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走出痛苦

　　应声从任新良家离开时，深情地看了看一芳。她眼神是迷茫的，充斥着忧郁和痛苦，充满着不甘和无奈。他实在放心不下她，满脑子都是一芳的影子。可是，命运作了这样的安排，一芳已为人妻，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认命？他真的很不甘心。抗争？他又不忍看到一芳娘的泪水。
　　平桥至韩桥有三十来里的路程，像乌鸦一般黑的夜，也不知道应声是怎么骑车回来的。一回到家，他对着一芳的照片，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他知道，这不能怨一芳，更不能怨她娘，也没有理由怨她的丈夫任新良。但是，就是心里堵得慌，无论怎样也放不下一芳，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没有了过去的坚强和坚韧，他恍恍惚惚地打开门，踉跄地来到舀水踏子，坐在水踏板上，两脚泡在水里，注目着一芳出嫁时乘坐小船南去的方向，嘴里唠唠叨叨：“一芳，一芳就是从这里上船出嫁的，我真没用，不是男人，为什么不拦住她呢？为什么？”
　　水波和秀珍已经是第五趟来他家了，见到了应声，水波才了放心。但是，秀珍感到十分紧张害怕，应声坐在舀水踏子上极不正常，她担心他会寻短见。
　　当年施步仁想占有秀珍被断然拒绝，他就找机会报复她。年终分配时他竟然借故不分给秀珍家过年的口粮，她也就像应声一样坐在舀水踏板上。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河心，想结束此生。难道应声也想不开？秀珍想去劝阻，被水波拉住，他轻声说：“让应声静一静，他太痛苦啦！”
　　应声自言自语：“一芳，你回答我，为什呢老天爷让你五岁就来拥抱我，而现在又残忍地把我们拆开。十五年的欢笑，十五年的泪水，点点滴滴都在心头，说抹就能抹掉的吗？这比厉大守对我用头悬梁锥刺股的酷刑还要痛苦，比被关押管制还要难熬，你知道吗？”
　　此时，东方透出了亮光，绣品市场上已经传来了进场出场交易讨价还价的声音。
　　水波拿着白酒瓶，拔掉瓶塞，轻轻地走上舀水踏板靠在应声身边，伸手想把酒瓶递给他并说：“伢儿啊，实在难过就喝一口吧！”
　　应声猛地抬头，又惊又喜地喊：“水波伯伯，秀珍阿姨！”他一骨碌在水里站立起来，一把抱住水波嚎啕大哭。
　　“哭出来吧，这样好受些。”水波边说边搀着他走出舀水踏子下的泥淖，沿河坡拾级而上，让他上床休息。
　　秀珍摸了摸应声的额头，烫得厉害，便用湿毛巾给他冷敷散热，并请来赤脚医生给他瞧病。应声是因为在运河救人泡水没有换上干衣服，长时间严重受凉又加上情绪十分低落才发热的，一粒扑热息痛，一身大汗高烧就退了。
　　众辉也从公社放映队专门赶来看望应声，想想五个好哥们儿各奔东西命运多舛，让他俩委实感到莫名的酸楚。一芳无奈出嫁，厚强远走他乡创业，进炎锒铛入狱，真是世事莫测啊。
　　众辉刚走不久，应声听到有人“咚咚咚”敲门，他快速打开门，多么希望一芳会在眼前出现啊。哎，真是百日做梦，原来是邮递员。
　　“步应声有包裹，江浪县城寄来的。”邮递员说。
　　应声拿起包裹仔细端详，啊，是耿叔叔寄来的，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他火急火燎地打开包裹，哇，是高考复习资料。
　　县委梁副书记作为走资派下放劳动自由后，当上了县革委会主任。他走马上任就关心农业生产和农业技术干部，这可关系到民生问题。在他的干预下耿会民很快回到县农业局工作。会民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到韩桥大队询问应声的状况，当时让应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水波给耿会民介绍了情况。当会民得知应声读了高中，还当上了队长时，他激动不已，“好，好，好”的洪亮声音，从电话话筒中传出，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能听到。耿会民是农业局中为数不多的文革前的农大毕业生，是农业技术骨干，深得县革会梁主任器重，回局工作不久，又被梁主任干预提拔为农业局副局长兼农业管理科科长。
　　应声把耿叔叔寄来的资料翻了一遍又一遍，他急不可耐地打开语文资料，啊，里面夹着一张县农业局的信笺纸。
　　应声吾侄：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父母把你深情地托付给我时，我答应他们像对待亲侄子一样照顾你，可是，你父母坦然自首的第二天，我就被施步仁等人赶走，把你孤零零地扔下，无奈只能让两箱书陪着你。你在那一段漫长的岁月里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白阿姨回来后，诉说了你的遭遇，让我心如刀绞。我辜负了你父母的重托，实在对不起！
　　让我十分欣慰的是，有学童、水波、郑严等同志关心你，还有一芳父母把你当儿子一样爱护。一芳娘凑了六角九分钱买了一斤猪肉煮好，自家人都没有舍得吃一块，全部送给正在关押中的你，这是亲娘都难以做到的呀！听说为一芳换亲的事，一芳娘拖着卧床不起的身躯，蹦下床向你下跪，我和白阿姨都掉了很多眼泪。我想你不会怪罪一芳和她娘的，你心中明白，她们比谁都爱你，比谁都难受，你要知道造成悲剧的不是她们，而是“穷”字！我估摸着，这辈子一芳和她娘会一直处在痛苦的煎熬之中，因为她们深深地爱着你！要让她们得到解脱，免受煎熬，只有你可以做到。那就是你要尽快地从痛苦中走出来，只有你走出来了，他们才有可能慢慢地走出来。
　　寄上全套高考复习资料，叔叔希望你甚至恳求你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和复习迎考中，让一芳和她娘尽快得到解脱，哪怕是神经上放松一点，能理解吧？孩子！
　　你的叔叔耿会民
　　X月X日
　　应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耿叔叔的来信，眼泪刷刷地往下滴。第二天，他又意外地收到一芳从平桥公社寄来的信。
　　应声哥：
　　请允许我改口这样称呼你。我从五岁至出嫁，都是和你在一起，有痛苦和煎熬，有喜悦和希望，同悲同喜十五年，这虽然已成为记忆，但它是我们人生的宝贵财富。在那些心酸而美好的日子里，你告诉我你父亲在你蒙冤面壁后，给你讲述了布叔叔夫妇的冤屈故事，我心中一直肯定这就是你父母的故事。你当时和你父母说你会“坚强”。在后来的日子里，你和我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坚强”，你做得最好的也是“坚强”。
　　我已为人妻，这辈子对不起你，如有来世我愿做你的女娘。
　　我想看到的是过去的应声，坚强的应声。泪求你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时无忘通过众辉转告我！
　　妹一芳
　　X月X日
　　水波告诉学童，一芳出嫁对应声打击极大，毕竟是在磨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难以割舍啊！学童也为此很难过，他决定找应声聊聊。
　　学童对应声说：“一芳无奈出嫁，应声你很痛苦，我也很同情，很理解。我在问自己，在我们韩桥大队出现这样的事情，我们党支部有没有责任？当然有，有很大责任！如果吴家盖房子不等上梁的良辰吉日，也不会遇上暴风雨，墙也不会倒，人也不会死。如果不是穷得付不起医药费，卖掉全部家当，也不会退婚，也就不会出现换亲。主要的根子是穷。现在大家都在加工猫匾，工艺非常简单，据说全国有百分之八十的猫匾都来自韩桥，卖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仿制的人，所以最红火也就是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现在猫匾销售明显有压力。老百姓好不容易赚到了第一笔钱，如果猫匾滞销赚不到钱而返贫了，会不会还有人家像一芳家发生这样的不幸？”
　　学童接着说：“市场改造和产品升级是我们大队的牛鼻子，更是你们五队最主要的工作。水波主任辛苦一下，带领应声和秀珍去趟海通城，打听打听有没有什呢绣品加工任务和销售渠道，为群众再找条赚钱的路。”
　　学童心想，这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既可以探探路，又好让应声出去散散心，这小子脑子好用，说不定从他脑门里又会蹦出什么花头经来。
　　面对恩人和亲人的来信，面对大队领导的关爱，应声顿时脸颊发烘，自己是失去了一芳，痛苦不堪。但是带来痛苦的根源是什么？耿叔叔和学童书记说得都一样，根子是穷。作为队长，自己怎能光考虑自己的感情，而忽视了五队几十户人家？“光棍司令”家四个儿子都没有找到女娘，如果他有女儿，是不是也像一芳那样被逼做换亲？队长的责任，就是要让几十户人家都富起来，最起码要杜绝逼婚换亲悲剧在五队发生。一芳说得对，过去的应声是坚强的应声。经过爱情沉重打击后的应声能否振作坚强起来？一芳在平桥期盼着呢！应声抹了抹眼泪，他想大声说，一芳，请放心，应声仍然是坚强的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