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1）

　　24路车稳稳地停在站牌前，李长生提着来时的行囊，手里攥着一枚钢镚，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等待着上车。这路车返程的终点是火车站。
　　到站下车后，长生立在原地，目光远远地凝在黔南火车站的站牌上。许久过后，他拎起行囊朝着站口的反方向走去，那是通往十字营的方向。
　　藏在巷道里的小店仍旧有一种沉沉的暮气。长生摸着记忆找了好一阵，这才终于来到小店门口。那女人站在一楼的柜台前，抬眼一瞧，发现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了，她那死气沉沉的脸上立马扯出些笑容，大声招呼起来：“落脚歇息啊？”
　　“嗯。”长生记得这个女人，当初引自己前来的便是她。
　　生意既来，女人心里便欢喜，直接走出柜台去迎长生。她是清楚的：这样主动找上门的人肯定不是第一次来，说的什么落脚歇息，不过是来寻开心的。
　　“今天是找谁呢？”女人拿着一串钥匙在长生面前晃荡着，言语间也是毫不避讳。
　　“不找谁，就歇脚。”长生总还是有些顾忌。
　　那女人听着只暗自一笑，凭着她那老到的经验，心里自然明了：跟前的这个人不过是打着幌子，碍着一点脸罢了。“得了，你就先上去吧。”
　　长生倒还深谙人事，见着女人的脸色也能察觉出其中的滋味。他麻溜地接过房门钥匙，在桌面放上一张揉捏过后的20元钱，然后扭头便朝楼梯上去；不过刚走几步他又停了下来，缓缓回过头盯着柜台前的女人，磨叽半天才问道：“我找，木一南，她在吗？”
　　“谁？”那女人故意装作没听清。
　　长生扭过头打算直接上楼，不过刚一提步子便又落回原地，这次他背对着那女人又重复一遍：“木一南。”声音很轻，柔软得像团棉絮，飘飘地落到屋子里。
　　“南南哦，”那女人自是不会再装傻，咧着嘴一笑，“她可不在，走了十来天了。”
　　长生心里变得空落落的，他想：莫非就再见不着了？鬼使神差的落寞感瞬间将长生的心全部占领。
　　“哎，可惜了，这些天找南南的人还真不少。”女人真心实意地叹着气。
　　可就是这句无心的话却跟把刀子似的，直接戳破了长生心中的惦念，他带着些怒怨大步地往楼上去。
　　那女人背过身也立马拉长个老脸，极为不屑地骂咧一句：“鸡肠子男人！”
　　夜里，回荡在走廊上的那些男欢女爱的声音，幽灵般的往长生的房间里钻，再如甜酣的烈酒混进沙子般地朝着他的耳朵里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没法睡去。长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一个夜晚，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畏惧过一个夜晚，这样的夜晚实在难捱！他的身体里住进一个小小的人儿，不断地在描着一幅画，却怎么也把她的五官画不出来。都说画美人像要描皮绘骨，可这会儿，长生心里的小人儿只是躁动地拿着画笔挥舞。那笔挥舞得越是狂狷，他这年轻的身体就越发难以控制。当那些墨水凝成一团的时候，整个房里刹那间便清静下来，木一南的脸渐渐浮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伴着长生进入到难得的梦乡。
　　次日，一缕阳光挤过窗帘的缝隙爬上长生的脸庞，他慵懒地伸展着肢体，用力地扭动脖子，骨骼清脆的响声引得他发出一声长嘶，看来，这一夜的睡眠是十分憨甜的。
　　长生下楼去退房门钥匙时，那女人没好气，一句话也不说，板着脸斜眼觑着长生。她的心里格外不满：哪有这样的死脑筋男人！这女人是在气愤长生的固执，让她没做成拓展业务。
　　十几分钟过后，长生便出了十字营，就要转拐处，长生再次停下来，回头看向身后那片营房。这地方他统共来过两次，却像是给他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梦影，这个梦影时而轻灵地往空中翩飞，时而又浑浊地朝地面坠落，长生的心永远被矛盾给绑架着。
　　还不到进站的时候，门闸外的人们席地而坐，行李堆放在路旁，码成些低矮的山包。长生的眼光是极好的，透过人缝便瞧见一个好去处——闸门最右侧的角落里刚好无主，陌生的人堆中间，清净去处最是远离是非的。
　　蹲在角落里，长生把手里攥住的火车票反复看上几遍，那是黔南开往陕北的一趟列车，途径广谷县城。长生已经两年多没有回过匀城镇，他正想借着这次机会回去看看。角落里的时间是如何溜走的，这让人无从晓得，长生只觉腿脚变得麻木，他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往起站时已有些力不从心了。长生只得像个老头似的弓着腰杆，一手扶住墙壁。就在这难堪的当儿，他的眼睛从人堆里瞟见个侧脸。猛地，那双眼睛看贼般的跟着那半张脸走出几米远。愣住的长生一个趔趄差点摔跤，他来不及想其他的，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反复响起：像她！长生顾不得行李包，奔着人影就跑去了。
　　紧跟在那身影的后面，长生并不敢直接上去打招呼，他害怕认错人，就算没有认错，也是很突兀的，因为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木一南正朝着公交站的方向去，从刚出闸门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着自己，又一想：这是在车站，稠密的人堆里谁不是跟在旁人后面的呢？如此，她就不再多想，继续朝着前方去。可是越往前走，她越觉得不对劲，身后有一双脚步几乎跟自己的是同样的调子。她心里生出一点怕意，担心莫不是林家的人来寻她报仇的。于是她急忙加快步伐，跟在后面的长生见状也紧赶上去。
　　木一南突然停下脚步，站在流动的人群中间，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回头看一眼，这一看，才使得她整个人绷着的神经稍许松弛下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人正站在三五米远的后方，浅短的寸头；脸上的皮肉像是一张铺开的皮筋，微颤着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睛里或许是住着一个精灵，期许和怯意在来回忽闪着；深色牛仔衣的纽扣一直系到颈子口，两只手落在衣兜里，不自然地做着小动作。这人的身形还是偏瘦弱的，不至于在外表上唬住木一南。
　　面对着眼前几乎不着妆容的木一南，李长生的心中有些许惊讶，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欢喜，他想着：这世界上果真有这么巧妙的事情？这让一直以来相信缘分的长生更加觉得：自己跟木一南在冥冥之中就有着一种奇妙的缘分。
　　“你干啥跟在我后面？”木一南瞧着眼前的李长生只觉得面熟，可想不起究竟是谁，索性讲出一口四川话。
　　“真的是你啊！”长生憨笑着，一口匀城话使他显得更加憨实些。
　　“哪个？”木一南还是没想起来，但是那口音却在点拨着她，毕竟才几个月的时间，遗忘得不会太彻底。她想了想，然后耸耸鼻子说道，“你是上次那个吃白食的。”
　　“吃白食”这三个字让长生有些难为情，他挠着后脑勺，不知怎么搭话，脸上挂着的满是愧疚与羞涩。“你等我几分钟，我行李在那边。”说完，他就一溜烟地跑过去。
　　木一南看着长生溜走的背影，她想起头一次遇见长生时，这个小男人所表现出的那些冷漠和成熟，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了，反倒是像个孩子般的温暖活泼，木一南不禁笑了出来。过路的一个妇女推搡着木一南，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住了别人的去路，所以她也识趣地退到一边。
　　等长生再过来的时候，他依旧两手空空。是的，他的行囊不知被谁给顺走了，所幸的是，他的钱包还在贴身的挎包里放着的。
　　木一南看着沮丧的长生，心中已然知晓原委，故意拉长声音问他道：“你的行李呢？”
　　“没了，”长生无奈地挑着眉毛，“谁给顺走了。”
　　“车站这种地方，没人看着的东西可不就丢了嘛。”木一南的话让长生无言以对，接着她又问长生，“让我等你干啥？”
　　“原是要回陕南的，东西全丢了，回不去了，请你吃个饭吧。”长生突然又想到些什么，急忙说一句，“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得去把车票给退掉。”
　　一来一去，时间已经到下午，木一南跟李长生坐在街边的一个大排档里，吃着黔南州的特色美食：辣鸡粉。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长生瞅着对面的木一南。
　　木一南不紧不慢地瞟了一眼李长生，并没有直接接过话茬：“你又晓得？我们见过几次？”
　　“但是你的面色真的很不好，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样子。”李长生或许感觉到自己的关切有些多余，又补上一句，“我也就说说。”
　　“没涂口红吧。”木一南的语气变得柔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从旁人身上感受到过这样纯粹的心意了。
　　“你还回十字营吗？”长生说这句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甚至不敢再去看木一南的脸。
　　木一南戏谑地一笑，放下手中的筷子漫说道：“回不回又怎么样？”
　　“我替你回去过，那里不好。”长生摸出钱包，从里面拿出十元钱放在桌角。
　　木一南不解，也不语，只是盯着李长生看，她感觉这个男人身上的成熟与冷漠再次钻了出来。
　　“我去找过你，昨晚，我想等你。你肯定不信，但是我又遇到你了，这是缘分。”像是剧目的独白，长生的这些话就是凭空溜出来的，说完，他就要起身离开。
　　木一南跟着起身走出大排档，一路追得很远。实则也算不上追，两人前后隔着二三十米，慢悠悠地在走着。黔南州的夜风是比四川更冷的，路旁的银杏黄叶铺了满地，木一南在一阵凉意里陡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究竟凭哪样要被这男人牵着走？于是她索性不再向前，只停在一棵银杏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