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嘉陵江上风波恶（6）

　　夜色渐渐笼罩了嘉陵江畔，濛濛灰雾从江心向河街飘散过来。因为时局混乱，也因为穷，河街上的人家大多没有掌灯，不过街沿还算平整，所以有急事的人仍然可以放开脚步行走。林炜和刚从盛克勤的蚕业社回家，听说曾老大家里一下子病倒了两个人，急匆匆喝下一碗稀饭，就提着一袋米一罐菜油从家里往小东门边中河街赶去，一是去看望病人，二是有事同曾伯商量。
　　曾老大家是一幢三开间瓦房，这在大多是棚屋的中河街上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那是他父亲和他当了多年船老大唯一值价的产业。不过屋里的陈设十分简陋，堂屋里除一张方桌几把木椅外别无长物，两间内室里各摆着一张架子床一个木柜，女儿兰英房间里多一个梳妆台，全都是当年曾老大结亲时置办的，用了几十年，黄灿灿的桐油木面都变成棕黑色了。林炜和知道，这是因为曾老大豪爽仗义，挣的钱大多接济了船上的穷弟兄们。他常说，都在风波浪里讨生活，那就是一家人，一个人吃独食心里头过不去。这一点最让林炜和佩服。
　　曾老大正在灶屋里熬稀饭，满头大汗粘上柴火灰，简直像戏台子上唱黑头的。见林炜和来了，他忙站起来招呼：“炜和来了？你看你，还拿啥子礼信来嘛！”林炜和笑笑说：“几斤米一罐油，算啥子礼信啊！曾伯，我是来看看伯妈和兰英妹子的，她们好些了么？”曾老大叹了口气，“都是老毛病了，没想到这回发得这么厉害，眼看就要走船了，真急死个人呐！”
　　林炜和忙说：“曾伯，你莫急，我就是来同你说，这趟水你就不去了。”
　　曾老大摇摇头：“那咋行？这两年南兵北兵打来打去的，水路没人管，土匪又起势了，还有邓骚骡子那边，也要提防着点，多一个人就多一层主意嘛！何况这回装的是你盛大哥他们蚕业社的蚕丝，是第一回运重庆，还望打开销路呢！”
　　曾老大一席话，倒让林炜和犯难了。水路上凶险难测，有曾伯在，自己心里就踏实多了，可是他家里睡起两个病人哪……
　　“炜和哥，就让爸去嘛，没来头的，我已经好多了，妈有我经佑呢。”听见堂屋里的谈话，原本躺在床上的曾兰英爬起来，依着门枋，尽量打起精神，望着他们说。
　　曾兰英是曾老大的幺女儿，从小体弱多病，都十六岁了，个子还像个小女孩。她上头本来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早就嫁给了岳池县一户农家，二姐和哥哥几岁时遇上瘟疫，先后夭折了，家里就只剩她这根独苗苗。她人长得秀气也很聪明能干，曾老大常年跑船，全靠她操持家务和照料患病多年的母亲，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因此深得老爸喜爱。
　　林炜和常在他们家进出，早就把她当亲妹子看待，见她抱病起身，忙说：“兰英妹子，你咋个起来了呢？快去躺倒起，谨防着凉哩！”
　　曾兰英浅浅一笑，说：“炜和哥，谢谢你关心。每回你一来，我就很高兴，就长精神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多了么！”说着，使劲把头摇了几下，俏皮中透着几分天真，把曾老大和林炜和都逗笑了。
　　临走时，林炜和把三块银元塞到她手里，嘱咐她去鹤鸣堂抓几副药，再买点好吃的给她妈和自己调养调养。曾兰英也没推辞，只望着林炜和点了点头。曾老大含笑看着他们，心中既感激也有感慨，但他什么都没说。
　　
　　三天后的清晨，他们载着满满一船货物离开了小东门码头。那天江面上刮的是下河风，船走得很快，太阳刚偏到西边山头时，就到了合州古楼场地界。曾老大说，江岸上不远处有个卧佛桥，桥边有座青龙庙，庙里头有一尊卧佛，据说是很早以前，佛祖同观音菩萨经过这里，见这里山清水秀，鱼戏鸟欢，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便在这里化身显灵，广施善举，劝度众生，人们感念佛德，便建了这座庙，塑了这尊佛像，一年到头香火不绝，人们都说“摸摸佛手有福气，抱抱佛脚抱平安”哩！他这一说，一船弟兄都想去朝拜朝拜，求点福气和平安。林炜和同曾老大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把船停靠在江边小码头，由林炜和带两个伙计去庙里替大家上香求福，曾老大和其他人守船。
　　
　　林炜和一行三人沿着古树参天、藤萝垂吊的山路向上攀登，不多久就爬上山顶，放眼一望，看见了远处绿荫掩映下的庄严庙宇，两个伙计不禁欢叫起来。当他们正要踏上铺满枯黄色草叶的小道朝青龙庙走去时，突然山下传来一阵呼喝声，林炜和回头一望，只见一只哨船四只竹筏将他们的货船团团围住，江岸崖壁的纤夫道上还有一伙人向停船码头飞奔而来。“不好！怕是遇到棒客了！”当即招呼两个伙计回头朝山下跑去。
　　他们跑到江边时，情势已经十分危急。曾老大带着三个弟兄站在跳板前，捧着一根镔铁棍，横眉怒目地盯着围在面前的匪众，看样子，已经发生了一场打斗，两个棒客倒在一边，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显然是挨了曾老大的铁棍，其余几个匪徒虽不敢上前，但也毫无退意，似乎在等待赶来的同伙。船上的弟兄们拿着长篙、大刀和几支鸟铳，在赵春林的指挥下抵御着江面上来袭的匪众。
　　林炜和吩咐两个颇有些武功的伙计留在曾老大身边，自己则“噔噔噔”跑进货船，“春林哥，怎么样，还抵得住么？”赵春林浑身是汗，急促地回答：“估摸能再熬半个多时辰，久了恐怕不行。炜和，你赶紧拿个主意！”
　　林炜和看了看江上的情形，压低嗓音对大家说：“拖到天黑就好想办法。你们尽量用长篙子顶，用石灰坨子打，不让他们靠近！鸟铳莫乱放，先莫朝人打，他们估到抢船时，才扫他的下三路。莫把冤孽结深了。”
　　
　　这时候，从纤夫道上涌来十几个匪徒，将曾老大他们围住，一个手执链子锤的粗壮汉子“嘿嘿”出声：“曾老大，我晓得你那根镔铁棍厉害，不过我这链子锤也不是吃素的，今天我们就来见个高低！”说罢就将链子锤舞得呼呼响。
　　一听他的口音和叫出“曾老大”三个字，林炜和就悟到了这伙人的来路，立即喊道：“曾家沟来的哥子莫忙！我想问问，你们是青居盐帮邓永富请来的么？”
　　那汉子倏地收回飞舞的链子锤，鼓着眼睛说：“你问这做啥？是他们请来的又咋个的？”
　　林炜和笑笑：“敢问邓永富许了你们多少银子？今天你们要多少才让我们走路？”
　　那汉子哼了一声，“许多少银子你去问我们老大。我只晓得邓家飞鸽传书，要的是这条船和这船货！”
　　林炜和忿忿地说：“那他的心也起得太大了嘛！”他抬头看看天色，又道，“哥子，我听说你们常年都是在合州曾家沟岩洞里驻扎，只是在小河里陆路上求生活，也许不大清楚这嘉陵江里头的章法，我这当兄弟的就给您说几句，请你们赖着性子听一听——跑这条江的人都晓得，吃河饭的规矩是要钱要货不抢船的，毁了船就断了财路。再说船上尽是些蚕丝，要运到重庆才能变成钱，你们有功夫有办法拿到重庆去卖么？重庆是大码头、广天下，长枪短炮多得很，不要说你们，就是一百个邓永富也玩不转。要不这样，这船货折四成给你们，我帮你们去卖，中人钱么，看在乡里近邻面上，就不收了……”
　　那汉子见他说个没完没了，不免焦躁起来，吼道：“你娃少在这儿啰里啰嗦，老子们要的是整船货，卖不卖得脱关我屁事，老子一把火就把它烧毬了！”
　　
　　立在跳板前的曾老大听着他二人的对话，突然心中一动，不由转头一看，见林炜和不经意地摸了一下后脑勺，立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便喝令身边弟兄退回船上，他自己却跨前一步，说：“话多了是泡水，一对一，今天我就陪这位兄弟走几招！”一扬镔铁棍，做了个请字。那汉子也不客气，链子锤锵琅琅飞了过来，两人你来我往缠斗了十几回合，曾老大突然发力，一棍击中链子端头的尖锤，尖锤往斜里一飞，把那汉子带得踉蹡了一下，趁这空当，他一个旋身就上了货船。林炜和早已安排人起锚、收跳板，长篙一点就离开了码头。
　　那汉子站在码头上，又急又气，骂了几句后高声喊道：“裘二哥，狗日的要跑！你们快拦到起！”哨船上一人应声道：“老三，你莫急，龟儿子跑不脱的！”边说边指挥同伙们猛攻货船。曾老大带着弟兄们奋力抵挡，赵春林亲自掌橹左冲右突往下游行驶，但还是被棒客的船和筏子紧紧咬住脱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