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土地上//不该死的二姑死了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2-10 12:25:48 字数:10155
曾经有朋友问铁锁:“回过老家吗?”他支吾道:“回过泰安。”朋友又说:“那不是你姥姥家吗?”他便彻底无语了。
其实铁锁所知道的故乡,仅仅是户口簿籍贯一栏所写:山东省牟平县,连接在后面的村名曾经在查对户口时被涂改过,改动处加盖着一个模糊的小红印章,是万头滩还是湾头滩不好辨认。往上追朔,家族中的人和事,什么都不知道,爸爸跟二姑出走关外之后故乡的线索皆没有了。爸爸去世时铁锁还年少,却又找不见爸爸留下任何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妈妈说,听你爸说过,你爷爷辈儿弟兄八个,干跑商贩货的,开当铺烟馆的,其中好像有俩兄弟当着海匪头领,数你爷爷老实在家种地。妈妈还说,你爸从来都不愿说你们家的事,俺也就不多问了。为什么不可以说说?倒真能让人联想到爷爷辈儿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铁锁推测那两个当海匪的本家爷爷,无疑解放时就被政府镇压了,出于担心政治连累,所以爸爸烦妈妈问爷爷辈儿的事……然而还是无处查证,只是猜猜而已。
铁锁曾借出差之便绕道去过牟平县城。或许还真的想去寻找一下根啊源的。可是故乡的村名、爷爷的名字、大姑二姑的名字,一概不知,怎么寻找呢?铁锁选一家靠海的旅社住下来。住了两天,沮丧了两天,天天去海边,望着茫茫大海,满眼尽是酸酸涩涩的无奈。
返程时带回来一个贝壳。
那贝壳一直搁在铁锁爬格子的案头。
于是,关于家族的追溯,也就只能到爸爸这儿了。但,说到爸爸,就绕不开二姑之死。二姑死在松花江畔的黑土地上。妈妈说你二姑死得忒可惜了,就不该死,你爸一辈子都在念叨他二姐……
初春时节,姥姥大病初愈重操豆腐营生,正是爸爸和二姑参军刚满三个月的时候。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远在关外的黑土地上,在一条公路两边的松柏丛林里悄悄埋伏着一支抗日联军的队伍,姐弟俩就在队伍之中。天微明,启明星还在一眨一眨地闪烁着,队伍便进入了伏击地。
远近的丘岭洼地,残存着没有融化的雪,一块一块的,看上去像斑秃的脑袋瓜。地面尚未完全开冻,再经夜里寒风一熏,愈发坚硬结实。好些松树枝上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在干硬的小北风中抖抖索索,不时地磕碰出零乱的响动。爸爸趴在团长身边,团长悄声问他:“怕不?”爸爸应道:“还行。”团长又说:“别怕!开打了跟着我。”爸爸嘴上说还行,那颗心偏要在胸腔里上下蹿跳。他两眼酸胀,面皮僵硬,攥着大刀把子的手不停地在哆嗦,掌心里则是一层湿漉漉的黏腻。
太阳升到丈余高了,公路上仍是一片冷寂,丛林里静得听得见紧张的喘息声。“怎么还不来?”爸爸嘟囔道。团长瞪他一眼:“别说话。”爸爸真有些趴不住了,硬邦邦的地面硌得胸脯生疼,潮乎乎的棉袄寒冷扎人。太阳光色如霜,不温不暖,像一颗悬在天上的冰壶,壶周围聚积着成团的雪云。爸爸一伸一蜷地活动了几下快没知觉的双腿,刚巧树上一坨冰凌掉进他的领脖,激得他倏地坐起来,紧着抖落出来。
团长吼道:“趴下!”爸爸慌乱地重新趴下。
爸爸依恋地朝二姑俯卧的那边望过去。
二姑就伏在距离爸爸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在一蓬枯黄的荆棘后头,左右都是抗联的弟兄。她头戴一顶皮翻毛卷的大棉帽,横端大刀,娇美的脸庞透着冷峻,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直直地瞪着,死死盯住前方的公路。这一刻二姑明显地感觉到了爸爸投来的目光,侧过脸,朝着爸爸灿烂地笑了,面容绽花,玉牙灼灼,清澈如泉的眼光爱抚地在爸爸脸上停留了好久。灵验得很,爸爸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了许多,回报地冲二姑傻傻一乐。从小到大,爸爸几乎没离开过二姑的呵护,二姑是他的守护神。
妈妈不止一次地说过:“你爸跟他二姐最亲……”
爸爸两岁没了娘,可以说是二姑带大的。二姑只比爸爸大三岁,却从小就像母鸡护雏一样护着兄弟。一股浓浓的母爱犹如二姑张开的丰满羽翅,让爸爸偎在羽翅下倍感温暖。而大姑成天就知道干活,蔫着头,少言寡语,放下这样上手那样,家里地里陀螺似的旋转。
爸爸五岁那年爷爷娶了后奶奶。后奶奶比奶奶年轻,油头粉面,像个窜四乡卖嘴拴线的媒婆。有一带犊子,比爸爸小半岁。后奶奶一进家门,对前房丢下的姐弟仨,从早到晚就一件事,横挑鼻子竖挑眼,总在爷爷跟前唆坏。两片薄嘴唇骂人不吐皮儿:“你瞧瞧这俩丫头片子,长着眼睛咋不看事?人家瞎子眼瞎了一对窟窿还在,你们呢?”“俺说当家的,找个主儿嫁了算了,甭糟蹋粮食。”“你看你这小子,这么大了,什么不干白吃粮,去做个猪倌儿总行吧?”“从小看大,这小子不是养爹的儿。当家的,咱老了还得指望咱那小子……”一年后,不满十二岁的大姑,被爷爷半卖半送去给一户山里人家做了童养媳,再也没有回来。
本来这一年爸爸就该去给人放猪的,有二姑的羽翅呵护,没去成。二姑的杀手锏是一哭二闹三撒泼,后奶奶一见二姑后槽牙就发痒。有一天被逼急了眼,二姑甩性子赌上了命,狠叫道:“爹呀,弟才六岁啊!你们一定要送他去放猪,俺夜里就拿火点了房,咱们一块儿烧死!俺敢说就敢做!”后奶奶在旁边煽火:“瞧这妮子多毒啊!啊呀,要放火了!当家的,这家里可不能留她呀……”
爷爷抬头瞅爸爸一眼,多少有些不落忍了,摔门走了出去。
和大姑一个命,二姑也是被半卖半送去做了童养媳,走的时候比大姑出门时还小半岁,自然是后奶奶使的坏。出门那天,二姑跪下给爷爷磕头道:“俺弟还小,爹啊,对他好点儿吧……”二姑爬起来搂住爸爸的头,他感觉到两颗硕大的泪珠摔碎在头顶上。来人催促,二姑又捧起爸爸的脸亲了一口,哽咽着,捂着嘴跑出门去,在爸爸模糊的视线里消失了。夜里,爸爸蜷在与二姑共眠的炕角里,搂着二姑的枕头,嗅着残留在枕面上熟悉的气味,呜呜咽咽,哀哀地哭了大半宿。
来年刚刚开春的一个傍晚,吃饭时爷爷对爸爸说:“你也不小了,不能白吃粮,俺托人说好了,明天送你去放猪……”爸爸没吭声,斜瞟了后奶奶一眼,后奶奶搂着那个带犊子眼里直冒甜水。二姑一走,爸爸很清楚在这个家待不下去了。不过,他也真不愿再待在见不着二姐的家里,早走早解脱。后娘骂,亲爹揍,不去做猪倌儿就没个完。
第二天爷爷送他来到一个大户人家做了猪倌。一个七八岁的放猪娃,拿着一根树枝条赶着猪群,在野地里、灌木丛中奔跑。遇到桀骜不驯的猪崽四散奔逃,得赶紧撒脚丫子把逃散的猪崽追回来,丢一头东家饶不了他,况且赔不起。爸爸几乎整天都在跑,肚子总叫饿,好在有野果充饥。果子没了,实在太饿便去找二姑,二姑婆家离得不太远,也算个殷实人家。爸爸开心的是,他想二姐了就能见着二姐,去了二姐总能塞给他两块地瓜或者一个窝头。爸爸做猪倌时最害怕过冬春,如同小刀般的寒风搅得雪花飞舞,他披挂一身条条缕缕的破衣烂裤,扛不住侵袭骨缝的冰冷。漫漫冬夜,只好与东家那条大黄狗相拥入眠,若不是大黄狗的贴心依偎,他熬不过冬去。乡间有句顺口溜儿——“小猪倌儿,没猪贵;吃残食儿,伴狗睡;夏秋光腚撵猪,冬春搂狗当被。”
爸爸放了八年猪,受的苦不必赘言。十六岁那年,爸爸辞了猪倌,东家见他踏实肯出力气,留他做了长工。其间爸爸回过几趟家,后奶奶那张脸自然难看,关键是爷爷也不待见他,便不回家了。冬闲长工有一两次机会回家,爸爸就去二姑那儿,陪二姑说说话,帮着干些杂活儿。
二姑十六岁圆的房,几年不孕。二姑心焦急,偏方用了不少,草药吃得闻见味都想吐,自然少不了去庙堂磕头烧香,可就是年复一年的不开怀。婆婆常常乜斜起眼睛瞅着二姑肚子,进门出门甩脸子给二姑看,指鸡骂狗,一句讥骂挂嘴边:“俺养只鸡还下蛋哩,养你什么用?”二姑夫是一个好酒贪杯之徒,成天泡在酒瓮里,过足了酒瘾,便满嘴喷粪地随着他娘谩骂。也常喝高,喝高了就揍媳妇,二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时候刚烈的二姑只能打落牙齿生拌着委屈往肚里吞咽。
二姑不懂,憋在心里郁闷,一双秀眼常常泪眼婆娑。
经庄上和她挺要好的一位大嫂指点,二姑背着婆婆去县城看过妇科,看过的结果是她哪儿哪儿都正常。从县城回来二姑理直气壮地告诉婆婆:“娘,俺去县里看妇科了。俺没病。”婆婆听过蹦着高大骂:“你不嫌臊哇!去县里扒了裤子让人看,还有脸往外说……母鸡不下蛋,算账算到了公鸡头上,从古至今听说过吗?养你这么多年,蛋不见你下,今儿又想倒打一耙了?你要是能耐,就撇腿开腚生一个出来让俺瞧瞧啊……你这有娘生没娘教的贱货,人前扒裤子,卖丑现眼,俺们可丢不起这个人!奶奶的,就得指望你男人好好收拾你……”
二姑那个委屈哟,扑进屋趴在炕上呜呜大哭。婆婆还在院里骂:“没羞没臊,还有脸哭呢!呸,你咋不扒了裤子叫全城人都来看啊……哭吧,哭死你个没正行的贱货,俺儿正好再续……”
那天夜晚,二姑夫又喝高了,进屋子按住二姑骑上身去折腾。二姑虽不情愿男人酒气熏天的样子,可男人是主,只能随着男人的意,从没想过要拒绝什么的。等着男人爽快之后,二姑这才怯色泣声地说:“俺也惦着要孩子啊……可俺去看过了,俺好好的,俺没病……”
二姑夫一骨碌爬起来:“嚯,你还真敢糟践老子!”
二姑犟道:“俺没病啊……”
“俺娘说得对,你这下贱女人就是欠收拾!”
二姑夫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扇上脸,二姑面颊顿生几条指印。二姑夫似乎觉着不够,喷着酒气骂骂咧咧地出溜下炕,晕晕乎乎,晃晃悠悠,四下寻摸打人的家什。接下来,二姑夫在门后抓起一把柴刀,斜瞪着白眼珠,冲着二姑砍过来。二姑事先警觉地跳到炕下,一边躲闪一边推挡。没料到二姑夫脚下发飘,一个前扑摔倒在炕前,柴刀一下子砍进了自己的前胸,地面汪出一滩腥血。
二姑跑出来的时候,二姑夫死没死她不知道。二姑黑灯瞎火地寻见爸爸,喘着说:“俺……俺杀了你姐夫……得跑……”
爸爸惊了脸:“你……杀了他?”
二姑哭丧着道:“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爸爸不解。二姑使劲抹一把泪。稍顿,又匆忙问:“你肯跟姐一道跑不?”
“俺不离开你。”爸爸深深点头。“上哪儿?”
二姑咬咬牙:“关外。越远越好。”
“明儿一早走行不?俺跟东家招呼一声。”
“不行!马上走!”
二姑俊美的脸庞如凝固住了一般,语气斩钉截铁。很快,姐弟俩匆匆忙忙出了村庄,如坠深潭,在黑暗中消失了。出走的这一年,爸爸十九岁。那天天上看不见月亮,夜空里只有十几颗鬼祟的星辰在明明暗暗地闪烁,茫茫大地黛色如墨。
“鬼子过来了!”团长压低声音吼道。
这一声吼,把所有人或粗或细的喘息声都拍打下去了,松柏丛林中一派半凝固半黏稠的死寂。爸爸顺着团长的眼光望去,公路上两辆坦克掩护着一队鬼子兵正朝这边开过来,枪刺上挑着日本膏药旗,大摇大摆,飞扬跋扈。轰轰隆,轰轰隆,坦克履带卷起阵阵土尘,动力的轰响声压迫得人心抽缩不已。“没听说有坦克的呀!”团长自言自语道,面色阴沉,嗓音喑哑。事后从传出的情报中知道,这两辆坦克竟然是日本人专门放在东北寒冷地区进行实战测试的样车。
“坦克。”爸爸鹦鹉学舌般嘟囔一句。听也没听说过,头一回开眼,却原来像两只乌龟似的爬物叫做坦克。突然他的心口一阵撞鹿,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嗅到不祥的气息,他朝二姑那边看了看,甚至很想爬过去和二姑在一起。不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有他二姐在身边,心里就踏实。
团长低声命令:“别乱动!小心暴露目标!”
太阳染着霜色的光辉从积团的雪云之间泼洒下来,鬼子兵的钢盔反射出惨白而冰凉的光,不时地晃一下人的眼睛。爸爸使劲缩着脖子,喘息急促,感觉到手脚十分僵硬。已经很近了,坦克的轰鸣震动着耳膜,鬼子兵的面孔隐约可见。爸爸看了团长一眼,团长眉心紧锁,双目圆瞪,如捕捉猎物的虎狼一般恐怖。“怎么还不打?”爸爸心里自问,团长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前方,却仿佛听见了,低声答道:“再等等,让小鬼子完全进入射程。”干硬的小北风飕飕直灌,丛林中趴伏的抗联战士强忍着从脚板蔓延到肚腹的冰冷,紧贴着硌胸的冻土,僵着、犟着、硬扛着,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日本人疑心重重,两辆坦克十分警觉地停了下来,低低的动力声在狡猾地轰鸣。爸爸还没来得及猜测鬼子想干什么,坦克上的机枪分别朝公路两边开火了。子弹吱吱叫唤,骤雨般朝树林泻来,树枝打断了,残碎的木屑四下飞溅,枝头的冰凌粉身碎骨,纷纷跌落。松柏哭泣,枯草哀鸣,爸爸的心快蹦出来了,在喉咙口横冲直撞,急促的呼吸从鼻孔里窜出,攥着刀把子的手抖个不停。
机枪的扫射,紧一阵,缓一阵。
团长又低沉地命令道:“鬼子是试探,不许开枪!”
话音刚落,坦克开炮了。炮弹呼啸着散落在树林里,腾起一团团白色的烟柱,松树被拦腰斩断,残枝破片发出鸡鸣狗嗷般的声音。“轰……轰……”两发炮弹落在二姑的旁边,炸起的泥土盖住了她的头和脸,薄薄的硝烟飘忽不定,潮湿的草根烫着似的乱叫,冒着热气的泥土透出淡淡的甜味。
二姑从土里抬起脸,抖了抖头上的土,啐了两口嘴里的泥,耳朵的嗡嗡声刚一消停,就听见自己的侧后有人呻吟。扭脸一看,坦克的炮弹炸翻了两个弟兄。一个半拉脑瓜被掀去了,仰躺在地上已经死了,一条腿还在抽搐。另一个软瘫地躺着,离牺牲者不远,胸口和腹部有两个泉眼似的血窟窿,两股冒着泡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涌,从他嘴里发出痛苦的哼唧声。二姑差点叫出声来,重伤者竟然是连长大胡。就在三个月前,大胡曾经救过二姑和爸爸的命。二姑迅即朝大胡爬去,大口地喘着,无疑她听见了团长的低吼:“不要动!”但二姑不可能不管大胡,她坚决地爬了过去。
二姑爬到大胡身边,心慌手乱地解开棉袄大襟,撕扯下里面的衬布,捂在大胡的创口上,而黏腻的鲜血马上浸透了衬布渗流出来,染红了二姑的双手。看着大胡苍白得发青的脸和嘴唇,二姑嗫嚅着,急紫了脸,泪珠断线般濡湿了前胸。情急中,二姑慌忙捧起被炸药熏过的黑土,暂时堵住了大胡的两个血窟窿,血腥气依然熏人鼻喉。听到大胡微弱的话音好像在说冷,二姑挪挪身体掀他坐起,让他依靠在自己的怀里。大胡仰视着二姑的眼睛,看不够的那种眼神,一字一顿清楚地说道:“你、真、好、看!”说这句话时他不可能再脸红,二姑哽咽着将脸贴在他的脸颊上,紧紧搂抱住他瘫软的身体,搂紧,再搂紧……大胡打心里往外笑了,一张甜蜜的笑容定格在二姑面前。二姑泪如泉涌,紧咬着嘴唇憋住冲撞欲喷的伤悲,轻轻把大胡放平,而后俯身在他青冷的额头上深深地亲吻了一口。
看着二姑的举止,周围的抗联弟兄不忍直视,无不动容。
自打山神庙姐弟俩被救,三个多月来二姑和大胡相互有意,彼此钟情。在远处,二人眼神交流,一个脉脉含情,一个爱慕有加。走近了,二姑低眉垂眼,一只脚尖在地下划过来划过去。大胡更是两只手无处可放,还没张口说话脸就先红了。连里的弟兄看得出来,她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纸没有捅开了。爸爸也知道,大胡无疑会在某一天成为他的二姐夫,他打心里替他二姐高兴。
爸爸清楚地记得,那是姐弟俩在关外漂泊了近两年的时候。已经入冬了,雪花飘两天歇三天,漫山遍野一片银白。姐弟俩来到一个叫靠山屯的地方,有幸寻到一座山神庙,残垣断壁,总算有了落脚之处。若是夏秋,揽短工还行,锄地收割打草挑水什么的,能混上一碗饭吃,遇上家道殷实的人家还能捞到一两件旧衣裤。一入冬便没事做了,只能东家乞西家讨,残汤剩饭,有一顿没一顿的,熬过白天是夜晚。那天雪停了,没风,还出了太阳,近晌午时竟有些暖洋洋的感觉。二姑说:“弟啊,趁着天好,咱俩分头去讨点儿吃的回来。”爸爸咽下一口唾沫点头称是。
于是姐弟俩拿着家什拎一根打狗棍出了庙门。
后晌回来的路上,爸爸偷着乐。那天运气不错,讨到了三个窝头,揣在胸口往山神庙来。离庙不远的一段坡路上,乐极生悲,爸爸脚下一滑摔了一个屁股墩。爬起来,拍打拍打屁股,自嘲地笑了笑。可是那笑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听见庙里传出二姑母狼嚎叫一般的哭号和咒骂,尖细的嗓门惊心动魄。爸爸先一怔,一瞬间里他横眉倒竖,拎着打狗棍直扑庙门。
门里的一幕让爸爸血冲脑顶。
在那满头蛛网灰垢却依旧道貌岸然的山神脚下,三个鬼子兵把二姑按在了地上。二姑疯狂地又踢又叫,又有两个鬼子兵按住二姑的腿。二姑的衣裳已经撕开,一对丰腴的乳房愤怒地上下蹿跳。一左一右按着二姑手臂的鬼子兵,狞笑着,腾出一只淫爪抚弄着高昂的乳头。一个褪下裤子的鬼子兵,撅着两瓣生出一层鸡皮疙瘩的屁股,正在喘着粗气撕扒二姑的裤腰。旁边还有五六个鬼子兵打逗着、嬉闹着,淫荡的浪笑绕着山神回旋。山神满面蒙羞,头上的灰尘无可奈何地纷纷落下。
“畜生!”爸爸紫着脸狂叫一声,疯狗一样扑进去,一记打狗棍重重砸在准备蹂躏二姑的鬼子兵的后脑勺上。这一棍爸爸使出了全身的气力。一声瓦罐的破裂,那鬼子兵晃了两晃,轰的歪倒下去。爸爸紧接着又举起棍子,欲冲按住二姑腿脚的鬼子兵再砸,旁边一时发蒙的几个鬼子兵意识过来,其中一个肉墩墩的家伙一枪托将爸爸打翻在地。他翻滚着坐起,另外几个家伙端着刺刀直逼上来。爸爸两眼死死盯视着闪着寒光的刺刀,双腿夹紧惶恐地蹬着倒退,猛的一顿,后背贴在了墙壁上。两个鬼子兵抬枪便刺,爸爸闭上眼睛。
“砰砰砰……”枪声骤然响起,逼近爸爸的几个鬼子兵应声栽倒。一个鬼子兵很重地砸在爸爸身上。伴着枪声,大胡率先冲进庙门,手上端着匣子枪,枪口冒出一缕青烟。紧着十几个抗联战士跟进来,枪杀刀劈,几个按着二姑的鬼子兵还没抓到枪就全部毙命。死掉的鬼子中有一个是被爸爸那一打狗棍砸死的。鬼子兵的污血渗入地下,黏稠的血腥气直冲千疮百孔的庙顶。
一共十一个鬼子兵。与大胡带的人数差不了几个。
一个抗联女战士过去帮二姑裹衣遮体。大胡掀开压在爸爸身上的鬼子兵,拽他起来,日本人的血浸湿了他的前襟。爸爸回头瞅一眼压住他的鬼子兵,正是那个肉墩墩的打他一枪托的家伙。
大胡说:“你们不要怕,我们是抗日联军。”
爸爸走向二姑。二姑噙着泪,脸面铁青,嘴唇在颤,身子在抖。忽然她推开扶着她的女战士,从一位抗联弟兄手里夺过刀,发疯似地在死鬼子身上挨个乱捅乱戳。有战士想上前阻拦,被大胡横臂挡下。大胡心中一定萍翻浆乱,僵着脸,一股怜爱之情随话而出:“就让她出出气吧。”
二姑戳不动了,扔了刀,跌坐在地,一阵干呕过后呜呜大哭。哭够了,二姑爬起来,拉过爸爸,扑通跪下。大胡一怔,二姑狠狠地擦一把泪说:“俺不哭了!带上俺姐弟俩吧!俺跟你们走!”
大胡扶起二姑:“有种!咱们一起打鬼子!”
回营地的路上,那个女战士告诉二姑,领队的叫大胡,是他们连长。他们执行完任务回去,正巧遇上姐弟俩遭难,大胡领衔演绎出山神庙营救的一幕。二姑走在队伍里,不时偷瞧大胡两眼,清瘦,高个,黝黑而刚毅的脸庞,配着一双哀怨的眼睛。大胡侧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微微一笑。二姑忙垂下眼,盯着自己急促移动的脚尖,陡然生出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心头暗呼苍天……
小鬼子试探射击了几分钟,枪炮便沉默了。公路上,日本人的坦克又开始敞亮轰鸣,履带卷着尘土转动,鬼子队伍终于行进了。这时候的二姑,用袄袖仔细地擦拭干净大胡的脸面,又帮他抚闭上眼睛。之后,二姑拍了拍大胡的肩头轻轻说道:“歇着吧哥!你的仇,俺去报!”
与大胡别过,二姑匆匆爬回之前的伏卧点。一双被泪水泡胀的眼睛怒瞪如狼仇火熊熊,两道燃烧的凶光直逼公路,浑身燥热,血流澎湃,牙帮骨咬得咯咯作响,紫着的面颊凸现一道刀砍的肌棱。她手上的大刀在跳动,像一匹不服驯的骡马急于脱离羁绊,蹄敲地面。
二姑已经面目狰狞。爸爸的心猛地抽搐一下。
“打!”团长高喊道,率先扔出一颗手榴弹。紧跟着几十颗手榴弹飞起,像天上下冰雹一样砸向鬼子队伍,爆炸声在干冷干冷的小北风中格外震撼。一时间公路上硝烟翻滚,弹片迸溅,血肉横飞。那种突如其来的爆炸,那种掉进地狱般的恐惧,“武士道”士兵鬼哭狼嚎。几乎是与团长的喊声同步,爸爸看见二姑挥刀吼叫了一句什么,很突然地蹿了出去。“姐——”爸爸大喊一声,刚要提刀跃起,被团长一把按住。团长又一声高喊:“再打手榴弹!”又一轮手榴弹飞向鬼子群。
爸爸被按在地上,眼睛死死跟着二姑跳跃。二姑借着手榴弹爆炸腾起的血雾腥烟,十分灵巧地贴近到一辆坦克侧旁。坦克正在开炮还击。一丝得意从二姑脸上闪过。说时迟那时快,二姑猛地纵身跃起,一下子攀上坦克,一脸豪气地举起大刀,卯足劲朝坦克炮管砍下去。无疑二姑是想一刀砍断炮管。就听到“当”的一响,手震麻了,大刀磕飞了,二姑晃了两晃失去重心摔下坦克,跌落在地。二姑被摔得太重,撑着爬了两次都没能爬起来,紧接着坦克履带拦腰碾过了二姑的身躯。二姑被碾压的瞬时看见大胡张着手臂直直地朝她跑来,“哥——”她欲挣脱起身,却只挣扎着向前伸出一只手,同时听见团长呼喊:“冲啊!”
二姑被碾死在鬼子坦克的履带下。她齐腰往下血肉模糊,一滩稀烂粘贴在路面上。齐腰以上没有一点创伤,秀眼半睁,粉唇微张,那张俊美的脸上定格着大惑不解的“?”。爸爸冲到二姑身旁跪下,摸摸二姑的脸,又捋捋二姑的头发,捋捋二姑的头发,又摸摸二姑的脸,“姐啊……姐啊……”他放声号啕,一声声从胸腔蹿出的痛惜泣唤,直呛得扑向鬼子兵的抗联弟兄个个血灌瞳仁。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抬起头,眼泪给弥漫的血腥气熏干了,被熏过的面目十分凶恶。抗联的弟兄与鬼子兵厮杀成一团,杀声起伏,惨叫跌宕,大小血珠横飞竖溅。好像团长在喊他,爸爸跳将起来仰天一声咆哮,红着眼,绿着脸,挥刀杀入敌群。爸爸恰似疯了,斜砍竖劈,大刀撕裂着日本人强健的身体,就跟在自家菜地削萝卜一般。日本人的血液如同泉水般喷射,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惹得爸爸哈哈大笑:“姐啊,俺又劈了一个!”每砍倒一个鬼子兵,他再将其大卸八块……太阳慌张地往雪云堆里钻,惨淡的天光抛弃在地上,映着一汪汪乌黑的血泊。那天爸爸大开杀戒,一共大砍大卸了五个鬼子兵。
在爸爸疯狂砍卸第五个鬼子时,他的后背给捅了一刺刀,只觉着倒灌进一股冷风寒气,肠胃顿缩成一团。随之眼前一片漆黑跌扑下去,脸着地时他喊道:“二姐——”
当时爸爸以为他随二姑去了,醒来时却见自己趴在担架上。公路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两辆坦克燃着浓烟旺火,履带伤筋断骨散落在地上。近百具鬼子尸体横七竖八地仰摊着,蜷卧着,血糊肉绽,缺胳膊少腿,血腥气冲天。爸爸强撑起来寻找二姑,看见公路边的坡地上堆起一排新坟。
抗联的弟兄们肃立在新坟前面,脱帽致哀,鸣枪送行。小北风劲吹,悲戚飘飘,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掩泣而去,留下一片灰蒙蒙阴沉沉的低矮天空,厚积着雪云。在卫生员的搀扶下,爸爸踉跄着扑过去,跪在其中一座最大的坟堆前。这座坟是二姑和大胡的合墓。团长告诉他,连里的弟兄一致要求将二姑和大胡合葬,报告给杨司令,杨司令同意了,并亲自主持葬礼。爸爸于哀痛中略感慰藉。
爸爸跪趴在二姑的坟前,悲恸着,长久不肯起身,末了还是团长让两个战士协助卫生员将他搀扶上了担架。这时候一位中年汉子走来,瘦高个,戴一顶庄户人常见的那种狗皮帽子,穿一件日本黄呢军大衣,先问了问卫生员,随着在担架跟前蹲下。
中年汉子冲爸爸和蔼地问道:“上过学吗?”
爸爸眼里汪着泪,摇头。
“多大了?”
“二十一。”
“你和你姐都是好样的!”中年汉子说。稍顿,眼盯着那座合墓发一声沉闷的叹息:“她不该死啊!一个普通的常识呀,大刀怎么可能砍断坦克炮管呢?”
爸爸恨恨地说:“俺砍了五个鬼子!替姐报了仇!”
“好好养伤。伤好了,再多杀鬼子!”
中年汉子亲切地拍拍爸爸的手背。说话间,天上忽忽悠悠飘开了雪花,一薄片一薄片的,很轻。中年汉子站起身,接一片在手心,仰脸看着天说:“这是老天爷给你姐他们撒的纸钱哪!”
撤出的半路上,中年汉子由团长陪着来到担架旁告别,他留给爸爸一支旧的自来水笔,嘱咐说:“各连都有文化教员,要好好跟着上课,学识字,可不能再当睁眼瞎。”稍一沉吟,又说:“记住你姐的死,一个优秀的战士要有文化。”
爸爸紧握自来水笔,上牙咬住下嘴唇。
中年汉子带着十几个人走了。团长告诉爸爸说,知道送笔的人是谁吗?他是杨靖宇杨司令。“杨司令!”爸爸激动得差点儿从担架上滚下来。“俺一定替姐活出个样子来——”爸爸趴在担架上仰头望着杨司令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心里呼喊着,泪眼汪汪,一片模糊。
许多年后,妈妈抚着爸爸遗留的《同音字典》叹道:“你爸从没忘记杨司令的话。可抗联那阵子跟小日本打仗,吃苦遭罪,摸着阎王鼻子过活,学文化忒难。”铁锁禁不住问:“爸爸的军功章在,怎么没见那支自来水笔呢?”
“打仗时弄丢了。为这,你爸没少咒骂自己。”
妈妈半响才这么应答。她鼻根儿一阵泛酸,但没有掉泪,仅仅眼眶红了。铁锁不言语了,眼不眨地盯着妈妈不住地摩挲着《同音字典》的手,恍若一阵激越的枪炮声响起,瞬间灌满了双耳。
一个湿漉漉的拂晓,就在爸爸伤愈不久的日子,团的宿营地被叛徒出卖,估计比一个大队还多的日本兵包围了营地。“冲啊——”团长率领部队朝着选下的西南方攻击过去。“嗒嗒嗒……”“轰轰轰……”机枪在前,手榴弹开路,抗联的弟兄迎着爆炸嗷嗷叫着扑向鬼子兵。短兵相接,白刃格斗,前面的倒下,后头的扑上前,浓重的血腥气熏得山林中的鸟雀奓翅惊飞,怒吼的杀声惊得草丛中的野鸡野兔仓皇逃窜。“冲出去就是胜利!”团长嘶喊,弟兄们一个个疯了般拼死相搏,鲜血染红了半边坡地,终于撕开了包围圈冲突出去。待突围出来清点人数,抗联战士牺牲二十多人。爸爸左边臂膀挨了一刺刀,稍作包扎,计入轻伤人数。
各连清点伤亡情况时,爸爸正倚靠着树干短暂休息,眯缝着眼下意识地在身上摸索,蓦然发现杨司令送给他的自来水笔丢了,慌得跳将起来,浑身上下又细细搜了一遍,还是没有,额上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稍事怔忡,猛一跺脚,急赤白脸地提着枪就往突围出来的营地方向跑去。连长带几个弟兄追上他,连拖带拽将他阻拦回来。
爸爸抱头蹲在地上。连长喝道:“混蛋!找死呀!”
“俺该死,俺把杨司令送俺的水笔弄丢了。”
“不就是一支笔吗?比你的命还要紧,啊!”
爸爸哭了。边哭边抽着自己的耳光,那不是一般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