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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18)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5 12:17:31      字数:15888

十六

  张如霞在钟楼下站了很久很久。
  她由月夜里鲜血四溅的尸体想到了第二天清晨。是呀,第二天一大早,这里又将是另一种场面:钟楼前被行人车辆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纷纷叹息着,猜测着:这个正当妙龄的女人,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告别人生?是的,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噢,对了,她的衣袋里装有两张劳务所的收款单据。人们一定会根据收据上的印章找到骗她钱财的那家劳务所。但结果又会怎样呢?劳务所那帮翻云覆雨、巧舌如簧的家伙,一定会把他们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而她,一具不能言、不能动的尸体,又能对劳务所颠倒黑白的一切怎样抨击呢?是的,不能死,起码现在还不能死。现在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肚子里还孕育着一条小生命呢。她又一次想起了腹中的孩子。明月高悬,夜凉如水,她不知道在钟楼下站了多久。孩子啊!苦命的孩子。你可知道,你的母亲正在人世间受着怎样的煎熬、困顿……
  “咦,这不是如霞吗?你在这儿干什么呀?”一句惊呼把如霞从沉思中惊醒。她忙眨了眨一双茫然的眼睛,面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个青春靓丽、容光焕发的女孩,左边那个个子高挑、肌肤白嫩的女孩正对着她甜甜地笑。如霞望着那张友好的脸,有些面熟,可却又叫不上她的名字。“如霞,你忘了?我是白鸽呀!”“呀,白鸽。”如霞又惊又喜。这不就是她刚结婚不久,参观了她的新房后又笑又叹、戏称她的新房为“金丝笼”的同学白鸽吗?望着眼前这张微笑的脸,如霞心里一阵激动,这可真是绝处逢生呀!
  “如霞,就你一个人?咋不见你的那位呢?”白鸽胸无城府地笑着。一句话,却使如霞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她竭力忍住夺眶的泪,向白鸽摇了摇头。白鸽似乎惊觉到什么,忙向身边的同伴说:“小雪,今儿不逛夜市了,好吗?”站在旁边的小雪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白鸽上前拉了拉如霞那冰凉的手,“如霞,难为你能到省城来。走,到我们那儿玩玩去。”如霞不由自主地跟着白鸽往前走。左转右转,东拐西绕,也不知走了多远,耳边听得白鸽的声音“到了”。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她们在一扇大铁门前停住。小雪上前推开门,里面黑洞洞的。几个人摸索着走过一截窄窄长长的巷道,前边有不少分成小间的房子,有一两个房子的窗口透出点昏黄的光。如霞随白鸽上了房子尽头一架又陡又破的木楼梯。白鸽紧拉着如霞的手,“小心些啊,甭滑倒了。”那楼梯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怪叫,仿佛马上就会断裂似的。好不容易走完这段长得不能再长的楼梯,如霞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楼上有不少鸽子笼似的小房间,白鸽掏出钥匙,开了一扇门,随手拉开电灯,房间里顿时显得又明亮又温暖。白鸽和随后上来的小雪都笑着让如霞坐。如霞在白鸽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边喝水边四下打量。小小的房间里满满登登摆着四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几只小凳、几个大纸箱子。墙上挂了几个颜色、款式各异的皮包。房里横拉了条铁丝,上面衣架上挂着几件半湿半干的衣裳。白鸽向如霞自我解嘲道,“甭打量了,比起你的新房差得十万八千里呢。”如霞苦笑笑,目光掠过四张铺着干净床单的单人床:这边两张床上,一张床上散放着几本杂志、报纸;一张床上扔件未织完的毛衣。另一边呢,一张床上铺着雪白崭新的床单,床头叠得有棱有角的被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个绣花枕头,枕头上蒙块小巧的镂空白手帕。而靠里的一张床上呢,居然花里胡哨地堆满了大熊猫、洋娃娃等小玩意儿。
  白鸽笑着问:“如霞,你看哪张是我的床?”如霞指了指放着几本五彩缤纷杂志的床,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在学校里就爱看书,离了书你能活?”白鸽也笑道:“可不是,那时候咱们两个人都爱看书。我看书是图热闹,啥书都看。你专爱看那些《红楼梦》、《西厢记》、唐诗宋词呀的。你那时可是咱村里有名的才女呢!”想起往事,如霞不禁深深叹了口气。白鸽一双探询的眼睛直在如霞脸上转,想问什么又不好开口。如霞心里权衡了一下,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能死要面子?便索性开门见山地道:“白鸽,我这回出来是离家出走。没找到工作之前,吃住都得在你这儿。”白鸽愣了愣,忙笑道:“没关系,老同学了,几顿饭还能吃穷了我!”又忙问如霞,“晚饭吃了没?”如霞说自己吃过了,白鸽还不信,要到楼下去买吃的,又再三再四地问过了如霞,“在我这儿你不要客气,甭没吃硬装你吃了。你要哄自己的肚子,我可没办法。”如霞被白鸽的热情感染,微笑着说:“哪能呢,我真的吃过了。”白鸽这才罢休。又倒了些水让如霞洗手洗脸。两个人一同躺在白鸽的单人床上说悄悄话。白鸽就问:“到底是咋回事,跟你那位吵架了?还是跟家里闹翻了?”如霞苦笑:“一言难尽。等以后有空了我再慢慢给你讲。总之,这回我是真的不准备再回那个家了。”白鸽扬起两道细细弯弯的眉毛,笑道:“哦,金丝鸟终于飞出笼子了。外面倒是自由,可只怕你不久就又留恋起金丝笼里的舒适安逸了呢。”如霞笑了笑,没有回答。一切让事实来证明吧!现在她最关心的是能不能找到一个可以糊口的工作。初次见面,进劳务所的事不好对白鸽讲。她便问:“白鸽,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呀?是不是你那回说的你姨给你找的活呀?”“哦,你说的是那回在你家我给你说的那话呀?那个酒店干了一段时间干不成了,现在我在一个小餐厅当服务员哩。”如霞点了点头,“工作咋样呀?工资一月有多少钱?”白鸽说:“活倒是轻省,就是有的客人很难缠,常叫人为难。工资嘛,管吃不管住,一月五百元。”“白鸽,能不能在你们餐厅暂时给我找个啥活呀?”“嗯,这个嘛……”白鸽打量着瘦弱、憔悴的如霞,犹豫起来。如霞忙说:“我不在乎干啥活,刷碟子洗碗、择菜、打杂都行。”“我们这一向人刚固定好,不缺人手。这样吧,我明天再给你问一问我们老板,看附近的饭店要人不。”如霞感激地点了点头。这时,一直坐在床上静静地织毛衣的小雪道:“哎,我说现在活怕不好找呢,开年后,一般出门打工的人都出来了,各行各业的人基本上都固定好了。”如霞忙说:“我不管是啥活,工资多少,只要管吃管住就行。麻烦你也留个心,帮忙给我找找,看哪里要人。”小雪点点头。如霞见时间大了,就问:“咋那两个床上的人不见回来呢?”白鸽撇了撇嘴,“她俩呀,都上的是晚班,不回来的。”小雪就向白鸽笑道:“依我说,你俩挤个单人床难受,你干脆睡到她俩不管谁的床上。”白鸽就说:“这个干净的不得了,人又刺猬似的,她的床谁敢碰?那一个,让我睡,我还嫌脏呢。”如霞心里不禁产生了疑问:和白鸽、小雪同室的,到底是怎样的两个人?
  小雪打了个哈欠,收拾了正织的毛衣,拉开被子睡觉了。两天来,如霞的脑子从来没放松过,这时头挨上了枕头,也不禁一阵倦意袭来。白鸽便下去拉灭了灯。不一会儿,房间里便响起了一阵轻细柔匀的鼾声。
  如霞这一觉可真解乏。一阵咯吱咯吱的楼梯响声把她惊醒,睁开眼睛,天早已大亮了。爬起来一看桌上的闹钟,上午十点多了。她忙起床穿衣。咯吱咯吱的楼梯响声消失,一阵脚步声从门前走过,原来不是这屋里的人。如霞穿好了衣裳,对着闹钟旁边的镜子梳头。头发脏了,又苦于无处洗,只好先梳理了扎好她。又从门边一个水桶里倒了点水洗了手脸,便拿起桌上白鸽的留言条看。“如霞,我们早起要上班,见你正睡得香,没有叫你。给你买了早饭在桌上碗里扣着,你醒来了吃。我们中午不回来,桌上几袋方便面,你凑合着吃。想上厕所了楼下街道上有公厕。注意!城里乱得很,你又人地两生,不要乱走。床上几本书闲了可以消遣。白鸽即日。”看罢条子,她不禁笑了,同时心里又升起一抹感动。这个白鸽,想得倒真周到。揭开桌上扣着的搪瓷碗,碗里盛着掺杂着豆皮、粉丝的油茶,可惜已经凉了。碗旁边,两个食品袋,一个里面是两个油炸饼,一个里面是几袋方便面。如霞随便吃了点东西,在房子里无聊地转了一圈,不由得把桌上的小镜拿过来,细细地审视着镜中自己的容颜。长期的忧闷和郁怒,早已改变了她少女时代的文静与秀雅。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得近乎陌生的脸。这,难道就是她——张如霞吗?她把脸伏在手心里,无声地哭了。眼泪一经流出便再也止不住,如霞索性任它倾泻。不知过了多久,自己心中的委屈、屈辱、烦恼、忧愁,仿佛都随着泪水流了出来,她觉得心里舒服了好多。用毛巾擦了擦脸,她又重新坐在白鸽的床头,翻看起那几本杂志来。这都是些新潮刊物,看着那些青春、动感的画面,新颖、活泼的文字,她顿时精神一振,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翻了一页又一页,她看得那么入神,竟连“咯吱咯吱”的楼梯响声都没听见。一阵钥匙响,门开了。一个衣着新潮、打扮出众的年轻女子拎个小坤包进来。如霞忙抬起头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那女子也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你是白鸽的朋友吧?”“是的,来这儿耍两天。”那女子卸了妆洗了脸,用手把床上的各种玩具拂到一边,向如霞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我要睡觉了。”如霞忙笑着向她点点头,“没事的,你睡吧。”那女子把一个大布娃娃抱在怀里,很快睡熟了。如霞打量着她那微黑而娇美的脸,总觉得那脸上藏着无尽的秘密与忧伤。她不是那种天真烂漫、活泼矫情的女孩子,可又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些本该小孩子玩的玩具呢?
  时间可真难熬呀!书看得如霞头昏脑胀,看看桌上的表,一点多了。她吃了点方便面和油炸饼,又翻了翻杂志,无聊地上床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一看,那女子已经起床了,正坐在床边对镜化妆。见她醒来,对她笑了笑,“醒来了。”如霞笑着点了点头。那女子收拾了化妆盒,“我要下楼去。你如果要上厕所,和我一块去吧。”如霞便跟她一起出去,战战兢兢地下了那又险又陡的楼梯,到了外面街上。两个人边走边拉话。如霞从谈话中得知:她叫阿红,家在离此地很远的深山里,因家里困难,离乡背井出来打工。可看着阿红一身时髦的衣衫、出众的打扮,她到底做的是什么工作呢?初次见面,如霞不好深问。她边走边四下打量,这里不是闹市区,街道两边栽满了刚透出新叶的中国槐。行人不多,环境清幽。阿红比如霞大两岁,如霞问她:“阿红姐,这是什么地方呀?”“这里是城东头,属居民区。你啥时想逛街,我带你去。”如霞忙道谢。厕所很远,是个公厕,如霞上完厕所,就在外边等阿红。
  “哎呀,如霞,你咋一个人出来了,上厕所呀?”白鸽和小雪像两只花枝招展的彩蝶,从街道那头袅袅婷婷地飘过来。如霞忙说:“我跟阿红一块出来的,她还在厕所里呢。”白鸽马上拉下了脸,“你咋跟她在一起?你知道她是啥人?咱们快走吧。”拉了如霞的手就走。如霞忙叫道:“阿红姐,我先走了啊!”白鸽气得脸色绯红:“那号人,你还叫她姐。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经过白鸽、小雪的一番连损带骂的描述,如霞知道,阿红是个操皮肉生涯的风尘女子,难怪白鸽和小雪瞧不起她。但如霞从阿红的脸上、身上,看不到一点卖笑女子的庸俗与轻薄,相反的,她脸上倒有一抹淡淡的忧伤与哀愁。这个谜一般的阿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路边有一处供自来水,白鸽说:“咱们一会儿打些水,再把衣服洗一洗。”如霞这才知道,原来白鸽她们不但上厕所要走恁远的路,就是平时日常用的水,也是从这里提到楼上去的。难为她们,一个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提着水桶,不知咋上的那高高陡陡的楼梯。
  几个人上了楼,白鸽边换衣服边对如霞说:“你刚来,不知道阿红是那号人,以后不要再跟她来往了。”如霞只得点头。见白鸽绝口不提找工作的事,她也不好开口问。白鸽换了衣服,指着靠墙的一个大纸箱说:“这里头是我的衣裳,你如果要换洗衣裳,尽可以穿我的。”如霞忙说:“我暂时还不换衣裳,等要换洗时再问你要。”小雪和白鸽就把换下来的脏衣裳放在脸盆里,一个人端着盆子,一个人提着水桶,正要出门,恰好阿红从外面推门进来,两个人便冷下脸,一言不发。等阿红进了门,才鱼贯出去。走在后面的白鸽还回头对如霞使了个眼色。如霞浑身不自在,只好又拿了本书看。那阿红倒满不在乎,在床上坐了一会,便摆弄起了床上的小玩具。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打乱又重新排列。她似乎沉醉在这种简单幼稚的儿童游戏中,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那张圆圆的脸上堆满了甜美的笑。如霞只觉得室内的气氛尴尬之极,想找个借口两个人拉几句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有眼睛死盯着书本看,
  一会儿,一阵“吱吱嘎嘎”的楼梯响,白鸽端着盆湿衣服,小雪提了小半桶水,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进来,如霞忙接住她们,帮她俩把衣服一件件撑上架子,挂在铁丝上。白鸽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一仰身躺倒在床上,再也不说一句话。小雪则又坐在了床边,低头织起了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天色渐渐暗下来,阿红停止了游戏,旁若无人地换衣、化妆。收拾好了,对如霞笑了笑,拎着包出去了,只留下满室的香水味和脂粉气息。屋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白鸽跳起来叫道:“哎呀,我迟早要另找个地方住。跟这种人再呆在一起,我准会得精神病的。”小雪说:“人家干的工作虽说有伤风化,可也没碍着你呀,再说也没见她把哪个男人领回来过。得过且过吧,如今城里房子难寻得很。”白鸽撇了撇嘴说:“你说得倒好听,我一见她,浑身都不舒服。幸好咱俩上的长白班,不然我可真受不了。”如霞就说:“我看那个阿红,倒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许她并不真的是那种轻浮下贱的女人。”白鸽便说:“如霞,你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呀!记得在学校时,你高傲得很,稍不入你眼的人,你连正眼也不看人家一眼的。咋如今也变了?”如霞叹了一口气:“世间万物无时不在变呀,我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
  顿了顿,如霞忍不住就问:“白鸽,我找工作的事有些眉目没有?”白鸽尴尬地摇了摇头:“我们交游也不广,这事不大好办哪!你甭急,先在这里住几天,我们慢慢给你找。”如霞只得答应。这时,外面又一阵“咯吱咯吱”的木楼梯响,里面还夹杂着不知谁用口哨吹的“花好月圆”的曲子。小雪笑向白鸽说:“哎,你的那一位又来了。”白鸽含嗔横了她一眼。果然,门外响起敲门声。小雪就喊:“进来吧,门没锁。”门开了,一个高高大大、精精神神的男青年走了进来。如霞忙笑着向他打招呼,白鸽躺在床上只不吭声,如霞只得拉她起来。那男青年便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白鸽套近乎,又邀她下楼去吃宵夜。白鸽只说:“困的很。上了一天班,累的人腰酸腿疼的。”男青年便陪笑:“下次来,一定跟我出去逛逛呀!”说着说着,两个人没了话。那男青年见小雪只顾打毛衣,如霞拿了一本书看,便笑道:“没见过你们这些女孩子!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呀,要啥有啥,你们倒能成天窝在房子里。”小雪佯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出去逛,可没人请我呀。”男青年笑道:“好吧。你们都放下手里的活,我今晚请大家看电影。”小雪把手里正织的毛衣直抛向空中,跳起来高举着双手笑道:“乌啦!小马,说话可要算话呀!”便下床来穿鞋。如霞笑望着白鸽,白鸽歪在那里纹丝不动,有气无力地说:“要逛你们逛去吧,我倒好一个人静一静。”如霞“扑哧”一声笑了。小雪悻悻上了床,向男青年笑道:“小马,白鸽怕你花钱,心疼哩。”白鸽便扑过去要撕小雪的嘴:“死丫头,谁心疼了?”小雪笑着讨饶,连声叫小马过去给她帮忙。小马便过去,明是拉架,半拖半抱地把白鸽拉回到这边床上。
  如霞看着他们三个人笑闹,自己也被感染,仿佛自己也年轻了不少,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其实她和白鸽同岁,说起来比小马还要小几岁。可在她的心中,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青春已经不再属于她。小马从衣袋里掏出副扑克说:“我今儿带了副扑克,白鸽既然不想出去,咱们四个人来打‘红桃四’吧。”小雪就说:“好了,我也不织毛衣了,今儿舍命陪君子。”几个人面对面在白鸽床上坐了,暗叫对家,打红四,输家给赢家交粮,笑笑闹闹好不热闹。白鸽猛然一瞅闹钟,“哎呀,都十一点半了。”几个人忙收了牌。白鸽推了小马一把说:“你快回去吧,只怕下面大门早都关了。”小马笑道:“怕啥,关了我翻门呢,为了你学来的功夫。”白鸽嗔道:“少耍贫嘴了,你们单位离这儿好长的路哩,你还不快回!我们也要睡觉了,明儿还要上班呢。”小马笑道:“我在你们这儿,真是‘乐不思蜀’,那时间咋过得恁快!”说罢,出了门,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房里几个人正准备收拾睡觉,一阵楼梯轻响,小马又上来了。“大铁门真的关了,门上头还堵了一页板,这下我可真没办法回去了。”又瞅着那两张空床笑道:“算了,我今儿就睡你们这儿吧。”白鸽说:“放屁!你又不是个太监。”小雪也笑道:“就是太监也不能睡,传出去我们还咋做人?!”小马忙向白鸽陪笑:“我就是有非份之想,在你眼皮底下还能不规规矩矩,好好表现表现?本公子今晚保证做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白鸽还是领小马出去,叫了房东开大门。这里小雪就叹了一声,向如霞道:“白鸽也难缠。处了这个对象啥都好,就是家在山区。你说两个人要是结了婚,年轻着倒好,啥地方都能混。可叶落归根呀,将来还不得跟他回到那山旮旯里去?白鸽她爸妈死活不同意,偏偏他两个人又好,咋能立马冷下来。小马又追白鸽追得紧。唉,你说这事倒叫人咋办呢?”正说着,一阵楼梯响,白鸽进来了,眼睛红红的,神色有些黯然。小雪便打了个哈欠,说:“十二点了,快睡吧!明儿还要上班呢。”
  黑暗中,如霞听得白鸽翻来覆去,不住地唉声叹气,想劝劝她,又不知如何开口。耳边听得小雪响起了轻轻的鼾声,而白鸽却啜泣起来,便搂了她的肩,柔声安慰她。白鸽流着泪,把自己的委屈烦恼一股脑儿倒给如霞听。“唉!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该咋办才好。我爸妈说了,他们就我一个女儿,绝不许我嫁得那么远。还说那里怎么怎么苦,我要是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我妈还说要死给我看。”她又哭道:“我到底该咋办呢?爸妈说的也有理,可要真和他断,我又下不了决心。如霞,你说这做人为啥这么难呢?”如霞轻轻拍着白鸽颤动的肩膀,也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愁和烦恼呀!事事称心如意的人又能有几个呢?难道真如姑姑所说,人生就是一场苦难?她也不知该怎样劝白鸽才好,就轻轻地念出了几句诗:“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在不如意的日子里暂且忍耐,相信吧,快乐之日就要到来。到那时,逝去的一切都将变得可爱。”这话,是对白鸽说的,更是对她自己说的。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互吐内心的隐秘及烦恼,知心的话儿说不完,窃窃私语了大半夜,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第二天,如霞又起来迟了,白鸽她们已经上班去了,阿红也回来了,正坐在床边修眉毛。如霞急忙起来,收拾了床铺,洗脸梳头,见桌上放着白鸽留给她的豆浆、油条,拿起来要吃,又笑向阿红道:“阿红姐,你也吃点油条吧。”阿红笑道:“我吃过了,你快吃吧。”阿红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如霞吃完,笑着说:“我要到下边美发屋去做头发,你要没事,咱们一块下楼转转吧。”如霞不忍拒绝她,却又想起白鸽的嘱咐,不免踌躇起来。阿红便说:“你要不想去,我做了头发就上来。”拎了小包要走。如霞鼓足了勇气说:“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咱们一块下去吧。”其实她心里还有一个想法:阿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她有怎样的难言的经历与苦衷?她要揭开这个谜。下了楼,阿红有点难堪地笑道:“白鸽她们大概对你说了吧,你不嫌我是那种女人?”如霞忙说:“瞧你说的,我看你并不是那号轻薄女人,你一定有自己难言的苦衷。”阿红红了眼圈道:“我到底没认错人。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你心肠好,有同情心,不是她们那种单纯、幼稚的女孩子。如霞,我看你也愁眉不展的,难道你也有什么心事?”如霞长叹了一口气,“等有时间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街道上走着。阿红又说又笑,眉飞色舞,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如霞便在心中暗叹:操皮肉生涯的女人,有几个没有令人心酸的经历?又有几个是自愿坠入火坑?她们中,虽然大多数人外表华丽,貌似高傲,但谁,心里没有自卑、苦、泪?人们啊!不是艳羡她们的挥金如土,就是厌弃她们的卑下肮脏,又有几个人真正地把她们当人看呢?她也紧握了阿红——一个妓女的手,把头扬得高高的,一股暖流似乎通过她们的手,在她们心中流动。来到一个美容美发屋,一个小姐给阿红做头发,如霞便坐在一边沙发上看。做完头发,阿红硬拉如霞也做一个新发型,如霞执意不肯,实在拗不过阿红,只好说:“那我就洗洗头吧,头发我是不做的。”洗完头,一个小姐给她把头发吹干,如霞顿觉轻松了不少。阿红叫来了老板,从小坤包里掏出两张钞票递过去。如霞站在一旁好不尴尬。想推让吧,自己又分文皆无。美发屋老板找了钱,两个人来到大街上。阿红望着如霞一头乌油油的披肩长发,羡慕地笑道:“如霞,我真嫉妒你的头发,能给洗发产品做广告呢。”如霞便也笑了。两个人边走边谈笑,宛如一对亲姐妹。
  如霞感到阿红虽然比她大不了多少,却是阅历丰富,且又心思细密、善解人意,她不禁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个风尘女子。阿红牵着如霞的手,粉脸含笑,美目生情,“如霞,姐今儿领你去个好地方。”如霞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脚下不由得慢了下来。阿红到底是个风尘女子呀,她要领她到哪里去呢?阿红看见如霞的神色,怔了怔,便低下头只管快步走路。如霞忙紧走几步赶上她,只见她眼里蓄满了泪,牙齿紧咬着嘴唇,一张脸煞白煞白的。一见如霞,她的泪扑簌簌直落下来:“我只说你和她们不一样,不会嫌弃我。谁知道你也……我能带你去那些肮脏地方吗?你把我看成啥了?”如霞忙赔笑道歉,阿红这才破涕为笑。不一会儿,俩人来到一条僻静小街,只见路边有间不大的门面,装饰得素雅大方,上面写着“文心茶秀”几个字。如霞跟着阿红进去,里面几张桌旁已经坐满了人,提鸟笼的老汉,挎菜篮的老太,还有些男男女女,下棋的、喝茶的、讲故事、谝闲传的,说说笑笑,十分热闹。阿红只顾往里走,如霞只得紧紧跟着。出了后门,只见院里假山池塘,翠竹绿树,一条窄窄的石子小径通向一栋房屋。掀开珍珠垂帘,里面又是另一番天地。地上铺着深绿地毯,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屋顶的大吊灯放射着柔和轻淡的光辉,古典音乐如梦如幻,若有若无。几张仿古圆桌旁,已坐了几个客人,皆文质彬彬、轻言慢语。两个人进去,拣一张无人的桌边坐了。马上有一个清秀可人的少女轻轻盈盈地过来,问她俩要点什么东西,阿红轻声笑道:“来两杯好茶吧。”不一会儿,那少女手托茶盘,悄然无声地过来,把两杯茶轻轻放在俩人面前。如霞端详那茶,水质清冽,颜色柔和,隐隐地有股香气。她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清冽无比,满口余香,便悄悄向阿红笑道:“你咋知道这儿有这么个宜人去处?”阿红也轻声笑道:“我只来过一回,却是再忘不了这里了。只说这辈子不知啥时才能到这里来,想不到今儿倒如了愿。其实也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配到这里来的。我不过沾你的光罢了。”如霞嗔道:“阿红姐,快甭拿我取笑了。”两个人被那种恬静安谧的气氛感染,便都不再说话,只细细品那清茶。这时,那乐声如天籁般飘然而来,悠悠袅袅,直入人的骨髓里去。使人宠辱皆忘,尘念顿消。如霞静静地坐着,任那股茶香连同那乐声直沁到五脏六腑里去。一时间,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幽美空旷的山间树林里。眼前,晨雾霭霭、流水潺潺;一时间,又松涛阵阵、鸟鸣声声,真让人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再看阿红,一脸的端重,一双大眼睛迷迷濛濛的,心,也不知到何处漫游去了。半晌,阿红才冲如霞凄然一笑,两滴大大的泪珠顺着她那丰润的脸庞慢慢流下来。如霞柔声道:“阿红姐,你心里有什么忧伤,就告诉妹妹好了。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阿红一双如梦如幻的眸子盯着如霞,唇边绽出一个凄然的微笑:“听到这乐声,我真像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从前。如霞,我来到这个城市几年了,干的是最下贱的职业,遭人冷眼、歧视,我不在乎。一天强打精神、咽泪装欢。可有谁知道我的心呀!每个人都那么忙,为了钱、权,为了名、利,忙得筋疲力尽、焦头烂额。每个人都想向别人诉苦、诉屈……如霞,你愿意用心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如霞震颤地点点头。在如梦如幻的乐声中,阿红那如幻如梦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阿红家在终南山里,她家门前,就是那条日日夜夜奔流不息的田峪河。阿红没有念过几年书,家里姊妹们太多,念不起书。阿红一天的工作就是拔猪草、放牛羊,帮妈做饭、洗衣服。阿红最爱洗衣服,家里总有洗不完的衣服。在田峪河边的那块大青石上,她揉呀、搓呀、漂呀、洗呀。那活活泼泼的田峪河水,永远在她的眼前流淌、流淌。十六七岁,阿红出落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花。她不喜欢山里,她向往外面的大世界。山里的生活苦哇,她有她的憧憬与梦想。美丽是一个女人的最大资本,她要凭着自己的美貌嫁到山外去,一辈子与这封闭、冷漠的大山告别。
  有人给大她几岁的哥哥说了个媳妇,是比她家乡还远的深山里的。深山出俊样,那姑娘长得像一朵含露初绽的野百合,一个甜甜的笑,就那么迷住了哥哥的心,勾走了哥哥的魂。但媒人还有一个要求,姑娘的哥哥没媳妇,阿红家那么多女娃,随便哪个给姑娘的哥哥当媳妇,那这桩婚事就算是成了。这就是山里人典型的“换亲”。阿红的大姐已经嫁了,二姐正往山口说呢,几个妹妹还小,嫁往深山里去的只能是阿红了。拗不过爹妈和哥哥的一再苦求,就在哥哥吹吹打打娶亲的那天,她也嫁到了深山里的婆家。丈夫虽说年龄大点,但高大魁伟,力气大得能打死老虎,性子又好得出奇。结婚几年了还不让阿红到地里去。公公婆婆也对她极好。婚后第二年她生了个女儿,长得胖乎乎水灵灵的,是一家人的宝贝疙瘩。女儿牙牙学语了,整天“爸、妈、爷、婆”甜甜地叫。阿红脸上满是喜悦和幸福。女人家一生图了啥?她还有啥不满意的呢?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因为家里日子紧,丈夫农闲时常打猎、挖药,变卖点钱贴补家用。一次不小心,从岩上摔下来,人事不醒,后来虽然多方求医问药,还是落了个下身瘫痪。丈夫看病使家里负债累累,公婆年迈、女儿幼小,阿红毅然决然挑起了家庭重担,屋里地里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可家里缺钱呀!在三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她含泪告别了亲人,来到省城,踏上了这条漫长坎坷的打工路。她先给一户人家干家务、带孩子。孩子的爸妈都在外地,家里就老两口和一个小孙子。她手脚勤快干净麻利,那家孩子被她操心得到到的,家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月底发了钱,她捏着那叠薄薄的钞票,激动得流了泪。她把钱一分不留地寄到山口的二姐家,托她带回娘家,然后再让嫂子捎回家里去。谁知就在那年夏天,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沉醉在梦乡中的她,被那个她称为“叔”的男人奸污了。她咋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男主人,竟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她愤愤然离开了那里,可一个举目无亲的山里姑娘,要在省城里清清白白地混下去,难啊!最后实在走投无路了,她咬了咬牙,想到身子已被玷污,干脆破罐子破摔,当了一名卖淫女。
  说到这里,阿红的脸上挂满了泪。到了这个地步,难呀!离婚吧,家里不同意,嫂嫂也必定要和哥哥闹翻,她也丢心不下相伴几载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呀!公婆年纪大了,他们一旦下世,身有残疾的丈夫咋办呢?再说,深山那个家里,还有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女儿呢。提起女儿,阿红一脸的幸福与陶醉。她从包里拿出个信息记事本,从里面抽出女儿的几张照片给如霞看。女儿长得真像妈妈,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有张照片,孩子绽开笑脸,正咧开小嘴天真无邪地冲着人笑;另一张,她紧紧地抿着小嘴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有一张,小家伙扎着两根朝天辫,居然正在睡觉,长长的睫毛弯弯地垂着,脸上挂着抹淡淡的笑。如霞不禁喟然长叹了。阿红最后又爱怜地看了一眼女儿,收起照片,幽幽叹了口气。“在这里,我日思夜想的,就是女儿。看着城里像她那么大的孩子,都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上学,我心里难受呀!有时真想把孩子也接来念书。可这能成吗?我是干什么的呀!人家知道了能不笑话她?她最爱玩具,每回我捎了玩具回去,她都向同伴们炫耀,‘我妈在城里挣钱哩。挣好多好多钱,给我买汽车、飞机,还有洋娃娃……’可她知道她妈在城市里挣的是什么钱吗?天哪!我真怕一旦有一天她知道了事情真相……家里人谁都不知道我在这里干啥工作。可纸包不住火,我真不敢想,爸、妈、哥、嫂、公、婆、丈夫、女儿,还有我的姐姐妹妹,他们知道了我的事会是啥样子!”阿红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如霞,“再过几天,我就不在那里住了。这里有个生意人要包我当二奶。以后的路还长,我到底该咋办呀?”如霞无限爱怜地望着这个无助的女人,一时也不知道说啥才好。
  于是,她也对阿红讲述了她的故事。生父病亡,家道中落,爷爷奶奶不幸去世,她不得不辍学。饭店打工,婚后不幸,离家出走,劳务所被骗。阿红听得珠泪涟涟。“唉,我们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女人苦啊!谁叫我们是女人呢!”两个人的心又贴近了一层。阿红从包里拿出五十元钱,“如霞,这点钱你先拿去用吧。”如霞连忙推辞。阿红便生了气,“你是嫌我这钱不干净吗?”没办法,如霞只好收了二十元钱,等以后挣到钱了再还她吧。两个人从茶秀出来,到一个小饭馆吃了饭。阿红又给如霞买了洗漱用品和几件内衣。回到她们住的小阁楼里,所幸白鸽她们还没回来。谈起如霞找工作的事,阿红也很为难。她也想帮助如霞,但她所结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她绝对不愿如霞也走她的路,步她的后尘。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阿红便又趴在床上,聚精会神地摆弄起了满床的玩具。如霞忽然理解了阿红:她这是在心里,同自己的女儿交谈呀!
  离家才几天的工夫,如霞成熟了许多。际遇使她变得宽容、豁达。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它们都合法或非法、公开或隐秘地存在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与理由。我们不能苛求他们,我们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尽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真情,感化、消除邪恶与卑污,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和平、美好。
  这天白鸽和小雪回来得很晚,阿红早就出去“上班”了。如霞见白鸽眼睛红红的,小雪也一脸的忿忿,一问才知道是一个顾客轻薄白鸽,白鸽同他翻了脸,餐厅老板还不问情由,责罚了白鸽。如霞也为白鸽感到不平。见她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忙安慰她。小雪也在一旁说:“白鸽,你又不是刚来,难道还不知道有些顾客啥德性?不是凭着有俩臭钱趾高气扬,就是仗着有点身份装腔作势的。还有些根本就不能算是人,明里暗里总想占你便宜。咱就权当他们是猪是狗,被那些不通人性的畜生抓了咬了,只能怪咱运气不好,难道还值得你这么伤心吗?”正说话,一阵楼梯响,门开了,一个穿戴得体、打扮入时的女子旁若无人地进来。她天生丽质、气度不凡,只是眉宇眼际颇有些高傲。进来后也不和大家打招呼,仔仔细细扫了她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床,便拉开被子睡觉。如霞真觉得奇怪:同在一个房子里住着,彼此间闹别扭不说话,那该有多难受呀。如霞已经从白鸽的嘴里知道她叫妮妮,在一个颇有名气的大酒店上班。店里管吃不管住,她又和店里的几个女娃住不到一块,才在这里住的。提起她,白鸽没一句好话:自己的东西看得像金玉,人家的东西都是草芥。嘴巴利,心又奸,人见人厌的。如霞没和这个妮妮打过交道说过话,倒瞧不出她有什么厉害。
  工作没有着落,等待的日子可真难熬啊!如霞真觉得一天比一年还长。小马来了几次,也说是帮如霞留意着,可一直没有结果。如霞白天出去转了几次,劳务所她是再也不敢去了,也见过两家“要人”、“急招”的广告,可都没谈成功,她渐渐心浮气躁起来,白鸽这儿总不能长住呀!阿红倒暗地里劝过她几次,可找工作的事她也帮不上忙。白鸽、小雪也着急起来,虽说嘴上没说什么,可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如霞看了真觉得难受。妮妮更是让人生气,那天上晚班回来后,居然说她的润肤露让谁用了,又说她的床也让人弄脏了,闹的大家很不愉快。这天吃过晚饭,小马又来了。因为如霞工作的事,大家也没心情玩,四个人坐在房中面面相觑。苦思冥想的白鸽忽然大叫道:“哎呀,咋把她忘了呢?”见几个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她兴奋地说:“找金凤,准行!”“金凤”是谁呢?经过白鸽的解释,如霞才知道,金凤是白鸽的远房表姐。三年前因和家里闹翻,曾在白鸽这里住过几天。她先是给人干活,后来就在城里开了个小吃店,还雇了两个女娃给她帮忙,听说生意很红火。“如霞,明儿我请半天假,咱们一大早就去找她。”她说得那么肯定,仿佛如霞的工作已经十拿九稳了。大伙儿也为如霞高兴,几个人玩扑克牌玩得热火朝天。睡下后,如霞心里还在不停地念叨“金凤”这个名字。金凤,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人起来梳洗了,一同下楼。小雪去上班捎带着给白鸽请假,白鸽和如霞径直去找金凤。一路上,白鸽蹦蹦跳跳,这儿看看,那儿转转,真像一只快乐的“和平鸽”。如霞也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看街上的一切都那么新奇有趣。这是一条饮食街,虽然是大清早,街上人也不少,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两个人经不住一个店伙计的热情招呼,进去吃了点早饭,来到一个门面前,门口一个拉面师傅忙热情招呼,“吃拉面进来坐呀!”白鸽望了望里面,疑惑地问拉面师傅,“咋不见金凤呢?”“金凤”,那个师傅愣了愣,“我们这儿没有个叫金凤的。”“咦,她原来就在这里开店呀!”白鸽更纳闷了。“那是这样,我也是这里新来的,我去给你问问我们老板。”拉面师傅说着进去了,一会儿工夫,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出来。“你们问金凤呀,这个饭店原来就是她的。因为经营不善,赔了本,她转让给我了。至于她的下落嘛,我也不知道。”两个人听完,好象掉到了冰窖里,失望得说不出一句话。胖老板看了看她们,忙又补了一句,“我听人说,在南门附近见过她。你们去那儿找找吧,兴许能碰着她。”俩人只得怏怏地往前走,如霞想到因为自己,给白鸽添了那么多的麻烦,心里可真不好受。唉,做人为什么这么难呢!
  转到中午,还是一无所获。两个人又累又饿,看见前边有个饭馆,白鸽说:“不管咋样,先填饱肚子再说。走,咱吃饭去。”刚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公路边一个售货亭里,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正在大骂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他唾沫四溅,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再看那个女孩,双眼噙泪,一副委屈、无措的样子。想来她可能是给老头打工的吧。钱难挣呀!如霞在心里深深地叹口气。
  忽然,她觉得白鸽拉她的手猛地一紧,回头看白鸽,只见她一幅又惊又喜的样子。“如霞,快看,那不是金凤吗?”如霞忙顺着白鸽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边饭馆门口,正俏然立着一个窈窕女子,含笑招呼过往客人。她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洁白得体的工作服,秀发在脑后高高地挽了个美人髻,几缕头发打着卷儿,精致地从耳边鬓旁垂下来,衬上两只宝石蓝色的耳坠,益发显得妩媚动人。如霞见她周旋在出出进进的食客中间,迎来送往,笑语盈盈,不觉看得呆了。
  不一会儿,饭时已过,店里客人明显少了。那女子向白鸽、如霞扬了扬眉毛,示意她们过来。原来她早就看见白鸽和如霞了。白鸽拉着如霞来到饭店门口,听那女子熟练地向里招呼“两碗牛肉拉面”。经过那女子身边,白鸽向她做了个鬼脸,那女子也还了白鸽一个会意的笑。这是间新装修不久的饭店,里面干净、整洁。俩人拣了个靠里的位子坐了。店里很大,靠里隔着个小房间,门口写着“雅座”两个字。一张墙上挂着个“丹凤朝阳”的玻璃大镜框,两边花花绿绿地贴着好些标语,另一面墙上则挂了几副名人字画,颇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如霞正打量,刚才门口站的那女子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过来,白鸽忙站起来说:“金凤姐,咋能劳驾你给我们端饭呢?”金凤向她们摆了摆手,“姐如今是一切从头开始。”说着在她们身边坐下。如霞忙说:“金凤姐,你也吃点什么呀!”金凤笑着摇了摇头,“我们早饭吃得迟,现在还不饿,等会儿再吃。你俩赶快吃吧!”又笑着瞟了白鸽一眼:“今儿咋这么巧,正好碰上你们。”白鸽性急,忙不迭地说:“金凤姐,今儿我是特意找上门,有事求你来了。”她指了指如霞,“这是我的同学,来省城想找个活干,一时间又找不下。这不,我们才找你来了。”金凤上下打量着如霞,沉吟了一下,“活嘛,有倒是有,可都是端盘子洗碗的粗活,只怕你这位同学吃不消。”如霞忙说:“金凤姐,我原先在食堂里干过几年,没问题的。”金凤还在犹豫,白鸽在她肩上拍了一把,“好姐哩,妹子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求你,你还犹豫啥呢?”金凤勉强笑了笑,为难地说:“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个饭店的老板……”
  话音未落,只见那个曾在售货亭里叱骂女孩的老头披了件脏兮兮的羊皮袄,颠颠地过来,大声武气地道:“金凤,你不招呼客人,坐在那儿嘀咕啥?”金凤横了他一眼,站起来笑道:“这会子哪来的客人?你是嫌我没及时招呼你这个饭店大老板吧!”她向那老头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嘴里连珠炮似的道:“先生请坐。请问先生要吃点什么呀?我们店里有牛肉拉面、酸汤水饺、羊肉泡馍……热炒凉拌,味道新鲜,物美价廉。保您吃了这回还想着下回。”一席话,逗得店里的人都笑了。
  那老头笑指着金凤,“这丫头,他妈的,咋就生了这么巧的一张嘴。”笑着骂着,大大咧咧地到饭店外头去了。如霞望着那个老头的背影,她的心往下沉了沉,“难道这个老头,真是饭店的老板?那么,金凤刚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又暗示着什么呢?”
  金凤轻轻盈盈地过来,在如霞身边坐下,她朝门外那个老头的背影努了努嘴,“瞧,他就是这个饭店的老板。这个人很难对付,况且这儿环境很乱,鱼龙混杂,妹妹如果其他地方有合适的活……”如霞忙不迭地说:“金凤姐,我就在这儿干吧,啥苦我都能吃的。”金凤苦笑了笑,“好吧,反正我也在这里呢,咱们凡事也有个照应。”她又征询地望了望白鸽,“那我这就去对老板说呀。”说着转身出去了。不大工夫,那个老头跟在金凤后面进来。金凤边走边向他示意:“就是这个长头发的姑娘。”那老头径直走到如霞跟前,一双金鱼眼上上下下地把如霞打量了好几遍。如霞在他那激光扫描般的目光下,不禁打了个寒噤。幸好,他很快咧开一张大嘴笑了。“你说的就是这个妞儿呀?行!好俊的一张脸子!”说着,他猛然近前一步,伸出一只鹰爪子似的手想去捏如霞的脸蛋。如霞大吃一惊,忙向里猛闪了一下,差点撞到白鸽身上。金凤在一旁早拉下脸,“你这人真是,头一回见人家,就动手动脚,这不是给我伤脸吗?”白鸽冷眼看着,也早沉了脸一言不发。那老头尴尬地笑了笑,“他妈的,我都七老八十了,孙女都快跟你们一般大了,还想把你们怎么样?不过是喜欢你们年轻人罢了。我对你们可没有啥瞎心呀,不是看你金凤的面子,我能留下她?他妈的!”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老头刚走到饭店门口,那个曾在售货亭里挨骂的小姑娘笑盈盈地迎面进来,“老板呀,今儿中午吃啥饭呀?咋还不开饭?我这肚子都快饿扁了呢!”那老头疼爱地摸了摸女孩的一头短发:“把我们小丽饿坏了呀?这还了得!今儿米饭炒菜。赶快开饭!玫瑰,快把饭给小丽端到售货亭去!”旁边一个圆眼睛的姑娘答应了一声,赶紧打饭去了。
  借着吃饭的工夫,金凤把饭店里的人对如霞介绍了一遍:“拉面师傅刘师,煮馍师傅李师,那个打杂的小伙叫小王,这两个姑娘,圆眼睛的叫玫瑰,高个子的叫牡丹,都是老板给取的绰号。还有个圆圆胖胖的中年女人是负责打杂和给他们这些人做饭的,大家都叫她‘胖姨’。”最后,金凤笑着对如霞说:“今儿早上,刚走了一个端饭的女孩子和一个打杂的男孩子,添你一个也不算多。”如霞不解地问:“那两个人为啥走了呢?”“为啥?”金凤冷笑了笑:“老板看谁不顺眼,就让谁卷铺盖走人。”她又关照地对如霞说:“你在这里干活,可要多长点眼色呀!”一旁的白鸽不耐烦地道:“咱们是凭劳力挣钱呢。能干了干,干不成了拉倒,凭啥要看谁的脸色受谁的气?”金凤爱怜地拍了白鸽一巴掌,“好我的大小姐哩,你可说的是放心话。那是事没碰到你头上,不信你在这儿干几天试试。”白鸽想起前几天自己受客人气的事,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饭店里干活几天了,如霞事事小心,步步谨慎,加上又有金凤在旁指点帮忙,倒没出过什么差错。她又性子随和,手脚勤快,和饭店里每个人都合得来。只是当日子平静下来,一个严重的问题摆在如霞面前:因为怀孕,她的身体已大不如前。虽然现在还是初春,尚厚的衣着足以掩饰那还不显笨拙的身体,可往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天大似一天,她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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