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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16)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4 16:02:55      字数:16325

  十四
  
  当张如霞在婆家苦熬日月时,她的娘家——路村,却又是另一番改天换地的新景象。
  村里群众大规模栽植猕猴桃后,当上了村支书的田峰又有了桩心事:村民中,相当一部分人文化很低,对猕猴桃这种新型果种的习性、特点不能很好掌握。而且村里目前所栽的猕猴桃又是东一片、西一片,零星、分散。田峰想:县附近几个乡的猕猴桃前两年就已大面积栽培,人家都是统一规划管理,听说山跟前一个比较偏僻的乡已经在预备筹建“千亩猕猴桃园”,路村这么大,人家能搞,这“千亩猕猴桃”自家为啥就不能搞?有了这个想法,一个“早”字是关键,千万不能落在人家后头。他把这个想法给晓光、庆文、大头几个伙伴说了,他们都赞成。经过大伙儿几天的研究、考察,他们把目光投在了村西南那片占在数百亩的“中果园”上。
  路村早年有“上果园”、“中果园”、“下果园”三处有名的大片园林。上果园在村西南十里处,占地几十亩,遍种梨树。每到梨花开时,斯霜压雪,香飘十里。解放前,村里把“上果园”卖给几家来此落户的外地人。现在,他们已在那里发展成一个小村庄。梨树被挖被毁,“上果园”有名无实,早已变成了肥沃平整的庄稼地。“下果园”在村西北上,里面广植果木,梨、苹果、桃、杏、核桃、柿子,品种繁杂。后来,“下果园”被村中一户人家承包,花卉苗木逐渐取代了昔日茂盛的果树,“下果园”成了远近闻名的“路村苗圃”。唯有“中果园”,占地最广,际遇也最为坷坎。“中果园”在路村西南,紧邻田峪河,是田峪河历次发大水冲击而成的一片沙滩地。解放前,这里是石头遍地,野草丛生,一眼望不到边的野河滩。六十年代初,上头号召“军民齐动员,一人一亩园”,要把这里开垦成花果飘香的苹果园。村里男女老少与当时驻扎在此地的军队一起,拣石挖坑,取沙填土,奋战了一冬,愣是把一眼望不到头的野河滩变成了平平整整的苹果园。中果园里,成年驻有“青年队”,负责照看管理苗木。但因果园土地贫瘠,苹果品种单一落后,再加上当地驻军撤走,文化大革命盛行,中果园无人看管了。几年干旱,苹果树不死即荒,这里又逐渐变成了野草半人高的荒河滩。后来,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一些勤苦的庄稼人看“中果园”荒着可惜,便在那里一亩二亩、三分五分地开荒种田。东一片,西一片或大或小不规则的庄稼地里,种着西瓜、梨瓜、荞麦、蘼子、谷等耐旱作物。再加上乱石荒草间七零八落的几株半死不活的苹果树,这就是现在“中果园”的一幅逼真图景。
  田峰当初栽植猕猴桃时,也曾经想到过“中果园”。但那里离村较远,规模太大,再说里面还有不少开荒人的庄稼地。现在,他那三十亩猕猴桃的栽培成功,使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在了“中果园”。虽说“千亩猕猴桃”工程浩大,但当年军民大生产,大面积栽植苹果树时挖沙填土的树坑基本上还都在,要是以村里的名义,承包下“中果园”,栽上优质高产猕猴桃,派专人看管,中果园附近的土地也都是含沙较多的瘠薄地,不大长庄稼,要再动员地在这里的村民也都栽上猕猴桃,可不就成“千亩猕猴桃”了?再过三四年,“千亩猕猴桃”挂了果,还愁村子富不起来?田峰越想越高兴,兴冲冲地把这个设想对村长胡老大说了。胡老大低头抽烟,思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你这个想法很好,但要群众接受一个新事物,是要有一个较长的过程的。操之过急,只能是适得其反啊!”“叔,你说得在理。可现在时不我待,人家是不会停步不前,坐等我们的呀!”田峰心急如焚。胡村长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这事你要办,我也没意见。村里大事小事很多,我也忙,这事就由你办吧。”田峰思谋了一下,当务之急是要说通那几十户在“中果园”开荒种地的村民。他没黑没明,一家家地找他们商量。正如胡村长所言,他们大多数不同意:“这地,当初是我一手血一手泡,辛辛苦苦开出来的。凭啥叫你村里收了栽毛桃?”尽管田峰一再声名,这猕猴桃将来有他们的股子,但他们还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在那几片地里,点些瓜种些豆,一年也卖几个钱哩。栽这猕猴桃,三四年后才挂果,几年后谁知道是啥样子?”还有人说:“庄稼汉人么,还是种粮食最稳当。当年那‘中果园’也是栽了苹果的,结果咋样?你不要看你那毛桃今年卖了些钱。赶明年没人要了,还不是比屎都臭。”这些能挖河滩开荒的多是些脑瓜子实得不能再实的庄稼人,任凭田峰好话说了一河滩,可就是啥用都不顶。田峰急了,眼看着这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猕猴桃就要绽苞发芽了。经过开会决定,村上干脆来了个强行征地。这一下,虽然表面上把地收回来了,但底下的怨气更大。田峰顾及不到这些,连忙组织了一批年轻人,突击挖坑填土。幸好“中果园”里原先挖好的苹果树坑大都还在,十几天工夫,几百亩猕猴桃园已初具规模。田峰又带人东奔西跑,四处托熟人,寻找猕猴桃成品苗。费了好大周折,几万株猕猴桃终于栽到了“中果园”。看着株株沐浴在初春阳光下的猕猴桃苗,田峰长出了一口气。他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悦和激动,“千亩猕猴桃”的梦马上就要实现了!他仿佛看到这里已经水泥高杆林立,道道银白色的铁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眼望不到头的猕猴桃绿浪翻滚,架上结满金蛋蛋。村子里,条条大道平坦笔直,家家户户高楼林立,焕然一新的学堂,机器隆鸣的工厂,村里小伙子一个个精神抖擞,姑娘们花枝招展,大人小孩笑容满面。是呀,村子的富裕和兴盛,就指望这“千亩猕猴桃”了!
  但命运似乎总在与他做对。只见天工夫,有人就来向他报告:“中果园”的猕猴桃被人拔了个净光。田峰惊呆了,连忙跑去看:近万株带着他们心血和汗水的猕猴桃苗呀,竟不翼而飞。这下,那些曾在中果园开荒种地的人来了兴致,纷纷扛了钁头、铁锨,又去作务他们开过的那一亩半亩荒地。点瓜种豆,种芝麻种谷。节气不等人,地可耽搁不得呀!田峰痴痴呆呆地回到家里,母亲田婶气呼呼地数落他:“我把你个瓜种,咋就瓜得那么实哩。当个书记有啥了不起,光能知道为村为民!你的好心人家当成驴肝肺哩。你快去看看咱那毛桃园子吧,不知叫哪个挨千刀的糟蹋完咧!”说着说着,她不禁号啕大哭起来。田峰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他只觉得嗓子发甜,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醒来后,他挣扎着爬起来要去看他的猕猴桃,被爹妈死命拦住。田大壮望着儿子那张惨白憔悴的脸,心疼得不知该说啥才好。“娃呀,你不要瞎折腾咧!爸给你说句实话,咱不是当官的料。你看看村里那些个当官的,哪个不是神通广大,趋炎附势的?你虽说是个书记,村长哪里把你放在眼里了?他弄啥不是独揽大权,一手遮天哩。人家是土皇上哩,打个喷嚏咱村里的土地都得抖几抖。他手下的那些人,谁不想抱着他的粗腿往上爬,都把他的尻子当蜂糖罐舔哩。你一个人人单势薄的,人家谁把你往眼睛里放了?你这是吃力不讨好呀!爸给你说,你也甭当啥书记了。咱也不务弄那毛桃了。正里正经种几亩粮食,赶明年给你娶个媳妇,咱好好务咱的庄稼种咱的地。祖祖辈辈,这地种了多少年了,哪里就能饿死了咱哩?”田峰呆呆地看着父亲那一张一合的嘴,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趁父母不注意,他还是偷偷地跑到猕猴桃园里去了,他实在放心不下他的命根子——猕猴桃呀!园里,枝柯满地,一片狼藉。粗点的树,枝杆被折得到处都是,细点的树,有的竟被人齐根铰断了。春寒料峭中,他捧着上面满是鼓突着的花骨朵般芽胞的猕猴桃断枝,不禁流下了心酸的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呀!猕猴桃,倾注着他的汗水和心血的猕猴桃,而今,就这么被无情地毁了。他痴痴地坐在那儿,望着满园的断树残枝,好像木雕泥塑成的,一动也不动。
  不知什么时候,伙伴们全来了。大头气得两眼通红,“他妈的,哪个遭瘟的这么使黑心,查出来我非把他的脖子扭断不可!”大伙儿也纷纷劝他,“大哥,这园子毁了也就毁了,你也甭太往心里去。咱就权当当初没有它。”“是呀,大哥。没有这猕猴桃,这么多年,咱也不一样地过来了吗?”田峰依然呆呆地不说一句话。晓光急了,“大哥,你千万想开些,可再也不能像阿涛那样呀!”田峰抬起头,对晓光笑了笑。庆文狠狠地把脚下一粒石子踢得老远,“放心。大哥不是庆文那号人。不过,大哥,不是小弟我说你,你实在太傻了。你想想,哪个当官的手下能没有一杆子自己人?可你,孤家寡人一个。你说,你年纪轻轻地当上书记,人家能不眼红眼绿?村里那些个大小官儿,哪一个不是胡村长一手提拔上去的?人家谁听你的呀?”大家一听纷纷赞成:“对呀,大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到了咱年轻人弄事的时候了。”“要想弄成事,你不发展一把子自己人能成?”田峰望着眼前一张张血气方刚的脸,使劲点了点头。
  
  夜深了,田峰的猕猴桃小屋里依然亮着灯。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留言薄,那是他复员时从部队里带回来的。看见它,田峰仿佛又回到了绿色军营里,一张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句句热切的话响在他的耳边。“听党的话,跟党干,做党的好儿女。”“绿色军营缎炼了我们。如今,分手在即,让我们在此庄严宣誓:回去后好好干,誓让家乡旧貌换新颜。”“哥们,回家吧!广大农村有你我一显身手的广大天地,等着你的好消息”……他又想起了在部队里遇到的那件让他终生难忘的事。部队里有个军官,平时最看不起田峰他们这帮从农村来的青年。一次,田峰受到连队嘉奖,他很不服气:“农民么,有啥了不起!”田峰反感他蔑视农民的那种口吻,跟他争执起来。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狂言:“最没出息的就数农民了。你想想,你们农民到底对国家有啥贡献?”一句话捅了马蜂窝,他身边多的是从农村来的年轻人,“你咋能看不起农民?你爹你妈,你祖宗原先都不是种田的么?”“你咋是个白眼狼呢。你不是吃农民种的粮食长大的么?”还有一个小伙子说话很尖刻:“也难怪人家说。农民么,可不是只知道种粮食、养儿、喂猪!”那个军官一点也不含糊,舌战群雄:“再甭翻老皇历了!没有你们农民的粮食,我们就不活了?从外国进的大米白面,几分钱一斤,吃你们的粮食是给你们倒贴哩。”甚而言之,“我们干部,领工资还要纳税哩,这也是对国家的贡献呀!花的钱越多,就是对国家的贡献越大。想想你们农民,一年能挣几个钱?一年又能花几个钱?对国家有啥贡献?……”他的话,深深地印在田峰心里,让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从那时起,他就暗暗发誓:复员后,一定要回到农村,要让家乡脱贫致富。农民,再也不能任人糟践,让人看不起。现在,自已的事业还只是个开端。难道,自己遇到了一点挫折就灰心丧气,向困难低头吗?
  
  田峰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重新充满希望。是的,田峰毕竟是田峰,他身上有着军人那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和意志。他没有从此消沉下去,一蹶不起。随着猕猴桃的抽枝长叶,他又忙碌起来。虽然猕猴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但它们恢复得那样快。或许,在它们身上,早已遗传上了主人那种执着坚毅的军人性格吧。你看,枝杆受到损坏的,如今又抽出了新枝,而且比往年更为茁壮有力。那些被从根部剪断的,也从基部抽出新的枝条,仿佛是为补偿主人,它们长得风快,只几天工夫就窜起了一人多高。一片片翠绿肥嫩的叶片舒展在阳光下,连叶面上娇嫩的绒毛也充满生气。春风浩荡,百花盛开,杏花、桃花、梨花、苹果花绽蕊吐香,次第开放。猕猴桃也开花了。它们开得那么精神,那么鲜艳。花比人有情啊!“千亩猕猴桃”的梦想虽然落空了,但田峰心中的希望并没有破灭,这满园充满勃勃生机的猕猴桃,不就是他的希望吗?
  就在这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村里的一个决议出台了。大家要圆盼了十几年的路改梦。村里新路(南北路三条,东西路三十条)是十几年前就规划好了的,因为诸多原因,一直未能实施。这回整修道路,困难仍然不少。头一个困难是缺钱。虽然经过上头拨款、申请贷款、资金还是严重不足。没办法,只有靠村民集资、捐款了。路村村大人多,富户不少,他们多是些精明的生意人,懂得“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村里路好对他们做生意无疑会更有利。但路村有句土话说得不假,“人越有钱越细发”,要这些人自掏腰包,简直比登天还难。在这关键时刻,田峰身先士卒,一下子拿出了他去年卖猕猴桃剩下的两万多元钱。这一举动震惊村里,村中大小干部纷纷解囊。村里的富裕户受到感染,也你一千,我八百,踊跃捐款。只有几天工夫,就凑足了三十几万元钱。再加上村民集资,资金到了位。第二个困难是村中心老戏楼的去留问题。村里南北中心大路正好经过老戏楼,只有把老戏楼推倒,新路才能打通。这受到了村里一些有保守思想的人极力反对。这些人又多是些德高望重的老者。他们说老戏楼系祖师鲁班当年所造,里面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是重点保护文物。没有保住村子里的老路已经是他们的耻辱,若再拆了老戏楼,那他们就更无颜见地底下的列祖列宗了。他们态度强硬,大有与老戏楼共存亡之势。村里没办法,经过大家商讨,最后来了个折中,村里原定的三条南北主路、东路、西路不变,第三条南北大路移到了村西,路村西面紧邻占地极广的田峪河岭,如今,引黑工程已把田峪河水从田峪口引走,同昔日浩浩荡荡的田峪河已成了涓涓细流,洪水肆虐泛滥的事再也不会发生。高高的田峪河岭已形成虚设。村里经过研究讨论,决定砍掉田峪河岭上的大小树木,推倒田峪河岭,在岭原址上再设一条直通108国道的南北大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砍伐、搬运大小树木,推土填沟。岭原先高陡、弯曲,现在要拓平、加宽,当然要费事得多。好在人多力量大,又有现代化的机器,大家男女老少齐上阵,誓叫日月换新天。田峪河边整天尘土飞扬,喊声震天。虽然旧路还没有完全推倒,但大家仿佛看到,一条宽阔笔直的康庄大道已经出现在眼前。
  通路中最大的困难还是有些路挡户的不合作。明明他家的房子在新规划的路上,新庄基村里已给他们划好,折迁工作村里干部给他们做了一次又一次,可他们借口没钱,没劳力,就是不腾房。这时,田峰又为大伙儿做出了表率。他家的那三间土房正好在新规划的东西路上。田峰说服了父母亲,首先动手拆除了自家房屋。他们一家三口人无处安身,只好在田峰猕猴桃园的小屋旁又凑合着盖了两间厦房,一家人暂时住在那里。这下子,路挡户纷纷效仿,村里也对那些极个别的顽固路挡户来了硬的,拆房通知下过三天后,强制执行。推土机轰轰隆隆开到目的地,横冲直撞,霎那间房倒屋塌。大家一看这回村里来了真的,才不得不积极配合。困难扫除,一切顺利。轰轰烈烈的通路运动正式开始了。推土机、拖拉机、压路机,日夜轰鸣。旧路已断,新路未通,众人行路困难,村里一片混乱。不过大家一个个欢天喜地,毫无怨言。这段时间,就像黎明前的黑暗。只有等最黑暗的时候过去,才能迎来光辉灿烂的明天。
  这一年,对路村来说,既是重大变革的一年,也是一个多事之秋。面对素兰来说,更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般破又遇打头风”。村里整修道路,把素兰家西边的槐岭修成公路,她家西边院墙外和公路间多了两间多空地。因为不够安排一户人家的庄基,素兰就想把那块空地买了,暂时打个围墙圈起来。她想在自家屋里办个幼儿园,场地大了地方宽敞,也便于孩子们活动。买地方的手续通过大队很顺利地办好了。她非常高兴,正打算写些招生广告,在村子里四处张贴。办个幼儿园,家里增加了收入,自己也有了营生。她又生性爱小孩子,想想以后能整天和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孩子呆在一起,教他们唱歌、跳舞、做游戏,她心里真比吃了蜜还甜。谁知还没高兴几天,有天晚上大队通知她去,说是她家西边那块空地如今打算归公,村里想在那里建公房,让她把手续退了。素兰信以为真,糊里糊涂地退了手续。没过几天,她家东邻钱家却在那里建起了私家房。素兰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钱家做了十几年沙发,是村里有名的富裕户。钱家老汉有两个儿子,小儿子钱坤当年考上了大学,现在已是省城一个颇有名气的古董商。大儿子人称钱老大,脑筋活,门路广,领着他的三个儿子,跑运输,做沙发,发了大财。钱老大的小儿子在家里做沙发,二儿子在镇子上开了个沙发厂。近几年沙发生意不太好做,他的二儿子就打算把镇子上的沙发厂迁回家里,跟兄弟合伙做生意。家里虽有六间地方,可还嫌太小。钱家就把目光盯上了隔壁素兰家和她家西边的那块空地。当听说素兰已经先他家一步,把那块空地买到手后,钱老大着了急,经过一家老小一番紧锣密鼓的商量,钱老大撕开老脸,跑到给素兰家办买地手续的几个村干部家里,寻死觅活,软硬兼施,大闹了一场。他的父亲则跑到省城叫回了小儿子钱坤。爷儿几个利用夜色做掩护,凡村上插手这事的大小干部,挨家挨户地请客送礼。其他干部他们也一一打点,最后,村上竟贪赃枉法,骗素兰退了手续,把这块土地转卖给了钱家。素兰气不过:如今的社会,竟还有这样权大于法,钱大于法的事?钱家动工那天,她和钱家理论了一场。表示这块地是她家的,她绝不会让给钱家。钱老大财大气粗,他的几个儿子也一个个如狼似虎:“我家就是要在这里盖房,一应手续全着呢!你不服,你上告去呀!”素兰一一找了村上经手这事的干部,谁知他们有的含含糊糊,闪烁其辞,有的干脆来了个不闪面。无奈,她又摸黑去田峰的猕猴桃园里,找田峰说了这事。田峰非常震惊,虽然他在村上已经受到了排挤,而且经过“千亩猕猴桃”的风波,村里大小干部谁也不把他这个村委书记往眼里放,但他还是表示一定要把这事管到底,还素兰一个公道。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忽然有了一股谣言。说是素兰一个寡妇家,成天和斜对门的田家割不完扯不断的,不知啥时就和田大壮有了一手。就那田婶还一直蒙在鼓里呢。还有人说张家大女儿和张如霞还没出嫁就和田家大儿子田峰如何如何,如今又旧情不断。说得有鼻子有眼:镇上早传得沸沸扬扬的,如霞的丈夫李伟为这事跟如霞吵过好几回了,不然为啥不许如霞住娘家呢?
  
  素兰一下子蒙了。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这么些年来,虽然深居简出,尽量少与外人打交道,可还是没能逃得了世俗的风刀霜剑呀。不但牵连上了自己的女儿如霞,还使田婶一家也无辜受冤。自己到底是遭的什么孽呀?人心为何如此恶毒呢?素兰病倒了,一连几天水米不进。患难见真情。这时,田婶出头了。她站在大街上,把那些造谣生事的人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又过来安慰照料素兰,说是他们一家都同情支持素兰。钱家不但要占那两间多地方,还想吞并素兰家的地方,赶她走呢。那两间地方素兰说啥也不能让给钱家。素兰连连点头。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不但使素兰兔死狐悲,意冷心灰,更使田婶一家自顾不暇了。
  大头妈在村里算得上个本事女人。她身强力壮,虎背熊腰,屋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丈夫去世早,她不求不靠,一个人把几个娃娃拉扯大。到如今,几个女儿都嫁得如意,只等给儿子大头娶下媳妇,她老人家就坐享清福,等着抱孙子了。谁能想到,争强好胜,针尖大个亏都吃不下的她,只为一棵树,不但使自己丧了命,也把儿子送进了班房。
  大头爷爷在世时,曾在后院外城壕沟里栽了几棵树。那年天旱,几棵树死的死,伤的伤,只有靠边一棵树异常茁壮地活了下来。后来,村里推倒旧城墙,填了城壕沟。城壕沟这片地也就由城墙里、城墙外两条街的人家共用了。大头爷当年栽的那棵树,咋看着也像长在大头家后头的孙家地界上。孙家人丁兴旺,家业兴隆,便未免有些倚势凌人。孙家老汉更是个爱占小便宜,得理不让人,无理强三分的主儿。每天早晚,他坐在院里躺椅上,呷着茶,摇着扇,眯缝着眼望着后院外那棵见天儿粗的大树,心里甭提多得意了。这树虽说不是自家栽的,可如今长在自家地畔上,可不就是自家的了。这么粗的树还真少见呢。伐倒扯了板,要卖多少钱呀!
  
  大头妈也是出来进去的一天要把那棵树看上好几回。这树好几搂粗了,将来正好给大头结婚打套组合家具。噢,那木头保险用不完,再捎带给家里打个厨柜,给自己打个大立柜什么的,大头妈越想越高兴。只要望见那棵树,她的嘴巴都乐得合不拢了。
  大头的媳妇还没说下,孙家却急着要伐那棵树了。大头妈急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自家的树岂能叫别人占去?况且孙家有的是钱,也不在乎那几页板呀。她可是凭着那棵树给儿子娶媳妇呢!大头妈跑了去死命拦住,不让他们伐。两家吵起来,孙家说那棵树在他家地界上,就该他们伐。大头妈说那树是她家当年栽的,她儿子大头还等着那棵树订媳妇、打家具呢。旁边的人知道大头妈一个妇道人家过日子不容易,家里又困难,虽然她平时说话做事讨人嫌,可这时难免向着她些。孙家老汉眼看着到口的肥肉就要飞了,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昧了良心对天起誓,说那棵树当年是他栽的。他还记得这树咋样买咋样栽栽树那天如何如何。大头爷早已下世多年,死无对证。这过去多少年的事了,大伙儿谁能说得清?大头妈万万没想到,孙家老汉一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人,居然红口白牙,撒下这等弥天大谎。一时气不过,指着他的鼻子着实骂了几句。这一下可不得了,孙家老汉扑上去,把头直往大头妈怀里撞。孙家的几个儿子也一齐上去,名为拉架,推推搡搡中这个一拳,那个一脚,着实让大头妈挨了几下。孙家的媳妇更一个个牙尖齿利,围上去把大头妈骂了个狗血喷头。几个女人打起来,大头妈一手难敌四拳,撕扯中眼看得头发散了,衣服乱了,鞋子也不见了。大头妈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连骂带嚎,疯了一般,篷头赤脚,直挺挺躺在树下,大有与树共存亡之势。孙家明欺大头家没人,几个人上去,提胳膊拽腿,拉拉扯扯之中又着实捶了大头妈几拳。把她拖起来扔到一边,这边电锯“吱吱吱”一阵响,转眼间就把大树伐倒,树身也抬走了。大头妈躺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嗓子也哑了,呼天抢地,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还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把她扶进屋里,送到炕上躺下来,劝慰了一番。
  大头妈要强了一辈子,哪里吃过这样的亏?一个人在炕上直泣了半晚上。想想自己命不好,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一个人累死累活拉扯大了几个娃,受的苦只有自己知道。自己一辈子争强好胜,可却是人强命不强,到现在终不免被人欺负,落人耻笑。偏偏儿子又出门去了,几个女儿也都不在身边。她一个人想想哭哭,哭哭想想。越哭越伤心,越想越生气。一时间气血上涌,失去理智,爬起来找了根绳子,竟吊死在孙家门口。
  孙家人早上开门,发现大头妈直挺挺吊死在自家门前,一家人又惊又怕,没了主张。大头的几个姐姐闻讯赶来,在孙家屋里又哭又闹,又打又砸。正乱做一团,谁知道刚去省城一个建筑工地干活的大头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炸了,一气之下拿了把大砍刀,赶回来扑进孙家屋里,逢人就砍,见人就杀。孙家虽然人多势众,又有准备,可哪经得住大头这番不要命的砍杀,霎时间被撂倒了好几个。眼看着就要血流成河,不知是谁知道大头平时最听田峰的话,飞跑了去拉了田峰来。不料大头杀红了眼睛,翻脸不认人,虽然田峰硬扑上去夺了他的刀,可身上也中了好几刀。田峰被人送进了医院,大头也被警车拉走了。大头的几个姐姐秉承了其母泼辣好胜的性格,眼见得母亲已死,兄弟又被拘,哪肯罢休。在孙家屋里哭娘喊弟,大设灵堂,闹得乌烟瘴气,不可收拾。
  
  田峰被砍,虽说没有伤筋动骨,几处刀伤也皮开肉绽,让人触目惊心。田婶坐在儿子身边哭哭啼啼,田大壮也在一旁唉声叹气。素兰从医院里看望田峰回来,一个人呆呆地躺在床上。想想大头妈,又想想自己。俗话说“同病相怜”,她不禁滴下了心酸的泪。唉,一个寡妇家,这日子为啥就这么难呢?钱家的房子如愿盖好了,几台电锯整天吱吱作响,刺耳的噪音日夜不断。素兰知道钱家的意图,先占了她家西边的那块空地,再伺机吞并她家。但素兰就是不走,从此却难免内心郁闷愤懑,身体更是不比从前。
  如霞四月八来家,听了母亲的一番叙述,对钱家的行径也非常气愤。但自家没钱没权,人少势单,她只好安慰母亲:“这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妈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素兰淡然一笑:“妈也想开了。家有良田万顷,不过日食三餐;纵有广厦千万间,夜里也就睡一张床罢了!人活在世上,勾心斗角,争多论少,最后谁还不是两手空空,啥也带不到阴间去?人活着只要没病没灾的,就比啥都好。”如霞喜极而泣:“妈,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素兰又说起大头家的事,如霞一阵叹息。忙着要去医院里看田峰,素兰忙说:“你田峰哥这两天就出院的,等他回来了你再去吧。唉,咱们村这一向事多着呢。你本东哥前几天没了,你知道不?”“汪本东?”如霞瞪大了眼睛,“好端端的一个人咋忽然间会没了呢?”素兰长叹了口气:“唉,说来话长。只是撇下你彩莲嫂带着个不懂事的娃娃,孤儿寡母的,好忄西惶呀!”
  彩莲的丈夫汪本东,这天去镇子上办事,在一个饭店门口看见一伙人打架,他就挤上去看。只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围住一个瘦高个的青年往死里打。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却没有一个人肯上去拉架。汪本东立时分开人群,扯开那几个小伙子和他们论理,言语不和动起手来。几个小伙子不是汪本东的对手,一个小伙子恼羞成怒,拔出一把匕首,当胸狠狠刺了汪本东一刀。这一刀正中要害,汪本东倒下去就再也没能爬起来。几个小伙子一看大事不好,拦住过路的一辆大客车,仓惶逃窜。最可恨的要数那个被打的男青年,连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汪本东一眼,趁乱溜之大吉,再也没有闪过面。旁边围观的人忙上前抢救汪本东,他早就咽了气。血淋淋的尸体拉回家中,彩莲抱着孩子哭得昏了过去。
  村里人一时炸了锅,大家纷纷要求严惩凶手。可世界这么大,谁知道凶手躲哪去了呢?彩莲认准了那辆大客车,连着几天抱着孩子,在镇子上丈夫失事处,拦住那辆大客车又哭又闹,披头散发,状如疯狂。车主也很为难。杀人凶手确实是坐他的车逃走的,可他们当时手执滴着鲜血的匕首,逼司机开车,司机敢不开?出事后,他就把雇佣的那个司机开除了。俗话说,“天灾人祸”,这事能怪他吗?看事情实在没法了结,车主赔了彩莲一些钱,最后干脆不跑这一路了。村里帮助彩莲安葬了丈夫,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转眼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大伙儿看着失魂落魄的彩莲和她那不谙人事的孩子,无不摇头叹息。村子人有指责公安机关无能,没有及时抓获凶手的;有感叹世风日下,当时围观了那么多的人竟见死不救,没有一个人肯挺身而出的;有埋怨社会上为什么不设立一个“见义勇为”奖,重奖那些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的勇士、烈士的;也有责怪汪本东不该逞强好胜,多管闲事的。一时间说什么的人都有。
   汪本东见义勇为被刺身亡这件事掀起的余波还未彻底平息,路村北门上又出事了。四月八三天四晚上的大戏热闹非凡,村里人都爱看戏,吃罢黑咧饭家家户户锁门闭户,都涌到路村中心老戏楼下看秦腔戏。北门上有个小户人家,女人这几天感冒了,身子不舒服懒怠出门。男人就让她在家里歇着,自己领了孩子去看戏。他们这条街上有个男的,因见这家女人长得好,起了邪心。常常出言挑逗,无奈人家只是不搭理他。他贼心不死,看见这家男人晚上带孩子出门看戏,只有女人在家,就撬门溜锁进去行凶。女人被惊醒,至死不从,拼命喊叫,抓住凶手又撕又咬。凶手挣脱不开,顿起杀心。等大家发现了赶来时,凶手早已逃脱,女人已死在屋内。鲜血淋漓,其状惨烈。这凶手自知法网难逃,夜里逃到田峪河滩徘徊良久,最后吊死在河边一棵歪脖子树下。大伙儿有痛骂凶手丧尽天良的;有叹息这女人死得可怜的;也有埋怨女人死心眼的。正在议论纷纷,村里西门上又有个小伙子因琐事跟家里人怄气,把一瓶农药全灌进了肚子里,撇下白发苍苍的父母、年纪轻轻的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撒手而去。
  短短一段时间,村里连出命案,一时间流言四起。有说是村里通路撞了三煞的;有说是天庭缺人,要在凡间收一批善男信女的;还有的说这只是个开始,以后还不定要死多少人呢。村里一时人心惶惶,乱做一团。田峰出院了。村里接二连三的不幸使他很伤心。可再发生多大的事,通路工作不能停呀!在他的大力倡导下,还没完全修好的村路上又有了人们忙碌的身影。链磙拖拉机、碾路机也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村子里又有了活力和生气。
  如霞来猕猴桃园里看田峰了。她比以前瘦了,也更显得忧郁沉静了。两个人议论完了村里发生的几个人命案,话题又扯到通路上来。田峪河岭消失了,如霞心里多少有点遗憾。高高的槐岭上,曾有过她多少童年的欢乐与梦幻,又有过她多少少女的想往与憧憬呀。而今,那一切都消失了。曾制服洪水,为保护村民生命、财产安全发挥过巨大作用的田峪河岭已经成为历史。高高的槐岭将变成一条宽阔的公路,这怎能不让如霞感叹世事变迁呢。田峰笑了。他也比以前瘦了,但同时也比以前显得更精神更成熟了。他说:“任何一项改革,任何一个新事物的产生,都会跟旧习俗、旧制度产生矛盾、抵触,也许还会侵害一小部分人的利益。但我们不能把目光局限于眼前。看问题要从总体、全局上考虑。只要利大于弊,这项改革就是成功的。”如霞听着田峰滔滔不绝的话语,他嘴里有那么多的新名词她都不甚懂。在田峰面前,她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卑感:她将要落伍于这个时代了吗?
  田婶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交上了桃花运,而且女方还是胡村长的女儿胡依娜。这段时间,依娜有事没事,常往田峰的猕猴桃园里跑。田婶慢慢地看出了点门道:胡村长的千金,竟然看上了自己的儿子田峰?她悄悄把这事对田大壮说了。田大壮抽了半天旱烟袋,冒出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的媳妇该造哪那是定了的,你甭从中瞎掺和。”田婶气不打一处来:“娃的婚事,咱当爹妈的不操心谁操心?田峰也老大不小了。人家像他这么大的小伙子,好多娃都抱到怀里了呢。你屁股坐得稳,我可急着抱孙子呢。”看儿子这天没出门,坐在屋里发怔,田婶忙走过去,“峰,你也实在不小了,前儿个有人来给你说了个媳妇,你看……”田峰闷闷地道:“妈,我这两天正烦着呢,你甭再来烦我好不好?”
  田峰这几天着实烦恼。那天碰见晓光,田峰见他愣愣地,就问:“咋啦?有啥不顺心的事呀?”晓光把田峰拉到一个僻静处,把满肚子的苦水倒给田峰听。前一向他去县上商业街找亮亮,发现服务店时另换了个女娃。一问,才知道亮亮不在那里干了。他急忙跑到亮亮姨姨家去问。亮亮的姨姨带搭不理,“亮亮你又没交给我,凭啥到我这里要人?”晓光没办法,又跑到亮亮卖衣服的服装店里问。店老板说,亮亮前几天就结算了工钱走了。到底去哪儿了他也不知道。他又到附近服装店里找和亮亮认识的人打听,有人说亮亮大概回老家了,还有人说亮亮前段时间和一个中年男人来往密切,她到底去哪儿了却谁也不知道。晓光真急了,连忙去亮亮老家找。他翻山越岭,过沟过河,沿路打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深山里亮亮的老家。一问才知道亮亮根本就没回家。亮亮到底上哪去了呢?这么大个人,难道就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失踪了?你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晓光这精神能好?
  前天,晓光忽然急冲冲来找田峰,“大哥,亮亮有消息了。”原来,前段时间常找亮亮的那个中年男人是个人贩子。他用小恩小惠讨得亮亮姨姨的欢心,又花言巧语骗取了亮亮的信任,不但骗了她的工钱,还把她拐骗出去,卖到了外省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她在那儿生不如死,苦度光阴。那户人家对她看得很紧,轻易不让她出门。她瞅了个空子,才往晓光这儿发了封信。姑娘不求别的,只求晓光看在俩人过去的情份上,能把她从火坑里解救出来,她就一辈子感激不尽了。田峰听晓光说完,忙问:“晓光,那你说咋办?咱快到派出所报警!”晓光摇了摇头,“不,大哥。这事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派出所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说能给我弄到几身警服。我想叫他跟咱俩到那边去跑一趟,冒充派出所的,把亮亮救出来。”田峰睁大了眼睛,“晓光,你这是犯法呀!”晓光哪里听得进去,“啥犯法?人贩子卖人才犯法呢!咋就没人把他抓起来?大哥,兄弟信服你,才来求你。这忙,你可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帮忙呀。”说得田峰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这事到底该咋办才好。
  田婶一见儿子嫌她烦,一下子火冒三丈,“你得是要气死你妈呀?”见儿子不言语了,也就消了火气问:“你给妈说心里话,你看依娜那娃咋样?”田峰愣了愣,“不咋样。”田婶的火气又上来了,“给你说的主儿也不少了。你这个不看,那个不见的。你是想要天上的七仙女呀?你叫你妈把这心给你操到啥时候呀?”其实田婶心里挺中意胡依娜的,不只是因为她爸是村长。依娜活泼开朗,人也长得白白净净,高高胖胖的,说话还和田婶挺投缘。她耐着性子,把依娜的事对儿子说了。田峰淡淡地说:“妈,那是你多心,人家不过是来玩玩。”田婶胸有成竹地道:“这事好办。等她下次来,妈问问她不就知道了。”田峰不耐烦地说:“妈,你就甭烦我了。我的事不要你操心。”田婶一听气坏了,粗喉咙大嗓门地道:“不要我操心?我咋不操他二下旁人的心?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多大了,还以为你十七、十八了哇?这事,我是管定了。我说咋弄就咋弄,能啥事都由了你!”田峰最怕聒噪,见母亲这么翻过来倒过去地说个没完,无可奈何地说:“妈,我这两天正忙着,有要紧事要办呢。啥事等过段时间再说。”田婶以为儿子回心转意,喜滋滋地说:“行。只要你乐意,这事你说啥时候说就啥时候说。”
  没过几天,村里老杨家张灯结彩为儿子晓光办起了喜事。大伙儿都觉得奇怪,农村人家结婚大多在冬里,一般都把日子看在腊月底、正月初。这老杨家咋忽然间五黄六月的给娃娶媳妇呢?又听说媳妇不是本地的,杨家娶媳妇没花一分钱的彩礼,大伙儿纷纷跑去看热闹。新郎倌杨晓光满面含笑,递烟发糖,招呼大家。众人见新媳妇脸蛋圆圆,眼睛大大,一表人材,都夸晓光有福;如今这彩礼可是一年一个样儿呀。去年才五千,今年一下子就升到了八千。往后还不知道要咋样涨呢。晓光这小子一分钱没花,就把这么俊个大姑娘娶回了家,谁不眼红呀。晓光他妈笑眯眯地说:“咋能没花钱呢?媳妇娘家离得远,咱家给娃打家具,办嫁妆,花了几千块钱呢。”来看热闹的傻大个他妈笑着说:“给娃娶媳妇哩,花再多的钱,咱心里也痛快呀!我也想着给娃大把花钱呢,可我家大个子这媳妇还没影子哩,想花钱也没办法花呀!”旁边一个人就打趣道:“婶子,你家毛桃今年卖了钱,还怕你家大个子没媳妇?只怕那时候媒人连你家门槛都要踩断呢,到时候你不花钱都由不得你。”几句话,说得傻大个他妈脸上乐开了花。
  慢慢的,村里又有了股传闻:晓光那媳妇曾被人贩子卖过,跟人家已经做了一段时期的夫妻了。听说和晓光结婚时,都两三个月的身孕了。不然能那么急着结婚?有些人实在不明白,晓光那么灵醒个娃,咋就愿意娶这号女人呢?一些人有事没事了,眼睛就直往晓光媳妇肚子上盯。可看着晓光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跟媳妇和美异常。晓光媳妇又端端正正,文文静静,见人脸上总带着甜甜的笑。那些人渐渐觉得没了意思,那些闲话也就再没人说了。
  田峰和胡依娜肩并肩地走在大街上。依娜神采飞扬,迈着有弹性的步子,嘴里还轻轻哼着歌儿。可田峰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次田婶对儿子提说了胡依娜的事后,没过几天就托了田峰的远房姑姑,爱说媒跑腿,又跟胡家关系不错的田蜜去胡家提说这事。胡家大人倒爽快:如今都啥年代了,这事只要娃们愿意,大人能有啥意见?田婶喜之不尽,对田蜜谢了又谢。
  田峰一听这事,却和母亲闹翻了天:“谁说我答应了?我的事我知道咋办!你答应了人家你将来和人家结婚?”田婶没想到儿子会这样不知好歹,自己一片苦心儿子却不领情,气得简直昏了头,“你娃当官了呀?眼里没你妈了得是?你想想你妈这都是为了谁?人家依娜哪样配不上你呀?跟你站在一起辱没了你得是?晓光比你小几岁,人家娃都快抱到怀里了。你还要等到啥时候呀?订婚的日子都看好了,你这样不是不要你妈活了呀你!”她越说越生气,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幸好猕猴桃园离村子远,不然又准会围一屋子的人。田大壮望了抱头坐在一边的田峰一眼,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知道儿子的心事,这时却只能劝儿子,“田峰呀,不是爸说你,这凡事不能太认真了哇!其实人活着还不就那么回事。一眨眼的工夫,几十年也就过去了。跟谁,还不是过一辈子哩!”田峰闷坐着,说不出一句话。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可跟依娜在一起,他总觉得很别扭。依娜是个不藏性子的人。在他面前,她那娇气、任性、自私的小姐脾气暴露无遗。从小,她生活在一个富足、优越的家庭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人们众星捧月般地宠惯了。养尊处优,说一不二,不论在谁面前,她都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跟田峰在一起也不例外,常用命令的口气叫他干这干那。她爱吃爱逛爱穿戴,花钱如流水。田峰是个节俭惯了的人,怎么也看不惯她。跟田峰订了婚,依娜觉得,花田锋的钱是理所当然的事。常叫田锋给她买一些田锋认为不该买的东西。俩人常为此闹别扭。有回他们去逛商场,依娜看中了首饰店里一个镶着宝石的金戒指,硬让田峰买。田峰当时只带了百十块钱,众目睽睽之下很尴尬,拉了依娜就走。依娜气得眼泪花花:没见过田锋这么小气的人!毛桃卖了那么多钱,却一个金戒指也不愿给她买。田峰也很生气:哪里有像依娜这样的人!见啥都想买,你就是有再多的钱,世界上的东西你能买完吗?
   跟依娜在一起,田峰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如霞。他曾经想努力忘却,永远不再记起的如霞,如今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如霞温柔善良,如霞善解人意,如霞跟依娜,这是两个多么不同的女性啊!每每想起如霞,他又觉得对不起依娜。毕竟,他跟依娜已经订了婚,依娜已经名正言顺地是他的未婚妻了。越觉得对不起依娜,他就越对依娜迁就与忍让,这更助长了依娜娇蛮任性的小姐脾气。
  这天,两个人去逛仙游寺,又闹了一肚子的气。田峰站在毛泽东手书的“长恨歌”前,望着那龙飞凤舞的字体,想到那个哀怨缠绵的爱情故事,不禁浮想联翩,陷入沉思。旁边的依娜不耐烦了,跺着脚大声喊:“你这人咋回事呀?这烂石碑有啥看头!那边有个工艺品店,带我到那里逛逛!”见田峰没反应,骂了句:“真是个木头!”气恨恨地上前拉他。冷不防被田峰搡了一下,她穿着高跟鞋没站稳,一下子坐在地上,把脚也给崴了。田峰看见依娜坐在地上哭泣,忙上前扶她。可她刺猬似的哪肯让他碰。他不得不打迭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低声下气地对她赔不是,说好话,好半天才哄得这个泪美人破涕为笑。
  其实田峰心里真是烦透了。刚才看“长恨歌”正在兴头处,被依娜又喊又叫,又拉又拽不住打搅,他不知怎么地就狠狠搡了她一下。又发觉自己出手太重,后悔得不得了。唉,眼前的这个娇小姐,咋就这么难侍候呢?他又不由得想起如霞来。如霞最喜欢诗词歌赋,今天要是她站在这里,她将会是多么高兴啊!田峰记起读书时,有次学校开“诗歌朗诵会”,如霞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朗诵“长恨歌”的情景。台下那么多的眼睛看着她,可她显得多么镇定自若、卓然不群啊!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冷冷朗朗,清脆悦耳又带着点磁性,千古绝唱“长恨歌”被她吟咏得声情并茂、荡气回肠,博得台下一片雷鸣般的掌声。记得当朗诵到“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时候,她掠了掠垂到脸前的一缕披肩长发,真的回眸轻笑了一下。那么清纯,那么甜美,那笑容,至今深深地印在田峰的脑海里,也许,会让他一辈子忘不掉。啊,仙游寺,驰名中外的仙游寺,就因为这首“长恨歌”,多少游人不远千里万里,来一睹这千古绝唱的风采。可是,眼前的这个依娜,她怎么会站在“长恨歌”前无动于衷呢?在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想到去逛啥“工艺礼品店”,这不能不使人感到她的庸俗与浅薄。按说,依娜高中毕业,文化程度比如霞高。可她跟如霞,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唉,他又拿依娜跟如霞作比较了。可他又不能不比较:如霞身上有种被书本熏陶出来的内在的高贵气质;而依娜,只有那股外表的高人一等的傲慢与盛气。
  望着身边走路一瘸一拐的依娜,田峰猛地回过神来。天哪,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呀!他忙对依娜歉然一笑,“依娜,刚才真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哼”,依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呀!”见田峰不住表白、道歉,她忽然来了兴致,“行啊,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为了表明你的诚意,你得亲我一下。”“亲你一下?”看着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田峰傻了眼。“对。就在这里,抱住我亲一下。”依娜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挑战般望着田峰。“算了吧!你。”田峰红了脸,扭过头,瞥见路边有个冷饭摊,忙跑过去买了根雪糕递给依娜。依娜一赌气把它摔在地上。田峰也来了气,闷闷地低着头,只顾大步走着。依娜紧走几步赶上去,不知是因为脚疼还是委屈,她眼里溢满了泪,“早知道你不爱我!哼,过两天我就要到广东去了,这回你高兴了吧!”“你到广东去?”田峰吃惊不小,“你到广东去干什么呀?”依娜冷冷一笑,“干什么?逛呀、玩呀、找乐子呀!”田峰笑了,“甭开玩笑了。”依娜却是一脸的认真,“谁跟你开玩笑?等我走了你就知道这是真的了。”田峰睁大眼睛看着依娜,“你真的要走?这么大的事咋没听你说过呀?”依娜冷笑一声:“我说也不用跟你说。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你真正关心过我吗?哼,呆在这么个鬼地方,跟你这个木头在一起,有啥意思?我真是烦透了!告诉你,我要去如月那儿,出去了我就不打算回来。起码十年八年也不回来。”她等着田峰挽留她,向她道歉。而她则会骄傲地告诉他:她的火车票都买好了,让他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这不免让她有些失望。
  不知为什么,听了依娜要出远门的消息,田峰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跟依娜在一起,他觉得太累了,他渴望解脱。他真的希望,依娜能十年八年地不回来。最好,一辈子也甭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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