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七姊妹花——6

7
总的来说小时候的每一天差不多是这么过的。所到之处无非如此：河边、地里、路上、小树林、院子里。我们不像六妹那样经常到地里挖地，但也不是光玩不干活。无论干什么我总和五妹在一起。那时候我们干得最多的就是割猪草。小强也喜欢和我们一起割猪草。我们把篼放在山路上，一起钻进庄稼地里，一边割猪草一边玩耍。割了半天篼还是空空的。有时候一点干活的心思都没有，我们就坐在路上玩走石子的游戏。小四妹好像能闻到我们身上的气息，她随后就会突然出现。她和我们玩一会儿自己就钻进地里割猪草。她割猪草的动作很麻利：弯着腰，镰刀飞快地挥动，割完一把就随手放在后面。不一会儿她直起腰，长嘘一口气，然后把一把一把的猪草收起来，抱到篼里，把自己的篼装得满满的。她又坐在我们身边和我们一块儿玩。天快黑了，我们的篼里还是空空的。我和五妹都懂得怎样博得小四妹的“怜悯”，五妹撒娇地叫四姐，我可怜巴巴地说：“小四妹，我要是背着空篼回去我妈妈会骂我的。”小四妹明白，她总是轻轻掐一下我的脸蛋，说谁叫你只顾着玩的。说完她又钻进玉米林里，把镰刀挥得唰唰唰地响。我和五妹相互对笑，跟在她后面把她割好的猪草抱到我们的篼里。这时候小强就落寂了，在路边胡乱割一气，等我们走他也背着空篼跟我们一起走了。我们占惯了这种小便宜，所以每次上山割猪草都放放心心地玩，我们知道小四妹一定会来帮我们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五妹会离开我。我想即使长大了也会像她承诺的那样，我好好待她她就嫁给我。
有一天早晨我才起床五妹就来找我，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她精选的宝贝小石子。她站在门槛外面不肯进屋。我说：“五妹，快进屋来。”并且伸手拉她。她站在那里不动，眼睛里闪着泪水，一副欲哭的样子。她说：“红红哥哥，这些石子都送给你。”我又拉她，说：“快进来。那些石子你留着，你不是很喜欢石子吗。你留着玩吧，我不太喜欢。”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一松袋子掉在地上，石子弹了出来，跳了一地。她说：“人家要走了嘛！”
“要走？你要去哪里？”我向前跨一步，生怕她一下子在我面前消失。五妹一个劲地哭，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蹲下，一边捡石子一边不停地问她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她哭了好一阵子，抹干眼泪说：“我要去远处的一个舅舅家。”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去了以后就不回来了。”说完又伤心地哭起来，转身跑了。我追出去。母亲在屋子里叫我回去，我没有理。
我追上五妹，拉住她，问她为什么去了以后就不回来了。她一个劲地哭，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一次又一次地逼问。末了她才说：“我妈妈想生个弟弟，把我送人了。她叫我不要对别人说。吃过早饭我就要走了。”
我哭着说：“五妹，我不要你走。”五妹也哭着说：“我不想走。”我妈妈跑出来叫我回屋，我不肯。她伸手拉我，我缩到一边。她一步上前抓住我的衣领要把我拉回去，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走。我妈火了，伸手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把我提起来，狠狠地抽我的屁股。我大哭，像袋鼠一样蹦跳。最终我还是被她拉回屋里。五妹跟过来，但没有进屋，悄无声息地站在我家院子里，默默地看着我家的窗。我母亲看守着我，不让我趴在窗上看五妹，也没有叫五妹进屋。五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悄悄地走了。趁我母亲不注意我打开门溜了出去。
五妹垂着头坐在她们家院子里的那棵果树下。来接她的人正在屋子里吃早饭。舅母出来叫她回屋吃早饭，她没有说话，只摇摇头。舅母大声说：“你吃不吃的？”五妹说：“我不吃。”舅母很很生气，打她的肩膀一巴掌，恶狠狠地咬着牙还想掐她的嘴，五妹闪开了。舅母说：“你不吃？！路途那么远，半路上饿了怎么办？”屋里的人听见了，隔墙劝道：“她不吃就算了，走的时候给她买几个饼。”舅母作罢，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进屋陪客人吃饭去了。
我轻轻走到五妹身边，不说一句话。她发现我，抬起头没精打采地看我一眼，立即又埋下头，看着地，沉默不语。院子里再无他人，屋子里吃饭的人小声地说着话，河水声响彻山谷，蝉鸣如浪。过了好一会儿，我突然对五妹说：“我们躲起来。”五妹猛抬头看我，眼睛一亮，同时反射地从板凳上跳起来。随后她静静地站着没有动静了。我拉她，她使劲往后扭身子。门突然嘎吱地响了一声，我们俩同时飞跑起来，一直跑出院子，跑向寨子外，头也不敢回。
出了寨子我们就躲进庄稼地里，屏住呼吸。然后我们听见他们分头找我们。舅母扯开大嗓门叫唤五妹，威胁说再不出来就打她。我妈妈也到处找我，唤我，大声说如果我现在不主动出来等找到后要把我的腿打断。我们坐在玉米地里连咳嗽也不敢，要挪一下也是非常小心。风吹过玉米地，玉米翻来倒去，沙沙作响，那声音让我们头皮发麻。
他们找不到我们，作罢了，都回屋里。又过一会儿传来六妹的哭声，开始时很大声，人人都哄她，叫她不要哭给她买好东西。原来那些来接五妹的人要把六妹带走。六妹哭着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越走越远，六妹的哭声也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一阵沉闷的蝉鸣里了。
我们在玉米地里坐了一整天，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一直不敢说话。我和五妹早上都没有吃饭，日头偏西时饿得两眼发花四肢发软。五妹顺手摘下几个豆荚，拣去筋后递与我，示意我吃。我接过来放在嘴里咔咔地嚼，味道还不错。天一擦黑大人们又开始到处寻找我们。五妹问我：“我们回去吗？”我说：“不回去。”她说：“那么我们晚上在哪里睡？”我不知道。夜幕渐渐拉上，五妹开始着急了，而我决心坚持到我的母亲妥协。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担心回去后会挨打。五妹急得不行了，说：“我们回去吧。越回得晚越要挨打。”我说：“那好吧。我跟你去你家，六舅打你我就保你。”
我们到了五妹家院子里，门开着，五妹不敢进。我也不敢进。院子里很安静，呼唤我们的声音在寨子外面四处响起。屋子里也很静，静得让我害怕。七妹突然从屋子里闯出来，她看见我们就大声对五妹说：“五姐，爸爸要打你。”小四妹立即跑出来，把我们拉进屋去。她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天黑了怎么不回家？害得大家四处寻找你们；叫你们你们也不知道应一声！”她说完打着手电筒去通知大人们。我和五妹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里，等待着，等待着挨骂，等待着挨打。如今想来那不过是屁大的一点事，然而当时却觉得似乎是天都被我们捅了一个大窟窿。我们沉默不语，等待最后的审判。七妹一个劲地说：“五姐，爸爸要打你。”
舅母先回来，一进屋就狠狠地掐了五妹的脸一下，然后骂开了。彭老六接着也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他进来不说一句话，拉着五妹的一只手就开始打五妹。在地里的时候我还冒充英雄要保五妹，这一刻却被吓得大气不敢喘。五妹还没有哭我的眼泪就大滴大滴地流下来。彭老六打了一阵住了手，说：“你这天收的，昨天晚上说得欢欢喜喜的，今天早晨说变卦就变卦了！”说着他呜咽起来，又连打了五妹几棍子。五妹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彭老六丢掉棍子，坐到板凳上偷偷地拭去眼角的泪水。舅母也不骂了，屋子里静下来，只有我和五妹呜呜啦啦地哭，哭得比先前伤心多了。
我的母亲提着一根棍子进来，劈头就给我一棍，我举起双手招架，但棍子落下一半终究没有打下来。她使劲扯我一下，打我的手臂几巴掌。彭老六说：“他姑，你就别打他了。五妹走也好，六妹走也好，都一样。”我母亲气得涨红了脸，口沫子飞溅到我脸上。她说：“现在不打长大了还了得！天黑了不知道回家，让野猫把他吃掉。”野猫我是不怕的，但是很怕鬼，事后想起来总觉得后背阴凉阴凉的。感觉那晚要是真不回家被鬼抓走也不一定。我母亲说完没再打我，把我拉回家。回到家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我又哭一阵自觉没趣就不哭了。
不久后的一天，母亲对我说：“我送你去外婆家玩玩。等到秋天你上了学就不能经常去玩了。”我说：“好啊，我早就想去外婆家了，不过我要五妹和我起去。”母亲说：“别去叫她，她也有外婆，你应该让她去她外婆家。到了秋天她也要和你一起上学的。”我想母亲说的也对，再一想我就要和五妹一起上学了，心里无比高兴。我去和五妹告别，她恰巧也要去她外婆家。我说：“你早点回来吧，我最多玩四五天就回来了。”五妹说：“我们今天去明天就回来。你早一点回来吧。”于是我急着去我外婆家，然而一玩就是十天。我哭着要回家，外公外婆哄我不住，只好打发人送我回来。
回到家首先跑去找五妹。远远的看见彭老六坐在院子里，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姿势。我照例绕到蚕豆地的那一头，像蛇一样钻进去。我爬呀爬，没有一点响动。我一口气爬到篱笆的前面。一抬头看见彭老六。他早站在篱笆前看我在蚕豆地里辛苦地爬行。七妹正在院子里，她举着六妹留下的小锄头在墙根下乱挖一气。舅母从屋里出来，不轻不重地看了我一眼。我正等她来抱我，她却转身回屋去了。我感到无比失落。小四妹从屋子里出来，走到篱笆前伸手对我说：“来，我拉你过来。”我没有理她，转身沿着我爬来的路径走出蚕豆地，然后沿路绕回他们家的院子。
院子里异常安静。我始终不说五妹这两个字。我在院子里呆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五妹出来，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我等不及了，故意咳嗽得很响亮，还是不见五妹。我抖胆地问舅母：“舅母，五妹呢？五妹到哪里去了？”舅母说：“到她外婆家去了。”我说：“她不是说第二天就回来吗？”舅母说：“没有回来。她外婆喜欢她，留她做个伴。”我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舅母说：“开学应该就能回来了。”
我于是天天等五妹。学校里已经开始报名了，还是不见五妹。那些日子我很少出去玩，天天趴在窗台上，有时竟至于连饭也不想吃。小四妹经常来看我，哄我玩，逗我笑，但我始终提不起神来。有一天她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五妹没有在我外婆家，她被老干带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不太明白，我说：“老干为什么要带走她呢？她为什么又不回来呢？”小四妹说：“我告诉你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向她保证。她说：“老干是专门拐卖小孩子的。”
我很害怕，担心自己也被老干拐去。几次去他家我都没有吱声。老干依旧像平常一样逗我，对我好。我终究觉得他没有沉默的彭老六那么可怕，于是跟他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