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惟求作佛

　　一四八.还真但愿......
　　一四九.来此山中，欲求何物
　　一五O.人皆具如来智慧德相
　　一五一.感慨万千、万千感慨
　　
　　——世间出世间，识人鉴物，其理无二、其法相通
　　一四八.还真但愿......
　　世间出世间，识人鉴物，其理无二、其法相通。
　　因此，知客僧一职，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吧？
　　自一见慧能，世明和尚就感觉这个岭南来的年轻求法者有些与众不同，简短交流并扼要询问后，更是特别留心了。但饭堂一幕，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世明预感，这个南蛮的出现，可能会叫久已平静的山里变得气象生动起来。
　　当然，他也无法料知这生动气象还将万里波及、千年延绵更无限生机，可眼下他却非常清楚必须要做好两件事情——
　　一是保护好慧能，不让有任何节外生枝情况发生；
　　二是赶紧将此事报告寺里，不！是要向五祖举荐这个非常之人。
　　于是，他把慧能带到自己住处安排妥当后，便说有事要连夜上山，叫慧能在这儿安心歇息等他明晨回来。
　　三月天，孩儿脸。上山时还星星点灯，树影穆静，可转眼就天风浩荡，云奔林吼，四下一片染黑。半夜前见到五祖时，屋外已开始淅淅沥沥了。不管如何，这都是一场好雨呀！而听完世明讲述，敏锐的大师不但早有心鉴，还不无感慨：
　　“还真非寻常人。”
　　“师父，这也正是弟子有所担心呐。”
　　“看来天公作美，明日不用下地了。
　　辛苦你鸡叫头遍下山，一早领人直来大殿，我要当面勘验勘验，看看再作安排。”
　　世明领命歇息去了，五祖的心境，却是有些无法平静下来——
　　法以人传，法因人成；
　　得法不易，得人更难。
　　这些年山中虽逐日兴盛，但不知为何，内里却总有一点儿隐隐怅惘孤独之感……
　　——“道由心悟”，不仅一语道破了入道之要，且人那一切无畏精神，更是法门龙象难得品性。自己“四仪皆是道场，三业咸为佛事”所义，虽与一理相通，却也不及人透辟锐利吧。
　　——“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还真得万法皆空真味，更承金刚般若精髓。比自己“不从缘生”而“守真心”来得更为彻底、更为痛快……
　　其言其意，面对当今同道更广大信众，是有些太过直白犀利了。但对迷佛行住坐卧之人，若不如此，又何使有所警醒。人迟早会理解、会接受、会习惯的吧？
　　而其学佛、修佛、得佛所义，更是远远超越了自己于中最为理性思维……
　　想到这里，五祖内里虽有一丝担心，却更是有点儿困惑甚至怀疑了——
　　人如此年轻，又生边远，还识字不多，其佛法学养根基何来，又何以如此自信？
　　其在客栈表现，只灵光乍现，还是全豹一斑，明日是不是要与好好为难为难？
　　可话说回来，还真但愿这个南蛮小子不负人满满期望啊……
　　
　　——见解对错与人魔障而言，有时是不是还真没什么道理好讲
　　一四九.来此山中，欲求何物
　　一觉醒来，天还未放亮。
　　阴雨日子，天自然要开得晚点儿，但慧能还是照常起床了。
　　此时此刻，世明和尚也正好赶到，五祖等着呢，因此顾不上歇歇脚，便领着慧能上山了。
　　下雨路不好走，赶到寺里已过了用膳时辰，两人在厨房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直奔大殿了。
　　不知怎么回事，慧能昨晚山下情况，已在山中不径而走。
　　五祖本只通知了几位高徒，一是打算一起考考慧能，二是想借此让相互认识、相互有所了解。可他们还未到场，大殿内外，却早挤满议论纷纷多有好奇徒众了。
　　——考不考呢，又怎么考？
　　此中此时，五祖还真有些犹豫了……
　　若这个叫慧能的还如昨晚山下那样言词尖锐，那他今后如何在山里正常立足？如再讲出些更叫人一时还不能理解及无法接受的东西，他的人身安全恐怕都会有些问题了吧？
　　因为，出世间人有时的执迷，真比世间来得更为癫狂，更无顾忌呀！
　　达磨祖师多次被人下毒，慧可祖师屡遭暗算等等等等，不大都只因同道中人意念相左吗？
　　见解对错与人魔障而言，有时还真没什么道理好讲……
　　思量之中，五祖进了大殿，入座便意有所决了——
　　今日问话，还是以最为寻常方式吧......
　　人，当然留定了。
　　其他的，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这边五祖正为周全思量时，那边世明和尚领着慧能还未到殿前就已听到鼎沸议论声音了——怎么回事……当世明和尚反应过来后，便赶紧拉住慧能认真嘱咐到：
　　“一会儿五祖等问话，当说则说，再不能像昨晚那样引人争议了。”
　　慧能听了，笑笑点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的心里，已是拿定了主意......
　　进了大殿，只见五祖身旁十来个得意弟子环伺左右，
　　两边四下，早已挤满了徒众。
　　之间人声渐静里、目光聚集中，世明引慧能拜见五祖......
　　大师笑意盈盈，一声免礼后，便寻常相问了：
　　“‘汝何方人’，来此山中，‘欲求何物’？”
　　照理，人回答无外于师表达表达仰慕之意，请求指点迷津，愿为弟子之类......而慧能在南海闻人诵《金刚经》有悟，那悟所着落，即在黄梅见性“直了成佛”。当然，人千里求法，就唯在人人成佛之道并一己百年生命成就所缘了。因此，当内里渴仰大师问人来此何求时，慧能便朗声答到：
　　“‘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
　　……
　　——除迷得智最终觉悟生命，不但佛陀创教立言之所以，更一生全力说法广布流传之所期
　　一五O.人皆具如来智慧德相
　　——惟求作佛！
　　虽早有思想准备，但五祖一闻此言，还是不由身心一震……
　　佛者，
　　煌煌太阳，皎皎明月。
　　凡人拜之、仰之心虽向往，但于大庭广众气定神闲直言我能我也要成为太阳普照大地、成为明月摄化人心者，还真闻所未闻吧？
　　古今中外，多少高僧大德面对佛祖、面对同道、面对世人，虽为成佛作佛魂牵梦绕，也只视为终极追求，也只敢言学佛修佛而已......
　　虽然，佛祖早谓“人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此证得而成佛作佛者，却总是难及释迦摩尼殷殷期望吧？
　　人除迷得智达佛境界最终成为佛一样的人，不但佛陀创教立言之所以、广布流传之所期，也学佛修佛之人不二志趣更由心所望吧？
　　因此，
　　人来此中“不求余物”，不也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可为何一句“惟求作佛”，便引人惊谔如此……
　　五祖念念之中，忽觉大殿静得出奇，因为已是牛毛细雨那屋檐水滴虽是着地有气无力，但此刻入耳却是声声撞击清晰。
　　而环顾左右四下，
　　人不仅讶异之心写明脸上，还所有人包括慧能目光这时都直直聚向了自己……
　　看来，不考一下还真过不去了——真不愿有所展开呀！但眼下这情势，也只能稍稍与之为难为难了：
　　“‘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五祖也只好着意反问了。
　　——圣人凡人都是人，岭南岭北又有何异？五祖如此相问，当然有其所义了。若獦獠都能“直了成佛”作佛，那开化地域众生又岂有揖让之理？
　　于是，慧能便借风使帆了：
　　“回大师。
　　‘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
　　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正因为人佛性本无差别，所以才有人人见性“直了成佛”坚实依凭。五祖一闻此言，一下便知慧能昨晚方才深有根基了......
　　想恩师二十来岁即受衣法，且因渐重般若得开双峰新局。
　　自己已近晚年，虽法席盛化，高徒满坐，但于见性“直了成佛”所义，人之悟解，还真难出窠臼。
　　见与师齐，其德减半，宗门发场光大，实待新锐狮吼啊！
　　眼前非常之人，还真可能就是内里深望所期吧？
　　但这个一切无畏后生于“人心惟危”利害，还真太不在意了，怎才能周全于之成就更有所保护呢……
　　——“大胆獦獠！怎敢与五祖相提并论！大师累世修行，才有今日成就，岂你罪业深重南蛮可以相比！”
　　众僧于慧能应答，有的大为惊异，有的满心疑惑，可有的却是愤愤火气了。而这一厉声斥责，更是一下提醒了五祖，当见慧能正欲开口，便当机立断了：
　　“‘汝更勿言’。先‘随众作务’去吧，以后我自有安排。”
　　慧能闻之，虽一时转移了方向，但却更加强化了他想借机请教大师初始所意，于是不但没敏感五祖内里担心，还不合时机进一步深入了话题：
　　“‘慧能启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未审和尚教作何务？’”
　　五祖听了，虽有点儿哭笑不得，但又不能不从心底更加认定这个慧能的佛学修养及颖悟更胆量还真非寻常，若任其在这大庭广众之中言词如刃展开下去，一定会使今后处境更加困难甚至徒增危险了......
　　看来，只能当下安排先去一个可靠且相对封闭环境较为稳妥，于是一边寻找台阶：
　　“‘这獦獠根性大利’呀！”一边果决侧身吩咐：
　　“智先。人就交给你了，先领他去你哪儿踏碓舂米吧。”
　　“是，师父。”
　　与师心境相通的智先禅师领命之后，即刻近身慧能悄声悄语：
　　“快跟我走。五祖担心你呢！”
　　说了便引意犹未尽边走还边回头的慧能向大殿门外速速而去......
　　
　　——任何精神的清醒高广，都是以人理性拓展为前提的吧
　　一五一.感慨万千、万千感慨
　　大殿早就空无一人，弘忍大师却是于中久久来回踱步——
　　“惟求作佛，不求余物”；
　　“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不离自性，即是福田”；
　　“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及“道由心悟”更学佛应学如何觉悟心性、
　　修佛当修如何解脱生死、
　　得佛在得生命逼仄中的百年自在并终极安稳，
　　不仅使人回味更是惊喜，且还有引复杂意绪纷纷……
　　人，信什么，不信什么，本内里一种觉悟和确认。
　　但这种觉悟和确认若缺乏高度广度且失去了理性，人便可能以己所谓觉悟去强迫他人，以己所谓确认去否定他人了吧？
　　古今中外，许多不可理喻疯魔残忍，有人却做得那么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究其根源，不都由视野局限、思维狭隘更意念癫狂吗？
　　而任何精神清醒高广，是不是都是以人理性拓展为前提的呢？
　　世间如此，出世间也是如此吧……
　　佛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寂灭涅槃说到底，不就是人于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时空求索过隙百年、安顿逆旅生命终极叩问吗？
　　这种包天容地终究一无所得绝对理性从根本上说，不仅唯人独具，且人于之面对终将也是无有任何差别的吧？
　　所以，人那坐也罢、思也罢、悟也罢，是不是都不过达此高广清醒随缘方式方法及路径而已……
　　而于里最终成为一个像佛祖那样容天地万物于一心、化古今未来为一瞬而心安自在更于世大慈大悲的人，不正是我们学佛修佛“直了成佛”那极思真正着落吗！
　　这个南蛮小子寥寥数语，不仅直指佛法究竟，更是叫人感慨万千、万千感慨……
　　想当年佛祖灵山法会拈花示意，百万之中，惟迦叶一人会心而已，便是可知人学佛修佛迷失究竟惑障已是何等深重了。
　　圣贤们为此起沉疗疴千年不懈，今迦叶一脉在中土虽渐成气候，但对世人学佛舍本逐末迷误，不但要力倡理性精神正本清源，还更需电闪雷鸣震聋发溃吧？
　　这个透彻犀利更无畏之人，或许还真就是应运而生的了……
　　想达摩祖师含生同一真性之理，
　　二祖慧可豁然自觉珍珠所义，
　　三祖僧璨识佛玄旨良苦用心，
　　师父道信求心即是求佛至深底蕴，
　　到自己以般若之智见性直了成佛所说，虽在开辟学佛修佛补偏救弊路途之中已然有望，但要广植人心更大道宽阔，还真有待后来之人卓绝逾常吧——难道、难道达摩祖师东来“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的预言会应在这个似乎横空出世獦獠身上……
　　一切由心，一切在人；
　　佛亦人也，我亦人也。
　　虽然，这个慧能于人心直击透彻无比，但于世人学佛修佛成佛所求，会不会有失某种幽微关涉呢？仅当下自心成就，还真非人人能求、想求、愿求的吧？世人离了那神秘光环奢望牵带，是不是会少了些莫测之魅、玄奥之力呢……
　　想到这里，五祖于《金刚经》中佛说成佛，即非成佛，是名成佛奥义，不仅理解更加深刻，且更为服膺了——佛祖才是精通世法大师啊……可这一切、可这一切怎么才能让这个志存高远，但却锋芒咄咄逼人南蛮小子于中有更好体味呢？
　　因为，昨晚山下，今日大殿，还真叫人不得不有所担忧啊……
　　于是，大师来回踱步久久，更开始了具体思虑与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