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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4)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10 21:37:39      字数:4121

  花轿稳当地落在林家大院门前。
  那是一整套古老的宅院,三步台阶的木门坎上,两扇长着铜环的大门是敞开的;门的两侧贴着对联:上联“花开并蒂姻缘美”,下联“鸟飞比翼恩爱长”,横批“鸾凤和鸣”。若只看对联,旁人定会以为这是一桩佳偶天成的绝好姻缘。再往下看,门槛两旁各蹲着一个气派十足的石狮子。从门口向里望去,那是一个宽敞的庭院,青石板纵横交错地铺出几条路来,在交汇的中心点放着一口硕大的土瓷鱼缸,周围是一圃花草,修剪得极为用心,想来也是有专人伺候着的;直直通向内堂的那条路上盖着一层红毯子;进到内堂前,要经过厢房正对出的一条廊道,那条廊道顶上虽悬挂着几排大红灯笼,但仍旧显得有些深幽;廊道隔出的左右两边都有一排耳房,这样典型的北方格局在南方是极为罕见的。偌大的庭院,却少有人耳语闲言,总是给人一种寂寥的感觉。
  内堂的房檐上是些飞禽走兽的木刻,间隔有序的梁柱上也都镌刻着各样的文字和图案。若不去看那些锃亮的吊灯、精致的沙发摆件,全凭着那气派的富贵格局,你就会产生出一种错觉:莫不是回到了古代哪个大户的府上?
  林家人的讲究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上。木一南刚从花轿中走出来,喜庆的锣鼓、唢呐、鞭炮就又同时响起来。同时迎面而来两个女人,她们分站到木一南的左右两侧,各自轻搀起木一南的手。
  跨过三步台阶的高门槛,木一南这才进入到宅院的大门内,踏上那条长长铺开的红地毯。过了外庭,再通过廊道就是内堂了。廊道的采光并不好,使得顶上排开的红灯笼有些刺眼。越接近内堂时,木一南心中越燥热,她接连不断地吞咽着口水,双睛紧盯着庭院深处正端坐在内堂上方的林志远。一边的林宗耀身穿一袭红色唐装,身形显得极为高壮。他在旁人的照管下一板一眼地站立着。细心的人能察觉出,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似乎憋着一股笑意,脸上的肌肉谨小慎微地拉扯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中散发出一种稚气十足的目光,看上去,他是对眼前热闹的场面颇感好奇的。他并不能够知晓:这场面上的热闹,全部都是为了他才有的。
  唢呐的声调响彻在整个院落里,随着木一南越接近内堂,那声调便也越高,人们脸上的笑容也更灿烂。大喜的日子里,欢庆的气氛存在于这座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可也就在这时,木一南突然用力拽回自己的双手,以至于完全挣脱那两人的牵引;她再陡然加快步伐,直朝着林志远的位置奔去……
  锣鼓声哑了,唢呐的乐声也跟着师傅们惊讶的眼神完全跑了调子,方才喜笑盈盈的人群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将要出现的场面。在这些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木一南又做出来一件更让人料想不及的事情:她撕扯掉身上的红色霞帔,随手一抛。霞帔在空中扬开,然后缓缓飘落,直到霞帔完全落到地面上,众人目瞪口呆地发现,在木一南的腰间系着一条醒目的白色孝带。所有人都直觉得惊讶不已,尤其是大疤子,他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他费力地挤到人群的最前面去,然后又缩回人堆里。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他清楚,自己即将到手的富贵或许要溜走了。他不甘心地摇摇头,一心还想要补救。他从人缝中间钻出,直趔趄着朝林志远的位置跌撞而去,那惊慌失措模样倒真有几分狗的神韵。
  人群沉寂片刻后又瞬间哄闹起来,方才笑嘻嘻的人们立马换过一副嘴脸,神色紧张地、翘首以盼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林志远虽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但似这种喜事上遇孝带的荒唐事,他也是头一次碰着。一边的林宗耀趁着看管他的人慌神之际,也一个箭步冲到人群中去。在孩童的意识里总是向往各式各样的热闹,他才不会管是哪样的热闹,只要有热闹,就尽量掺和而已。木一南一边疾步而去,一边又重新将孝带系到头上。这一幕的出现让林志远再无法端坐着,他双手发颤地撑在龙头拐杖上,缓缓站起身,目光在人群里来回跳跃,大疤子只为保住即将到手的富贵,硬着头皮凑去林志远跟前。
  林志远怒目圆睁,他用发颤的手掌狠狠地打了大疤子一耳光。大疤子只能弯腰极尽讨好,结结巴巴地述说着前一夜里发生的事情。对于这样的禁忌,凭谁看来也是不吉利的,林志远倒吸口凉气,一个踉跄就又落回原位。他那双老而狠厉的双眸,像是鹰眼一般的尖锐,直凝视在木一南愈来愈近的身影上。
  “我刚死了娘,你们还要吗?”木一南停在离林志远两米左右的位置上,一脸的冷漠直让人觉得沁骨,同时她那冰冷的目光,化作锋利的冰棱直勾勾地刺向大疤子。
  林志远心头一沉,好似千斤的巨石压住胸口,他双瞳上的血丝遍布开来,一时间只觉一股热浪在身体里翻滚着。他强忍着那股子劲头,将目光瞥向一旁的人堆里,林宗耀正跟几个小孩儿趴在地上打着弹珠。
  这一剂药石效用似乎还不够,俗话说治顽疾当用猛药。木一南的目的并不只为从根上断掉林家人的念想,她要报复大疤子,要报复所受到的一切苦难,她要将自己一层层地扒开,用那十来年血肉模糊的岁月,去揭开所有的丑陋与罪恶。
  木一南慢慢把目光投去人群中间,她的眼神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游走而过,然后用一种悲戚的腔调问道:“你们中间哪个不是儿女,哪个又不会是爹妈呢?”
  面对木一南哽咽的发问,没有任何人说话。
  “今天我死了娘不要紧,要说她早十几年前就死了的。但是我还活着,这个畜生也还活着。”木一南的声音是嘶哑的,她那充盈着热泪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大疤子。人们的目光也跟着她走,齐刷刷地都落向大疤子。
  “我刚十来岁的时候,他就往我床上钻,一钻就是几年。最开始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压在我身体上是在干什么。但我娘告诉我,要活着就要像狗一样乖顺,也因为这些,他的畜生行为更没个完。”她字字泣血,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勇气,她才能够在众目睽睽下,将自和着血泪完完全全地扒开来。
  一番话刚讲完,底下的人们也像是都愤怒了。是啊,他们谁不是儿女,谁又不会是爹妈呢?人们开始声讨、咒骂,控制不住情绪的人摩拳擦掌地想要跳到大疤子面前,只不过又被一旁的人给拦下来。弱势者的愤怒往往是苍白而又无力的,只有在他们抱成团的时候才会被赋予些力量,才能冲破隐忍的藩篱,透出血性的勇气来。
  林志远感到心痛如绞,血肉分离的痛楚直击内心,一口鲜血猛地吐出来。场面变得更加混乱,大疤子见状想要溜之大吉,但是却被人群给生生阻挡住,跑不出去的他只好瘫坐在地面上。此时的木一南也坐在青石台阶上,似乎她用尽浑身的气力,才讲出方才那一番独白。
  林家的人连忙拨通镇医院的急救电话,同时,别有用心的人也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不一会儿,医院的急救车、派出所的警车几乎在同一时间来到林家大院外面。林志远被紧急接去医院,木一南、大疤子以及林家的一些人全部被派出所带走,名义上涉及的是“纠集宗族势力严重影响地方治安”。林家筹备良久的大日子就这样潦草收了场。
  调查期间,有许多镇民专程跑去派出所,只为指证林家人多年来的恶行:非法利用集体资产,暴力侵占他人的合法财产,甚至于贩卖妇女、名义组织青壮年下矿,实际害命取财这样罪名也一一被落实。林志远在被转去县医院的路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林家这只世代盘踞在达米镇的害虫终于被彻底覆灭,镇民们无不兴奋地奔走相告。但木一南最迫切的愿望落空了:她在林家所做的一切,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亲手毁掉大疤子,不过由于她所供述实在无法取证,而大疤子本人又拒不认罪,派出所的人也没有办法去逮捕,只得将大疤子放走。这样的结果对于木一南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她用尽自己的一切换回了全镇的欢呼雀跃,然而却惩罚不了一个对自己施暴的畜生。
  大疤子在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哼着一曲悠扬的小调。虽然,他期盼已久的富贵随着林家的倒下已再没指望,但也算是免下一场牢狱之灾,大不了日后过得再浑噩些。
  木一南漫无目的地走在达米镇的街道上,人们见到她总要言语上几句,或好或坏。但这些对她来讲都不重要,因为大疤子还安然无恙,没有得到他应有的惩罚。她不知走了多久,忽听见有人在讨论大疤子,细细一听才晓得:那天,大疤子离开派出所后,就跑去喝得酩酊大醉,夜里不慎掉进河里被淹死了,他的尸体搁浅在下流河心中间的一片干地上,派出所的人去现场勘查过,也只说是意外。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前段时间连连几天大雨,河水凶着猛着哩!”听完这些,木一南向后山看去一眼,此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候,秋日里的夕阳来得早,天边出现绵延数里的火烧云,血色般地映在她的眼里。远山处,一座新立的坟堆上,几束干茅草中间还泛着些浅绿,它们都迎风摇曳着。达米镇的一切再与木一南无关,她想要离去,可是去哪里呢?再次去黔南吗?她问自己。思量一番过后,她还是笃定要再去黔南一趟,但不是回十字营。关于她的过往仿佛都已死绝,她告诉自己:只需要再做一场告别,自己的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她似乎从来都是那样的一个人,简单、傻愣又倔强,不论能否摸得清事情的好坏,她都要去强求一份纯粹,无论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她似乎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彻头彻尾的怪诞不经的人。
  木一南离开达米镇那天,经过镇上的小学,教室里传出来一阵响亮的读书声,那一课书目的句子她曾经也学过,也算得是许多人启蒙课上的句子: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后来,我在匀城镇跟李长生喝酒聊天时,我问他:“木一南为啥不直接去报警,而是选择那样闹腾一番呢?她又怎么敢去赌旁人会报警呢?”
  李长生摸着脖子上戴着的那个小瓷瓶,他说:“有些事就得先跟别人说,然后这些人凑到一起,再说一遍才会起作用。”
  我仔细琢磨着这句话,或许只有木一南将那些事弄得人尽皆知了,执法者才会不包庇、不纵容。但我心里还有一层疑惑:都到那个地步了,木一南完全可以选择与大疤子同归于尽的。但我并没有讲出来,反倒是李长生又说了句:“你进来镇上时,瞧见有些路面嵌着的石板没?”
  我更不解:“你是说什么?”
  长生搓弄着自己的胡茬:“有一块被我偷偷撬了起来。”
  “你把它摔碎了吗?”我的兴致被长生勾了去。
  “没有,给它翻了个面。要是给它摔坏掉就得赔钱,我就想看看那个不见天日的阴面长啥样,保不齐过路人都想要看,他们看了,或许还会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长生是笑着说的这些话,他的手依旧把玩着那个小瓷瓶。
  这天我才发现,原来长生的宝藏远不止那个破旧的本子,他对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瓷瓶也是格外珍视的,时不时就会拿在手里把玩一阵,竟有几分似在抚弄爱人发梢的模样。
  他又问我道:“你怕死吗?”
  我并没有回答,我想说我怕,但我觉得他会嘲笑我。
  他也不再说话,只从我的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自顾地点上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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