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2)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18 20:04:41 字数:3636
因为木一南的到来,李登富心中窝着的那团火暂时得以平息。他对这个陌生闺女的照顾很是体贴,单独收拾出房间,买来干净的被褥,尽管这份殷切的关怀里存有很强的目的性,但也有着些不易察觉的动容。不为别的,他在木一南的身上找到了一种东西,那是作为一个父亲加之于子女的温情。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李登富似乎从来没察觉到自己也有那么一份不易的温情。
连续几天,匀城的天气都是顶好的,晨起时窗户上爬着一层雾气,泥地的表层结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冰晶。吃过饭后,木一南和李长生坐在院坝里晒太阳,对面山上的一片耕地里冒着浓浓的烟火气,直溜溜地往天空飘去。
“那块儿地荒了好些年,怎么又开始垦起来了?”李长生实在不解,自己的父亲为何突然要把荒废多年的“生地”重新开垦出来,毕竟这些年李登富一直在工地上做木工,哪会有时间来照管那些开出的荒地呢?
木一南没有顺着长生的话茬,或许她是想起早上在厨房时李登富的一番关心,于是另起炉灶地说了句:“早上你爸在厨房问我来着。”
“什么?”
“问我们俩咋认识的。”
“我不都跟他讲过了吗?”李长生将翘着的二郎腿放下,然后直直地看着木一南,他的眼睛里略微有些紧张和不悦,再沉沉的补上一句,“你咋说的?”
木一南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回应着长生投来的眼神,稍过几秒钟,她将目光放到对面大坪塬的空地上:“按你的说法讲的。”
很多年以后,长生再想起来,他才愕然发现:世俗成见其实根植于每个人的内心,区别只在于你表现出来的程度强弱,那种隐晦的、不易觉察的成见所带来的伤害,或许要远远超过那些赤裸直白的成见。
听到木一南的说法后,长生的注意力又回到在垦荒的李登富身上。就在这时候,院子里来了一个人,是袁牧州的父亲,上一届的村主任,袁方军。
看着迎面走来的袁方军,长生心中隐隐多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疑虑间,他礼貌地起身迎了过去。两家人的关系一向都是很好的。
几年的时间没见,袁方军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的实际年龄比李登富还要小上几岁,但如今,袁方军那满头的白发,以及暗淡的神色,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都衰老得厉害,再没有从前那种,就连给娃儿取名字,都要高出外人一截的村主任的心气儿了。
长生迎到袁方军的跟前,稍微低下头,摸着脑袋叫一声“袁叔”。在长生的记忆中,打小时候起,这声袁叔就叫得有些谨小慎微。那时的袁方军算是匀城镇辖下的“封疆大吏”,管着一个村儿的人手,在这一方天地间,村主任就是好大的官。但袁方军这个官还有些不一样,气派的官威之余也有一颗办实事的心,本村修公路、架电网都是他在任时立下的功绩。长大后,虽然长生对于那些场面上的人表现出十分的不屑和厌恶,但对于袁方军,于私于公他都怀有一些尊敬的情感在里面,所以这一声“袁叔”的味道依旧没变。
袁方军没了往些年的光彩,整个人的精神头跟着往下掉,他立在原地,手指间夹住的香烟已经烧到烟屁股,散发出一股焦味儿。他的目光越过长生,向院坝的深处探了探,大概是在看木一南吧。隔上一小会儿,袁方军说道:“小子出息了。”然后他把烟把儿送到嘴边,准备吸上一口,这才发现只剩下个利落的烟屁股了,袁方军苦笑着摇摇头,随手丢掉那截早已灭烬的烟把儿。
“袁叔先坐吧。”长生心中有些诧异,他向来认为:指间的香烟是男人内心状态的外化和延伸。按这样想来,袁方军这时候是破落无奈的。
袁方军有些无措地打个手势,像是在说“不用了”。他站在原地垂下眼皮思量着,慢慢地才开口:“昨儿听人说你到屋里了,就赶过来看看,”他的话只讲到一半,双眼之中却透出来一股浓重的忧虑之气,像是被缚住手脚似的,全然伸展不开的架势。
长生自然也察觉到袁方军的异样,但不好直接说破,应承一句:“刚回来,也就三两天。”
“我听小州说你跟他在贵州遇见了?”袁方军对于袁牧州的叫法从以前的“牧州”变成“小州”,这样的询问里似乎是意在查实些什么。
牧州肯定没有把工厂的事情告诉他爸,长生这样想着,心里便也稍稍有了些底细,顺口说道:“嗯,是在贵州遇到过。”话刚出口,长生觉得有些不妥,他并不明白袁方军的来意,索性再补问一句,“怎么呢,叔?”
袁方军被这么一问,心里也清楚:自己套不出什么话来的。于是他直截了当道:“他说在黔南那边搞了点小生意,过年也没回来,三番五次地问我要钱,也不说具体干啥,遮遮掩掩的,我总觉着不对劲。”
果真,长生心中的疑虑被袁方军的一席话给证实了。在他的理解中,牧州没有将工厂的事情告诉家里是不想家人操心,可是这三番五次地要钱又是怎么回事儿呢?他料想到,或许牧州在扯谎。细细思量一番后,长生说:“哦,对,我听他说起过,我们也是在黔南遇见过一次,聊了这么几句。”
这言语间隐晦着一种权衡利弊的躲让,当然,袁方军是可以感觉到其中的善意的,然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原本的忧虑更加重了些,不过没办法,上下打量几眼长生后他只说:“好,我就问问。”短而沉的叹气声随着话音一同落地,落寞的神色迅疾地出现在袁方军的脸上,他心里知道,事情或许远比自己想的更为严重。愣在原地呆立十几秒后,这个活了几十年的男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自处了,他左右看看,然后转身向院子外走去。长生跟出去几步,但很快就停住脚步,只看着袁方军的身影越来越远。
“这人看上去怎么有些怏怏的?”木一南也是瞧着人家已经走远,这才开口说话。
“是啊,打眼一瞧就觉着他没往常的精神头了。”长生实在感到有些惋惜,悻悻地回到椅子前坐下。
“我看你爸的意思,是想着我俩把事儿给定下。”这是木一南经过几天的观察得出的结论。
“那不然呢?我带你回来不就为了这件事情?”长生的脸上写满轻松的意味。
“那你有没有想过,走亲戚怎么说?让回四川探亲又怎么办呢?”在这些事情上,木一南想的总要比长生更深些。
靠在椅背上的长生立马端坐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从一开始他似乎就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是啊,虽然儿女情长只关乎两个人的心愿,但姻缘嫁娶却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能决定的。长生讶然地看着木一南,一时间竟说不出半个字来。太阳西斜,两人坐立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我想能不能直接给他说?”木一南犹豫很久,还是把这句话讲了出口。
长生一个劲儿地揉搓着自己的额头,长吁一口气,说道:“照实说肯定不行的,他那人啊,轴。”
从到匀城镇的这些天以来,木一南愈发感受到:原来长生在克制些什么。但她暂时也想不出,长生所克制着的究竟是些啥。安稳的感觉同着失落的情绪,一同在木一南的心中着陆,那种失落是没由来的。
下午吃饭的时候,李登富终于向长生讲明前些天那一行人的来意。
“那天领头的那个,就是中学原来的刘主任。你不是说他眼熟嘛,人家从学校退下来后就接了你袁叔的班,人家门路广,说上去就能上去。”说到袁方军时,李登富的脸色沉了一下,紧皱的眉头像是深锁多年的旧院大门,透过一根根锈蚀的铁栅栏,感受到的尽是肃穆与萧瑟。
“袁叔今天还过来的,瞧他的样子老了不少。”长生心里清楚,他如果直接打听袁方军近几年的遭遇,肯定会被他爸训斥的,李登富粗暴的教育理念有这样一条:不能说人家的闲话,不关己的事儿别打听,不惹麻烦,也不想被人家的麻烦牵扯。这规矩让长生从小就没少吃苦头,所以他就引着李登富继续往下说。
“你袁叔这几年可算是触霉头了,十几年的村主任被人抢了去,年前你婶儿又得病没了,他们家那小子也很久没回来过了,总说忙,今年刚开春就往屋里打电话,总是要钱的事儿……”李登富的脸上难掩悲伤的神色,或许是因为他和袁方军几十年不浅的交情,也或许只是因为上了年纪,心变得软了,再看不得这些事情。他轻声地说:“我这辈子没啥交好的人,你袁叔算一个,几十年过来的老兄弟。”
“大坪塬那几亩地荒掉好些年了嘛,咋就突然要开出来?”长生罕见地感受到了李登富柔软的一面,但他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于是就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上,“那天,他们来是有啥事儿吧?”
李登富愁苦的面色渐渐消失,脸上皱巴巴的皮肤抻开来、紧扯着,一股怨恨的气味在屋子里蔓延开,像是退潮后搁浅的沙滩。他盯着李长生看,又打望木一南几眼,然后靠在坐椅背上,翘起个二郎腿说道:“刘卫农那龟儿子看上了大坪塬那块地,准备搞一个大面积的茶园,其他的人家都已经谈妥,到我这儿他说不通。”刘卫农就是那个刘主任。
“我看那块儿地刚好在居中的位置上。”木一南冷不丁地一搭腔,却正说在了要紧处。
“我这里不答应,他就搞不成。当个村主任把他不得了了。”李登富这几句话讲得畅快,把心里的不满多少发泄了一些出来。
“可是你本身也不种,流转出去还有点赚头。”长生显然没有理解他爸心中的那份积怨。
“那三瓜两枣,穷不死人,也发不了财。”李登富泛着些血丝的双眼里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还在记恨着他。”长生的语调很轻,他想起来一些事情,在他看来或许是早已过去,但在李登富的心中,那些事情永远也不可能算了,刘卫农这个当初间接将李长生赶出校园的推手,像是一根插在李登富心中的细针,寻常时候不疼不痒,但只要触碰到就有鲜血渗出来,那股子疼痛会徜徉在李登富整个后半生的时间里。刘卫农毁掉了他寄予在儿子身上所有的向往,那种向往是:在尘沙黄土上仰望蓝天白云,在阴沟暗角里窥探皎月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