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下车伊始
作品名称:江海潮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3-02-16 19:10:53 字数:4833
(一)
应声特别兴奋,因为他今天去新单位报到上班,这是他人生新的起点,也是他人生的第三次出发。第一次是克信民中组织高中毕业班的同学去海通城参观,他收获了与一芳的爱;第二次是带着录取通知书去海通农专读大学,农学、文学收益颇丰,更重要的是收获了与应梅的爱;这是第三次出发,也将是他人生最长的路,他又将收获什么呢?
他用两只挂篓装满书挂在自行车后座两侧,上面压着在海通农专上学时使用过的木箱,自行车的轮胎压得都有些扁了。
应声正准备出发,学童和水波、秀珍他们来送行。
学童说:“这么多杲昃你怎么拉得走?用手扶拖拉机送你去!”
应声说:“不烦神,都习惯了。”
“你大学毕业第一天去上班,还背着挂篓,形象不好,你就听书记的吧。”秀珍劝应声说。
“真的不用,我这样挺好!”应声话音刚落,只听到不远处有好多人在喊“队长”。
原来,五队的三十来个光棍,都娶上了媳妇,生了娃,他们携妻偕子来为应声送行。大家习惯了称呼应声为队长。是啊,是应声当队长时,解决了这些个光棍的婚姻问题,现在都生儿育女,日子过得红火起来了,又怎么会忘记“队长”呢?三十来个小孩围着应声喊“叔叔”,把应声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在乡亲们的目送下,应声跨上自行车,开启了他人生新的旅途。
他在柳桥乡政府大门外停下车,那白底红字“中国共产党海潮县柳桥乡委员会”和白底黑字“海潮县柳桥乡人民政府”、“海潮县柳桥人民公社经济联合委员会”三块牌子非常醒目,让应声肃然起敬,他就要在这里工作啦。院子里里有三排不起眼的红砖平瓦房,这应该是乡干部的办公室和宿舍。早晨很安静,也不见有人进出,也许是应声来得太早的缘故吧。
他推着自行车准备进院子,传达员出来把他拦住,说:“同志,这里你不能进。”
应声说:“师傅,我是来报到上班的。”
传达员说:“骗什呢人?我们这里上班不要报到,干部们都在自己的房间里。”
正巧有位干部从大门经过,问:“什呢事呀?”
传达员说:“洪书记,你看这个人不讲理,硬要往里进。”
应声说:“洪书记,您好!我是步应声。”
洪书记说:“我们的大学生,你这么早就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一听“大学生”三个字,从各个房间里陆续出来不少人,看看大学生到底长什么样。前几天,组织委员说,县里要分配一名大学生来,乡干部中就炸开了锅。从建人民公社到现在恢复乡政府,就没有一个干部是大学生。这里的干部不是转业的,就是转干的,要么就是半脱产的。当时公社干部来源比较单一,大多数是从大队干部中选拔上来的,称为半脱产干部。说是半脱产,其实已完全脱离一线生产劳动,只是户口在农村,口粮在队里分而已,与民办教师有点相似。他们中间优秀的,被提拔重用后就直接转干了。
应声分配到柳桥工作,乡里的人心理上都是欢迎的。他们以前只听说过大学生,从来就没见过,现在有大学生和大家朝夕相处,还是挺高兴的,更感到是县里对柳桥乡的重视。有不少人作为新闻对亲友说:“你知道吗?乡里来了个大学生!”听的人多会惊讶地说:“啊,乡里有大学生了?”你看,话里话外都洋溢着一种自豪感。
应声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洪书记,他叫洪广志,海通市郊区龙爪岩乡人,从部队转业后担任柳桥公社党委书记,现在改称乡党委书记。
广志让传达员帮应声推车,应声不让。
传达员道歉说:“大学生,对不起,得罪你了,就让我出点力吧。”
应声不好推辞,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就烦你的神啦。”
广志拍拍应声的肩膀,说:“走,看看你的办公室和寝室去。”
哇塞,桌椅、床、衣橱、书橱一应俱全,应声心里真的很开心。
传达员说:“你的房间与书记、乡长、主任一样的标准,洪书记还特地吩咐,给你加张书橱,说大学生书多。真是多啊,两挂篓呀。”
应声自言自语地说:“主任?”他对“主任”一职有些茫然,但马上意识到应该是经济联合委员会“主任”。
广志说:“应声,你身居学校,可能不知道基层的机构改革。原来的‘人民公社’都恢复为‘乡政府’了,为了保留‘人民公社’的牌子,就新成立了‘人民公社经济联合委员会’,下面的大队也该称村,生产队也改成组了。我看呐,经济联合委员会的职能迟早要并到乡政府去,一个小小的乡哪里需要三套班子?嗨,扯远了,来,到我房间来,我们先聊一聊吧。”
“好的,洪书记。”应声答应着跟着广志来到他的房间。
广志的房间与应声的房间没啥两样,就连家具摆放的位置都一样,但最醒目的是悬挂在墙上的那幅仿毛体的“为人民服务”书法作品,落款是洪远为。宣纸上依稀可见一些斑迹,看样子这幅字似曾经历过沧桑。
应声很想弄个明白,特别是那个洪远为的“洪”字。然而刚刚到新单位,报到手续还未办,在哪个部门工作还不知道,怎么可以在领导面前随便问这问那?多少要显得有点城府,应声把想问的话硬是咽了回去。
广志说:“关于你今后的工作,想听听你的意见。”
应声说:“洪书记,我服从组织安排。”
“我看了你的档案,也去了你们韩桥村,学童和水波真热情啊!我看了五组三十幢光棍房,有那么点华西大队的味道。这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三十来个光棍都娶妻生子富起来了啦!”
广志接着说:“我们柳桥的粮棉产量在全县是数一数二的,你是学农的,我问你呀,应声,通过科学种田还能提高多少产量?”
应声回答:“提高还是能提高一些的,当然有限。洪书记是说粮棉生产的产量再高,也很难改善农民的收入分配水平吧。”
广志说:“对!乡里有两个农技员,一个搞植保,一个搞栽培,虽不如你科班出身,但有县农业局的指导,还应付得过来,我想让你发挥更大的作用。”
应声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广志介绍说:“我们乡的白龙港村粮棉产量倒不算低,可是老百姓穷,是远近闻名的光棍村,革命先烈赵雄人们习惯称他老赵,就是出生在这个村,我们当干部的怎么向先烈向老百姓交代呀,一想起白龙港我就睡不着觉。我从韩桥回来,就开了党委会,决定由你去担任村支部书记。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
应声一听老赵,心就紧了起来,莫非是父母的上线的那个老赵?算了,这件事以后再问明白吧,还是考虑工作安排的事要紧。
应声回答说:“我服从党委决定,虽然不知道白龙港的情况,我有一个要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广志说:“有要求尽管提,只要不是要钱要物都行!”
应声说:“那我提啦,建议乡里不要给白龙港村下达种植计划。”
“啊,这个?”广志对应声提的要求非常惊讶。
应声说:“上面下达粮棉种植面积指标,包括单产、总产。下面怕产量完不成,就扩种,连十边隙地都种棉花,城里人吃着花生、芋头、瓜果,而农民守着地都吃不上,有的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呢富不富的事呢。”
广志说:“你说到根子上了,我个人同意你的意见,就把白龙港村作为一个特别的区域进行试验。这是件大事必须召开党委会研究,如果党委同意这样做,你可要拿点试验成果出来呦!”
应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已经感到肩上的担子是沉甸甸的!
(二)
应声被任命为白龙港村党支部书记后,下车伊始就开始走访农户,他想知道这里的社员住啥种啥吃啥穿啥用啥想啥。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引起了应声的关注,所有农户自留地种植的都是清一色的大头菜,而农民习惯种植的黄芽菜却长得少之又少。
应声就问村主任顾自途是怎么回事,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应声。
过去,老百姓的自留地大多长黄芽菜,冬天收获后,借着农闲时光,三至五户自由组合,将菜装船运到柳桥、海潮县城,有的甚至去海通城摆摊叫卖,很受城里人欢迎。往返也就十来天,有了这笔卖黄芽菜的钱,各户就可以办各自的过年大事了。
后来,上面说卖黄芽菜也属于资本主义尾巴,规定每人只准种植十棵自己食用,自留地主要种植大头菜。因为大头菜是用来喂猪的,这样产的猪粪既多又肥,有利于集体农作物生长。
老百姓就等着卖黄芽菜弄笔大钱,好安排全家的生活。不让种植黄芽菜,等于断了群众的财路,于是就出现了五花八门的种植状况。有的规规矩矩每人只种十棵,有的超出规定很多,有胆儿大的仍然我行我素原来种多少现在还种多少。
全村超种的人家很多,领导的意见很明确,这个资本主义尾巴不能让它长出来!
有的生产队利用老百姓少种的人眼红多种的人的心理,采取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办法,出现了按规定种植的唾骂多种植的,种得少的指责种得多的乱象。相互之间这么一倾轧,多数农户多种的黄芽菜都被拔掉了。
但是还有一些钉子户,怎么说就是不肯拔。有的生产队就想出了办法,让按规定种植的人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做不动工作就强行拔,队里按一等劳力记工分,多拔多记。
大队领导和公社挂钩蹲点的干部觉得这些方法不错,就在全大队推广。
一队的“光摇铃”是个硬头,他本来名叫姚林,死了女娘后,就剩下他和四个儿子五条光棍,人们便喊他“光摇铃”。这个外号实在不雅,因为白龙港人称男人为“摇铃的”,称女人为“搓绳的”。
他家自留地都长上了黄芽菜,一棵也不肯拔。他是想卖了黄芽菜聚钱盖房子,为儿子找媳妇。队长说:“大队等听汇报呢,谁拔的菜归谁,先动手的加记两分工。”光摇铃带着女娘和四个儿子跪求队长开开恩。队长却说:“凭什呢搞特殊,拔!”话音刚落,群众蜂拥而上把菜拔得精光,连按规定可种的菜也没有留,拔菜的人都说是第一个动的手,要求加记工分,这么多人谁分得清谁先谁后,最后队长只能给拔菜的人都加记了两分工。
光摇铃的女娘眼看着长得茂盛火旺的黄芽菜被拔光了,心口一阵阵疼痛,这一茬怎么办?盖房子还差钱怎么办?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实在想不开,就拿起敌敌畏农药瓶冲向人群,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根本来不及阻拦,眨眼间人就倒在了菜地里,再也没有起来。
从此,整个白龙港大队的农户都知道了什么叫资本主义尾巴。再也没有人敢拿家里的东西到街上去卖,再也没有人为了多种黄芽菜或其他经济作物而玩命。
应声听了自途的介绍后心情十分沉重,他想换个话题调节一下情绪。就对一旁的村会计柏青说:“你领我去看看手艺人家,好吧?”
柏青指着路边的破草房说:“弹花匠家,过去可有名唻。”
应声说:“好,去看看。”
只见弹花匠家,墙上挂着一把弹弓,这是弹棉絮用的。墙边上有一台生了锈蒙上了很多灰尘的膨棉花的机器。柏青介绍说,人工踩踏踏板使曲轴带动左侧大小轮转动,通过齿轮传动,使金属毛滚高速旋转,皮棉在毛滚的作用下迅速膨化。用这种膨化的棉花擀成棉条,摇起纺车,这棉条就像春蚕抽丝一般拉出了棉纱,有了棉纱就可以织布。
“师傅,还膨棉花,弹棉絮吧?”应声看着弹弓指着机器问。
“不做了,我宁可三个儿子打光棍,也不碰这个高压线!”弹花匠似乎有些愤怒地说。
白龙港是革命老区,出过不少先烈,这里的人民为革命做过很多贡献,整个村以贫下中农居多。“文革”开始后,批斗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可是这里没有什么批斗对象,这可让造反派很头疼。周边的大队都轰轰烈烈地召开批斗大会,而白龙港大队成了运动的尾巴。上面的批评和周边的压力,使造反派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为了在公社争回面子,就在全大队开展了深挖阶级敌人的活动。
老弹花匠很勤劳,除人家来膨棉花、弹棉絮外,他带领全家老小做起了棉纱加工的活儿。
买了一些皮棉膨化后,日夜操劳擀成棉条,然后给加工费让会纺纱的女人纺成纱。有很多女人特别是一些老太太,对这个挣钱的活儿还挺热心。
用皮棉换棉纱的人越来越多,想纺纱的女人还托着人来要活儿干。生意越做越红火,忙的时候还请小工帮忙。
天有不测风云,造反派成天捉摸着找坏人,对全大队的人进行排查深挖,这样,老弹花匠被作为坏人被挖出来了。说他是资本家,剥削纺纱女人和小工的劳动。于是,连夜被审查、抄家。有一次他被捆绑批斗,一个红卫兵用红缨枪在他背部狠狠地捅了一下,他顿时趴在台子上,再也没有爬起来。他老婆见老头子走了,也就不想活了,回家后就悬了梁。
弹花匠带着妻儿送走了父母,发誓再也不弹棉絮、膨棉花了,上面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免得搭上性命。此事一出,吓得当地的木匠、瓦匠、篾匠……都不敢出去干活,更不敢带学徒,担心有朝一日被当成资本家打倒。
社员循规蹈矩种植,匠人不敢外出做工,大家都窝在家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能不穷得叮当响吗?光摇铃和弹花匠的形象在应声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又有什么办法来改变白龙港村的落后境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