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1)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17 23:50:42 字数:3145
从黔南出发,途径贵阳、遵义、重庆,一路上全是密集的隧道群,又是晚上的车次,难得见到赏心悦目的景色。当火车穿过重庆,开始接近陕南地界的时候,群山的体量骤然间变得高大。绵延的山体隔绝了几乎所有的光源,车厢里,木一南偎在长生的双膝上,两人谁也不说话,黑暗中长生明显感觉到膝盖处被打湿了。
长生一夜没合眼,几乎匀速的深夜行程像是掉进了时间的缝隙中,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但听着木一南睡下后的呼吸声,他又感觉到一切都是真实的。凌晨四点多,火车在驶出一个隧道后就开始缓缓降速,远处的信号灯出现在长生的眼睛里,广谷县城就在前方不远处。
火车进站后稳稳地停住,微小的惯性使得乘客们感受到一些顿挫感,木一南也在这时候醒过来。扎堆取拿行李的人们你拥我攘。车门打开,一股寒流猛地窜进到车厢里,将人的瞌睡全部赶走。长生将一件棉大衣披在木一南的身上,过道都被乘客给拥堵住了,他俩暂时还没办法起身。
凌晨的车站很是冷清,虽然下站的人不少,但是由于气温太低,几乎没有人讲话,搓手跺脚的声音倒是不少,照明灯下冒着一层白雾。长生的双腿还是酥麻的,木一南跟在他身旁拿着小包的行李,两人走在人群的最后面。
查完身份证、验过票后就正式出了站。刚走出三十来米的距离,旁边的一家小卖部门前立着块“招待所”的牌子,柜台前睡去的老板正打着呼噜,不锈钢的大锅架在一炉明晃晃的炭火上,里面的鸡蛋玉米正冒着腾腾的热气,一只黑色的老猫慵懒地守护在炉火旁。
“原来陕南的冬天跟四川和黔南一个样,又冷又闷。”木一南的声音有些沙哑,该是着了凉。她对于时令还是弄不清楚,眼下早已是初春,只不过是碰上倒春寒,才使得春日的温暖还远远没有到来。
长生买来热乎的鸡蛋,一边给木一南敷着红肿的眼睛,一边对她说:“先吃点东西,再往前百十米就有面包车可以到客运站,最早的班次在七点,一会儿的工夫就能过去。”
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是开不快的,弯大坡陡,颠得一些人呕吐不止。好在木一南并不晕车,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始终侧头关注着沿途的一切。
匀城镇是广谷县辖下难得的一块“敞亮”地儿,相对几个临镇地势要开阔平坦些,因为占着这个便利,许多本土的厂区都建在匀城镇边上。一条蜿蜒狭长的河流穿过,镇子被分成两半,沿着河道修建的民居参差错落地紧挨在一起。
“这条河叫南溪河,跟你的名字一样,有个南字。”下车后,长生逗笑着木一南,但她却反将长生一军,“那到底是溪还是河呢?”
“我总觉着该是河,记忆里它几乎没有断流过,只是这些年水量小了。”面对木一南的玩笑话,长生却答得极为认真,或许是因为南溪河的流量确实小了不少。在长生小的时候,南溪河一直是他快乐的源泉,打水仗、捕鱼捉虾,那时候的南溪河常年流量充沛,水质清亮,人们常在河边淘米洗菜,舀水做饭。后来,匀城镇设的厂区越来越多,河道里挖掘机不停地采砂,这才渐渐导致河水变得昏黄,水量也一年不如一年。在大多数匀城镇的人看来,他们好像见证着南溪河的逐步衰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完全干涸断流的。
在匀城镇下车这还不算完,“找个摩的,再有一二十分钟就到我家了。”长生似笑非笑地看着木一南,脸上难得显现出些男孩儿的顽皮和稚气。
两天时间数千公里的行程,翻山过河,木一南自是觉得很累,但她也知道长生带自己回来的意义是什么,所以身体上的劳累还是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她故意翻着白眼说道:“哦。”这算是离开黔南后两人最轻松的时刻了。
摩托师傅载着两人行至一个岔路口就停了下来,前方的道路被挖得破烂不堪,据说是镇上的施工队,反正就是走不通,好在此处距离长生的家不过一里地而已。
随着越来越接近长生的家,木一南方才心头的轻松和喜悦一扫而去,担忧的心思又袭扰上来:“诶,我们走的时候你打电话说过了吗?”
长生不语。其实,还在黔南的时候他就想过,是否要打个电话回匀城,不过头脑一热买了票,如若打电话回村里,再麻烦别人通知李登富去接信儿,这中间不晓得又要耽搁多久。而且他似乎也不知道怎么说,这几年他跟自己父亲的关系并不好。种种原因之下,长生也就没有打电话预先通知,想着还不如直接到屋里,啥都会明了。可是就要到家门口的时候,被木一南这样一问,他心里忽地咯噔一下,忧虑的心思缠绕开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回都回来了,总不能还要兜圈子去打个电话,细细想过一会儿,长生只是叮嘱木一南道:“就说我们俩在工厂里认识的,我爸那人,犟。”前面话音刚落,跟在后面的木一南陡然停住脚步,她凝神看着长生,然后不再说话,又继续跟上去。
拐过几道弯,再经过一片熟地,长生的家就在不远处。巧合的是他俩赶上了热闹,齐整的院坝中围坐着四五个人,像是在讨论些什么。长生的父亲李登富坐在阳坎上抽着烟,偶然间的抬头侧目却让他有些愣神,李长生赫然出现在院坝入口的墙角处;更让李登富惊奇的是,在长生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娃。
“爸。”长生朝着李登富叫一声,院坝里坐着的那几人也都应声往后面看去。
“回来了。”李登富把烟头掐灭在地面,起身时,他首先看了看院坝里那几人,然后朝着李长生说道,“杵在那里干啥?带人家进屋啊!”
那几人也是精明着的,眼力劲儿自然不差,领头的那人示意大家起身离开,客气地对李登富说:“老李啊,我们就先走,找时间再说。”
李登富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慢走。”
几人从墙角转拐处走过时,长生偶然发现,那领头人看上去很是面熟,细细一想,他嘀咕着一句:“那不是刘主任嘛。”
堂屋里,木一南紧挨着长生靠墙坐着,李登富在一旁黑下脸,强压着一腔火气:“说回来就回来,也不说提前打个招呼。”
“当时走得急,就没想到。”李长生环视着装潢一新的堂屋,几年的时间里,当初的泥土地面已经全部用沙石硬化过,四周的墙壁也都抹上了一层新石灰,正上方供奉祖宗香火的神台也都装点一新,唯独是李登富的身板瘦弱了些。“爸,我这次是专门带南南回来看你的。”
李登富阴沉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看向坐在一旁的木一南,他压低着嗓门和语速问道:“这闺女叫啥?”
“大伯你叫我南南就好。”木一南显得有些不自然,双手揉搓在一起,眼神时不时向长生飘去。
“四川的女娃子。”李登富欣慰地点点头,不论他心里对长生窝了多大的火,这时候他都是打心底里高兴的,像人们常说的“活一辈子,总要把香火传下去”,这也是李登富所信奉的,香火的传递哪里少得了婚姻?想到这些,他的目光又溜到神台上去。
“刚才那些人是干啥的?我看有个人像是我中学时候的老师。”长生一边问着,一边从包里拿出两条烟给李登富递过去,“爸,这是南南的一点心意,你收着。”
李登富接过烟,连连说道:“好闺女,乖女子。”或许他心里是清楚的,这烟不过还是长生买来的,不过长生要这样讲。在他的认识里,男人有了女人,就像是给耕田的牛套上副犁具,是捆了一条鞭子在男人身上,就是再混账的人从那以后都会有个方向,不至于轻易去混日子。显然,他把木一南看成了绑在长生身上的鞭子,只不过他意识不到,就算鞭子也只是个器物而已,执鞭者从来都是生活。
木一南仍旧拘谨得厉害,端坐在木椅上垂着眼皮,不多讲一句话。
“爸,我说刚才那些人……”
“没啥,搞茶园的,”李登富并不等长生讲完话,“你们都还没吃饭吧?得是把人闺女饿着了。”
长生隐约间察觉到,或许李登富的那腔火气并不是完全针对他的,于是他又嘀咕着:“一准不是啥好事。”
但李登富不再理他,直接起身去到厨房。木一南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她想着:或许不该跟长生一起回来的,自己应对不了这些关系。她总觉得这些关系里的门道太多,木一南的心里生出些怕意来,怕自己被辜负,同样的,她也怕辜负别人,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靠哄靠骗又怎么能长久呢?于是那份怕意就在她心里扎下根,将会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与她纠缠不休。想到这些,她刚松下的一口气便又提了上去。木一南攥起拳头捶打在长生的腿上,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李长生是她可以坦然自若去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