不轻不重恰能听清的声音来自身后，慧能回头一看，见是东山廊壁前帮自己念偈书偈的别驾大人正恭恭敬敬：“大师，弟子张日用这里有请怠慢之罪了。”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别驾大人是在向自己作礼，这才反应过来的慧能心里虽觉明显不自在，但还是真诚还礼到：
　　“大人，要说谢，是该我谢大人为我念偈书偈，为我准备了方便渡般更周到招待。
　　大人，你知道我叫卢慧能，只东山一行者而已。”
　　“一偈东山为惊，更黄梅早是有心。得法之人，当是大师。”
　　张日用上前一步，作礼深深。
　　“大人……”
　　慧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眼里显然有所不安了。
　　“大师放心，人前弟子只会以师父相称。”张日用见状赶紧又言。
　　——见微知著，未卜先知，思维慎密，行事讲究分寸。其佐一方，若一心奉行众善，也是江州百姓有福了。人有心求度，更是难得，何况听说人还五祖俗家弟子呢......
　　望着毕恭毕敬年长自己许多的别驾大人，慧能心里暗暗之后恳切说到：
　　“大人，你我同师黄梅，如果方便，叫声师弟，我更受用且心安理得些。”
　　“这样可不可以，弟子人前人后都以师父相称行吗？”
　　张日用想想更是心诚。
　　“人后还是叫师弟为好。”
　　慧能十分认真。
　　“行，就听师弟的！”本性爽快的张日用紧接便随顺直言了：
　　“那师弟可还记得东山廊壁前愚所仰求？”
　　“‘自性自度，’人至多助些力罢了，请师兄给一个着力点好吗？”
　　慧能也不客套，即刻转入了正题。
　　“师弟是第一次来江州吧。今日风和日暖，我想领师弟先近处走走，过几天再找时间请教，你看如何？”
　　张日用存心要留慧能——
　　一是五祖所托之事要待年后方可操作；
　　二是他相信自己不但有能力保证得法之人安稳，还真希望宗门新祖就在江州一带建立自己道场，因此想用时间慢慢展开自己想法并征询人的意见。
　　“多谢师兄好意，
　　我南归心切，明早一定起程。
　　师兄下午若无公干，我就耽误时间了。”
　　慧能心里清楚，不是万不得已，师父不会如此急迫并悄悄送自己下山的。因此，他不想在此盘桓生出不意事端让五祖更加为难。如不是与这个江州别驾有缘且真觉有诺于人，他本一刻也不愿在此逗留的。
　　而张日用见慧能如此斩钉截铁，明白人肯定是留不住了。当然，这几天自己心心念念所望所期，便唯一之事了：
　　“那……师弟，是在园子里更加适意，还是去书房？”
　　慧能想了想笑笑：“还是去书房吧。”……
　　
　　——公门中人最可怕的，不就仁心泯灭、真情麻木、本性魔障吗
　　一八五.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书房坐北朝南，就在园子旁边。
　　开门之后，随阳光一道入内的慧能陡觉满柜、满壁、满屋书籍顿向自己四下拥来......
　　从未见过这么多书啊，慧能内里所隐，刹那便被深深触动了，因此不由自主伸手于书抚摸着、抚摸着……
　　已从五祖那里略知慧能身世的张日用见状，便一旁静静看着默不作声，好一会儿了吧，才仿佛自言自语：“‘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书者无应于心，只‘古人之糟粕’。”
　　慧能听了，接过话头却是多有感慨：“‘佛法如筏’。人欲自度他度，必有借助，书乃性灵最好舟楫吧。”
　　“师弟这边坐。
　　师弟呀，愚也算饱览群书了。
　　可仕途之中，却既没以身成仁勇气，也乏乘物游心智巧，更无法修得随缘解脱自在，因此内里常常倍受煎熬。
　　恳请师弟慈悲，切为指点迷津。”
　　两人坐下之后，张日用便借题抛出了内里所期。
　　——“君子之德风”，况仕途君子。公门中人，最可怕的，不就仁心泯灭、真情麻木、本性魔障吗。人于中还性灵鲜活，本就难能可贵了。于之有度，还真功德无量吧。但人饱学之士，更弘忍大师俗家弟子……
　　于是慧能想了又想，方才开口到：
　　“夫子自楚去蔡，使子路问津，长沮曰圣人‘是知津者矣’。请教师兄，这里知是何意？”
　　张日用闻之一惊。五祖说慧能虽不太识字，但却满腹经纶，看来真的所言不虚，于是认真回到：
　　“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与。’”
　　“夫子明知大道难行，却毕生矢志不移，请教师兄，这又所为何来？”
　　“当然是圣人大仁之心了。”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子曰‘殷有三仁焉。’
　　请教师兄，此三者仁心与圣人之仁相较如何？”慧能再问。
　　张日用听了，似有意会，但一时又理不太清，于是好一会儿才说：“请为开示？”
　　“师兄，你看可不可以这样理解。
　　微生亩讥叹‘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时，夫子‘非敢为佞也，疾固也’诚恳申辩之中，那疾固二字若作换位思考，并还疾乃病义之谓且断句‘疾，固也’，是否更有值人深省地方？”慧能还问。
　　——“疾固也”，当然是夫子深憾深恨世人麻木不仁与糊涂了。但世人有固，己又何无？四处碰壁“栖栖”之中，人或也不时头疼自己大不开窍，也是常情常理的吧？
　　如再进一步，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从某个角度、某种意义上讲，是不是还真就人难移难去“固疾”表现和证明，人于中又何不因此“疾固”于己呢。况面高隐讥讽，有汲汲名利之嫌的夫子在解释“为佞”因由时，其“非敢为佞也，疾，固也”自嘲一己天生毛病深沉莫可奈何，或更有情境合理之处吧？
　　所以，此中“疾固”，不但可作换位思参，更或夫子反省己之“固疾”一种至心坦诚，也是未可知的吧……
　　夫子知仁为仁，不似微子、箕子仅独善其身，也不似比干以直杀身成仁，但那仁人本心，又何所区别，只呈现方式不同而已吧？
　　可同是仁心，人为什么又各有所呈不同方式呢……
　　夫子认定，世人于仁皆可“学而知之”且人皆尧舜，于是一生逆水行舟四处奔走、八方游说并广收门徒诲人不倦，以期薪火相传最终天下归仁。之中不管是夫子深信世人必能理解接受仁心仁政乃天下一统更世间大同根本道理，还是不疑事在人为，一切终有改变和实现可能，但夫子那于人生理想绝不放弃，并以此为生命存在和百年价值的执着性情，却是凡人凡情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固疾”，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吧？若从于世无奈、于己无奈并深深内省角度来看，那一句“疾，固也”之叹，或更是入木三分及耐人寻味的吧……
　　想到这里，张日用似有所悟，而正待开口之时，管家正好领人来送炭火、茶水、果品之类了……
　　
　　——人无须刻意，志趣便会天然显露；人只要略加反省，更会了然一己生命适意
　　一八六.昔者庄周梦为蝴蝶
　　“老爷，晚饭时间照常吗？”
　　一切妥当，管家临去时相问。
　　“按稍早点儿准备。对了，到时也不得来人催问打扰。”
　　张日用放下茶杯，又特别吩咐。
　　……
　　管家刚一出门，张日用便紧接方才话题了：
　　“夫子一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除仁心使然外，师弟的意思更在人性情执着？”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师兄，你说物化万千，真人为何独独钟情蝴蝶呢？”
　　慧能听了大口茶水之后，却是另起议题。
　　“‘栩栩然蝴蝶也’，庄子‘自喻适志与’。真人理想中的逍遥自在，或非栩栩蝴蝶不能有寄吧。”曾深习庄子的张日用当下应声。
　　“请教师兄，何谓非栩栩蝴蝶不能以适庄子之志？”慧能则进一步究问。
　　“蝴蝶轻盈飘逸，乃逍遥自在鲜活生动；
　　蝴蝶饮露啜蕊，亦物类欲求天然清明；
　　蝴蝶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惟增色世界美丽美妙而已。
　　面对如此天地精灵，人如何不自惭形秽，又如何不是百年浑浊沉重有归意畅、逆旅无奈所去梦寐。
　　当然此中栩栩，亦真人生性浪漫有属心神向往了。”
　　张日用情不自禁，不由起身来回踱步。
　　“说得太好了，师兄！”慧能由心赞叹之中不觉也随即离座：
　　“人无须刻意，志趣便会天然显露；
　　人只要略加反省，更会了然一己生命适意。
　　所以，庄子十万余言虽都在说一个顺字，可他自己饥寒交迫困窘得呼天抢地了，却依然无念随顺世风以求荣华富贵，但那泥涂之地时日艰难，却也实实在在的吧。”
　　说到这里，慧能面对张日用一下站定：
　　“请教师兄，
　　真人此中适志，何来何有栩栩现实更栩栩心境？”
　　此中体味，张日用当然曾多有用心了。因为慧能所问所及，也其有通真人幽幽所系，于是脱口而言：
　　“世人苦乐，根本在心。那心生法生于庄子之类，心境更为现实。
　　天生一人，天生一性。此中所适，顺之则得喜乐根本，逆之深苦唯己心明。
　　因此，庄子现实所处在他人看来或许不堪之极，但在真人，不仅是其‘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不易之所，更乃心境栩栩逍遥自在洞天福地。”
　　慧能听了，感觉与张日用又多了一分内里相契，当然更来兴致了：
　　“此地何地，师兄能否有为详言？”
　　“愚以为，
　　此地
　　无利害纷争之丑恶，
　　无勾心斗角之卑鄙，
　　无虚情假意之奸伪，
　　无不期不虞人祸之顾临。
　　此
　　春有渐次暖暖翠荫，
　　夏有静心悠悠蝉鸣，
　　秋有高天朗朗月照，
　　冬有无边旷旷四野……
　　情之所至，化蝶花丛林间颠颠倒倒；
　　兴之所来，鲲鹏扶摇万里仰天俯地！
　　师弟，你是知道的，
　　庄子此自在逍遥心境，唯赖苦苦坚守世人所谓泥涂之地。
　　此心性了然、命定安然所在，庄子又岂能弃之与世随顺流波呢！”
　　“所以师兄，
　　庄老夫子泥涂不移，困窘至衣敝履穿、并日而食，却能逍遥自喻栩栩蝴蝶；
　　孔老先生逆水行舟，毕生不遂，却‘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想师兄也是有知释迦摩尼为适一己志意，更弃王权富贵故事吧？”
　　慧能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坐下之后，再起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