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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十九)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6 11:15:23      字数:16165

十七

饭店里实在累人,起草摸黑,手脚不停,晚上躺在那用桌椅临时拼凑起来的床铺上,如霞简直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天深夜,如霞一觉醒来,手又不由得放在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静静地躺着,心里一阵酸楚:“孩子啊,孩子,为什么你还没有生下来,就要和你的母亲一起经历如此的困苦磨难呢?”

这时,她忽然明显地感到:腹部微微动了一下。如霞吃了一惊,再要细细去体会,却又丝毫没有了动静。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胎动”吧?啊,肚子里的孩子会动了,如霞又惊又喜。可孩子跟着她这个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母亲,将来又咋办呢?想到不可预知的未来,她一阵心酸,眼泪不禁顺着眼角慢慢流下来。

躺在如霞身边的金凤翻了个身,低低叹了一声。如霞吓了一跳,忙暗暗拭干泪,轻轻叫了声“金凤姐。”金凤低低应了声:“如霞,你咋还不睡?”“不知咋搞的,一觉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金凤向如霞这边靠了靠,贴着如霞的耳朵,小声问:“如霞,告诉姐,你怀孕几个月了?”如霞吃了一惊:虽然她尽量遮掩,可还是没能瞒过金凤的眼睛。经过几天的相处,如霞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金凤这个泼辣、善良的女子,她已经真正把金凤当姐姐看待了。

“金凤姐,快三个月了。”“唉!”金凤深深叹了口气:“那你打算咋办呢?”“我……我也不知道。”如霞嗫嚅着。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一首诗,那是她在家里闲极无聊,愁苦无奈之际蘸着泪水写的:“远方道路迷茫,我望不到头。不知道前面充满着希望,这是一片荒芜/暗夜里梦的徘徊,白日里心的困守。是谁在如此捉弄我们,为什么生活像一杯苦酒?/我渴望到一个地方,那里没有眼泪烦忧。那里阳光铺满草地,一片温馨与幸福。/啊!亲爱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人生的路,我该怎样走?”是啊,人生的路,她到底该怎样走?又有谁,能为她指点迷津?

“如霞”,金凤诚恳地说:“眼看着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大似一天,这样拖着不是办法,你要早拿主意呀!”见如霞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她又说:“依我说,你还是回去吧!”“不!金凤姐,就是死,我也不愿再回去了。”“那,姐指给你一条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你一个单身女人带个孩子,可咋往前磨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一个人无牵无挂地过日子。”“不,我不!金凤姐!”如霞猛地抓住金凤的胳膊,失声喊起来。金凤忙警觉地向四下看了看,又轻轻拍了拍如霞,小声叹道:“唉,女人命苦哇!”“金凤姐”,如霞的眼里已噙满了亮晶晶两汪泪,“孩子就是我的命,我不怕拖累!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要把它养活大!”

金凤满眼怜惜地看着如霞,看着这个柔弱而又坚强的女子,她被深深感动了。“放心吧,如霞。万一过不下去了,还有姐呢,到时候姐帮你。”如霞紧紧地抓住金凤的手,望着她那在微光下白皙、美丽的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两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亲密无间的崇高友情中,默然无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如霞才小声问:“金凤姐,你家里也有孩子吧?为什么总没听你提起过你以前的家呢?”

平时两个人在一起干活,如霞就注意到:人越多金凤越是谈笑自如,当活儿消停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却常常走神。每当这时,如霞总是暗暗地望着金凤,默默地想:金凤姐,外表看起来乐观开朗的你,难道心里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老板有个六七岁的孙女儿,经常来店里玩。她圆脸蛋,大眼睛,留着个短短的童化头,非常可爱。她特别亲金凤,金凤也最疼她。有时饭店里活儿消停了,她便粘在金凤身上,腻在金凤怀里,撒着娇央她讲故事、教儿歌。金凤总笑搂着她,爽快地满足她的任何要求。一次,小家伙居然偎在金凤怀里睡着了。金凤坐在那儿搂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悠悠哼着一首催眠曲。她的脸上,充满了母爱的圣洁的光辉。那时,如霞就想,金凤一定做过母亲。因为只有真正做过母亲的人,才会有那种伟大而无私的母爱。如霞虽然还没做母亲,但肚子里的小生命在一天天长大。孩子啊孩子,你的每一阵噪动,都是怎样地让母亲牵肠挂肚,梦绕魂牵呀!

吃饭的客人,有时常常带着小孩。金凤那含笑的目光总是久久投在孩子身上不愿移开。每当客人带着蹦蹦跳跳的孩子离去,她的神情便会变得怅然若失,有时还不由自主地颦眉叹气。这一切,细心的如霞都注意到了,并暗暗地记在心里。今夜是个难得的机会,金凤终于把藏在心里很久的话倾吐了出来。

“如霞,我是有个孩子。是个男孩,他今年整整六岁了,该上小学一年级了。”“金凤姐,那你怎么……?”“唉!”金凤幽幽叹了口气,“像我们这样飘泊在外的女人,谁身上没有一个悲苦无奈的故事呢?我离开孩子,离开那个家整整三年了。孩子是娘的心头肉,我咋能不想他呢?”

迎着如霞惊讶的目光,金凤缓缓叙述着。如霞随着金凤那低沉委婉的声音,也不禁跟她一同哭、一同笑、一同叹息、一同流泪了。她永远也忘不了金凤最后说的那句话:“如霞,是的,我们是女人,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呀!可有些人,为什么就不拿我们女人当人看呢?”

经过那次深夜长谈,如霞和金凤的关系更近了一层。她俩食则同桌,寝则同床,简直比亲姊妹还好。看她俩那形影不离的样子,饭店老板也有些嫉妒了。一次当着大伙儿的面,他哂笑道:“金凤呀,你瞧你跟如霞好得,上厕所都俩人一块去,当心我们说你俩搞同性恋呀!”如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金凤则爽利地开了口:“怕什么!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心中没冷病,不怕吃西瓜!”说得众人都笑了。老板也笑指着金凤:“好张利嘴!真不知道你这嘴是咋长的?”金凤毫不示弱,扬着眉毛含着笑:“要不是我这张嘴,你杨老板还不把我吃了呀?”“哎哟哟,吃你?我可不敢!你是咱饭店里的台柱子,我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把你金凤咋样呀!”

旁边的牡丹、玫瑰她们几个便起哄,“哎哟杨老板,金凤姐嘴利你就不敢惹,对我们就又打又骂的,原来你是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呀!”杨老板急了:“胡说哩!你们都是我的女儿,我可是最疼你们了。”说着顺势把牡丹搂在怀里。牡丹一拧身子,拉下脸走了。杨老板也不恼,依旧打着哈哈:“嗬,你们瞧她那小样儿。”

站在一边的如霞望着唾沫四溅的杨老板,心里寻思:人真是难以捉摸,就像这个杨老板,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你说他好吧,他经常满嘴粗言秽语,口头禅是“他妈的!”店里的人工作稍有差错,他能骂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谁要是稍有反抗,对不起,卷铺盖,走人!反正他们店离劳务市场不远,找人容易得很。有时,他还对店里几个小姐妹动手动脚,掐一把、拧一把的,姑娘们是敢怒不敢言。

说他不好吧,他对店里的员工可真够关心的。他常说娃们出门在外不容易,吃的喝的都尽着他们来。有时高兴了,还给大家发个澡票什么的,或者亲自下厨炒几个小菜,说是为大家改善生活。售货亭里的小丽姑娘体弱多病,他经常给她买补品。小丽想吃什么,只要给他说一声,他马上叫店里去做。他对如霞更是特别好,从来没有大声斥责过她,私下里还常和她谈心,说她身子单薄,叮咛她干活不可太劳累了,还硬让如霞管他叫“干爸”。当听说如霞出身书香世家,爷爷是名闻乡里的一介鸿儒时,他对如霞更加器重。多次许愿说要供如霞学文秘、财会,最不行也要给她在城里开个小店,将来寻个省城女婿。

一次,他坐在如霞身边,半真半假地问如霞:“你说干爸好不?”如霞敷衍道:“好”。他的手便极快地在如霞胸前有意无意地摸了一把,问:“这回干爸还好不?”如霞猝不及防,吃了一惊,仓促中答道:“杨老板,我希望你是个好人。”杨老板起身走了,临走还悻悻地甩了句:“他妈的,乡下人还在我跟前耍心眼。”从此,如霞和杨老板交往便加了几分小心。但以后杨老板却又规规矩矩的,俨然一副正人君子样。

一天中午,店里吃饭的人特别多,一直忙到两三点才消停下来。如霞累得要命,坐在后边刚想喘口气,见杨老板过来,她忙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想到前头去。杨老板笑眯眯地坐在她身边一把椅子上,示意如霞也坐下。如霞忙说:“前头还有几个客人,我去招呼客人。”杨老板笑着说:“前头有牡丹她们呢,你先坐这儿歇歇。”如霞红着脸侧身坐下。杨老板笑道:“如霞,我早看出你不是干食堂的料,在这儿太委屈你了。是这样,爸给你找个轻省活,赶明儿你到咱售货亭站柜台去。”如霞忙说:“不,我在这儿挺好的,况且小丽在那边不也干得挺好吗?”“不,她不行!文化太浅了。我准备把她换下来,让你到售货亭里卖货。”“这样不太好吧。”如霞红了脸答,“我对那儿啥都不熟悉,我不想去。”“那有啥?小丽刚来时,比你差得远呢。她到底文化低,不行。我想把饭店和售货亭用现代化武装起来,那就必须启用新人,当务之急是先把小丽换下来。到售货亭去又轻省又比饭店挣钱多,这么好的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哩。这事你先不要对别人说,你再好好想想。”说完径自走了。

晚上,趁其他人都睡熟了,如霞把这事对金凤说了一遍。金凤沉吟了一会,说:“我看杨老板不是啥好人,这事你先不要答应,咱慢慢再想办法。”

第二天,如霞见到售货亭里的小丽,忽然觉得小丽怪怪的,看见如霞,她苦笑了一下,张嘴想说什么又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如霞不禁对小丽姑娘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说起来,小丽该算是她的同乡,她家在田峪山口,来这里好几年了。小丽对杨老板可以说是关心备至,洗衣服、洗袜子、擦皮鞋、倒洗脚水,什么都干。而杨老板高兴的时候,待小丽也很好,给她买鞋买衣服、端吃端喝。可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小丽可就倒了大霉,他对小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日娘骂祖宗,常使小丽哭鼻子抹眼泪。小丽有时晚上收工后在饭店里玩,时间稍微一大杨老板就骂。那天收工后,她边在水房搓洗杨老板的衣服边伤感地说:“唉,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我是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呀!”这时,杨老板又在外面高喊:“小丽,你是死了还是咋的?还不过来睡觉,看你明儿咋有精神卖货?”小丽再顾不上和众人说话,忙冲净衣服,仓惶走了。

如霞的心里有了越来越多的疑问:小丽也是杨老板的雇工,他那样对小丽,合理合法吗?

售货亭里晚上本是小丽和饭店里的玫瑰同睡的。这天晚上,如霞她们正要关店门睡觉,杨老板进来,指了指如霞,“从今儿起,玫瑰在饭厅里睡,你过去,跟小丽一起睡售货亭里。”如霞毫无思想准备,她惶惑地看了看众人。那边,玫瑰已经在平静地铺她的铺盖了。如霞别无选择,她慢慢站起身,就要离开朝夕相处的姐妹们了。那边,她和小丽还不太熟悉,相处下去会怎样呢?临走时,她留恋地望了金凤一眼。金凤冷静地向她点了点头,这给了如霞莫大的力量和勇气。是的,无论处在怎样的环境里,她都要坦然、冷静。

如霞万万没有想到,小小的售货亭里,竟是她和小丽、杨老板三人同睡。店里只可转身的空地上,临时支上两张木板床,宽点的她和小丽同睡,窄点的杨老板睡,中间象征性地挂个布帘子。因店里大都是贵重货物,门窗关死,里面放个便盆。一时间,如霞感到莫大的别扭和滑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边,小丽已经开始脱衣服了。如霞只得上了床,就着被子脱下外衣,挨床边侧身躺下。耳边整夜是杨老板的呼噜声和咳嗽喘气声。她想小便,可又实在没有勇气去碰那个便盆,只得硬憋着。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清晨,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售货亭。

第二天晚上,如霞借口自己要经常起夜,再也不肯到售货亭里去了。金凤也在一旁帮腔,说是如霞每天晚上都要上厕所大解数次,睡在售货亭里实在不方便。杨老板无奈,只好自我解嘲地说:“其实我让如霞去售货亭里睡,主要是想让她看一下,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看她是人小心眼多,我要让她告诉大家,我到底是不是个正人君子。”便转身又叫玫瑰过去睡,无奈玫瑰死活不肯过去。杨老板不禁发了脾气,指着玫瑰,声色俱厉:“他妈的这真是南山核桃要砸着吃哩!一句话: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玫瑰冷着脸一声不吭,小丽闻声过来,拉着玫瑰,眼里含了泪道:“过去吧。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我做个伴。”硬拉着玫瑰走了。杨老板也骂骂咧咧地跟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如霞一直寝食难安;小丽和玫瑰两个单纯少女,能否安然度过售货亭里的每一个夜晚呢?店里做饭兼打杂的胖姨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一天如霞悄悄跟她谈起这事,胖姨撇了撇嘴小声说:“我看他里面那两张床上有文章。世上哪个猫儿不吃腥,他绝对不是个正经人!”

饭店里的男工小王因和杨老板顶嘴,又被辞退了。杨老板到劳务市场又找了两个人,你说这世上的事巧不巧,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个子居然是如霞在劳务所碰到的陕北小孩小军。如霞不禁惊喜交加,差点喊出声。小军显然也认出了如霞,但她只是笑着向如霞点了点头,如霞不禁暗暗佩服他的机灵、老到。

私下里,小军才对如霞谈起他在劳务所的遭遇。他们骗了他的钱,又没给他找下工作,任凭他在劳务所里痛哭流涕,他们竟毫不动容。劳务所里的“八字胡”还嫌他妨碍他们工作,使劲把他推到门外。后来,还是一位扫大街的大妈看他可怜,给了他五元钱,让他回家去。可五元钱哪里够回家呢?小军用这五元钱买饼子充饥,边转悠边找活干。这儿打个短工混几天,那儿打个短工混几天,这几天实在没活干了,他便来到劳务市场碰运气。“我也知道劳务市场找活不保险,可咱是实在没办法呀!再说了,我是个小伙子,他们大不了干了活不给我工资,难道还能把我拐卖了不成?”小军扑闪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这回,我一眼就看出这个老板不是个好东西,可我还是跟他来了。咱不说别的,他一天管吃管喝,咱总能落个肚儿圆嘛。”如霞望着小军,不禁苦涩地笑了。

小军在饭店里干了几天后,如霞竟发现他十分精灵能干。脏活累活他抢着干,老板在时尤其卖力,一张小嘴又甜,“哥”呀“姐”呀地叫得店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每当如霞看见小军干那些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重活时,心里就非常难受,想上前帮忙又不能去,她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呀!还好小军十分聪明,实在吃不消了就称他要上厕所,一去就是老半天。一次他半下午就去上厕所,可直到吃晚饭还不见他的人影。如霞到处找他,后来发现他居然躺在雅座的包厢里睡大觉。唉!这个叫人哭笑不得、又气又爱的小军呀!
  店里新增加了一项食品——肉夹馍。和小军同来的那个高个子就是杨老板请来的打馍师傅:温师。温师二十六七岁,长得油头粉面,和店里的几个女孩子在一块,嘴里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他见如霞性子绵软,嘴又不厉害,便常在言语上占她的便宜:“如霞,你那脸蛋可真像个苹果,我一见就想啃几口呢”;“如霞,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美最迷人的女孩子,每回见了你,我都想把你吞下肚去”;“如霞,你猜我昨晚梦见啥?跟你睡在一起,嘿嘿……”如霞总不理他。一次,他居然把如霞堵在后院角落里,动手动脚。气得如霞变了脸,厉声道:“你再这样不知羞耻,我就要喊人了。”他才悻悻而去。

可狗改不了吃屎,一次,温师居然又对金凤动手动脚。金凤可不是好惹的,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破口大骂了他一顿,并声言他如果再欺负她妹妹如霞,就要对他不客气,他才有所收敛。店里每个女孩子的主意他都打过,大家都很讨厌他。可是不久大家却发现,售货亭里涉世未深的小丽姑娘被温师勾走了魂。平时少言寡语的小丽变得爱说爱笑了,一天有事没事总爱花枝招展地在温师的肉夹馍摊前转悠。杨老板禁斥了小丽多回,可少女的心一旦给谁,便是九头黄牛也拉不转,杨老板的脾气明显变坏了。这天晚上,恰好牡丹、玫瑰、小丽、温师、刘师他们一同出去逛街,这岂只是违反了杨老板订的不许员工晚上出去玩的店规,杨老板气得发疯,转出转进,把店里剩下的如霞、金凤、胖姨他们几个人齐齐训斥了一顿,并自作聪明地当众分析:出去的几个人中,一定是牡丹、玫瑰、刘师几个人是一伙,小丽和温师是一伙。小丽和温师这对狗男女,绝对没干什么好事。说不定这会儿趁着天黑,两个人怕早就脱了裤子成就了好事。如霞虽然是个过来人,听了杨老板不知羞耻的话,也不自觉地红了脸。正闹着,出去逛的几个人一块回来了。杨老板马上让他们站成一排,仿佛要他们向大伙儿低头认罪,然后挨着个儿把他们大骂了一顿,并声言温师如果再勾引小丽,不但要砸了他的饭碗,还要打断他的狗腿。最后当众宣布:从第二天起,由如霞接替小丽在售货亭里的工作。鉴于如霞对售货亭里的情况还不熟悉,让小丽先把如霞带几天。小丽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也许她心里在想:离开售货亭到饭店里来也好,和她的心上人接触更方便吧。唉,这难以捉摸的少女的心哪!如霞听杨老板又要她到售货亭去,如入刀山火海,忙宣称:“要我到售货亭去卖货也行,但我晚上不在那儿睡。”金凤也在一旁为如霞帮忙说话。杨老板勃然变了脸:“他妈的,就这样决定!谁如果再多说一句话,统统卷铺盖,滚蛋!”
  第二天,如霞到售货亭里和小丽一同卖货。小丽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几次问如霞:“你看温师那个人咋样?靠得住吗?”如霞犹豫了一会儿回答:“他脑子倒是聪明,就是……”话没说完就被正好听见的杨老板接了去:“人聪明可惜他不往正路上走!这样的人要能靠得住,我就是地上爬的。”小丽痛苦地低下头,眼泪扑簌簌直滚下来。如霞在一旁心里也替她难受,不禁眼圈也红了。

吃过晚饭,小丽和温师居然又不辞而别,不知跑到哪里逛去了。杨老板像气极了的疯狗,把如霞大骂一顿,怪她没有看好小丽。恰好牡丹和玫瑰又结伴出去吃凉皮,杨老板马上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把她们骂了个遍。当他余怒未熄时,玫瑰和牡丹回来了。杨老板口不择言,根本不听她们的解释,臭骂着让她们卷铺盖滚蛋。性格刚强的牡丹也拉下了脸,“杨老板,在你这儿我们气早都受够了。不用你赶,我们也打算走。我们现在就走人!”两个人草草收拾了行李,正准备离开。拉面师傅刘师见状也取出他早就收拾好的包:“我也不打算干了,我也走。”杨老板正在发愣,小丽回来了。跟在小丽后面的温师见势不妙,正要悄悄溜走,被杨老板一把揪住胸前的衣服,在脸上狠狠扇了几巴掌。“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了,敢勾引我干女儿小丽!我先叫几个人打断你的狗腿,再把你送到派出所去告你个拐骗少女罪。”温师一副逆来顺受的无辜样子,这越发激起了小丽的同情心。“杨老板,你不想让人家干,让他走好了,干吗要叫人打他呢?”杨老板看了看小丽,对其他几个人说:“好,把他的东西给他,叫他马上滚蛋!”他又指了指如霞、小丽、牡丹和玫瑰:“你们几个人跟我到售货亭里去。其余的人看守饭店。”

几个人来到售货亭里,杨老板关了店门,一时间竟声泪俱下。“唉,你们这几个小冤家,咋这么不理解我呢?我一个孤老头子,哦,不,应该说我还有三个儿子,可他们都是狼,要吃我哩。你们也看见了,他们来不是要吃就是要钱,我早就不认他们了。我是真正把你们当自己的娃哩。当然有时也打骂你们,可那是恨铁不成钢呀!哪个父母不管教自己的娃呢?饭店办得好,还不是为了你们几个人吗?”他看了看低头沉默无语的几个人,指了指牡丹和玫瑰,“看你两个人瓜的,我叫你们走,你们就真的走呀?你们是店里的两朵花,咱这饭店年后才开张,你们不比旁人,从一开始就在咱这里干,为咱这店可立下了汗马功劳呀。能说走就走?都给我回去,明儿照常干活!”牡丹一脸严肃:“杨老板,我们走也是迫不得已,因为你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你说,你骂我们的那些话谁能受得了?这几个月我们早受够了!”杨老板睁大了眼睛:你们真的要走?不后悔?”“我们决定好了,不后悔。”玫瑰和牡丹昂着头,同声说。“好啊!”杨老板马上变了颜色,一脸狰狞,“你们把我以前给你们买的皮鞋、衣服钱还给我!”“要多少?”牡丹冷冷地问。“二百。”杨老板恨恨地回答。牡丹愣了愣,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的票子甩到杨老板面前,拉着玫瑰出了门。她们身后,传来杨老板一阵声嘶力竭的咒骂。

如霞呆呆地坐着,她庆幸自己终于看出了杨老板的真面目,同时她也在心里为玫瑰、牡丹她们担心。天黑了,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大都市里,两个少女将到何处安身?

见玫瑰她们走了,小丽也哭嚷着要走。杨老板不顾如霞在场,一把把小丽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乱叫:“我的命根子哩,你咋也要走哩?你走了,让我可咋办呀?”小丽哭得肝肝寸断,可就是不改口。杨老板放开小丽,厚颜无耻地跪下来对天发誓:“小丽,我的心肝呀!只要你不走,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想法给你弄。你在这儿再好好呆两年,我一定在省城给你开个门面找个对象。小丽呀,我往后再打你骂你对不起你,天打五雷轰!”他又拉过呆呆坐在一旁的如霞,把她和小丽同时搂进怀里:“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命哩。以后我死了,这饭店还不是给你俩留下?只要你俩听我的话……”边说边用手抚摸着俩人的后背。如霞只觉得一阵恶心,连忙挣脱开来坐在一旁。小丽依然抽泣不止:“牡丹、玫瑰她们都走了……”杨老板冷笑了一声:“哼!她们,她们算什么?哪能跟你比!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们走了,我的店就不开了?明儿一早,我就到劳务市场再给咱叫俩好的。”这时,外面隐隐传来几声口哨声,小丽越发急了。“杨老板,你就放我走吧。我知道这几年你对我好,可我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在你这里留一辈子呀!”杨老板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小丽,你说,是不是我那几个狗崽子又在你跟前说三道四了?”小丽泣不成声,“他们一来,就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地叫,我真受不了呀!”“他妈的”,杨老板气得咬牙切齿,转而又哄小丽,“他们的话,你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只要我真心对你好……”“不,杨老板,我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不可能在你这儿呆一辈子,你就不要再留我了。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小丽又哭又闹。“好,你说,是不是姓温的那小子跟你约好了,在外头等着你哩?小丽,我可告诉你,那姓温的不是个好东西,八成是个人贩子哩。”小丽一惊,痛哭失声,“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是山是崖我愿意跳,只求老板放我这一回吧。”杨老板摇头长叹,“唉,这真是‘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呀!”看小丽已经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衣物,杨老板命令如霞,“去,把饭店里几个人都叫来,帮忙看住小丽。我回去把我几个儿子叫来,今儿非把那个姓温的打死不可!”饭店里几个人怎能看得住去意已决的小丽,等杨老板带着儿子匆匆赶到时,提着大包小包的小丽早已消失在车海人流中。

夜深了,偌大的饭店里只剩下如霞和金凤、胖姨三人。胖姨在一番长吁短叹之后进入了梦乡,可如霞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身子怕冷似的往金凤这边靠了靠,“金凤姐,我好怕呀!”金凤轻轻拍着如霞的肩,柔声安慰她:“不要怕,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眼放亮,脚踏稳,一步一步往前走。”“金凤姐,我真担心牡丹、玫瑰、小丽她们呀!”金凤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一口白牙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亮。“牡丹、玫瑰是两个有心计的女孩子,我只担心小丽。她虽然在这里几年了,却单纯、幼稚,最容易上当受骗。那个姓温的不是个好东西,小丽如果跟他在一块,可就糟了!”暗沉沉的夜里,两个人悠悠叹着气。

杨老板又到劳务市场叫了几个人:三个女的两个男的,饭店里又重新热闹起来,金凤和如霞她们在店里反而算是老员工了。新来的女娃中,有个被杨老板取了个绰号叫“苹果”的,又活泼又漂亮,杨老板就叫她跟如霞一块在售货亭卖货。他每晚临睡前,必来如霞她们睡觉的饭厅,什么组织开会啦、做思想工作啦、胡拉乱扯一通。借故亲近新来的女娃,摸摸她们的脸蛋、捏捏她们的胳膊,总要折腾上一两个小时才走。对如霞他自然不愿轻易放过,但如霞对他那绵里藏针的态度,尤其是如霞早已和金凤她们结成一心,共同防备他,使他没有可乘之机。时间一长,他也就慢慢死了心,干脆把如霞撤到了饭店里,只留下苹果一个人在亭里卖货。后来,他不知又在哪个劳务所物色了个时髦漂亮的女孩子,让她什么也不干,只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地跟在他的左右,女秘书一般。这样对如霞倒是个好事,没有人注意她了,她便在金凤的帮助下,只在厨房后边干些择菜、洗碗之类的杂活,以更好地掩饰她那渐渐显露出来的腹部。金凤早和如霞商量好了,这个饭店不是久呆之地。再过些时,等如霞的大肚子遮掩不住时,她就和如霞辞工。这对患难姊妹准备租间小民房,用积攒下来的工资先做个小本生意。等有了资金再开个小饭店。有了上次失败的教训,这回饭店生意一定会越来越红火。等以后饭店规模大了,她们再招几个像她们一样流浪在外的落难女子。以后生意越来越好,她们要把省城里和她们同样遭遇的女人全部招进来,开分店、办公司……

如霞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和憧憬中,对已渐渐逼近的危险竟一无所知。

这天下午,店里的几个女孩子正坐在后边择菜,新来的小环姑娘跑来,附在如霞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如霞姐,雅间来了位客人,指名要你陪酒哩。”“客人?”如霞吃了一惊,“啥样子的客人?”她扬起眉毛反问小环,心里一下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来的人,莫非就是李伟?过了这么久,他到底还是找来了。唉,天下之大,哪里有容她的一块安宁之地呢?

“快走吧,甭发呆了。”小环急急火火地扯了如霞一把,“啥样子的客人,你一见就知道了。也就二十五六岁,长得风流潇洒,一副大老板的样子哩。”如霞越听越惊心,索性坐下不起来了。“咱们店里不许陪客人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环急了,“好我的如霞姐哩,我咋能不知道?这个客人和一个年轻女子来,一进门就要酒要菜地叫了一桌子,说是叫你过去说说话,老板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呀!”如霞越听越糊涂,她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是躲了初一,也没办法躲过十五。上刀山下火海,她今天是豁出去了。俩人正迈步朝外走,杨老板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好你个张如霞,架子越来越大了哇。咋,非要我亲自来请呀。”“这不就来了嘛?”如霞轻笑了一下,一侧身极快地从杨老板身边闪了过去。来到雅间门口,如霞只觉得心通通地跳个不停,她站住定了定神,一咬牙,推开雅间门,一步跨了进去。

“张如霞,你好!还认识我吗?”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站起身,彬彬有礼地朝她打招呼。如霞愣了,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男人。心里一阵轻松,她朝那个男人优雅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莞尔一笑道:“请别站着说话,先生。”那男人朝她瞪着一双眼睛:“一别几年,张如霞,你难道真的不认识老同学了?”“老同学?”如霞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努力在脑子里搜寻着,想把他和以前的哪位男同学对号入座。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身大方得体的高档西装,雪白的衬衣,深紫的领带,头发溜光,皮鞋锃亮,满面红光,含着微笑,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到底是自己以前的哪个同学呢?“唉,张如霞,你咋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就是当年那个爱逃学的王京京呀!”那个男人显然有点失望,不得不自报家门,竟一副受伤的样子。“王京京!原来是你呀!想不到你有这么大的出息。”如霞一下子大笑起来,她仿佛又回到令人难忘的学生时代。眼前这个大老板模样的男人,原来就是当年那个爱逃学、爱胡闹、整得老师哭笑不得的“捣蛋大王”王京京呀。“不是我是谁?我说你不会忘了我的,不错吧。”王京京也是满脸的笑。老同学见面,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激动得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京京,你们倒是坐呀,这么站着算是干什么呀!”王京京身边坐着的那个妙龄女郎拉了他一把,嗲声嗲气地道。王京京忙招呼如霞坐下,指着身边的妙龄女郎向如霞介绍:“这位是我的随身秘书:倩茹小姐。”如霞笑着向那位秘书小姐点了点头。只见她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穿戴优雅时髦,翘着兰花指夹根女士香烟,指甲上染着粉红色的豆寇,衬着纤纤玉指上几枚明晃晃的金戒指,动人之极,只是举手投足间总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矫柔、扭捏之气,她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个正儿八经的秘书。如霞已经猜出了她是哪种人,她心里不禁为她、也为他们感到悲哀。年轻美丽的小姐呀!你有没有想到,你竟然和身边这个男人身上的名牌时装、嘴上的高级香烟、腰间的大哥大一样,成了男人的另一种装饰和摆设。美女傍大款,这就如漂亮的珍珠最适宜佩在美人身上一样。珍珠衬托了美人的美,珍珠在美人身上也更显示了自身的价值。或许,这就叫相得益彰吧。

不容她多想,王京京热情地给她递上一支女士香烟。她连忙推辞:“我不会抽烟。”王京京又开了一罐饮料递过去,“那就随便喝点吧。”呷了几口饮料,如霞笑了,“王京京,想不到几年工夫,你的变化可真大呀!”王京京也爽朗地大笑起来,“可不是,连我也没想到我会有今天。我的‘美乐快餐店’在市里很有名,还开了好几家分店哩。哎,如霞,你不是几年前就嫁到镇子上了吗?咋会到这里打工呢?今天早上我从这儿经过,一眼看见就觉得像你,可我还不敢相信,还叫我们店里负责采买的小孙出来打听了一番呢。”如霞笑道:“人生变幻,世事难定。像你,能当成大老板,我咋就不能在这里打工呢?”俩人都有些感慨。王京京叹道:“如霞,记得那年你不念书了,我们还为你难过了好久呢。后来听说你去了镇上的一个饭店打工,我们几个兄弟还偷偷地去看过你一回呢。”“是吗?”如霞想起王京京和几个同学逃学逛楼观台,回来说他们在竹林里“竹园七结义”的事,也不禁笑了。“那我咋没见着你们呢?”王京京笑道:“那时候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哪敢明目张胆地进人家饭店呀。我们几个人趴在孙家饭店后院墙外,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见你出来倒泔水,那水呀,还溅了牛子一头,他张嘴就要嚷,我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们只盼你能在院里多停一会,可你倒了泔水,转身就走了。我们回去的路上还直后悔,说不定当初喊了你,还能和你说上几句话呢。”提起往事,两个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如霞便也笑着慨叹,“我是不知道你们去看我,要知道,真不知要感动得怎样呢。”王京京点燃一支烟,往外喷了一口烟雾,连说带比划,“那时,你傲得什么似的,从不正眼看我们一眼的。记得那回我故意藏起了你的语文书,你和我说了句话,我心里激动了老半天呢。”如霞也笑了,“你们几个人,学不好好上,偏要搞什么‘竹林七结义’,把个学校搞得乌烟战壕瘴气的,人家能不讨厌。”王京京往外吐了个烟圈,有些得意地笑了,“世间这事可真难说。像你,当初学习这么好,现在还不在这儿给人家打工。我们一帮当初不入老师眼的差生,如今倒一个个出息得什么似的。”见如霞神色有些黯然,他忙又道:“如霞,当初听到你出嫁的消息,我真震惊得什么似的。只说将来混出个人样儿来给你看,想不到你早早地嫁了人。如霞,你知道吗?那段日子,我真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如霞强打精神展颜一笑,“王京京,你可真够坦率的啊!”王京京搔了搔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了这么一个向你表白的机会,再说在老同学跟前,还有啥不能说的呢。”两个人只顾说话,王京京旁边的倩茹小姐不耐烦了。王京京忙说:“如霞,甭光顾说话,来,吃菜,吃菜。今儿叫了这一桌子,可就为了见你一面哪。”

售货亭里的苹果姑娘又走了,杨老板到劳务市场又叫了个女娃。反正劳务市场的女孩子多的是。除了如霞、金凤她们几个已经固定下来的饭店骨干,其他的人,他可以三天两头地换。外头新鲜鱼儿多着呢,不愁没有不上他钩的。

也就是王京京走后两三天吧,这天下午,如霞要到垃圾台去倒垃圾。“如霞”,一声熟悉的呼唤,惊得她浑身打了个哆嗦,手里的垃圾桶也险些掉在地上。面前,站着的正是李伟。李伟还是原先的样子,西装笔挺,衣貌俨然,只是头发胡子略有点长,脸看起来有些消瘦。如霞手提垃圾桶,就那么傻傻地站着,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李伟,她的脑子里乱轰轰的,空白一片。李伟接过如霞手里的垃圾桶,替她把垃圾倒掉。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倒垃圾吧。如霞木木地跟在李伟后面。不知为什么,李伟这举手之劳,竟使她多少有点感动。唉,这柔弱、易感的女人之心哪!

“如霞,跟我回去吧。瞧你,在外面受这样的苦,也不知道当心自己的身子。”“不,我不回去!”如霞几乎是本能地回答。李伟的目光落在如霞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如霞,都怪我,那回不该对你那样。你知道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回吧,不为你,也该为我们的孩子想想啊!”

几句话,竟说得如霞泪流满面。路上的几个行人已经把关注的目光投在如霞身上,而饭店就在眼前。不容她多想,李伟已经拉着她跨进店门。“走,我去对你们老板说。”见到杨老板,李伟又是递烟又是含暄,几句话就解决了问题:如霞是他的妹妹,他母亲病了,他特意来接如霞回家照顾母亲。他的话含蓄而有分寸,既给如霞留了面子又滴水不漏,使人没有回绝的理由。杨老板沉吟了一下:“按道理说,你妈有病,如霞该回去照顾她的。只是……”李伟显得很慷慨,“老板,你答应让我妹妹回家,我就感激不尽了。至于我妹妹的工资嘛,这好说,我是绝对不会跟你争多论少的。就是你不给开一分钱,都是应该的。权当我妹妹这一向给你帮忙了。”杨老板倒不好意思起来,“瞧你兄弟也是个爽快人,咱俩倒对脾气。虽说是你妹妹突然间要回去,我们店里这几天又正缺人,可是工钱嘛,我不会少给她的。”虽然这么说,他还是给如霞少开了好几天的工资。如霞已经无暇顾及这些。至于李伟,他根本就不会在乎这点小钱。

眼看着就要离开饭店了,如霞和金凤姊妹俩泪眼相向,哭得泪人儿似的。还是金凤坚强些,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又替如霞擦干眼泪,疼爱地抚摸着如霞的头发,柔声说:“好妹子,回去吧。回去了好好过日子,心放宽,少生气。不为你,你也该为它想想呀!”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如霞的肚子上,又轻轻地推了如霞一把:“走吧。只要有缘份,咱们还会再见面的。”“金凤姐”,如霞又含泪扑到金凤怀里,“要不,你也回去吧。”“不,妹妹。我既然走到这一步,是再也不会回头了。”金凤的脸上,是一片坚强和执著。“好姐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终于不得不分手了,临别前,如霞没有忘记,把一个纸条轻轻塞进金凤手中。“姐,实在混不下去了,你就去找他,他会帮你忙的。”那条子,是王京京留给她的。

李伟很快拦了一辆的士,拉着如霞上了车。两个人坐下后,他一手拥住如霞的肩,另一只胳膊很自然地揽住如霞的腰。那手,有意无意地正轻轻按在如霞肚子上。如霞颤栗了一下,又想起金凤来。昨天晚上,姐妹俩还一次又一次憧憬着未来,怎样共同养活如霞的孩子,怎样东山再起……可现在,她就这么不由自主地,又要跟李伟回去了。回去后,她又怎样在那样的家庭中生活下去?泪水,又一次沿着如霞的脸滂沱而下,这使得李伟多少有些恼怒:“哭什么呀你哭!刚才饭店里那女的是你什么人?瞧你们两个人,倒像生离死别似的。我死了,你怕也没这么伤心?”两个人,一个抹眼泪一个生闷气,车厢里顿时沉默下来,偶尔传来如霞一两声低低的抽泣。

车到汽车站了,李伟拉着如霞下了车。望着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如霞那像倒了一盆浆糊的脑子多少有些清醒了,她怎么也不愿和李伟上那开往家乡的客车。可她又能到哪里去呢?两个人僵持了很久,她还是被李伟半拖半拽地拉上了车。

汽车沿着公路缓缓西行着,车厢里人塞得满满的,坐的、站的,活像一罐头满满当当的沙丁鱼。卖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每到一个站口,这个精瘦麻利的年轻人便打开车门,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放开嗓子大声喊叫:“快上,快上,上迟了就没有座位了。”有的等车人上前一看车里的阵势,面对售票员那过分热情的招呼,苦笑着摇着手连连后退。敞着怀的年轻售票员睁眼瞪着他,那样子,活像一只吃不上肉包子的狗。看来要不是车上的人太多,他一定会跳下车把那人硬拉上来的。还有的等车人望着这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犹豫不决:不坐吧,急着赶路;坐吧,瞧这满满的一车人,甭说坐,就连站的地方也没有。这时,售票员就手疾眼快地跳下去,尽管想乘车的人一再嘟嘟哝哝:“这满满的一车人,往哪坐呀?”可哪禁得售票员的巧舌如簧:“好我的师傅哩,咱这可是今儿最后一班车,错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再说又不是长途,先将就一下,前头路口就有好几个人下车哩。”连说带劝,提行李、拽胳膊,硬把这个还在权衡利弊的等车人拉上车。边拉客他嘴里还一边嚷嚷:“哎,哎,车门口的请再往里挤挤,能将就就尽量将就点啊。”车厢里怨声四起:“还上人!再上,这车不挤爆才怪呢。”“唉,如今这人,只顾赚钱了。还往上叫人,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售票员圆滑地打着哈哈:“瞧您这位师傅说的,如今这车都是私人的,我光买这车就花了好几万哩。这车钱还没赚回来,您说这不多拉客,咋行?”马上有人接了口:“怪不得你这么卖力呢,原来你是给自己干。”售票员嘿嘿笑着:“其实如今给别人干也一样。拉不下客卖不下钱,主家也不高兴呀!”有人就说:“其实你这么超负荷地运载,对车也没啥好处,减少车的寿命哩,车能用十年怕只能用五六年了。”售票员猛一摇头,把垂到眼边的一撮头发甩到后边去,满不在乎地说:“如今人都是先顾眼下哩,谁管得了那么多?能赚钱就尽管赚,谁知道几年后是啥样子?”有人便叹如今的人都是目光短浅、急功近利,有人又喊车厢里太热,人透不过气,大声嚷嚷叫靠窗坐的人把车窗开大。车厢里站着的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又抱怨车里有的人坐有的人站,都掏一样的钱,这实在不公平,该叫坐的人比站的人多掏钱才对。坐的人里面一个女的就说:不对,该是站着的人比坐的人少掏钱才对。旁边便又有人打哈哈:这样说来说去还不是一样,不过把“猫”叫了个“咪”。售票员便严正声明:凡是上了我这车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份,绝对平等,车费当然也一视同仁。至于有站有坐,那是由于情况所需,就像现在社会上分工不同嘛。有人便笑:“咱车上幸亏没有个镇长县长什么的,不然他可吃亏了。”旁边有人马上接口:“县长镇长,人家才不挤咱这破车哩。哪个当官的人家不是车接车送呀!”这时,车厢里又有人晕车吐了一地,原本就憋闷的车厢里气味更加难闻。每到站口,有人提着大包小包地下,又有人提着小包大包地上。有人喊:“注意,注意,让一让啊,请让一让。”有人又喊:“你这人咋不长眼,把我的脚踩了。”车上叫声、骂声、怨声、笑声,闹成一片。

如霞呆呆地坐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无意识地望着这有上有下,却始终满满当当的一车人。她的脑子里乱轰轰的,心空落落的,一时间似乎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么多的人,一天乱轰轰地东奔西跑,上车下车,离家归家,到底都在干什么呀?

车载着一车喧嚣缓缓西行着,忽然一个粗嘎的男人声音把如霞从沉思中惊醒:“哎,司机,在前头路村路口停一下,我要下货哩。”路村,难道路村已经到了?如霞忙抬头向车窗外张望,只见前方不远处公路南边有个大彩门,彩门上方“天下第一村”几个金色大字在夕阳下熠熠闪光,大字两边几面彩旗在风中飘舞。不多久,又一个同样高大、壮观的彩门出现在眼前。那个粗嘎的男声大叫:“到了,到了。停车,停车!”车子缓缓停下,那个粗嘎声音的中年男人和两个精壮小伙跳下去,从车后面的小梯爬上车顶,不知在下什么货。车上的人望着大彩门上方两个鎏金大字“路村”议论纷纷。“哦,这就是路村的大门呀,这么气派,啥时修的?”一个知情的人就说:“今年二三月才修的,听说花了不少钱呢。”不知谁感叹了句:“路村这几年的变化可真大呀!”旁边马上有人附和:“可不是。这几年路村出了个能人叫田锋,鼓捣成了毛桃,一亩地一年卖万把块钱呢,多少人还不是沾了那毛蛋蛋的光。”“唉,咱终南县要是多出几个像田峰那样的人就好了。”“咱也没见过田峰那小子,也不知他到底长啥样?该不会是三头六臂吧?”

痴痴望着彩旗飘舞的大彩门上“路村”那两个大字,如霞猛地清醒过来。她推了一把坐在旁边的李伟,“就在这下车吧。”李伟瞪了她一眼还没说话,站在如霞旁边的一个胖大嫂忙道:“姑娘在这下车呀?那快往门口走呀!车马上就要开了。”如霞刚站起身,那位大嫂便一屁股坐在她的座位上。她舒展了一下腰身,尽可能地坐得舒服一点,嘴里随机发出一声感叹:“还是坐着好!”

如霞站在公路边发呆。正是暮春季节,田野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小麦正在灌浆,油菜、萝卜角果累累,翠绿的果园里,苹果、桃子枝叶葱笼,猕猴桃那肥硕宽大的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蓝天白云下盘旋低舞,漫声呢喃。极目远眺,南边那片绿树环绕的绿海里,就是她的家乡——路村。那里面,住着疼她爱她的亲娘。而公路西头,田峪河桥那边的田峪镇上,则有她不愿想起的婆家。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勾起了以往多少辛酸事。如霞的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站在路村路口,她死活也不愿跟李伟回婆家去。实在没法,李伟只好说:“那我先送你到路村去吧,你在那儿先住上几天再回来。”
俩人拐上了通往路村的公路,默默地朝前走着。路两边,株株才栽上不久的银杏树在春风中舒枝展叶。树下如茵的绿草中,野花缤纷,几只白色的蝴蝶,在五颜六色的野花间翩然飞舞着。袅袅的轻烟,在田野上方缓缓弥漫,愈接近村庄,白气愈浓,仿佛一幅恬淡悠远的山水画。可这一切,如霞仿佛视而不见,她只是机械、麻木地向前迈动着双腿。近乡情更怯,她实在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坦途,还是坎坷?是苦,还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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