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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舅舅的出生遭遇//爸爸的如此慨叹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2-13 14:38:32      字数:9045

  唯一存活下来的这个舅舅,出生在他三哥被乱石砸死的十八个月后。五月初的一天清晨,鸡叫过头遍,天还黑着,一阵婴儿的清脆啼哭划破了乡村的寂静,惊扰得庄里爆发出一声声狗吠,此起彼伏。
  这时候泰安沦陷一年多了,泰安东边成立的八路军游击支队,正和日本人干仗。出姥姥家院门,沿官道过去二三里地修建起了日本鬼子的炮楼。炮楼顶上的膏药旗迎风招展,看着像恶狼血红的独眼,里头住的鬼子伪军十天半月来一趟庄上,问问有没有八路,顺手逮鸡牵猪,看看花姑娘。庄上的大闺女小媳妇稍有动静赶紧把锅底灰抹脸上,再尽可能穿着破烂点儿,或者藏起来。可搁姥姥这儿,该拜神拜神,该烧香烧香,神龛前香火缭绕,无后为大,“沦陷”似乎也就算不上太吓人的事了。
  那天和往日一样,姥姥和大姨三更天起来进了豆腐作坊。每天得做几斤豆腐,天大亮拿到集上去卖。姥姥她们庄是大庄,日伪维持会以及后来共产党的乡政府皆设在庄上,官道旁便是这一带的集市。大姨站在锅台前忙碌,姥姥坐在木墩上拉着风箱,突然间就有了一种屎坠尿憋的腹部疼痛感。她知道这是要生产的前兆,依然冷静地估摸着能不能把今天的豆腐做完,不影响天亮赶集市。已是第七胎了,姥姥自然不存在恐惧,更不会惊慌失措,天天挺着个大肚子,该干吗干吗。可是腹部的坠疼一阵紧似一阵,额上被逼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姥姥感觉确实不能再耽搁了,这才吩咐大姨:“大妮儿,先放放手上的活儿。去俺那屋里,把俺存在炕头儿簸箕里的草灰倒炕上。把炕席掀了,把麦秸卷起来,再倒。”
  大姨瞅了瞅姥姥:“咋啦?”
  “孩子要出来了……点上灯……”
  “呀,一定是弟弟来了。”
  大姨一下蹦高,跑往东厢房去。姥爷今夜又不知在哪家牌桌上。
  姥姥镇静地撤了灶火,端着肚子慢慢走出作坊。不敢走快,仿佛一走快孩子会掉出来,扶着墙一步一蹭地挪进屋来。屋里灯火暗淡,姥姥一边让大姨按她说的把草灰匀平,一边低声呻吟着摸了摸炕头早已备置停当的小包被,又把一卷拆洗干净的旧衣布和一把剪刀放在炕沿边。姥姥解开裤腰,想了想又对大姨说:“去吧,把二妮儿三妮儿叫起来,帮你把豆腐做了……”
  大姨踟蹰着:“那……娘这儿呢?”
  “去吧去吧,娘没事儿。”
  大姨犹豫着退了出去。姥姥笨重地爬上炕,喘了喘气,借着阵痛的间隙脱下已经濡湿大片的裤子。她又喘了喘气,撑住炕,咬着牙用力抬起屁股。刚准备把身子放到草灰上,腹腔猛地一坠,疼得她两眼发黑金星灿烂瘫软下去,哗的一股羊水奔涌而出。疼痛过去,她已经感觉到湿漉漉的两腿之间有一团柔软软肉乎乎的东西在蠕动。就像一下子醒了,她忙侧身爬起,摸过剪刀剪断脐带,掩上草灰,用布条包扎起来。下剪时她看见了孩子蛙腿间蚕蛹状的小鸡鸡。她十分老练地抠出孩子口腔的黏液,再倒提起孩子拍打背心,几下拍下去,孩子随之发出了一声声嘹亮的啼哭。
  “菩萨啊——”姥姥泪流满面。
  啼哭声飘进豆腐作坊,妈妈拍击风箱,二姨敲打锅盖,大姨手舞足蹈,一片欢喜雀跃。而大姨却在点卤时点重了,盯着做糟的豆腐,红着眼直埋怨自己:“俺白瞎了十几斤黄豆……”
  舅舅出生后的九天里,啼哭声嘹亮了九天,然姥姥提着的心还是放不下。确切地说一天也没有踏实过。舅舅也是不易,出生没几天就被折腾来折腾去,在妈妈眼里长辈们既十分郑重,又像在玩游戏。
  舅舅出生第九天,俗称“九朝”。农历恰巧逢九,双九大吉,姥姥暗喜。按乡俗舅姥爷不能不来,后晌进了门。姥爷自然听话,忙进忙出,不过他真正从里往外透着喜悦。舅姥爷能下厨,炖肉烧菜熬豆腐,整出九个碗。天擦黑,弦月初升,天地间一派银灰景色。舅姥爷捧着香蜡香炉,姥姥抱着舅舅,姥爷带领闺女们端着菜碗,拎着酒瓶酒盅,齐齐来到庄上的大晒场。
  仪式开始。点亮蜡,焚上香,摆供碗,斟满酒,姥姥托着舅舅冲着泰山七七四十九大拜。拜毕,姥姥又一手抱着舅舅,先对晒场跪拜三叩,再对晒场上的碌碡跪拜三叩,这是泰山脚下的习俗,给孩子认晒场爹和碌碡娘。接着舅姥爷一声喊:“敬酒——”姥爷便开始献上酒菜,即:泼洒给所谓的爹和娘。姥爷一边在前泼洒,姥姥抱着舅舅一边跟随着反复吟唱:“晒场是他爹,碌碡是他娘,爹娘疼着孩儿,小子命久长……”月光银波荡漾,层层涟漪,轻轻抚摸着姥姥虔诚的脊背。
  妈妈说,那天夜晚,她头一回听着娘的声音这么好听。
  接下来是在三天后的头晌,舅舅出生十二天,二六一十二,取六六大顺。姥姥花重礼聘了当庄一位多子的女人认舅舅做干儿子。姥爷去办的,揣着钱,提着小米香油,舅姥爷全程相随着,乡下规矩舅出面分量重。这女人姓孙,个不高,显胖,生养了四个小子俩闺女,走进院门时像滚进来一个泡菜坛子。按辈分铁锁得叫她一声孙姥姥。阳光明媚,枣枝上挂着片片嫩绿,家雀儿在杈枝间蹿上跳下,叽叽喳喳。贵人进门,自然款待,舅姥爷做下一桌丰盛席面,且亲自把盏斟酒,恭维有加。待酒足饭饱,姥姥拿出一条早就准备妥当的开裆大裤,让孙姥姥穿上。然后孙姥姥净手,神龛上香,从姥姥手里接过舅舅往裤腰间塞进去,再从开裆口处拽出来,算是她生的;随之撩开衣襟掏出一对葫芦般的大奶子,让舅舅一一噙过,充裕的奶水喷了舅舅一脸,算是她养的。末了,姥姥抱着舅舅跪拜三叩代孩子向干娘行孝礼,干娘给孩子取名:贱货。意指卑贱之命容易养活。
  一连串的折腾,舅舅大哭,越哭越吉利。在他的啼哭声中,亲人们的欣喜飞上眉梢。孙姥姥走时,把那条开裆大裤穿走了。姥爷隆重相送。妈妈觉着好玩,也喜,可不知咋的那喜劲儿偏偏大不起来。
  舅姥爷喝酒上脸,喷血般红到了脖子根,话也多。此刻喷着酒气大赞“神卦张”:“姐,姐夫,俺没指错人吧,神卦先生就是灵。”
  姥爷点头如鸡啄米:“是啊,是啊。”
  “不出百日,俺这颗心总提着……”姥姥嘟囔道。舅姥爷一拍大腿说:“姐,只要你照着神卦张的旨意做了,就该放下心来。听听这小子的哭吧,比他娘的公鸡打鸣还亮。”
  “你姐为这个家可是立了大功。”姥爷感慨地说了句人话。舅姥爷没好气地呲儿他一句:“那就对俺姐好点儿。”
  “俺……会的。”姥爷愧着脸。舅姥爷又斥责道:“你呀,别游手好闲像一块打不湿扭不干的油抹布,也顾顾这个家。”姥爷低头不语。稍顿,他怯声问:“他舅,满月酒安排不?”
  “不了,百天再摆吧。神卦张还有旨……”
  蓦地,姥姥把头埋进襁褓啜泣不已,舅姥爷顿时哑了口。
  转眼之间舅舅满月了,一切顺顺当当的。舅姥爷说过满月酒不办了,可姥爷却惦着,惦着也是白惦着,乡下舅为大,舅说出的话等于木板上钉钉。不过,姥爷自有姥爷的招儿。这天晌午,妈妈背着柴火从后山回来,一进院门就听姥爷叫她:“三妮儿,走啊,跟俺下地去。”妈妈人小鬼大,精机灵,卸下柴火偷着乐。姥爷喊她跟着下地纯是糊弄姥姥的,十次有九次就去地里转上一转,转完了一准去庄口的酒馆子。
  果然,已经请了两个短工在地里干着活儿。姥爷和他们搭了两句话,一屁股坐到树荫下面,妈妈随着坐过去。姥爷说:“三妮儿,有兄弟了,高兴不?”妈妈点头。姥爷又说:“你兄弟今儿满月,你舅不办酒,咱偷着去庆祝一下?”妈妈笑了。姥爷又说:“可不敢让你娘知道。两个姐也别说。”妈妈又点头。姥爷又说:“吃了,嘴一抹,没了。”妈妈又笑了。
  “说去,咱就去。”
  姥爷拉妈妈起身时,妈妈耳边蓦然响起舅姥爷的一句骂:“你们那个熊爹呀!”往酒馆的路上妈妈逗姥爷:“能告诉俺舅吗?”姥爷恐吓地扬扬手:“你敢……个死妮子。”
  一进酒馆,姥爷大嗓门吆喝:“掌柜的,给俺取酒。”掌柜的熟脸熟眼:“兄弟,可有日子没见了。”姥爷喜滋滋说:“麻利儿取酒切菜。今儿有喜,俺儿子满月。”掌柜的半眼热半调侃:“哟,那得摆满月酒啊?”
  “他舅说了,百日再请,摆十二碗的席面。”姥爷一边说着肉乎乎的手指一边在桌面敲打着惬意的鼓点。门外投进来的阳光随着鼓点欢欢跃动。掌柜的问:“还来几碟老重样儿?”
  姥爷瞅妈妈一眼:“加两根猪尾巴,俺妮儿爱吃。”
  菜来了,酒倒上。姥爷吱的一响喝进一大口,咽下,吧嗒着嘴皮,一脸惬意和知足。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姥爷的赌友,凸着油肚,肉横膘肥,与舅舅的干娘一个姓,也姓孙。两只蛤蟆眼,一脸肥肉,左腮帮一个长黑毛的痦子。姥爷一见来者赶忙起身礼让,这位孙姥爷毫不客气地落了座,瞅着桌面揶揄道:“挺阔嘛。又是冷盘又是热菜的,一准赢了钱吧。”
  “哪里哪里。”姥爷边应着边唤掌柜的添盅加筷,一副很小心的模样。然则孙姥爷并不买账,猛地一推酒盅:“俺说,你光顾着自己滋润不行,欠俺的赌账什么时候还呢?”
  妈妈边啃猪尾巴边眨巴着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位,一双耳朵直直竖起如兔耳般警觉。姥爷紧着端杯相敬,又挤眉又弄眼地暗示对方女儿在旁边,嘴上低三下四地乞求:“别说了,咱喝酒。还……俺一定还,最多……最多一个月。”
  “不行,就十五天!”孙姥爷不管不顾,蛮横。姥爷手一抖,酒撒在菜碟里,忙不迭点头:“行,行,十五天就十五天。”
  “到期不还呢?”
  “俺把豆腐作坊抵给你。”
  妈妈停止了咀嚼,死死盯住姥爷,姥爷的眼睛忙躲闪开。
  孙姥爷哈哈一笑,干了盅中酒,搛一口菜搁嘴里慢慢咀嚼,嘴皮子呱唧着,一缕嘲讽在肉脸上闪过来闪过去。咽下菜,孙姥爷变脸般温和道:“债嘛,亲兄弟也是要还的。一个月,十五天,其实都无所谓。咱说第二件事,就看你给不给面子啦。”
  姥爷说:“什么事?哥哥说话。”
  孙姥爷故意慢吞吞说:“黄草岭村俺远房表姐家,托俺替她们寻门亲。虽在山里,也是殷实人家,一棵独苗,条件不错吧。俺想这好事不能给了别人,你家大妮儿也十七了,俺嘛,保个媒。”
  在姥爷这儿,只要不逼着马上还债就行。况且女大不中留,兵荒马乱的更不能留,嫁谁不是嫁呀?不过,有道是养女百家求,姥爷不可能松口太快:“独苗嘛,也好,也不好。再说俺养的仨闺女里头,可数大妮儿最俊。你表姐那小子不瞎不瘸不疤瘌吧?”孙姥爷当即阴下脸:“什么屁话?好心当他娘驴肝肺。不愿意,算老子没说。觉着行,俺让人家送聘礼来。你当就你们家养闺女哪?”
  “别火呀……先说,这八字要合吧?”
  “实话告诉你,八字俺掐算过了,这才来保媒的。”
  “八字合就行。俺家大妮儿你见过,彩礼可不能少……”
  “这个,俺可以保证,少了你骂俺。”
  “那行,妮儿的事你做大爷的说了算。”
  “俺先道声喜,择个秋后的吉日,来花轿抬人。”
  “同喜同喜。咱哥俩儿走一个。”
  姥爷端起酒盅,与这位孙姥爷的酒盅碰出一个脆响,两个人一同仰脖,阳光折射在盅底的反光晃了妈妈的眼。妈妈跑到外头又跑进来多少遍,催也没用,一顿酒喝到太阳西斜,方才拱手道别。
  从酒馆出来妈妈说:“爹,你别想,豆腐作坊可是娘的命根子……”
  “傻妮子,爹玩的缓兵之计。瞧好吧,牌桌上俺肯定能扳回来。”姥爷满面红光,一个酒嗝翻出一团得意。妈妈继续抱怨:“爹啊,你就这么给俺大姐定了亲?”
  “亏不了你姐。这家人家俺知道,老孙的话没掺假。”
  “你不是没见他家独苗吗?”
  “人嘛,不瞎不瘸不疤瘌就中。关键看家境……”
  姥爷撇下妈妈走了。走时说找个地方醒醒酒,以免回家惹姥姥生气。妈妈明白,姥爷说醒酒那就是个借口,事实上手痒了得去过赌瘾。妈妈口里含着猪尾巴的余香蹦进院门,西天上堆着尚未燃尽的焰霞,周边的残云被烤得通红,辉映得院子满堂出彩,那棵歪脖枣树也显得添了姿色俊了不少。
  妈妈推开东厢房的门,顿时瞠目结舌面失血色,猪尾巴的余香瞬间丧失殆尽。舅姥爷在,黑脸上布着僵硬的肃穆。舅舅分不清是哭睡了还是晕死过去了,被搁在炕上左脚小趾头包着沁血的布。姥姥正半蹲半坐在地上干呕,门的响动托起她发绿的脸,乌青的嘴唇粘着脏兮兮的血。
  炕前的地面上一节惨白的脚趾冷冰冰地撂着,又仿佛在蠕动。
  “神卦张”的最后一道神旨完成了:满月这天姥姥咬下了舅舅的一节小脚趾头。姥姥信服的理由,是舅舅的身体必须残缺,全手全脚的舅舅还是可能夭折。
  妈妈受了惊吓地捂住眼睛。
  这时候官道上响起咣咣咣的敲锣声,一个被踩着鸡脖子似的尖嗓子在庄里叫喊开:“乡亲们,到大晒场集合呀,大日本皇军要开会训话啦!家里不准留人……”
  咣咣咣,一锣锤紧着一锣锤地催促。
  姥姥撑起身来推舅姥爷一把:“你快走。”
  鬼子和伪军把庄上的男女老少驱赶到大晒场上,四周站上岗,迎面架着机枪,一条狼狗伸着舌头虎视眈眈地蹲在人群前头。那天大姨系着一块肮脏头巾,抹着锅底灰的脸上脏得一塌糊涂,穿着姥姥做豆腐时常穿的那件油渍渍的大襟褂,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姥姥身后,妈妈则缩脖子缩头躲在大姨身后。二姨紧紧贴着姥姥浑身筛糠,妈妈还没从那节脚趾的阴影里走出来,心里拒绝依偎到娘的身边去。一个鬼子军官哇哩哇啦说上一篇,一个穿绸褂的翻译官便出来译上一遍,一哄二恐吓。先说,大伙儿良民的不用害怕,日本皇军大大的亲善,共同建设大东亚共荣的王道乐土。话锋一转,开始询问八路军游击支队,谁要是报告了八路的行踪,皇军大大的有赏,知情不报者,死了死了的有。天光暗下来,在鬼子撤走之前,从人群里叫出几个人,挨个问,自然什么也没问着,晒场上站的尽是当庄住着的庄户人家。舅姥爷没走脱,就裹挟在人群里,也被叫出去了。姥爷是最后一个被叫出的人,估计他的酒劲儿早给吓没了,强打精神,冲着那鬼子军官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招得舅姥爷鄙夷地啐他一口浓痰。“八嘎”,鬼子军官骂了舅姥爷一句,拿刀背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凸起的紫棱,当下把抱着舅舅的姥姥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就为挨这一刀背,没等到舅舅满百天,舅姥爷便去泰安东边参加了八路军游击支队。姥姥和兄弟媳妇联手苦劝,嘴皮磨破了也挡不住,舅姥爷摸着脖颈上那道尚未褪去的紫棱,一句硬话铁杵般戳在眼前:在庄里窝憋死,不如去跟狗日的小鬼子刀枪对刀枪地真干。
  日本投降,舅姥爷回来了,胸前挂着一枚奖章,少了一只胳膊。
  
  外面的太阳日渐辛辣,早熟的知了“热呀热呀”地叫个不停,才立夏不久,南方的天就已经很“夏”了。温度蹭蹭蹭往上蹿,气象预报员说比往年同期高出十来度,铁锁脸上汪着油身上汪着油却依然感到从姥姥的“歹毒”中传递出的阵阵阴冷。当年妈妈惊骇失色的影子就在眼前晃来晃去,笔从指间滑落下去,得去阳台透透气。走出书房,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妻子正在卧室腆着肚子企鹅一样踱步,手里捧着一本英文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胎教,读一句隔着衣衫轻轻拍一下肚皮。自从怀孕后,搞外文资料翻译的妻子总看这本书,说是给未出生的孩子灌输点精神。弟弟没在家,去了他们钢研所图书室准备研究生考试。通过去阳台的房间时,休息日回娘家探望妈妈的大妹正与小妹争论着市团委主办的《中国近代史知识竞赛》试题,姊妹俩一个医生一个教师,旗鼓相当。几大步来到阳台上,阳台中央摆着窄窄的竹床,大妹四岁的女儿躺着乘凉,妈妈在旁边摇着扇,嘴里哼唱着:“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他仰首远眺,深蓝的夜空星光灿烂,远处月亮山顶电视转播塔的灯火贼亮贼亮,散射出闪电般强夺眼球的光束。一阵风吹拂过他的脸面,地地道道的夏季风,滚烫而炽烈。
  于是他很想说说爸爸的辉煌时刻。
  
  大约就是舅姥爷啐姥爷一口浓痰的那日,在东北南满一片葱茏的山野间,爸爸和尖刀排的弟兄经过长途奔波,正处在准备攻打据点的潜伏之中。野草丛生,树叶浓掩,尖刀排二十二人,按命令潜到了敌人鼻子底下。等天黑下来大部队进入预定区域,尖刀排便率先发起攻击,抢占两座炮台,居高临下控制局面,掩护大部队迅速攻入镇内捣毁这座日伪堡垒。漫漫山野,光泽油润的树木嫩绿绽放,枝盛叶茂,一阵暖似一阵的南风徐徐吹拂,在等待中弟兄们有些昏昏欲睡,不时有人泛起几声哈欠。爸爸倒是兴奋,趴在草丛中眼珠子狡黠地滴溜溜转,一边嚼着嫩嫩的草根,心里七上八下地胡乱琢磨着战事。
  尖刀排潜伏在镇子侧面的山腰上,基本能俯瞰到镇子全貌。高大肥厚的围墙里驻着日伪军二百多人,正面东西两侧是炮台,六门火炮,十二门小钢炮。爸爸扭脸瞅瞅大部队进入的区域正好在敌炮火射程之内,万一尖刀排出手不顺……他惊着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稍事犹豫,他“噗”的吐掉嘴里正嚼着的草根,爬过去对带领尖刀排的连长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连长,咱不能等大部队完全到达,应该提前行动。不能攻击,悄悄摸进去,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开枪。要突然地出现在鬼子面前,夺炮,占炮台……”
  连长板着脸:“瞎琢磨什么?”
  爸爸又说:“你看,按命令要求速战速决,万一咱们攻击不利呢?大部队肯定不会等,一旦行动,小鬼子的炮弹就会砸在大部队头上了。”
  连长瞪了爸爸一眼:“扯淡!咱们怎么会不利呢?”
  “俺是说万一。出了万一,咋办?”
  “不行!我必须执行命令!”
  “事实是攻击不如偷袭,提前行动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全排几乎都觉得爸爸说得在理,有几位弟兄还随着帮腔。连长压低嗓门吼道:“闭嘴!都给我趴着,别他娘的暴露目标!”
  爸爸无奈地把脸埋进草皮。青草的味道让人格外憋闷。
  仅仅埋了一会儿脸,爸爸便与几位帮腔的弟兄稍作密谋,几个人猛地扑过去,下了连长的枪。爸爸对连长说:“对不起连长。你去报告俺们的行动,一切坏果子俺兜着。”又对弟兄们说,“咱分东西两路翻墙进去,动作要快,千万不要弄出声来。万一碰上巡逻哨,反正天暗看不清,就说咱是伪自卫团的。”人员分配之后他又对连长说,“告诉团长,以炸炮的响动为号。”
  连长离去时还在愤然:“你小子等着军法处置吧!”
  不一会儿,爸爸这一路人贴到了东侧的围墙下。两个敦实的壮汉靠墙根蹲着,一个更壮的弟兄腰间绑着绳子踩上肩,下面的人撑起,上面那个就攀上了两人多高的墙。过去后,那位像一块坠石一样在墙里压住,墙外的人一个接一个拽着绳子翻过墙去。炮台外,果然遇到了巡逻哨,对方拉拉枪栓发问,幸好是伪军。爸爸随口应道:“自卫团的。”
  那两个伪军还挺逗:“想吸支烟,有火吗?”
  “有。”爸爸应道。贴上去,一眨眼刺刀断了喉管。
  两具尸体拖到墙根,爸爸一挥手,十个人蹭蹭蹭地冲上炮台。咔嚓,大刀寒光闪闪,血花飞溅;扑哧,刺刀穿胸现血,刀透心凉。镇里的敌伪无疑太骄横了,轻敌成自然,炮台上二十几个日伪军命丧黄泉时还在云里雾里,咱的人无一受伤。那个伪军中队长刀架脖子上了,竟在嚷嚷着别他娘的闹了,等明白过来,枪没抓到手,头先搬了家。只十来分钟就血洗了炮台,干得干净利索,爸爸激动得心尖尖颤抖。浓浓的血腥味包围上来,血染的弟兄们看他,血染的他看天,天已经黑成了一个大锅底,零散的几颗星星也被血气熏得跑出去老远老远。
  爸爸咬咬牙说:“绑手榴弹,炸炮!”
  几分钟后,伴着震耳欲聋的轰响,炮裂身,机散架,眼前一堆废钢铁。硝烟未尽,西边炮台也传来轰轰的爆炸声。弟兄们拍手雀跃,笑脸上的血斑污块被撑破,七零八落地纷纷跌下。爸爸回头看镇外,大部队已经开始了进攻。镇内的日伪军似乎醒了过来,开始组织反扑,企图夺回炮台。爸爸撸撸衣袖:“架枪!瞄准鬼子射击,压住敌人!”机枪步枪一齐开火,子弹飓风般横扫出去,换来一片凄厉的哭叫。有个鬼子军官挥舞着指挥刀,爸爸灵机一动又喊:“弟兄们,打那个拿刀的鬼子官儿!”很快,鬼子军官应声栽倒。打掉一个指挥官,敌人的阵势就乱了。又一次反扑开始了,又一个鬼子军官现身了,再打,不怕死的就来吧。
  突然镇内大乱,大部队杀进了镇子。
  战斗结束后,爸爸让排里的弟兄帮着把自己捆绑起来,正准备去找团长请罪,团长却来了。爸爸一下跪在团长跟前,垂着头说:“军法处置俺吧。反正,俺觉得值。”
  “这是干什么吗?负荆请罪呀?起来,快起来。”团长摇着头,一边哭笑不得地拽爸爸起身,亲自解开绑绳。扔掉绳子,团长喜爱地在他胸脯上捣了一拳:“傻小子,请什么罪?杨司令夸你了,说要给你记功,还说你小子能当排长,再磨练一段可以当连长。”
  记忆里,听爸爸讲这场战斗时,铁锁曾问过:“升排长了吗?”
  “那还能假呀?当天就宣布了。”爸爸哈哈笑道。
  “一个多小时解决战斗,日伪军死伤近二百,俘虏几十人,缴获枪炮子弹足足可以装备两个营。机枪就有好几挺,这可是咱抗联的宝贝。最让人高兴的是大米和白面,还有日本罐头,弄走多少算多少,部队正缺粮食……那一仗打得干净利索。哈哈,过瘾,从来没有过的过瘾。”
  爸爸说的时候眉飞色舞。从他的兴奋中能够感受到这是他人生最出彩的一笔,尤其是杨司令的赏识像烙铁留在心头的烙痕一样,至死不能褪去。但是,那股兴奋的情绪刚刚过去,爸爸的内心犹如遭遇到强对流天气一般,面色骤变,一层湿漉漉的雾气遮住了他的一双眼睛。
  “杨司令死了。要是杨司令还活着,我绝不是这个熊样儿。我现在做梦还梦见跟着杨司令在打仗呢。”爸爸叹道。尤其是一九六一年“走麦城”之后,常见他酒后如此慨叹。
  爸爸知道杨司令死,是在杨司令牺牲之后的那个三月天。
  三月间天地混沌,北风卷着雪粒子漫山遍野逞威,枯草的梢头在雪地里挣扎,风穿松林的呼啸好似野兽饥饿的号叫。那时候形势恶化,抗日联军已经化整为零分散活动。爸爸这支队伍开始有八九十人,可是越打越少,死的、伤的、逃的,眼下就剩下二十来个人了。有叛徒指路,日伪“讨伐队”仿佛长了眼睛,冰天雪地里抗联弟兄刚找到一处背风的地方,或者一户人家,他们便狗皮膏药般贴了上来,不容你有喘息的机会。
  “讨伐队”几乎是天天追着爸爸他们屁股在打。
  又是一个风雪天,雪花漫天漫野飘洒着,松枝在寒风中呜呜尖叫,爸爸他们再次被咬住了。敌人扑过来一百多号人,枪打炮轰,子弹在松柏间飞啸,炮弹不时在身边掀起一柱柱雪烟。敌众我寡,抵抗了一阵子,又牺牲了几个人,活着的十几个弟兄边打边往山里撤退。爸爸依托着松树还击,打两枪换一棵树,弟兄们也是跳来蹿去且战且走。敌人子弹打在身边的树干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枝头的积雪哀鸣着跌落,雪团跌落之处又有弟兄倒下。
  正打着,敌人突然暂停了射击,开始喊话劝降:“投降吧抗联的弟兄!天寒地冻,没吃没喝,还扛着干什么啊?投降吧,皇军大大的优待优待……抗联完蛋了,你们的杨司令死了……”爸爸听了脑袋轰的一下炸了,什么,杨司令死了?他不相信,眼泪却簌簌散落。“不——!”他冲自己,也是冲弟兄们大声嚷叫,“小鬼子瞎说八道!杨司令他活着!”
  敌人又喊:“杨靖宇死了。他的头被割下来挂在城里示众……”
  爸爸怒火填胸,端枪射击,弟兄们也随着响了枪,子弹顷刻间打哑了敌人的喊叫,枪声叽叽咕咕嚷出一片凛然。敌人的枪弹又泻了过来,几个弟兄应声倒下,与残断的松枝同时跌扑在雪地上。其中一个年少的战士,呼喊着要爸爸给他补一枪。他的肚皮开了花,一滩血糊糊的肠子流出体外。爸爸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是刚入伍的中学生。爸爸噙着泪不住地摇头,敌人上来了,后撤时他帮小兄弟拧开一颗手榴弹,把拉环套在他的手指上。当爸爸跑出几十米远听到身后轰然一响,回头看,硝烟处小兄弟没了,与他的名字一起没了。在他受伤躺过的地方,倒着两个残缺的日本兵。
  也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在爸爸身边炸开,他和最后的一个抗联弟兄一起翻倒在地。斜仰在雪地上,一声恸喊冲出爸爸的喉口:“杨司令——”
  雪还在缓缓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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