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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28)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1-07 16:00:43      字数:13600

  二十四
  
  张家院子里热闹非凡。如月在给一个女人剪头发,旁边,一伙大姑娘小媳妇团团坐着,边干着手腕活边听素兰讲故事。
  
  素兰手里纳着花鞋垫,嘴里娓娓道来:“咱们这里如今嫁女子、娶媳妇不兴坐花轿了,从前可不是这样。过去,结婚那天,新娘子凤冠霞披,穿戴一新,坐着八抬大轿,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沿途看的人哪,那可真叫人山人海,挤得路都过不去呢。这凤冠霞披,本来是皇家王后妃子才有的打扮,民间私用那就是犯法,砍头掉脑袋不说,还要灭九族哩。你们知道咱们这儿女子出嫁,为啥会有这样的打扮吗?这说起来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呢。”
  
  大姑娘小媳妇们团团围着素兰,早忘记了手中该做的活,一个个眼睛睁得大大的。素兰抬手在鬓间飞快地篦了下针,抿嘴一笑。
  
  “早年间,玉莽篡权,要杀外甥刘秀。刘秀东躲西逃,逃到咱们这里来。一天晌午,他一个人骑马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人困马乏,又饥又渴,嗓子里干得直冒烟呀!想找个人讨碗水喝,可路两旁全是绿油油的庄稼地,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刘秀只好强打精神顺着小路往前走。走着走着,迎面来了一个村姑,穿着一身家常衣裳,一手提个瓦罐,一手挎个竹篮,篮里飘来一阵阵馍、菜的香气。
  
  “闻到饭菜香,刘秀实在迈不动步了,厚着脸皮向姑娘讨水喝。姑娘好为难呀!这饭、菜是送给在地里锄玉米的父亲的,她又没带多余的水。可看着刘秀灰尘满面,又饥又渴的样子,姑娘心中不忍,就把要送给父亲的饭菜给刘秀吃了。那饭是绿豆小米稀饭,馍是芝麻渣卷的花卷馍,菜是嫩芹菜窝的浆水菜。这顿饭,刘秀吃得那个香呀,好像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
  
  “吃饱喝足了,人有了精神。刘秀这才细打量起那个村姑来。只见她柳叶眉儿弯弯,杏子眼儿圆圆,悬胆鼻子樱桃口,脑后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虽然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可那样子呀,真是又苗条又健美。
  
  “这刘秀看着看着,就起了不良之心。可后面王莽追得紧哇,再加上又受了人家姑娘的恩惠,这人,总得讲点良心吧。刘秀就对姑娘说了:‘我是真命天子刘秀,今儿流落到此,逢姑娘救助。一饭之恩,永世难忘。往后我若铲除异己,面南背北做了皇上,一定要派人凤冠霞披、八抬大轿,接你进宫去当娘娘,享尽人间荣华富贵。’说完又问姑娘具体住址,这将来接娘娘得有个准地方呀。
  
  “姑娘看着刘秀那歪戴帽子反穿衣的狼狈相,抿嘴笑了笑,手指了指身后的村子,‘我们这个地方叫路村,村子当中有老戏楼,你将来就到戏楼前边接娘娘吧。’刘秀大喜,又跟姑娘约好以瓦罐、竹篮为记,辞别姑娘,匆匆打马扬鞭而去。
  
  “果然,这刘秀以后还真当了皇上,成天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山珍海味吃腻了,有一天,忽然想起在咱这儿吃过的绿豆小米稀饭、花卷馍和浆水菜来。一时馋得直流口水,一叠声地喝命手下快到路村去接娘娘。
  
  “手下人谁敢不听皇上的话?就捧着凤冠霞披,抬着八人大轿奔路村来了。那么一大伙人浩浩荡荡一进村,往村中心戏楼前一站,可吓坏了咱一堡子人。那个姑娘,哪里把刘秀当年的一席话当回事,再说人家当时已经有了意中人了,这会儿,早都结了婚当了娃他妈了。想叫个其他姑娘顶她去吧,可真还没人愿意进宫去当娘娘。这个姑娘和村里几个管事人一合计,有办法了。
  
  “那伙人在老戏楼前正等得着急,只见村子正南吹吹打打来了一乘花轿,前边两个轿夫,一个提个竹篮,一个拎个瓦罐。没错,就是!几个人捧了凤冠霞披正要上前,村子正北又吹吹打打来了一乘花轿,前边两个轿夫,也是一个手提竹篮,一个手拎瓦罐。
  
  “咋一下子来了两个娘娘呢?接娘娘的人正在奇怪,村子正东、正西、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几条路上各来了一乘花轿,全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接娘娘的人傻了眼,可这圣旨谁敢违抗?接不回娘娘是要杀头的呀!没办法,兵分八路,追吧。再说那八乘花轿,晃晃悠悠退了回去,谁知道跑到哪个巷道里去了。
  
  “一伙人没找着娘娘不说,还迷了路。在村子里瞎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在村中心老戏楼跟前碰了面。这没找着娘娘回去跟皇上咋交差呀?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只得把凤冠霞披留在老戏楼前,灰溜溜地回去了。所以呀,往后,咱们这地方,无论哪家姑娘出嫁,就戴这凤冠穿这霞披了。”
  
  站在一旁给如月打下手的如霞“扑哧”一声笑了。家里有本民间故事,上头有个“浙江女子尽封王”的传说。妈一定是移花接木,把它变成“路村女子尽封王”了。
  
  如月理完发,正做善后工作。她边洗手边扭过头对素兰说:“妈,你这故事可真老土,连里头的人思想都跟不上形势。如今这时代变了,人的思想观念早都跟以前不一样了。那可是当娘娘呀,一辈子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前呼后拥,威风八面,谁不眼红呀?搁现在,我敢说满村的姑娘都争着抢着上那花轿,只怕连那个嫁了人有了孩子的村姑,也会抛夫别子,到皇宫里去享荣华富贵哩。”
  
  “胡说!”素兰停下手里的活计,狠狠瞪了女儿一眼。
  
  如月可不管母亲和周围人的反应,自顾自地道:“你们那些故事早都过时啦!就说那个《周仁回府》吧,周仁的妻子放的钱比自己男人多,官比自己男人大的人不跟,却要拿刀子去刺杀人家,刺杀不成还自杀,傻冒!还有那个《白毛女》,你说那个杨白劳,人家大财东看上他女儿,那咋说也是他的福份呀!他又欠人家大财东的钱,这女儿嫁过去,跟大财东攀上亲,成了儿女亲家,那钱他还能再要?只怕以后再借钱也方便得很哩。八辈子打着灯笼也难找这样的好事呀!可你们瞧他,居然想不开喝了药,唉!还有他那个傻女儿,放着大财东的小老婆不当,偏要到山里头去当野人。唉,这叫人咋说呢。如今,甭说是给哪个大款、大腕当二奶,哪怕只是当小蜜,能傍上几天,只怕那些小姐们也是求之不得呀……”
  
  “如月,你还不给我闭嘴!”素兰怒不可遏,吓得如月张大了嘴。
  
  素兰气不打一处来,“你瞧瞧你说的这些混帐话!咱们家咋出了你这么个女儿呢?你以为那些戏都是编出来哄人的?”
  
  见女儿默不作声,素兰的口气慢慢缓和下来,“做人,就得有点志气。‘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从古到今,咱中国出了多少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气节的仁人之士啊!屈原报国无门投江自尽,岳飞精忠报国含冤捐躯,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福翮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巍巍生死两昆仑’,海瑞罢官,王鼎尸谏,刘胡兰面对着敌人血淋淋的刺刀面无惧色,方志敏不受高官厚禄的利诱英勇就义……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气节。也包括那个周仁的妻子不愿事敌自杀身亡,白毛女不甘受辱逃往深山……”
  
  如月瞪大眼睛不认识似的看着素兰,笑嘻嘻地道:“妈,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出去了几年,回来后简直认不得妈了。上下五千年,纵横三万里,谈天说地,博古通今,你简直比我们的老师还老师呀!今后,哪个地方要做演讲,我一定推荐你去。咱这第一名保证是稳拿了,嘿,说不定还能得一大笔奖金呢。”
  
  素兰瞪了她一眼,“你就知道钱!”
  
  如月笑:“没错啊!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谁不爱钱,他一定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素兰紧皱着眉:“如月,你以后再说啥当二奶、傍大款,还有那啥‘金钱万能’的话,趁早给我滚出去!我就当咱家没你这么个女儿。”
  
  如月满不在乎地道:“人家不过随便说说嘛,你就当真了。”把脸盆里的水泼到花丛下,拎着盆子回屋了。
  
  这几年来,如霞出嫁,如月打工,如辉又在外读书,素兰一个人在家,闲来没事,就翻出儿女的课本解闷。这一看可就放不下了,那课本上全是古今中外的好文章。尤其是自打和钱家发生那场房地纠纷后,素兰心灰意冷,没事索性连屋门也怕出了。儿女的小学、初中课本她已翻了个遍,就又找出板楼上如辉珍藏的两箱高中课本看。别的课本看不大懂,她就专找语文、史地课本看。好书能让人增长知识,修身养性,慢慢地,她竟从那种烦躁、愤懑的厌世情绪中解脱出来,又恢复到心平气和、宁静淡泊的心境中去。这里面,书的功劳实在不小呀!
  
  被女儿这一闹,素兰再也没有心情讲故事了。院里的人坐了一阵,见时间大了,也就散了。素兰收拾了手里的活计进屋,见如月破天荒般地正坐在桌前发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呀!
  
  素兰忙上前:“如月,咋啦?妈刚才说的哪句话伤着你啦?”
  
  如月瞪大眼睛,认真地说:“妈,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服。现在,人的思想观念早跟以前不一样了。毕竟,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那么多的人,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气节’二字,白白丢了命,那不是很可怜可悲吗?你刚才大概还想跟我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吧?这在今天来说简直太可笑了。”
  
  “不,如月。”素兰也认真地看着女儿。“现在人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有许多新的看法和议论,可你也不能完全否定它呀!我觉得这个“节”不光指女人的贞节,它还可以当“气节”、“节操”讲。你们这代人追求的是什么‘个性的自由和解放’,可你们能容忍一个妓女,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个贞妇呢?”
  
  说到这里,素兰顿了顿,“我是上一代人,看法也许和你们这代人不同。我觉得,几千年来,我们中国人凭的就是‘气节’、‘信义’这些最根本的东西,有了它,我们才能傲立于世界之林。一个民族的消亡,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总想从文化意识、思想观念上慢慢异化它,叫它自然灭亡。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你能全盘否定吗?‘气节’、‘信义’那是我们中国人的根,如果有一天我们失去了它,那我们这个民族就真的完了。”
  
  如月深思,“可是,有的人,总想用自己的一生甚至生命去证实一个东西,你说这值得吗?”
  
  素兰也深思起来,“如果他本人觉得这值,那就值得。”
  
  如月大胆地盯着母亲,“妈,比如说你吧,你还那么年轻我爸就不在了。爸死后,你矢志不嫁,你要用你的一生来证明什么呢?你吃苦受累,不能享受一个正常女人应该享受的,你觉得这值吗?”
  
  素兰的脸色凝重起来,“我对你爸的感情你不懂。我要用我的一生来证明我该证明的,我觉得这值!”
  
  如月尖刻地道:“可我觉得你的一生是个最大的悲剧。”
  
  素兰的脸色慢慢变白了。
  
  一旁的如霞忙不迭地冲过来,“如月,瞧你跟妈咋说话?”又转向妈笑道:“妈,你瞧你跟如月,一会儿谈民族的兴衰和命运,一会儿又谈起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真搞不清你们到底是史学家还是哲学家了。”
  
  素兰摸了摸如霞的头发,苍白的脸上不禁绽开了一个淡淡的笑。
  
  
  
  村里这几天热闹非凡,先是傻大个子娶了个外地媳妇。虽说那女人长得不咋样,还带了个娃,可她干干净净,麻麻利利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过日子的人。她说得很实在:她们那儿穷,娃她爸又得瞎瞎病死了,没办法才到这里来的。只要大个子一家人对她和娃好,她一个女人家还图个啥?
  
  介绍人也说,大个子这媳妇老家实在穷,又苦,她也是看上了大个子家这几年毛桃卖了些钱,又新盖了房。那女人也觉得大个子虽说人老实点,可实诚可靠,又见一家人都很喜欢她带的那女娃,自然高兴得不得了。那小女娃也乖,嘴又甜,整天“爷”呀、“婆”呀、“爸”呀地不离口,人见人爱。大个子的媳妇又干净勤谨,屋子里收拾得又干净又整齐,饭菜做得有滋有味,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就连前来串门子的人也说:“你们家这回可浑全了,这有媳妇跟没媳妇就是不一样呀!”
  
  这不,大个子的喜事刚办完,庆文又要娶新媳妇了。
  
  农村人一般办喜事都在冬里,庆文这回却是在盛夏,这本来就有点与众不同。再加上庆文的婚事要新事新办,不收礼金不待客,这更让大伙儿惊奇不已。
  
  庆文结婚那天,到他家看热闹的人简直挤破了门。只见庆文家张灯结彩,门楼前搭了个大彩门,当院几张高桌,上面摆着香烟、糖果、瓜子、花生之类。庆文一身得体的西装、白衬衣、红领带,肉色丝袜、黑皮鞋,一头黑发油光锃亮,笑容可掬地招呼大家,递烟发糖。
  
  有人就跟庆文开玩笑,“庆文呀,这么大热的天,你这么衣帽整齐地,不捂出痱子来才怪呢。”
  
  庆文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结婚一辈子大事,能不郑重其事?我也热得不行呀,可一会儿新媳妇接来了还要拍录像呢,再热也得坚持啊!”
  
  外面有人高喊:“新媳妇车来了。”
  
  大伙儿忽啦一下,全跑到大门外去看热闹。一辆装扮一新的轿车在庆文家门前停下来,一时间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硝烟散处,一个披肩发的年轻女子从车里钻出来,肩上扛了个录像机。
  
  大伙儿正发愣,有人不解地嘀咕:“咦,这不是新媳妇呀!她肩膀上扛的那是个啥东西呀?”
  
  有知情人就说:“那是录像机,操心它把你录进去。”
  
  先前说话的那人见录像机镜头直对着自己,忙转过头去。
  
  正闹着,接新媳妇的人过来,打开车门,从里头把新媳妇搀出来。
  
  大伙儿不禁眼前一亮。只见这新娘,跟一般的新媳妇打扮不同。她盘着头,化着妆,再衬上那袭雪白典雅的婚纱,巧笑嫣然,千娇百媚,真像是凌波仙子,月中嫦娥,真把众人看得呆了。
  
  一个人笑道:“庆文呀,你咋也跟晓光一样,大热天的结婚?得是你小子性急弄下了事,新媳妇也有了呀?”
  
  庆文揽着新娘子梦蝶那盈盈一握的纤腰,“你看我们这位像身怀六甲了吗?”
  
  大家簇拥着新郎新娘,在院里又是录像又是摄影,又是叫介绍恋爱经验,那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连树上栖息的鸟儿也被感染得飞了起来,在院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田峰和如霞也在人群中。田峰作为庆文的朋友和主婚人,自然忙得不亦乐乎。如霞是新娘子梦蝶的好朋友,看着梦蝶嫁得如意郎君,听得一院子的欢声笑语,她真比自己结婚时还高兴。
  
  她还听田峰说大头刚从外头回来,大伙儿正在撮合大头跟彩莲的婚事呢。这事大头倒没啥意见。彩莲漂亮能干,人又正派,知根知底;自己家中穷,母亲又出了事,娶个媳妇不容易呀!彩莲那边倒有些问题,她说自己结过一次婚,怕人家嫌,又怕嫁过去后人家对娃不好。大家正做彩莲的工作哩。听田峰说彩莲已经有些松动,这事怕有几分把握哩。
  
  院里,田峰和晓光他们正逼新娘子谈她跟庆文的恋爱经过。梦蝶被逼不过,便把话题朝田峰身上引。
  
  她笑吟吟地道:“田峰,你是我们的大哥,啥时候吃你的喜糖呀?”
  
  田峰只瞅着如霞笑。如霞不由得红了脸。梦蝶便过去把如霞往田峰身边一推:“快,今儿给他俩也照个像。”
  
  庆文把田峰紧紧拉住,朝脖子上挂着照像机的晓光高喊:“快,照相,照相。”
  
  大伙儿一齐起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如霞红着脸钻出人群就跑。
  
  晓光在后头高喊:“像虽没照成,可早把你俩录到录像里去了。”
  
  
  
  喜事似乎一件接一件。这几天,素兰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紧张和骚动。
  
  前几天,有人来向她提亲,对方竟是归国台胞毛致远先生。
  
  一直,素兰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枯井,就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在儿女的一再鼓动下,她跟毛致远见了一面。那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沧桑老人,谦和、有礼,在他身上,有一种儒雅不凡的气质深深打动了素兰,竟使她那十几年来巍然如磐石般的心掀起了轩然大波。素兰再也不是原先那个苍白憔粹、端庄持重的不幸寡妇了。忽而,她面红心跳,忽而,她心头撞鹿。她的脸色红润光泽,她的眼睛溢彩流光。难怪如月开玩笑说:“妈现在越来越像一个女人了。”
  
  这是素兰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大难题,她该如何选择?儿女各有儿女福,自己不能和儿女长相厮守一辈子,她到了该为自己考虑考虑的时候了。
  
  可是,素兰又毕竟是一个深受几千年封建礼教影响的女人,虽然现在早已是新社会,虽然如今的人们对一切都见怪不怪。可她,已经为了丈夫,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信念守了将近二十年。作为一个女人,她一生中最美的花季已经在孤衾独枕中默默度过,难道现在……
  
  素兰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三个儿女。
  
  如霞向来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就像母亲向来不深管她的事一样,她说:“妈觉得咋样好就咋样。”
  
  如辉呢,说得很干脆:“妈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
  
  如月更滑稽,“妈要守一辈子寡我不反对,妈要嫁人我也没啥可说。”不过,她还是无意中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搂着妈的脖子,她亲昵地说:
  
  “妈,这事咋不早点叫咱碰上呢?那样我就不用辍学,咱前一向也就不用为如辉的学费发熬煎了。”眼珠转了转,她又伏在母亲耳边,悄悄笑道:
  
  “妈,你可不要因为听说那个人有钱就嫁他啊。我打听过了,那是个傻老头,钱都捐给村里了,他自己跟前没有几个钱的,吃的穿的,比我们还细发呢。”
  
  儿女都很懂事,母亲的事他们不多干涉,希望母亲自己拿主意。可是,素兰啊素兰,她拿得了自己的主意吗?
  
  
  
  如霞静静地坐在田峪河边,脚下,田峪河水悠悠柔柔地流着。
  
  正是盛夏,万物一片欣欣向荣。地里的玉米葱葱郁郁,仿佛释放出了全部的生命力,绿得欲滴欲流,绿得令人感动。放眼望去,遍野全部是那片盈溢的绿色。
  
  果园里,苹果、梨子见天儿地长。猕猴桃架下更是硕果累累,架上伸展的叶子肥厚翠绿,一尺多长的嫩茎扯得到处都是。
  
  就连路边滩上的野草都是那样的蓬勃茂盛。蝉在嘶鸣,鸟在翩飞。这是一个万物竞荣的季节,到处都是活泼泼不可遏止的生命。
  
  如霞静静地坐着,任田峪河水在脚下悠悠柔柔地流淌。
  
  她的手无意识地撕扯着手里的一根草茎,坐在田峪河边,她想了很多很多。
  
  弟弟要上学,妹妹要开美发美容院,母亲也将有自己的归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她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
  
  她该干什么呢?跟田峰结婚,做他温柔多情的小妻子,为他生儿育女,然后相夫教子,过一辈子甜甜美美的田园生活?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已经感觉到,自从田峰宣布了对她的爱情后,田婶对她有了种深深的戒备和敌意。村里人对她和田峰的一些说法她也隐隐约约听到了。
  
  不管是像村里人和田婶所说,田峰同她好是同情她、怜悯她、被她迷惑;还是如田峰所说,他对她一片真心,深深地爱着她。她都不愿意嫁给他,起码是现在。
  
  张如霞,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她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的自尊心。她不要人同情、怜悯,她不要做一个弱者!
  
  那么,她要干什么呢?她想干什么呢?
  
  微微闭上眼睛,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真的不愿意嫁给田峰吗?哦,不……
  
  可是,她皱着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是的,即使抛开世俗的一切,她还是不愿现在就做田峰的妻子,一个整天围着心爱的丈夫转的妻子。他一天那么忙,他会忙得不着家,忙得几乎没有工夫跟她说一句话。那么,即使有孩子有家,她也会觉得很空虚、很寂寞的。
  
  他有他的事业,她也该有她的……
  
  天哪,她居然也想有自己的事业?
  
  如霞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己是不是太狂妄了呀?
  
  她的目光投到脚下那悠悠流淌的河水上。
  
  水没有止息,永远不停地流淌。可她的眼前,此刻的水已经不是上一刻的水了。
  
  流水啊,你多么像那抓不着,留不住的光阴啊!时光永恒,可这一刻过去了,今生便再难追寻。
  
  记得有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一生,能有几个年年岁岁呀?年年岁岁花相似,是呀,大多数花啊草啊,只能有一年的生命,但它们春花秋实,高大也罢,渺小也罢,绝不辜负生命与春光。
  
  就在生命的此刻:玉米在拔节,高粱在抽穗,金钱花灿烂着一片金黄,笆篱草,刺儿藤在抽枝扯蔓,猕猴桃在果实里默默地积蓄着糖分和养料。
  
  难道她,就任由这时光虚度?作为万物之灵的人,难道竟还不如这植物吗?
  
  如霞的眼前霍然开朗,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要干什么了。
  
  站起身,活动活动因坐得太久而发木发麻的双脚,她兴冲冲地往家走去。
  
  走到家门口,她的脚步迟疑下来。
  
  家里,弟弟要上学,需要钱,哪怕只是为数不多的钱;妹妹要开美发美容院,需要帮手,哪怕她不是个合格的帮手;母亲身边,也缺个能帮她出主意、谈心做伴的人,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那么她,张如霞,她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家,离开需要她的亲人吗?
  
  屋里的谈话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妹妹的声音:“妈,你再不要让我姐坐在田峪河边丢人现眼了。要发呆,她尽管整天坐家里发呆好了。你知道刚才我从村里过,听到街上的人咋议论我姐吗?他们说她有神经病呢,不然,为啥一个人半天不动地坐在河边发愣?有人说:阿涛就是在那儿淹死的,八成是冤鬼的魂叫她呢。还有人说:她不是现在才有病,她老早就有病哩,当女孩子时,她就时常手拿着一本书,在田峪河边转圈圈,发怔……他妈的,听着他们胡说八道,我的肺都快气炸了。要不是依娜死命拉住我,我真想冲上去大骂他们一顿。”
  
  “唉”,素兰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心重,受不得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如辉忧郁地道:“大姐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们就不要再说她了。”
  
  如月接了句:“那咱们到底该拿她咋办呀?”
  
  如霞猛地一怔,在那一霎那间,她下定了决心。想也没想,她一步跨进门去。
  
  屋里的几个人都愣住了。
  
  如月忙过去,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姐,你才回来呀!你刚才干啥去了?如辉说到处找你找不着。”
  
  如霞深深望了妹妹一眼。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坚毅:“如月,我再也不会是你们的累赘和负担了。你们都有自己的事,我也要离开家,要做自己的事了。”
  
  素兰仓惶奔过来:“如霞,你咋那么说话呢?你给妈做伴、帮忙,妈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个家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们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呀!”
  
  如霞向妈笑了笑。
  
  如月则奇怪地看着姐姐,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姐,你要做你自己的事?那你到底想干啥呀?”
  
  如霞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说:“我——要——念——书。”
  
  “啊”,如月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
  
  如辉则惊喜地跑过来,“大姐,太好了!我们学校里,像你这样年龄的学生多得很哩。你本来就该在学校里念书才对呀。”
  
  他迫不及待地替姐姐策划起来,“你聪明、细腻,古文根底深。大姐,我建议你念古汉语文学系,你将来一定在这方面大有作为的。”
  
  如月冷冷地打断弟弟的话,“瞧你兴头的那样子!大姐要念书,她的学费哪来?你以为她还能像你那么幸运,上学不自掏腰包吗?”
  
  如霞依旧高昂着头,她轻声但却坚定地说:“我的学费我自己想办法。在省城我有个好朋友叫金凤,我想先去找她。我可以一边打工一边念书的。”
  
  如月睁大眼睛看着如霞:“你以为你一个月打工能挣几个钱?你负得起自己的学费吗?算了吧,姐。等我把美发美容中心办好,你干脆给我打工得了,我保证给你开的工资比其他人都高。”
  
  如霞缓缓摇着头,她的脸上一片决绝。“你不要再劝我了。如月,我决定的事情是绝对不会更改的。”
  
  如月以一种崭新的目光惊奇地打量着姐姐。“姐,你变了!以前,我总觉得你身上少了点什么,可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过去的你没有脊梁。”
  
  “啊!”这回轮到如霞吃惊了。她张大着嘴,慢慢地看着妹妹,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个人,在世上生活了二十几年,她怎么可能没有脊梁呢?
  
  如月嘻嘻笑道:“姐,你不要以为我在骂你啊!说你过去没有脊梁骨,并不是俗话说的那样:人没有脊梁骨就是一条狗啊!瞧把你气的。我只是说,你以前总看起来软绵绵的,像什么呢?噢,就像人们常说的菟丝草、牵牛花吧,看着很柔弱很美,可让人不相信你离开了别人还能活。
  
  “其实,世上没有脊梁的人多了,尤其是女人。现在社会上有些女孩子,很年轻,很美,看着也很优雅,很高傲。可是,她们不知道,她们就是一群没有脊梁骨的人。可以说,她们是一群寄生虫,依附者,离开了有钱的男人她们就不能活。她们自己以为自己很高贵,其实她们充其量只是男人的花瓶和摆设。
  
  “以前,我总以为,你也不过是一个花瓶。嗯,补充一句,是一个私人专用花瓶啊。不过你这个花瓶,比较有内涵罢了。姐,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你有了脊梁骨,你不再是一个花瓶。”
  
  她亲热地攀住了姐姐的脖子,在姐姐脸上使劲亲了一下,“我为有你这样的姐姐而骄傲。”
  
  如霞被妹妹的一番话弄得稀里糊涂:“如月,那你说人的脊梁到底是什么呢?”
  
  如月依旧笑嘻嘻地说:“用句套话说吧,那就是自尊、自信、自立、自强。”
  
  “自尊、自信、自立、自强”。如霞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
  
  她紧紧地抓住妹妹的手,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如月,你当初那么爱念书,中断学业你不痛苦吗?你给姐姐说句心里话:你难道不想继续上学吗?”
  
  如月的脸色凝重起来,“我不能选择命运,是命运选择了我。我不能做我想做的,我只能做我该做的。”
  
  一霎时,如霞什么都明白了。她把妹妹的手攥得更紧,百感交集地叫了一声:“好妹妹!”
  
  如辉也走过来,轻轻叫了一声“二姐”,心里多少内疚和感动,都包含在这简单的称呼中了。
  
  如月慢慢从姐姐掌中抽回手,又恢复了以前的嘻嘻哈哈。“也不知道咋回事,如辉视书如命,妈爱看书,大姐还想去念书。真是一群书虫,书呆子。你们都这么假清高,那我就只能真庸俗了。”
  
  见姐姐和弟弟不解地看着她,如月笑道:“现在干啥都必须有钱,套句时髦的话说吧,叫‘不论干什么,首先得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你们都那么穷酸,这个家里挣钱的庸俗事就只能靠我了。”
  
  她又看着姐姐,“姐,你甭发愁,你要真想念书,只要你有这个决心,只要你能念书,你的学费我来想办法。”
  
  
  
  如月又一次来找田峰了,上一次她是为弟弟,这一次则是为了姐姐。
  
  正是吃过了晚饭的时间,田婶家的院子里,坐了一大群人。大伙儿边看电视,边拉家常。如月站在院门口,扬着嗓子喊:“田婶呀,我田峰哥在吗?”
  
  田婶忙不迭地跑过来,笑眯眯地道:“是如月呀,快进来坐。找你田峰哥呀?你田峰哥刚回来,正吃饭哩。你等着,婶去叫他啊!”急冲冲地进屋去了。
  
  抱着孩子看电视的花蕊嫂子道:“如月,快过来,坐嫂子这儿。”
  
  旁边一位摇着蒲扇的大妈,看着穿戴时髦,一身香气的如月说:“你们如今的年轻娃,有福呀,一年把我们一辈子的衣裳都穿了。”
  
  她又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如月那件高雅时髦的连衣裙下摆,“啧啧,你瞧瞧这料子,这么光,这么软,洗了,怕一会儿就干了吧。哎哟,我怕是一辈子也穿不上这么好的料子了。”
  
  花蕊笑道:“大妈,明儿叫你儿媳妇给你上街扯截好料子,做上一身,再甭舍不得钱了。”
  
  如月不解地问:“大妈,那你们年轻时都穿啥衣裳呀?”
  
  大妈长长叹了一口气:“啥衣裳?粗布衣裳呗。唉,我们那阵子,娃娃多,一个女人少说也要拉扯四五个娃娃哩。穿衣裳全凭自家纺线织布。收了秋,农闲了,把打下来的棉花晒干、弹好,搓成捻子,纺成线,再拐、染、经、织,织下来的布全凭一针针地缝呢。一家人一人一身单衣,一身夹衣,一身棉衣,连剪带缝。一针针,一线线,全凭女人的两只手哩。冬里天气本来就短,还要管娃娃、做饭、洗锅、喂鸡、喂猪、洗衣裳。一冬里,打及起,熬半夜,一家人的衣裳要赶在年底做出来,一点不得闲呀。
  
  “有的女人,忙了一冬,赶过年全家人都穿上新衣裳了,可自家还是没啥穿。还有的女人,手脚慢,娃娃多,冬里连给棉袄上罩的衫子都没有,就一件棉袄硬挺着。锅煤、饭垢,再加上娃娃的鼻涕、屎尿,把衣裳糊了厚厚的一层,油光光地早分不出啥颜色了。”
  
  如月便“呸”了一声:“那么脏!”惹得旁边的几个人都笑了。
  
  一个白头发老婆婆也说:“不是我说,你们如今的年轻娃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她又指指花蕊,“你看看你们这些年轻媳妇,一个人只那么一两个娃,娃娃少,负担轻,穿的衣裳还不用做,拿上钱,到街道上想买啥就买啥。那衣裳还都是好料子的,好洗,好干。瞧你们,一个个打扮得花大姐似的,媳妇女子,谁分得清呀!”
  
  花蕊笑道:“我有福,如月妹子可比我有福多了,我那时结婚有啥?你看看如今这些女娃穿的,戴的,再看看人家结婚时的嫁妆:洗衣机、电视机、电风扇、煤气灶、摩托车……我真是眼红死了,总想着我要再晚生几年才好呢。”
  
  如月笑道:“我们有福?比我们小的娃才有福呢。我们那阵子,上小学连个像样的教室都没有,从自家屋里自带板凳,写字的桌子就是砖头墩上放块水泥板。你看看如今的碎娃,小小年纪就能上幼儿园,学前班,进了小学,简直就像进了个大花园,图书馆,实验室,要啥有啥。还不用操心没钱交学费。我才想着,我要是晚生几年才有福呢。”
  
  大伙儿都笑了,“这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好呀!”
  
  田峰光着上身,趿着拖鞋,跟在田婶后面从屋里出来,闷闷地道:“如月,找我啥事呀?”
  
  “私事呀!我的村支书。”如月转了转眼珠,又狡黠地笑道:“不过我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田峰就说:“那到我屋里去吧。”
  
  如月笑道:“屋里又闷又热,咱还是到外头转转,边走边说吧。”
  
  田婶见儿子闷声不响,忙推了他一把,“快去吧,没出息!”
  
  如月见田峰还在迟疑,上前一拽他的胳膊,“走吧,田峰哥。你一个大男人,还怕我吃了你?”
  
  旁边的一群人都笑了。
  
  田峰无奈,只好跟着如月往出走。
  
  田婶从后面追出来,把一件白的良衬衫塞给田峰,“好歹披件衣裳吧。你瞧你,啥样子!”
  
  看着儿子和如月那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田婶不由得舒心地笑了。
  
  如月几次来找儿子,田婶的心里不由的有了想法:张家的二女儿如月,莫非看上了自己的大儿子?
  
  说真的,田婶很喜欢张家的大女儿如霞,如霞乖顺、懂事,是个好女子。可真要做自己儿媳,她却会选择如月。如霞毕竟是结过婚的人了;如月则不然:年轻、漂亮、又泼辣能干,她将来绝对是持家理财的一把手,方方面面都能给儿子帮上忙的。
  
  知道儿子是个死心眼,也怕如霞跟儿子太接近,这也是田婶这段时间冷淡如霞的主要原因吧。
  
  
  
  大地消失了一天的暑气,变得一片清凉。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田禾的清香。
  
  朦胧的月光下,田峰和如月默默地走在田间小路上。这是通往田峰的猕猴桃园的路。
  
  田峰一直在为如月当众约他出来生气。如月是个不拘小节、无所顾忌的女孩,甚至有时候她还喜欢在平静的生活中制造些误会和波澜,她希望能成为众人的焦点,她喜欢大家议论她,对她津津乐道。可田峰不能,毕竟,他比她大好几岁,他应该比她成熟,比她稳重呀!
  
  如月一直不说话,东张西望地似乎在欣赏四周的景色。
  
  田峰只好开了口:“如月,说吧!啥事?”
  
  如月冷冷地道:“咋,上回问你要钱把你要怕了呀?这回还是问你要钱,不过是为我姐。”
  
  田峰一愣,忙转向如月,“你姐咋啦?快告诉我!”
  
  如月却一下子溜出老远,“一提我姐,看把你激动得,我偏不告诉你!”
  
  田峰追上去,又是解释又是道歉,赔着笑脸,说了许多好话。如月才转嗔为笑:
  
  “好吧,看你对我姐这么痴情,我就告诉你吧。不过你要有个精神准备,别吓傻了啊!”
  
  田峰真的吓傻了:“如月,我前天还见过你姐,她好好地。如月,甭折磨我了,快告诉我,你姐到底咋啦?”
  
  如月得意地歪着头,用牙齿轻咬着唇,看着田峰那副焦灼不安的样子,她觉得好笑极了。“告诉你之前,我要先问你一句话。”
  
  田峰忙不迭地点头,“好吧,你随便问。”
  
  “我姐现在要干一件事,需要很多钱,你愿意帮助她吗?”
  
  田峰愣了愣,“我愿意。快告诉我,你姐到底要干啥呀?”
  
  如月一字一顿地道:“她——要——念——书。”
  
  田峰没有说话。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半晌,田峰才幽幽地道:“我就知道如霞是个不平凡的人。她一定会有不平凡的选择的。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她,成全她。”
  
  如月睁大了眼睛:“你可要想好,她那学费可不是一个钱两个钱呀!”
  
  田峰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只要她能舒心、高兴,我什么都肯做。她想念书,就叫她去念好了,她的学费有我呢。”
  
  如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田峰,你以为我会感激你,赞美你吗?你错了!如辉的学费你只答应想办法,到了我姐跟前你就保证你全出,你真自私呀!”
  
  田峰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如月,这,这毕竟不是一回事呀!我现在其实真的没钱,可,可你知道你姐在我心中的份量有多重吗?为了她,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如月大笑起来:“田峰,你好卑鄙,你以为你是何居心我看不出来吗?你明明知道我姐是那种性格的人,受了你的恩惠,她将来一定会报答你,嫁给你,是吗?你打错算盘了!虽然现在的社会是个充满竞争的社会,虽然我姐又是那样的性格,可她聪明、美丽、善良,几乎具备了一个女性应该具备的所有优点。在外面,总有适合她呆的地方,总有人会爱上她的。你要知道,她出去不是去打工,是去上学。过上三年五年,她也许会凭自己的努力,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和我们这个世界迥然不同的世界。她现在也许深爱着你,可时光会消磨一切,你能保证她将来还爱你?你就不怕你将来人财两空吗?”
  
  田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相信一句话:‘聚散离合都是缘’。不是你的,你强求不来;是你的,你躲不掉。两情若真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呢?”
  
  如月似乎被田峰的话感染,消失了刚才的嘻嘻哈哈。“人总是善变的,你就那么自信,对你?也对她?”
  
  田峰沉默了。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夜色暗下来,四周黑魆魆的。如月不由得往田峰身边靠了靠。
  
  田峰的声音透过黑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是金子,埋在地下再久,总有被发现的一天的。如霞如果真是个人才,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给她创造一个出头的机会呢?”
  
  如月反问:“哪怕她将来不再爱你?哪怕你永远得不到她?”
  
  田峰喟然一声长叹:“如月,你还小,不知道感情是咋回事。我觉得,真正爱一个人,就是以她的幸福为最大的幸福,而并不是非要得到她。”
  
  如月惊呼起来,“田峰,你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人。你真是太伟大了,伟大得我都有点爱上你了!”
  
  冷不防,她抱住田峰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使劲亲了一下。
  
  田峰猝不及防,只觉得一阵香风袭来,紧接着,一具活泼泼的青春躯体紧贴在自己身上。他一阵晕眩,待定住神,如月那清脆的笑声从远处传来,“你的猕猴桃园到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回家去了啊!”
  
  “咯咯咯”,一阵银玲般的笑声越来越远!
  
  田峰站在原地,手捂着被如月亲过的地方痴痴发愣。
  
  他忽然猛醒过来,忙撒开大步紧追上去。“如月,天黑,小心啊!等一等,如月,让我送送你呀!”
  
  
  
  八月十五夜。月色如水,朗朗清辉洒遍人间。远处的终南山,近处的田峪河,村庄、田野,一切都笼罩在这皎洁的月色中。
  
  月光下的路村,家家户户在院中点上香、烛,为月里美丽多情的嫦娥仙子献上月饼、瓜果。整个村庄,烛光闪闪,香头明灭,弥漫着一股瓜香、果香、田禾香,和一种香、蜡燃烧时特有的悠悠袅袅的香气。
  
  宽阔的田峪河滩上,蟋蟀和着蝉鸣,低舞的萤火虫与天幕上点点闪闪的星光交相辉映。不知什么时候,河滩上出现了一个高大魁伟的人影,他静静地伫立着,伫立在广阔平坦的田峪河滩上。那身影,在月光映照下,在一望无垠的河滩衬托下,显得格外伟岸。
  
  路村的西南角,从一个院落里闪出一个人影,纤美窈窕,长发飘飘。她袅袅婷婷地向河滩那个人影走去。欲去还羞,欲回不舍。好半天,终于娇娇怯怯地来到了田峪河滩上。
  
  河滩上的那个人影迎上去,两个人影面对面,痴痴地站着。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远处,不知是谁轻轻吹响了口琴。吹的是一首很通俗的流行歌曲“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琴声,优美、缠绵、热情、奔放,让人听了不禁感到奇怪:十五的月亮,为什么到了十六才最大、最圆呢?
  
  两个人影似乎被那动人的旋律感染,一齐抬头去看天上那轮明月。
  
  啊,天上的月儿好圆,地上的人儿好美!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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