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地市场
作品名称:江海潮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3-01-20 16:14:53 字数:4456
(一)
现场会议像春风一样吹拂了整个韩桥大队。腰间拴根绳儿,各有各的门儿。家家户户热闹起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谈论的都是脱贫致富的门儿经。
首先活跃起来的是韩桥这个两县交界的地带,都摆满了地摊。工艺品、纺织品、绣品、家禽、蔬菜……品种繁多,花样百出。
听说韩桥有了地摊,远道的人都赶过来买卖,人气旺了起来。开始主要是在韩桥大队五队地界交易,由于人越来越多,有的人就自发地到韩桥东边的海潮县慎修公社巩固大队地界设摊,韩桥形成了以桥为中心向东西两侧延伸的长龙式地摊市场。
应声占据着地利优势,早早就在最好位置摆上了地摊,鸡蛋、大蒜、南瓜、扁豆、豇豆、丝瓜等好多品种都展示出来,他觉得自己吃不完的蔬菜瓜果都应拿出来卖,能赚一个是一个,放在家里烂掉可惜。
巩固大队革委会发现韩桥西边的人,把资本主义尾巴伸到他们大队的地界,摆上了地摊,担心蔓延下去会影响他们全大队的政治生态。穿着蓝衬衫的干部气鼓鼓地越过韩桥,准备找韩桥大队领导交涉。不知道他是不小心还是有意欺负孩子,把应声的鸡蛋淘篓踢翻了。应声哭着喊:“我的鸡蛋,我的鸡蛋!”大家群起而攻之,把蓝衬衫团团围住,一个个嚷嚷着:“蓝衬衫,赔鸡蛋!蓝衬衫,赔鸡蛋!”
蓝衬衫挺老道的,他说:“你们嚷什呢?我是来找你们领导交涉的!你们看看,你们的人把地摊都摆到我们那里去了!”
“我是队长,什呢事?”何水波说着,手挥挥示意群众闪开继续摆摊。
“你们韩桥大队的人到我们那里搞资本主义,还管不管?”
“什呢资本主义,你先赔鸡蛋,先赔鸡蛋!”群众又喊起来,接着又围了上来。
“你还是把人家伢儿的事处理好了吧,群众都看着你呢!”水波劝说。
蓝衬衫看着这架势,觉得不赔钱过不了群众这一关,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五角钱,很不情愿地扔给了应声。接着甩了甩手,转头就走,只字不提交涉的事了。
“你不是说要交涉什呢事的,怎么走了?”水波大声问。
“走着瞧!”蓝衬衫头也不回,嘴里咕囔着。
他回到大队向主任汇报情况说:“韩桥大队很不配合,还让群众闹事,踢翻了鸡蛋硬叫我赔,没办法,自己掏了五角钱,要不然不让走呀,太欺负人了!”
主任说:“啊,竟然有这事儿?这样吧,我们自己管好自己的事,不允许资本主义尾巴在我们大队存在,只要他们再到我们的地界摆摊,货物全部没收!”
蓝衬衫听了主任的一番话,踢翻鸡蛋赔钱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于是逢迎道:“领导高明!我一定把事情办好,绝不让桥西的尾巴伸到我们桥东,只要敢伸过来,我就坚决地把它割掉!”
水波捉摸着,蓝衬衫这个人是巩固大队革委会的,对我们的群众到他们那里摆地摊不满,今天又遇上赔钱的事,心中不悦,肯定会有什么动作。不管怎么说,不能因此而影响刚刚激发起来的群众脱贫致富的热情。他临时做了个决定:
“社员同志们,桥东边是慎修公社巩固大队的地界,我们不要去摆摊,这样会影响与邻县邻队的关系。从明天起,在韩桥西边,不管是五队的人,还是其他队的人,谁来得早谁摆,五队不搞地方保护主义。记住了,对面不要去!”
在场的群众纷纷拍手赞同。其实五队的群众是有看法的,他们不是五队的人,凭什么来占地盘儿?水波耐心地做工作说:“靠五队的这么点杲昃,形不成气候,会有多少人来买呢?要摆摊的人多,卖的杲昃多,才会有人来买,才能挣到钱。”
水波把这个道理在大会小会上说,挨家串户讲,社员们真听进去了,五队的人与其他队里的甚至桥东的社员都能和睦相处,相互照应。
韩桥大队的人听了何水波的意见,都不去河东摆摊,免生是非。
桥东的人见桥西买卖货物热闹,开始是来看稀奇,渐渐地心也动了起来。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也自发地摆起了地摊,这样,桥东、桥西形成了一个整体。
蓝衬衫当时到桥西来,本想交涉摆地摊的事,因踢翻鸡蛋赔了钱,心中很窝火,就想伺机报复群众。回去后向领导奏了本,拿到了主任给的尚方宝剑,就想整一整在他们地界上摆地摊的桥西人。
桥东的社员听说大队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纷纷逃到桥西来摆摊。蓝衬衫带了一班人跑了个空趟,闷闷不乐,责怪有人走漏了风声。他心中嘀咕着“下次行动一定保密”。
天刚蒙蒙亮,桥东的社员和桥西一样,早早地摆起了地摊。蓝衬衫带着人到桥东自家地盘上,想割桥西来摆地摊群众的资本主义尾巴。蓝衬衫指挥伙伴们把地摊上的东西全部没收,装上板车,拉到大队。
群众对大队的做法极为不满,纷纷到大队要货,要求赔偿损失。
蓝衬衫这才明白,本想教训一下桥西人出口气的,没想到全割的是本大队群众的资本主义尾巴。退还货物不说,蛋坏了鸡死了什么的,还得赔偿点损失,不然群众不会罢休的。
更让蓝衬衫郁闷的是,公社书记在三级干部会上点名批评巩固大队,工作作风粗暴,不宣传教育,不启发引导,在社员不知情的情况下,采用强行没收的办法割资本主义尾巴,使干群关系恶化。
其实,资本主义尾巴割是割不完的。韩桥地摊市场,越来越红火,也给韩桥两岸的群众增加了不菲收入。后来这里遇上了很多次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行动,两地群众互通情报,相互协作,桥西检查就溜到桥东,桥东行动就蹿到桥西,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发展壮大。对韩桥这里的资本主义尾巴,两县检查的人戏说:长长的尾巴,滑滑的毛,抓不住来割不掉!
(二)
韩桥地摊市场已经繁荣起来,朱学童却不满足。他觉得,现在的地摊市场,虽然有好多品种,五花八门,虽说能挣点买油盐酱醋的小钱,但是大多是本地人在买来卖去,实际是农家缺什么买什么,多什么卖什么,这无异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不是长远之计啊!
现场会议上二队会计说过,他们生产队妇女绣花技术好,上海亲戚每次来都要带走几套绣花枕套。朱学童脑子中翻来覆去地回响着二队会计的声音。
他跑遍了一队、二队所有家庭,目睹了每个妇女的一幅幅绣品。有不少人说,绣得最好的是小寡妇沈秀珍,听人说她是沈绣传人,至于凤凰怎么落到鸡窝里的就不得而知了。
他和何水波来到秀珍家。她拿出了一幅幅压箱底的绣品,说得头头是道。她说,听说上海人喜欢这些东西,可以找一个上海人最喜欢的样品回来仿一仿。但是绣花这种东西,要有技术,也很费时间,还要有点儿本钱。
她的这番话对学童既有很大启发,又让他冷静下来。韩桥大队有十个生产队,有绣花技术的主要在一队和二队,就是有销路好的绣品,面上也很难脱贫呀!他又觉得这样想是不对的,脱贫致富哪可能齐步走?
他就想找一个既简单又有外地人买的好产品,组织农户生产,先投放到地摊市场,逐渐扩大销售。天呐,到哪儿找啊!
他嘲笑自己,还没有下水,怎么知道深浅呢?有无好产品不找怎么知道有没有?所以,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带着群众的绣品去上海走一趟。他当了好多年的大队书记,海通城都没去过几回,忽然决定去上海,也确实够大胆儿的。说走就走,雷厉风行,他和水波及二队会计背着各式花样的绣品开启了上海之行。
为了节约路费,他们没天亮就步行去了海通轮船码头。已是晌午,码头候客大厅外,到处是小摊小贩。
“茶叶蛋,卖茶叶蛋啦!”
“卖臭豆腐!正宗的通港臭豆腐啦!”
“卖玉米啦,新煮的玉米!”
……
学童心想,原来城里也有资本主义尾巴?不一会儿,看了叫卖的人慌慌张张提着东西想离开。一个套着写着管理员红袖套的人大喊:“别跑,跑什呢?”
那些摆摊的人乖乖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管理员见一户撕一张小条,学童侧过身去看了一下,上面写着:管理费五角。
小摊贩们交完钱,又开始大声叫卖起来。原来他们想离开,是因为怕交五角钱地摊费呀。
学童朝着水波和二队会计问:“你们说,这算不算资本主义尾巴?”
“肯定是!”二队会计抢着说。
水波说:“开始是,交了管理费就不是啦!”
学童不解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交了五角钱,就变成社会主义了呢?”
其实他们仨都认同小摊小贩的存在,不然韩桥的地摊市场怎么可能形成?但是又担心是搞资本主义而被取缔。他们并不明白政治与经济的关系,但是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交了五角钱,小贩就能合法叫卖的情景。这激活了他们的大脑,也许对韩桥市场今后的存在和发展会有帮助。
船票是晚上六点的,还有这么多时间怎么办?学童被大片的菜地所吸引,这是海通港大队的地盘,他们和种地的老农聊了起来。
学童问:“您这地是集体的吗?”
“不的,是自留地,我们家人多田自然多啦!”
“您种这些杲昃队里管不管?”
“不管。什呢能卖好价钱我呢就长什呢。我呢种的比集体好,好卖钱!”
“那个前面的厂是哪里的?”
“是小队的,大队的厂更大,我们这边的社队企业不少,年轻人都进了厂。最近大队办了个菜市场,鸡呀鸭呀鹅呀鱼呀虾呀,猪羊牛肉蔬菜水果,什呢都有。我家田里种的这些杲昃,就是拿到那里去卖的。还有人在这里买好多货,贩到外地去卖。”
学童他们饶有兴趣地去了菜市场。哇,有十多亩地的露天大市场。煤渣石子地面上,整齐地排列着众多摊位,用砖砌成墩子,在其上方搁置水泥板就成摊位了。四周和场内都有用砖头砌的排水沟,就是天下雨地上也不会积水,人们撑着伞穿着雨衣同样可以交易。听说大队把这一个个摊位租给摊贩并派人管理。
“时间差不多了,去坐船吧。”学童和水波看得正入神,二队会计喊道。
“笃……”客轮启航啦,江面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长江北岸,五山逶迤万顷翠波。暮色苍茫,残阳如血,客轮在无际的红色波涛中破浪前行,追逐着明天的朝阳。
踏上上海的土地,第一件事是要卖掉这些绣品。这样既能减负,又能赚到零花钱。
可是上海这么大,在哪儿卖?也不知道是什么政策,别让人家当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对群众怎么交代?如果被当扰乱市而抓去蹲班房不成了大笑话!学童办事向来稳妥,他不敢贸然摆摊叫卖。就让二队会计去找亲戚家打听,这也许是他带其来上海的原因吧。
二队会计回来说,正规的买卖就得批发给商场,或者到政府指定的交易场所接受管理,这点东西不可能这样做。也有不少人在车站码头摆摊,或者走街串巷叫卖,管理市场的人管也管不过来,他们只管大街,小街小巷都交给街道居委会啦。怎么管?越管越多,赶得快来得快。唉,有人喜欢,禁不了的。
于是,学童和他俩商定走街串巷叫卖,还真卖了不少。忽然有个中年妇女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在这里叫卖,影响治安。要卖到市场上去卖。”
在人家地盘上,岂敢说个不字,反正也卖得没多少了,大家一边说着“好呀好呀”,一边收起绣品就走。
在胡同的三岔口,场地相对宽敞,围了好多人在买卖什么,挺火爆的。那中年妇女又过来了,摊主说:“大姐,你看看这猫匾漂亮吗?”
“不错,挺喜欢的。”
“喜欢啊,那这块匾就给你啦!”
“多少钱?”
“自已人,不要钱。”
“谢谢啦,以后有什么卖的都到这里来,我给你张罗,没人收管理费!”
朱学童感叹,摆摊叫卖也有门道啊!他忽然产生了买一块猫匾的想法。
他仔细看了看这猫匾,工艺简单,制作方便,成本低廉,但确实挺好看的,上海人喜欢追求艺术美呀!再不下手眼看货就卖完了,他赶紧把这个挑了一遍又一遍的猫匾买了下来。
水波和二队会计不解地问:“买这个杲昃做什呢?”
“你们看,做这个杲昃简单,把几个部分组装起来就行,女的能做,男的也能做。成本低,做一个赚一个。做绣品技术要求高,花时间也多,不可能家家都做。做这个猫匾,只要愿意做哪个都做得起来!”
水波和二队会长连连点头,觉得学童有眼力。是啊,也许就是这个眼力,把韩桥人带上了致富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