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祸不单行

　　吴一芳有四个哥哥，大哥已至而立之年，尚未婚娶，这在农村是惹人笑话的事。从前因为经济条件差，没有女孩愿意嫁他。而今，家庭养殖和做猫匾挣了些钱，大哥娶女娘成家的事，也就有了希望。
　　人们都知道韩桥富裕起来了，经人介绍一个远乡的女子愿意远嫁。女方开出了条件：订婚时为女子购买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镯，向女方行八百八十八元彩礼。结婚时，要购买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当地人简称“三转一响”；新建三间瓦房，旧的三间草房也要翻新。这些条件虽然苛刻，但一芳家还能承受。
　　双方在欢天喜地中举行了订婚仪式。大哥有了未婚妻，全家人好不开心。一芳父母着急张罗老大结婚的事，购买“三转一响”也不算大事，最重要的是要盖房子。虽说女方要求过分，但想想也对，就是一芳将来出嫁了，四兄弟挤在三间草房内也不是事儿，所以盖房子成了当务之急。
　　穷了一辈子，现在有条件了，这次得把房子盖得像模像样，也让人家瞅瞅，老吴家的气派样儿，为老二老三老四找女娘撑撑门面。
　　青砖小瓦、石灰水泥、檩条椽子一应俱全，只等当地的瞎子先生推算出良辰吉日。
　　瓦匠、木匠、小工和看热闹的云集房地，在震天响的鞭炮声中，一芳家的瓦房开工啦！也就一周时间，四周砖墙已砌到顶端，接着就可以架梁加盖了。
　　韩桥这里盖房有贺梁的习俗，上正梁那天，邀请亲朋好友前来道喜祝贺，像猫匾就是贺梁的佳品。按照瞎子先生掐算，上正梁的良辰是在两天之后。遇到这种情况，不管是哪家都会等候。匠人把边梁、二梁和两头房间的顶梁等全部安好，其他事宜一切就绪，只留堂屋顶梁也就是正梁，等到吉日良辰，由作头师傅合榫，众人道贺。
　　贺梁那天，一芳家来了很多亲友，亦有不速之客，比如多少年不来往的老亲都主动前来祝贺。也难怪，穷得叮当响，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亲戚来串什么门儿？现在盖起了古色古香的大瓦房，大家来凑热闹图个吉利。他们中间有真心祝贺的，有攀高枝的，有礼尚往来的……不管人家抱着什么心态来的，但都给上梁带了热闹而喜庆的气氛。
　　良辰已到，作头师傅拉着长调似在喊号子又似在唱歌：丽日悬顶、房屋永固，吉星高照、福地呈祥，富贵长久、子孙满堂。洪亮高亢的声音真是好听，接着高喊：“上啊，大吉大利！”匠人用绳子将正梁平平稳稳地拉至屋顶合榫，此时鞭炮齐鸣，掌声雷动，个个喜笑颜开。
　　一芳父亲开心地笑得合不拢嘴，拿着红包，给匠人分发喜钱。
　　来的客人大大超过了邀请人数，这让一芳家始料不及。不是“添人不杀鸡筷子摆摆稀”就能应付得了的。酒菜缺得太多，不说迎来送往，光酒菜采购、洗碗抹灶就平添了一大堆事，家里人忙得不亦乐乎。
　　酒席开了六批七十来桌，一直吃到下午四点多钟午餐才结束。农村办事都是两餐，这也是韩桥人的好客之风，午餐刚过，晚餐又开席了，直至晚上十一点多客人才陆续散去。客散主人安，一芳全家人累了一天，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然而，谁都没有倦意。一芳嗲嗲地陪着父母兄长，观赏着新建的房子。想着明天就要钉椽子、盖望砖小瓦，一幢崭新的瓦房就要给吴家长脸啦，心里就乐开了花，
　　天有不测风云，雷电交加，狂风大作。一芳全家人顿时紧张起来，都忙着为新房的墙头加盖草巾，唯恐墙体灌水倒塌。偌大的风，草巾盖上去被掀下来，再盖上去又被掀下来，瓢泼似的大雨冲刷着墙体和墙顶。
　　一方父亲翻上木梯，大喊：“快搬砖头给我，压住墙顶草巾！”他站在高高的木梯上，一手按住草巾，一手用砖块压顶。
　　“哐……”一声闷响，墙体倒塌了。
　　“父啊……”一芳大叫，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从木梯上摔下来，被埋在倒塌的乱砖块里。
　　大家拼命用手扒砖，好不容易把他救出，可是已不省人事。当即送往公社医院抢救，医生摇摇头，说无能为力。一芳跪求医生，可医生说，颅内出血厉害，只有马上手术，而公社医院没有手术条件，只有立即去县人民医院幸许有救。
　　一芳娘坚定地说，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救他的命。
　　一芳陪着母亲上了救护车，送父亲到县人民医院手术。
　　由于走得急，没带什么钱，怎么交押金？不交押金岂能做手术？院长过来了，他用手指翻了翻病人的眼皮看了看，就让医生立即手术，而他在押金欠条上签上名字作保。一芳磕头谢恩。
　　手术很成功，她娘看着自己的男人被从死亡线上拉过来，为家里又有了顶梁柱而高兴不已。
　　院长帮忙做了保，不能让人家为难。一芳娘决定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新房的桁条和砖瓦全都折价卖了，可是钱还是不够，她就向亲戚家借钱。贺梁时热热闹闹客客气气，可一谈借钱的事，就王顾左右而言他，有的甚至一口回绝，人情真比纸薄啊。后来，学童和水波商量，从大队借了一笔钱给她，才把手术款还上了。
　　本来住一段时间就可出院了，没想到病人突然发热，高烧不退。医生说，最好转院到海通人民医院，担心并发症县院处理不了。
　　一芳心想，若去海通必须筹一笔钱才行，在县人民医院碰上院长这样的好人，到了海通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娘，你陪着父，我回去借钱！”
　　父亲在半昏半醒中拉着她的手，嘴唇微微翕动：“回家……回家……不看……了。”
　　应声带着钱急匆匆地来到病房，说：“不要担心钱，赶紧去海通！”
　　一芳父亲高烧昏迷不醒，海通人民医院也没有能把他抢救过来。
　　喜事办成了丧事，新房的材料全部折价卖了，地上没有留下一砖一瓦，剩下的是泥泞的地和灌满水的墙脚的坑。
　　真是祸不单行，一芳父亲刚过头七，她大哥的红娘就过来了，说：“女方说了，退婚！”
　　“怎么说退就退？”一芳娘说。
　　“人家说，你们家欠了那么多债，难不成让人家嫁过来就还债？”红娘说。
　　“那彩礼的钱必须退！”一芳大哥说。
　　“我也同情你们，和女方说了，是你们家说话不算数，房子盖不起来，又没有‘三转一响’，还欠了一屁股债！退彩礼的事，我可以传个话，有消息就再过来一趟，反正悬！”
　　等了好多天也不见红娘过来，老大按捺不住了，他来到女方家，索要彩礼钱。未婚妻的哥哥出来招架，他说：“是你们吴家先变的卦，三间瓦房呢？‘三转一响’呢？说话不算数还想退彩礼？没得门儿！”
　　说着说着，两个人动起手来，邻居也来帮忙，当然是胳膊肘儿往里弯的，一芳哥哥被揍得鼻青眼肿，只有逃跑。正加速奔走之际，邻居用扁担把他绊倒在地，又遭一顿毒打。他艰难地往回走，走到柳桥附近，实在撑不住而晕倒在路上。
　　附近有位修自行车的师傅看到他鼻青眼肿的惨状，顿生恻隐之心。师傅用手轻轻地接近一芳大哥的鼻孔，发现尚在微微喘息。正巧有顾客在为板车轮胎打气，师傅商得顾客同意，就让一芳哥平躺在板车上，准备送附近的柳桥公社医院救治。他知道自己是低血糖，身体无大碍，就艰难地摇摇手，发出低婉的声音：“师傅，多谢，你是个好人！我没事，喝口水就好了。”
　　师傅端来一碗白开水，他咕咚咕咚很快喝了下去，似乎有了气力，就慢慢地从板车上爬起来，抓住师傅的手说：“师傅救了我的命，来日再报。”说着就下车准备回家，但重伤和饥饿使他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师傅立即端来矮凳，扶他背依板车而坐。
　　师傅知道他饿了，但自己带的盒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饭盒底和四周还粘着一些饭粒，他倒了点开水，把饭盒洗洗刮刮，虽然没有多少米，兴许能救人一命呢？一芳哥慢慢地喝着米汤，体力渐渐地恢复起来。
　　他告别了修车师傅，艰难地上了路。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天已经黑下来，他太饿了，实在走不动路，就坐在路边小憩。突然眼睛一亮，前面是滔滔白浪，他想只要喝饱水就有力气走路了。拽着树枝和杂草缓缓地来到水边，他用双手捧水，可河边的水很浅，捧了一抔泥浆。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双手撑着浅滩，把头伸出去喝口清水。嘴唇刚刚接触水面，两手一软，噗的一声整个身体趴在了浅滩上……
　　丈夫尸骨未寒，女方就断然退亲，一芳娘痛苦不堪寝食难安。她消瘦了很多，又添了不少白发。大儿子天没亮就去女方家要彩礼钱，已到后半夜还不见回来，她心生疑虑，便起床等候。她站在家门前路口，注目着远方，盼望着黑影的出现，可是天已大亮也不见老大的身影。她来到灶房，赶紧煮饭，儿子回来一定饿坏了。
　　太阳从地平线上跳到天空，队里的人已上完早工，老大还没有回来。
　　“一芳，大哥一夜都没有回来，我眼皮跳得厉害，不会出什呢事吧？”
　　“娘，你放心，大哥又不是细伢儿，我出去看看。”其实一芳心中早已忐忑不安。
　　“你顺着去女方家的路，向人多的地方问问。”
　　“放心吧，娘。我叫应声陪我去。”
　　应声立即放下手头的事务，骑着自行车陪一芳去找她大哥。穿过白龙港桥，顺着河边继续向前走。前方河坎上围着很多人，一芳挤进人群，只见浅水滩上趴着一个面朝水面的男人，头发还在水中轻轻地晃动。
　　“哥哥……”一芳大喊，可她的亲哥已经窒息而亡，哪里还能听到妹妹的喊声。
　　一芳娘见了抬回的大儿子的尸体，顿时晕倒，从此长期卧床不起。她心中在怒吼：老天啊，为什么这么残酷，死了丈夫还不够，还要赔上大儿子？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不公平啊！老吴啊，你可走了，老天作证，我真的没有本事找儿媳妇帮吴家传宗接代呀，我到阴间见你你千万不要怪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