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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峪河的儿女(15)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2 20:12:11      字数:18468

十三

寒冬漫漫,春在何方?

  如霞回去后,婆婆对她比以前更恶了一层。“说得好好的叫你去娘家住几天就回来,结果一去就是几个月。不就是跟晓伟吵了几句嘴么?架子大得让我儿子叫了一回又一回。你以为你是什么呀?真是的。”对这,如霞没法跟婆婆解释,她也不想解释。李伟呢,对她也是三天好两天孬的。他依然把这个家当做客店,有时甚至吃饭、睡觉也不回来。就连一向通情达理的公公李建设,也觉得儿媳妇做事未免太过份了些。言语上他虽不说,可神情上如霞看得出来。街坊邻里也对如霞有了说法:李家那媳妇,看着不声不响的,其实心里厉害着呢。嫁过来的媳妇,哪里有跟家里一吵架就往娘家跑的?去了还三番五次地叫不回来。听说那媳妇娘家有相好呢,要不能那么爱住娘家?甚至邻居一个媳妇跟婆婆拌了嘴,扔下正吃奶的娃娃回了娘家,也被大家说成是看如霞的样。如霞没有办法阻止人们说东道西。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她轻易不出房门。她已经渐渐麻木了,已经习惯了这种半封闭式的与世隔绝的生活。
  快过年了,家里总有那么多烦人的事情要做。清扫、擦洗、蒸包子、炸丸子、洗肉、切肉、煮肉、择菜、淘菜、炒菜,真把如霞忙了个够呛。大年初一刚松了一口气,正月里又要忙着到处走亲戚。初二,照例是先去娘家。如霞和母亲、姑姑、弟弟、表弟妹们坐在一起简直有说不完的话。谈兴正高,李伟过来催她回家了。姑姑望了眼黯然失色的如霞,向李伟道:“就叫她在这里耍两天吧。”李伟挂着一脸的笑:“姑,这几天我还要带她各处走亲戚呢。等忙完了这几天,再让她过来耍吧。”素兰和玉秀看着一脸无奈的如霞,只有怅怅地把她送出门,姑嫂回来后又一阵叹息。
  这天,如霞又跟李伟大包小包地走了趟亲戚,回来经过街东头的菜市场,几辆汽车把街道堵得严严实实,如霞下了摩托车低头往前走,走了一天亲戚,她真觉得比干了一天农活还累。
  巧遇,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如霞没有想到,和老同学阿玲的这次邂逅,会给她生命中带来多少难忘的快乐。
  听到有人高声喊自己的名字,如霞循声望去。只见那边一个菜摊后闪出一个抱孩子的少妇,她边喊边挥舞着一只手向如霞这边跑来。“请问,你是……?”如霞有点吃惊,困惑地望着她。“咋,不认识我啦?”少妇挑起两道细细弯弯的柳叶眉,见如霞皱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不禁调皮地冲如霞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如霞,我是阿玲呀!你忘了上学时我向你约稿的事了。”“哟,你是阿玲呀。”如霞一下子大笑起来,她仿佛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学生时代。那时她们同在路村中学读书。阿玲比她高一级,活泼开朗,喜欢舞文弄墨,又有组织能力,联合了几个热爱文学的同学,在学校里创办了个“新芽文学社”。如霞现在还记得《新芽》月刊的样子:十六开的手抄本,手绘的插图、彩页,里面还有个“阿玲信箱”,专门向同学们答疑解惑,很受大家喜爱。因为如霞也喜欢文学,作文写得不错,阿玲经常找如霞约稿。以后如霞辍了学。两个人再没见过面。她还以为阿玲现在正徜徉在大学校园里,想不到,今天会在这田峪镇的菜市场上,和抱着孩子的阿玲见了面。如霞真是惊喜交加:“阿玲,你怎么会在这里呀?”“哎呀,说来话长……”两个人站在大街上,真有说不完的话。后边一辆汽车猛摁汽笛,俩人才知道光顾高兴,挡了人家的路,连忙各自让开。那边李伟等得不耐烦,叫了声“如霞”。阿玲回过头,上下打量了李伟几眼,含笑向如霞道:“他就是你的那位呀。咋,也不向我介绍介绍。”如霞忙两方面作介绍:“李伟,她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叫曹阿玲。阿玲,他叫李伟。”阿玲笑着向李伟点点头,“你好,我也听说如霞嫁到镇子上来了,可总没碰见过。今儿真凑巧。”李伟也笑了笑,两个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李伟见如霞和阿玲老同学见面,话题总也扯不断,站在一边等了一会,不好意思再叫如霞,便说:“阿玲,跟如霞上我们家坐坐呀!”阿玲笑着摇头道:“不了,我在这里卖菜,走了没人看摊子。改日再去你们家吧。”李伟见阿玲拉着如霞,不住嘴地说长问短,丝毫没有让如霞走的意思。只好说:“如霞,那我先回去了,你待会儿就回来。”阿玲笑道:“咋,把老婆看得那么严。怕她跑了?”又向如霞道:“如霞,今儿晚上你就甭回去了,跟我睡一晚吧。咱们好长时间不见面了,好好聊聊。”见李伟一副既着急又为难的样子,忙笑道:‘睡一晚有啥关系?我又不是男的,怕我吃了她呀?算了,算了,你先走吧,待会儿我负责给你把如霞送回去。”李伟平时也是个说话不让人的,可如今在这个伶牙俐齿、语快如刀的阿玲面前,却只有赔笑的份了。
  见李伟骑车走了,阿玲便招呼如霞,“好不容易遇着了,走,到我家坐坐去。”如霞忙说:“阿玲,你不是要看菜摊子吗?”阿玲满不在乎地说:“没事,都半下午了,没有几个买菜的。我去给旁边摊子的人说一声,帮忙照看就行了。”她向临摊招呼一声,拉了如霞就走。
  阿玲一路上和熟人笑语周旋,来到后街一个院子里,掏钥匙开了一间厦房的门。如霞站在门口不禁傻了眼。只见房里靠左一张大床,床边一个写字台,一个大立柜。右边靠墙一个半旧的厨柜,柜旁支着案板,案板上锅、碗、瓢、盆到处都是。地上更是乱七八糟,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阿玲见如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地笑了笑:“今儿上午出门没顾得上收拾屋子,你瞧这狼狈的样子。”把怀里睡着了的孩子在床上放好,忙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如霞也忙帮她擦桌子、抹椅子、扫地。阿玲拉张椅子让如霞坐,又从床下拉出个纸箱,取出几个桔子让如霞吃。她一边手脚不停,忙着择菜、洗菜、切菜,一边絮絮叨叨地同如霞拉闲话。从她的谈话中如霞才知道,原来真所谓命运多舛,阿玲的际遭并不比自己强多少呀!
  当初如霞辍学打工时,阿玲已经很幸运地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在人才济济的县中校园里,她很快认识了一帮新的文学青年,大家闲暇时常坐在一起说古道今,谈诗论文。结诗社,办刊物,忙得不亦乐乎。想起那段快乐的日子,阿玲满脸的幸福与陶醉。
  正当阿玲在新的学习环境中如鱼得水,准备大展宏图时,她的哥哥阿涛出事了。阿玲是家里的幺女,几个姐姐早已出嫁,供她念书的就是常年在外打工的哥哥阿涛。可谁能知道祸从天降呢!阿涛打工被骗,精神失常,给他看病几乎花光了家中的所有钱财。可阿涛还是不治而亡。年迈的父母受不了这个沉重的打击,双双病倒了。无奈,阿玲只得含泪辍学,挑起了家庭重担。骤别校园,理想破灭,前途迷茫,使阿玲这个快乐、自信的女孩子无所适从。因为常去镇子上“祥和中药铺”给父母抓药,她认识了在药铺对面菜市场卖菜的张洋。张洋人长得矮矮壮壮的,嘴里总大大咧咧地叼根纸烟,脸上老挂着抹吊儿郎当的笑。他待人热情、仗义、不拘小节。有回她去抓药遇上大雨,是张洋把自己的雨具让给了她。还有一回她抓药带的钱不够,又是张洋为她解了围。慢慢的,她对张洋有了感情。或许如她所说,她真正喜欢张洋的,正是他那“天塌下来也不愁”的性格,是他那“粗俗而又自信”的样子。是的,张洋因为家里弟兄们多,初中还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卖冰棒、雪糕、贩水果、蔬菜……啥都干过。他在社会上朋友多,门路广,和黑道白道上的人都有来往,啥事似乎都难不倒他。婚姻总是互补的,聪明美丽却没有一点社会经验的阿玲,身边正需要张洋这样的人。
  一年后,阿玲嫁给了张洋。亲戚朋友都认为张洋配不上活泼漂亮,又有文化的阿玲。可阿玲不计较这些,婚姻好像一双鞋子,合脚不合脚只有自己最清楚。阿玲觉得,张洋就像一座山,能给她以绝对的安全感。他的朋友虽然大都是些贩夫走卒,可正是他们,在她的眼前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和她以往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也许他们格调不高,没有远大理想,但他们粗俗而不庸俗,活得坦荡、自信而乐观。以前,阿玲心目中的男子汉是自己的哥哥阿涛。阿涛沉默内秀,是和张洋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男人。哥哥去了,她崇拜的偶像倒塌。现在,老天让她遇到了张洋,这难道不是一种补偿吗?
  婚后,她和婆婆过不到一块去,俩人常怄气吵嘴。张洋带她离开了家,租了这间小房,共同经营着一个蔬菜摊点。白天,她帮张洋卖菜,耳边是满街的欢声笑语。晚上,常有张洋的朋友来光顾他们的小屋,这个拿两把挂面,那个提几斤水果。来了后,东西交给她,大家横倒竖卧,胡乱歪在床上、凳上胡侃神聊。她在一旁静静地收拾着饭菜,听他们谈笑。他们的小屋是朋友们的“欢乐岛”,是他们共同的“家”。同样,她也喜欢张洋的这帮朋友们。这样的日子真好,简单而快乐。她已经离不开菜摊,离不开张洋和他的那群朋友了。但每当一个人独处时,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巨大的失落感便会象毒虫一样噬咬着她的心。
  后来,有了女儿囡囡,阿玲那颗不安份的心慢慢平定下来。女儿,是她生命的延续,女儿,成了她全部的精神寄托。虽然女儿把她变得苍老邋遢,使她一天到晚手忙脚乱,可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有了女儿,她才知道了为人母的辛苦与快乐,她才知道了母亲的神圣与崇高,母爱的无私与伟大。为了女儿,为了丈夫,她甘愿相夫教子,变成一个胸无大志的小妇人。
  如霞静静地听着阿玲自己坦陈往事,静静地看着阿玲心定神闲地整理着那些菜蔬。虽然阿玲已经向她坦述心迹,表明自己愿做一个“胸无大志”的家庭妇女,但如霞还是从阿玲那双灵动的眼睛看出,她那丰富的内心世界绝对不像她所说的那么简单。望着阿玲那张沉静的脸,她由衷的说:“阿玲,可我不论怎么看,你都像一个诗人。不论你做家务还是别的什么事,我都觉得你像在做诗。”阿玲抬起头来,含笑深深地望了如霞一眼,“是么?如霞。”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我是不会向命运屈服的。退后一步,只是为了跃进得更远。”如霞望了望阿玲写字台上、床头上、厨柜顶那些零乱的书本,“阿玲,你现在还像在学校里那样爱看书、爱写诗、写文章吗?”阿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不会忘记过去的理想和梦的。虽然有时侯想起过去的事情,我会觉得自己那时实在很狂妄,很可笑。可我并不否定过去,那也曾经是真实的我呀!现在,多多少少也算经历了一些人事沧桑,我才觉得自己那时纯洁幼稚得近乎苍白一片。我明白了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眼高于顶,我要脚踏实地、实实在在地做人、做文。”她用抹布擦了擦手,走过去拉开写字台的抽屉,那里有几本厚厚的硬皮日记本。阿玲抽出一本递给如霞,“这是我这几年来一些日记、随笔。你看看,不要见笑啊!”
  如霞随手翻开。里面字迹纤秀、工整,就像阿玲当年所办的“新芽”刊物一样。目录、插图、页码,有条有理,让人一目了然。单看那目录,就十分有意思:“无缘浪漫”、“往事如烟”、“十六岁的花季”、“难忘初恋人”、“青春万岁”、“平凡人的天空”……如霞信手翻阅着,只觉得那清新优美的文字如春风般向自己拂面而来:“从小,我就是个爱幻想的女孩。我曾经幻想自己出身名门,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但我偏偏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我曾经幻想自己貌若天仙,是个一顾倾城的绝世美人——但我偏偏是个丑小鸭;我曾经幻想自己有一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般的白马王子——可我的那位偏偏是如此的不起眼;我曾经幻想自己功成名就,在镁光灯闪烁、众星捧月中出尽风头——但我偏偏是个平平凡凡的家庭妇女……”(《无缘浪漫》)、“平凡人的天空最美,平凡人的世界最自由。作为一个平凡人,我喜欢天空。不论是晴空万里还是暮色苍茫,不论是云淡风轻还是电闪雷鸣,不论是彩霞满天还是乌云遍布,不论它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泼墨画还是一幅意境高远的写意图。它让我如此着迷、眷恋。我常想,坦荡无私的天空啊,再高级的照像机恐怕也摄不完你的瞬息万变,再高明的画家恐怕也画不出你的绚丽多彩……”(《平凡人的天空》)
  最有趣的还是一篇题为“露天厕所的好处”的文章。看着看着真让如霞忍俊不禁。作者因为诸多原因,住不上城市里那种有室有厅的单元房,自然也就享受不上那豪华舒适的现代化高级厕所。于忿忿不平之中,竟为自家院子里那用砖头垒就矮矮四堵墙的简易厕所总结出诸多好处:在厕所墙头放上许多盆栽的花花草草,可以一面如厕一面欣赏那一大片的姹紫嫣红;厕所外面有株大树,在厕所里就可以观赏“春风催新芽”、“秋风扫落叶”的四季变化;露天厕所里空气清新,仅有的那几丝臭气也早随风飘散;露天厕所让人耳目清明,可以听小鸟的欢唱,飞机的轰鸣,可以看天上的雁阵,白鸽的翱翔;雨天打个小花伞去上厕所,可以听雨点在伞面上那充满诗意的敲击声;晴天当然更好了,可以纵情欣赏白云苍狗、夕阳朝霞……
  如霞正看得津津有味,床上的囡囡醒了,大哭起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正在外边屋檐下蜂窝煤炉子上炒菜的阿玲一头冲进来,腰里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铁铲。她把铁铲随手“啪”地扔到案板上,顾不上解下围裙,三步两步跨到床前,一把抱起囡囡,柔声道:“乖囡,妈在呢。不哭啊,不哭。”忽然大叫一声“啊呀,她要撒尿!”如霞没有照管婴儿的经验,站在一旁扎煞着两手干着急。阿玲着急道:“快取脸盆来接尿呀!”说着急忙分开孩子的双腿。等如霞把脸盆拿来,一股白亮亮的弧线带着热气,自孩子股间射箭般落到搪瓷脸盆里,丁丁当当一阵脆响。阿玲边给孩子把尿边摇头晃脑地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如霞笑道:“这真是当妈的看孩子啥都好。撒尿象奏乐,那哭就该是唱歌了。”两个人都笑了。
  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阿玲急道:“哎哟,我咋忘了,外头还炒着菜呢。”忙拎了孩子去抢救菜,不小心一脚踢翻脸盆,‘当啷啷’一阵响。如霞连忙扶住阿玲,两个人手忙脚乱,慌做一团。等收拾好了屋里、屋外,两个人消停下来。如霞说:“阿玲,难为你,这么忙还有时间写东西。你写得真好。跟你一比,我真是惭愧极了。”阿玲笑道:“叫你笑话了。不过是些上下得台面的小玩意儿。我也是没事了信手涂鸦呢。不过咱既然有这个爱好,笔就千万不能丢。手生了,以后有机会想写啥也提不起笔了。”她边给孩子喂奶,边说:“如霞,这两年带孩子太忙。等过两年孩子大了,我准备在咱们镇子上再成立个文学社。连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田峪河文学社’。再办个月刊,把咱们过去热爱文学的那帮子人重新组织起来。”如霞吃惊不小,早已成为家庭主妇的阿玲居然还有此闲情雅志。“阿玲,你还没忘记过去呀?”阿玲笑了笑,“哪能呢!虽说过去的同学天南海北,碰不上几个了,可现在,我又认识了好多热爱文学的新朋友。这就叫‘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吧。”见如霞听得入神,兴奋得两眼闪闪放光,阿玲就说:“你在家里,要是闲着没事,也多出来和他们接触接触。”如霞连连点头。阿玲又说:“过几天,我领你去拜访一位情痴、文痴,一辈子不改初衷的大姐。”如霞喜出望外,忙和阿玲约好了日子,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向阿玲告辞。阿玲执意挽留她吃晚饭。如霞忙说:“半下午才吃过饭,现在肚子里还饱得很呢。”阿玲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为你,我才饭做得这么早。本打算好好炒几个菜招待你的,谁知叫娃一闹,菜也炒焦了。这不,稀饭我都熬好了,凑合着吃一顿吧。”如霞苦辞:“实在吃不下,等张洋回来你们吃吧。”阿玲抱着孩子把她送出老远。如霞辞别阿玲,脚步轻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霞把她的脸映得格外好看。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她真觉得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想想自己辍学后,就和同学们再无往来,简直就像井底之蛙,只把自己局限在个人得失的狭小圈子里。现在她才知道,友谊原来是这般的重要与美好。她轻轻盈盈地走着,觉得自己仿佛就要飞起来。脑子里不由得浮上一句美妙的诗:天这么蓝,树这么绿,生命,原来可以,这样的安宁和美丽。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早春季节。田峪河岭两边,槐叶初绽,野草新绿,田峪河像一道亮闪闪的玉带,悠悠闲闲地向北流去。如霞和抱着孩子的阿玲,说说笑笑地走在田峪河岭上。暖暖的和风吹在人的脸上,说不出的舒服。几只小鸟在她们头顶轻啼浅唱,声音娇嫩婉转。也许是受到这春日美景的感染吧,阿玲怀里的囡囡手舞足蹈,不住嘴地咿咿呀呀。如霞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抱过囡囡,在她那红苹果般的小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高兴地对阿玲说:“阿玲,以往我只常打公路南边的岭上走过,想不到这路北的田峪河岭上也这么好景致。”阿玲笑道:“路南路北,可不都是一样,瞧你说的傻话!”如霞笑了笑:“大姐家远吗?”阿玲说:“不远,紧靠着田峪河岭,马上就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隔着岭上密密的洋槐树,望见岭东一个大果园,一人多高的榛子围墙葱葱郁郁,密不透风。隐约望见园里几株高高的翠柏尖顶。阿玲笑道:“到了。”又往前走了一会,榛子围墙上向着岭这边开了个木栅栏门。俩人沿着一条陡峭的石子小路下了岭,来到木栅栏门前,趴着门缝往里看。只见园里果木参天,一排排、一行行,高大粗壮,想来这里夏日一定是森森郁郁、遮天蔽日吧。一条窄窄的石子小径上,有个挽着髻的高个子女人,正背对着她们,推着辆轮椅缓缓而行。初春的阳光暖暖洒在她的身上,那背影显得安闲而美丽。阿玲拍着门大喊:“大姐,大姐,开门啊!”那女人回头笑道:“是阿玲呀。”车转方向,推着轮椅向这边走来。透过栅栏的缝隙,如霞看见大姐高鼻大眼,四五十岁的样子。轮椅上,坐着个极瘦的中年男人。阿玲笑着,抑扬顿挫地道:“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推轮椅的女人听了,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惊起头顶果树上栖息的一只鸟儿,扑楞楞飞出老远。
  园门开了,阿玲忙介绍:“大姐,今儿给你领了位新朋友。这是我中学的同学张如霞。”大姐笑着,拉了如霞的手,亲热地问长问短。如霞的手被大姐那布满老茧的手热乎乎地攥着,她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位热情、豪爽的老大姐。那边,阿玲抱着孩子,笑嘻嘻地对轮椅上的男人大声说着什么。如霞忙过去,依照阿玲的嘱咐,笑着对轮椅上的男人大声说:“大哥好!”男人抬着头,茫然的眼睛定定望着如霞。大姐过来,指着如霞大声对他说:“这是如霞,阿玲的朋友。”男人嘴边现出一个僵硬的笑,缓缓点了点头。
  大姐在前边推着轮椅,几个人沿着石子小路向果园深处走去。如霞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了阿玲对这位大姐的一些介绍。在学校时,大姐是个高材生,才貌双绝,前途无量。当年和她同校的丈夫,现在轮椅上的这位大哥呢,在学校里号称“风流才子”,大家都说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大哥因为家庭成份不好,不能继续上学深造。为了爱情,大姐毅然中断学业,嫁给了屡受排挤打击的大哥。婚后夫妻你敬我爱,夫唱妇随,日子虽然清苦,却也甜美异常。孩子出生了,他们决定把对理想、对事业未竟的梦寄托到孩子身上,对他倾注了全部的爱和心血。孩子不负父母所望,聪明过人。可谁知几年后,小小的孩子竟得了一种怪病:双腿肌肉萎缩无力,渐渐不能行走,最后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夫妻俩多方求医问药,得知孩子患的是一种叫做“进行性营养肌不良”的怪症,在当时属一种绝症,无药可医。不久,小小的生命夭亡了。这对大哥大姐实在是莫大的打击,可面对无常的命运,除了屈服,只有战胜它。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在父母的无限关爱下呀呀学语了,蹒跚走路了。谁知第二个孩子又是“进行性营养肌不良”,又是夭亡。第三个孩子同样没有逃脱厄运。他们几乎绝望了。村子里流言四起,说他们一家有传染怪病,见了他们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无奈,夫妻俩搬到了田峪河边的野河滩上,在这里修造茅屋,开荒种树,开辟出一个小小家园。可灾难并没有放过他们,慢慢地,大哥又全身股肉软缩无力,行动困难,最后瘫痪在床,连话也不能说了。坚强的大姐勇敢地挑起了家庭重担。侍侯大哥,端屎端尿;移沙填土,栽种果苗。她把对儿女无尽的思念和痴爱转移到果树身上,浇水施肥,精心照抚,终于把这片昔日野草丛生的野河滩变成了花果飘香的果园。二十多年了,他们夫妻俩就一直住在这里。这里,成了他们名符其实的家。
  前面,几株高大森郁的苍柏掩映着一座小小的茅屋。这,就是大哥大姐的家。大姐推开虚掩的屋门,请她们进去。屋里,摆设简陋,干净整洁。茅草屋,土坯墙。一边锅、灶连着一铺土炕。一边一张大床,床边一张原色大木桌上摆着台电视机。当屋放着一张白木矮桌,几个木墩凳子,皆木纹细密,粗笨古朴。来到这里,真让人感觉来到了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产生一种返朴归真之感。只有那台不大的电视机,透出些许现代文明气息。大姐倒了两杯清茶,让阿玲和如霞喝。又趴在大哥耳边问他要不要屙屎撒尿,见他摇头,又问他要不要喝水,吃东西,大哥还是摇头。大姐就把轮椅在墙边安放好,抱了阿玲怀里的囡囡逗弄。轮椅上的大哥脸正好冲着当屋,眼睛定定地朝着阿玲和如霞看。见如霞怪不好意思的,大姐便笑道:“没事,没事。你刚来,有些不习惯。你大哥人虽废了,可脑子没坏,最爱听你们年轻人说说笑笑。你甭紧张,该干啥就干啥,权当他不在。”
  大姐从炕下柜子里拿出包瓜子,几个人围桌而坐,边磕瓜子边闲聊。阿玲就顺便解怀给孩子喂奶。如霞很快发现,大姐气质刚硬,知识渊博,谈吐犀利而睿智。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么个地方,真配有大姐这种人。这小小茅屋,真称得上是“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了!
  阿玲喂罢奶,孩子睡了,大姐便抱了她去放在炕上。阿玲问:“大姐,快晌午了,咱吃啥饭呀?”口气随便得就像在自己家里。大姐笑道:“我这里要米有米,要面有面,要吃啥随便你。”阿玲说:“我们今儿来带了捆嫩韭菜,我给咱包素饺子吃吧。”大姐笑道:“好呀!我这里有鸡蛋,韭菜馅里多加几个鸡蛋。你们来,我也就改善生活了。”几个人正说说笑笑地坐在当屋收拾饭,只听什么东西“铃”的一声响。如霞不防,倒吓了一跳。大姐放下手中正择的一撮韭菜,说:“你大哥要上厕所,我推他去吧。”阿玲说:“大姐,上完厕所了你再推大哥到园里各处转转,多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哩。饭你就交给我跟如霞吧,过会子你只等着吃就行了。”两个人洗菜、切菜,一个和面,一个拌馅,很快一切就绪。如霞擀面皮,阿玲包饺子,两个人边干边说笑。从谈话中如霞又知道大姐一辈子痴情文学,虽然生活清苦,既要地里劳作,又要照料大哥,可她还是利用晚上时间辛勤写作,笔耕不辍。已经写成几个长篇小说底稿了,虽然目前还没有正式发表,可在方圆百里却也名声不小,常有文学爱好者慕名来拜访她。大家都爱她这里清幽自在,常三朋四友,谈诗论文,一坐就是一整天。她这里真称得上是“文学青年俱乐部”了。
  大姐喜爱儿童,豪爽大方,前些年果品价格好时,她常给学校捐书捐款,资助失学儿童,可自己却连一件像样的家俱都舍不得买。听说电视台还采访过她,准备拿她的事迹拍部电视剧呢。如霞听着听着,对大姐不禁又产生了几分敬重。
  俩人正下饺子,大姐推着轮椅回来了。阿玲笑道:“你倒能掐会算的,赶这么巧回来。”大姐也笑着说:“回来早不如回来巧么。”正说笑,炕上囡囡哭起来。大姐忙去抱了囡囡,给孩子把尿。阿玲笑道:“大姐,等会儿我们吃饭,罚你抱孩子。”大姐抱着囡囡,爱怜地用脸蹭着她的小脸蛋道:“行,行!我也不大饿。你们先吃,我哄娃。”如霞看着阿玲和比她年长二三十岁的大姐,说说笑笑,亲密无间,没有一点年龄的隔阂,就像一对亲姊妹。心里又是羡慕又是高兴,脸上,也不由得乐开了花。
  几个人热热闹闹吃了饭。收拾完碗筷,正要静静坐下来说说话,只听门外一阵笑语喧哗,忙出去一看,原来木栅栏门没关,一群男女青年早进了园子,正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来。走在前边的一个披肩发女孩老远就叫:“大姐,瞧,又带人来打扰你了。你不会嫌烦吧?”大姐笑容可掬,连连招手道:“就盼你们来呢。快进来!”几个人进了屋,和阿玲、如霞打了招呼,也不客气,床沿上、木墩上随意坐了。大姐问他们吃过饭了没有,又倒了茶让他们喝。大家坐着东拉西扯地说闲话。不一会儿,如霞就跟他们熟识起来。知道披肩发的女孩叫梦蝶,在镇上银行上班,喜欢文学,业余常写些诗歌呀散文呀的小东西,没事了爱到大姐这里玩。其他几个人也都是文学爱好者,舞文弄墨的,人人都能来一两手。其中那个戴副近视镜的高个子青年,居然已经自费出了两本书,现在还是省城某报的记者。还有一个秀秀气气的女孩子,竟然是个中学生。拿了自己写的几首小诗,脸红红地向大姐请教。大姐认真看了,又大家互相传阅着看了。大姐首先开口,客观而又中肯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和几点意见。大家也纷纷发言,品评诗的优劣得失。女孩受益匪浅,连连点头。接着,大家又围桌而坐,对诗句、接成语、讲故事,玩得不亦乐乎。囡囡也被大家的快乐情绪感染,在妈怀里对这些个笑笑,对那个笑笑,乖得不得了。
  快乐的时光总让人觉得太短暂。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偏西了。阿玲首先站起来,“对不起,我有娃,要先走了。”如霞也依依不舍地起来。其他几个人也都起身,纷纷伸着懒腰,喊:“真尽兴!时候不早了,不敢再玩了。”大姐在一旁笑吟吟地说:“还早呢,再坐会儿吧。”梦蝶笑道:“大姐嘴里这么说,心里巴不得我们早点走呢。”大姐忙说:“哪里的话,我寂寞了,盼着你们来呢。”阿玲就说:“我们常来打扰你,来了一坐就是半天,搅得你啥活也干不成。”大姐笑道:“能有多少活干呢。姐可是真心盼你们常来呢。我又不大出门,对外面的变化不了解。你们一来,把啥信息都带来了。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跟你们在一起,我也觉得年轻了许多呢!”梦蝶又笑道:“啥时候我们都不要回家,在你这里闹一晚上。”大姐兴奋得满面红光,“那才好呢。前些年,常有些朋友们,说是搞文学沙龙,开联欢晚会,笑呀闹呀的半晚上不睡觉,到后半夜,都乏了,炕上、床上、桌子上、凳子上,到处睡着坐着打盹,满屋里一片鼾声。一觉醒来,太阳都老高了。”大伙儿听了,想想真是有趣,都笑起来。看看时间真的不早了,闹闹哄哄地向大姐大哥告辞。大姐推着轮椅,直把他们送出园门。又特特拉了如霞的手嘱咐:“如霞,姐这儿没有旁人,你没事了常来坐呀!”如霞连连点头,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和激动。
  青山隐隐,夕阳如画。几个人走在槐岭上,梦蝶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又放开喉咙唱起歌儿来。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叮咚的山泉,又像嘹亮的鸽哨,说不出的甜美动听。其他几个人忍不住,也和着她引吭高歌。那是一支“年轻的朋友们,大家来相会”,热闹、明快。阿玲抱着孩子和如霞走在后面,她笑着对如霞说:“咋样?带你来的这个地方不错吧!”如霞红霞满面,流光溢彩,“真好。阿玲,今天真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有了今天,我真觉得我以前的那些日子是白活了。”阿玲笑道:“年轻人就该这样呀!瞧你今儿这气色多好。想想我刚见你那天你那个样子,暮气沉沉的,好像都七老八十了。”
  俩人分手时,阿玲诚恳地对如霞说:“如霞,我看得出来,你过得不快乐。我家里也没别人,张洋在街上卖菜,白天不回去。你在家里烦了,就到我那里去玩。我一天也没别的事,成天就是哄娃哩。啥时候果园里花开了,咱再到大姐那里去好好玩一回。”如霞连连点头。跟阿玲她们在一起,她真感到生活充满了鲜花和阳光。
  一迈进自己家门,如霞的心立刻沉了下来。婆婆正满脸不快地站在院里,看见她,嘴里嘟嘟哝哝:“一个媳妇家,成天东游西逛的,一天连个人影子都逮不着。这屋里还像个屋吗?”如霞自知理亏,二话没说,连忙走到厨房里去做晚饭。
  从大姐那儿回来,如霞仿佛变了一个人。生活在她的眼中不再那么灰暗,单调了。闲了,她常到阿玲那儿去玩。帮阿玲做家务、带孩子,跟阿玲谈诗论文,说些姐妹间的悄悄话,互相传阅对方写的一些小文章。有时孩子睡着了,俩人就或坐或卧,各自拿了本书静静地读。阿玲把读书戏称为“吃草”。她志向很大,发誓要在文学上有所成就,颇有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志。她常说自己文化太浅,阅历不深,只有像奶牛那样多多吃“草”,才能挤出甘甜洁白、营养丰富的“奶”来。俩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有时候不用说话,如霞也能感到她和阿玲挚友间的那种和谐和默契。如霞觉得,巧鸾和阿玲一样,年轻、聪明、善解人意。可阿玲跟巧鸾又不一样,她跟巧鸾除了一些生活琐事之外再无多少话可说,跟阿玲在一起就不同了。俗话说:朋友之间,贵在知心。她跟阿玲的共同点,怕就是她们对文学的那种敏感和挚爱吧。
  一个风和日暖的春日,阿玲又约如霞去了一趟大姐的花果园。这次和上次的初春景色不同。田野里,麦苗碧绿,菜花金黄,槐岭上更是绿草如茵,野花盛放。槐树枝头翠色盎然,大姐的果园里,叶绿花红。苹果树、梨树在春风中抖着满树铃铛似的花骨朵,杏花将残,桃花却开得正艳。远望果园红霞片片,真像彩虹落到了人间。在这里,她们又遇见了上次来的那个女孩——梦蝶。她正站在桃花丛中轻歌曼舞,真像千娇百媚的花仙子。阿玲禁不住,把孩子交给如霞,也跑去跟梦蝶唱和。俩人载舞载歌,唱起了黄梅戏“天仙配”。梦蝶唱一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阿玲就和一句:“顺手摘下花一朵,我为娘子戴头上”。真的摘下一枝桃花,替阿玲插在发间。逗得站在一旁推着轮椅的大姐,抱着孩子的如霞都笑了。
  正在高兴,园里又叽叽喳喳地跑来几个小孩子,吵吵嚷嚷地说要摘桃花。大姐拗不过他们,就笑着说:“要花可以,每人先给我唱一支歌。”几个小家伙一点也不害羞,放开喉咙就唱起来。有唱“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的;有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的;最可爱的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时,居然把“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唱成了“有妈的孩子像根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姐摸了摸小姑娘的羊角辫,取了把剪刀,到桃树下拣花枝稠密处给他们每人剪了一枝。几个孩子拿了花,欢天喜地地跑了。大姐含笑望着他们蹦蹦跳跳的背影,由衷地说:“小孩子们真可爱。从这时一直到深秋,他们就经常来。摘花儿、吃果子。从夏天的杏子、桃子,到秋天的苹果、梨、葡萄、石榴、柿子,我都给他们留好几树呢。唉,看见了他们,我就像又看见了我的那几个孩子了。”眼圈不由得红了。阿玲忙说:“大姐要那么爱娃,叫我家囡囡给你当个干女儿。”梦蝶笑道:“依我说,按年龄呀,囡囡尽可以做大姐的孙女了。”阿玲瞪了她一眼:“这不是乱了辈份吗?”大姐笑道:“什么辈份,胡叫冒答应罢了。”几个人就都笑了。
  下午,几个人本打算坐在屋里说话的,可禁不住春色撩拨,又相约到园里去转。一路上,桃、杏艳艳灼灼,苹果、梨树一片新绿,几株葡萄老干虬枝,翠色盎然。最可爱的要数那些去年新栽的猕猴桃了。它们在微风中伸展着娇嫩肥厚的叶片,那叶子经太阳一照,片片透亮,翡翠雕成的一般。几个人中数梦蝶活泼爱笑。她说了会儿笑话,又眉飞色舞地谈起了她们行里一个男同事。如何死气白赖,如何向她大献殷勤。她说得有趣,大家也听得高兴,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从梦蝶话中如霞听出,梦蝶其实很讨厌那个同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本来是件尴尬事。可梦蝶竟能把它处理得这么有惊无险,妙趣横生。如霞又想起了当初自己和李伟,不禁深深注视了正在大说大笑的梦蝶一眼:“梦蝶,我可真羡慕你的性格呀!梦蝶摆着手说:“如霞姐,说真的,我才羡慕你呢。那么美丽,又那么温柔。哪像我,又疯又傻,十足的一个野丫头。”“大姐笑道:“梦蝶的活泼坦率是一种美。如霞的温柔沉静也是一种美,这是人的本性所致,若做作了,反倒不美了。”一席话,说得几个人频频点头。
  转到园门口,梦蝶提议:“咱们还不如上了这坡,到岭上转转。”大姐望着轮椅上的大哥,面有难色。阿玲忙说:“咱们人多力量大,一起把轮椅推上去。”说着把囡囡递给如霞,伸臂挽袖,摆出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大姐忙说:“这坡太陡,我抱你大哥上去吧。”说着,真的把大哥从轮椅里抱出来。如霞看见大哥在大姐的怀中,那么孱弱,那么瘦小,真像个孩子似的。大姐就那么一步步地把他抱上陡坡。阿玲和梦蝶忙推了空轮椅上去,帮忙把大哥安放好。如霞怀里抱着小小的囡囡,想到大姐每天就这么把大哥从轮椅上抱上、抱下,又想到她那么认真、仔细地给大哥喂水、喂饭的情景,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这是人世间怎样的一种真情啊!在大姐身上,女人不再是柔弱的依人小鸟,生活把女人磨炼得如钢如铁,坚强而伟大。
  傍晚,几个人辞别了大姐,正要回去。园子里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高高瘦瘦、戴着眼睛的中年男人和他那时髦美丽的妻子。从谈话中如霞知道:这个人姓王,是大姐的老同学,省作协的一位作家。他老家就在田峪镇上,这次他回来,一下车顾不上回家,就直奔大姐这儿来了,还给大姐捎了几本新出版的小说。王老师听说阿玲她们几个人都爱好文学,很高兴,对她们谈起了当前的文学发展趋势和当今文坛上的一些概况,几个人听得津津有味。阿玲就谈起想在镇上成立文学社。大姐说:前些年镇上有个文学社的,后来受经济大潮的冲击,社里几个领导人物纷纷弃文从商,社也就慢慢散了。阿玲说:“以后咱们如果成立了文学社,再忙,我也不会让它散了的。”王老师表示,他对这件事很支持。如果以后有需要他帮忙的,他一定全力以赴。大家议论纷纷:以后如果文学社成立,大姐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社长了。社址就选大姐这儿,大家聚会什么的都方便……正说得热火朝天,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喊阿玲的名字,原来是张洋来接阿玲和孩子回家。忙往外面看,天色早暗下来了。忙都站起身。大姐说:“瞧我光顾说话,连做饭都忘了。”忙忙生火做饭,又要留大伙吃晚饭。在她的一再挽留下,王老师夫妇俩留下来。阿玲、梦蝶和如霞急着回家,辞别了大姐,和张洋上了田峪河岭。几个人匆匆忙忙地向镇子上赶去。
  如霞在华灯初照,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匆匆走着。想到能在大姐那儿认识那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和老师,她真是高兴。可又想到将要回家面对的一切,她的脚步不禁迟疑起来。那次阿玲来家找她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一个上午,阿玲抱着孩子来找如霞,约她出去玩,并说是想约几个朋友,过两天去游楼观台。婆婆虽然碍于面子,不好过分阻拦,可见如霞要出门,却还是满脸不高兴:“成天逛!家里还有一大堆衣裳要洗呢。那件灯芯绒裤子可是晓伟明儿要穿的。”阿玲见如霞左右为难,忙说:“你赶紧洗衣服吧。我没事,抱娃闲转呢。”略坐了坐就走了。见阿玲出了门,婆婆恨恨地小声道:“浪,浪,一天光知道个浪!抱个娃,还抹胭脂,画眉毛的,一看就不是个好货。”如霞正在搓洗衣服,听了婆婆的话不由皱了眉,不高兴地说:“妈,人家来不过串串门子,找我玩玩,又没招你惹你,你为啥说出这么些不中听的话来?”婆婆冷笑道:“不中听?不中听的话还在后头呢。你看看你,自打今年来,三天两头地不着家,东游西荡,屋里成天锁个门,这还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么?就那还商量着逛这儿去那儿。告诉你,从今往后,哪儿也不准去!”如霞低着头,使劲搓洗着衣服,她虽然没有说话,却是一肚子的不痛快。
  如霞怯怯地推开客厅的门,只见公公、婆婆和李伟都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却没有开。“如霞,你今儿上哪去了?”公公见她,劈头就问。“我,我到阿玲家去了。”因为不惯撒谎,如霞连说话都结巴了。“为啥这么晚才回来?”公公穷追不舍。“本来要早早回来的,可是……”如霞心里忐忑,情急之下却想不出理由。“好呀,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妈给我说过好几回了。我本来还不打算说你,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成天家东游西逛,今儿居然半夜三更地才回来!这还像个做媳妇的样子吗?”如霞低着头,鼓起勇气小声说:“我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李伟也成天逛呢,你也该管管他呀。总不能叫我一个人成天闷在家里!”公公见如霞顶嘴,一下子来了气,“咋,我还说错你了?晓伟,晓伟是个男人。你看他的样?要逛也行,你跟晓伟去逛呀。”如霞抬起头,求救般地看了李伟一眼。李伟却站起来,晃着身子回房里去了。如霞停了片刻,见公公再没说话,便小声说:“爸,没事了我回房去呀。”“走,”李建设冷笑一声:“我还没叫你走呢。”婆婆在一旁冷冷地道:“晓伟今儿下午到阿玲家打听过了,你根本没在那儿。还撒谎呢,真个少教!你说,你今儿到底到哪儿去了?”如霞心里不知哪来的一股气,不顾一切地喊道:“你们不是会打听吗?我去哪儿了你们打听去呀!”婆婆双手一拍,向公公道:“瞧,我说她厉害,顶嘴,你还不信。今儿见识了吧?”公公面色如霜,向如霞冷冷地道:“我不说你,是给你留着面子呢。看把你惯成啥了!告诉你,你甭给脸不要脸!”如霞脸色煞白,看着公公一字一句地道:“我有脸呢,不要谁给我留脸!”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都撕破了脸皮,李建设也就毫不客气了,“哼,那你就不要怪我说得难听了。家里几个人,你妈说你你不听,晓伟尽惯着不说你,还真没有个管你的人了!我问你,你是没有家还是咋的,成天往阿玲家跑?那么爱去阿玲家,你干脆睡哪算了!咋不叫阿玲男人给你也支一张床呢?”
  如霞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向敬重的公公居然说出这番话来。正所谓怒极反笑,她瞪着公公那张冷笑着的胖脸,觉得这个世界简直可笑极了。于是她真的哈哈大笑起来。公公婆婆冷不防吓了一跳,大叫“晓伟!”李伟从房里冲出来,“如霞,你疯了还是咋的?”一把把她拖到房里,狠狠甩在床上。如霞把脸埋在被子里,一下子大哭起来。她哭,哭她受到的委屈、侮辱,哭这个对她如此刻薄、残酷的世界。一时间,她真的希望自己变疯。疯了,就不用面对她不能不面对的一切了。
  以前,如霞对李建设很是敬重,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公公。李建设不仅事业辉煌,把楼板上办得红红火火,在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他在社会上也是享有盛誉。经常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为福利事业捐款捐物,多次被评为“优秀企业家”、“十佳能人”……就是在处理家庭矛盾中,他也称得上公正无私。如霞和婆婆发生的一些冲突,明明是如霞受了委屈,李伟总觉得这是家庭琐事不值一提,常常是不闻不问。倒是公公李建设,还能站出来主持公道,帮如霞说几句话。使她觉得这个家还有几丝温暖。如霞在这个家里没有一点经济权,一点点小钱也要向婆婆张口。偏偏婆媳关系又紧张。李建设有时便瞒着妻子,三十五十地给如霞一些零花钱。就是对自己难缠的妻子王淑娥,他也尽可能地迁就、忍让,让如霞更感到:婆婆的蛮横与不讲理,而公公,又是一个多么知冷热、明大理的人啊!
  可现在,公公的一番话,把他在如霞心里的美好形象完全破坏了。他,甚至比李伟,比王淑娥更专横、更蛮不讲理。以后,阿玲家是不能去了,除了过年过节,家里人又不准她到娘家去。她只能整天呆在自己这个富丽而又冷冰冷的家里。如霞彻底变了,失却了从朋友那里得来的一些激情与生气,她变得冷漠、苍白,了无生气。对公公李建设,她敬而远之,除了日常问候,从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记得以前,她还为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抗争过。是才结婚不久吧,她几次向李伟提出:把家里那几亩地收回来吧,人都在家闲着,还不如种些庄稼。李伟讥笑她:“天生的劳碌命、贱骨头!”她也曾向李伟提议:家里不让养猪,就养几只鸡吧。有蛋吃不说,剩饭剩菜的也不白倒掉糟蹋了。李伟不耐烦了:鸡多脏多臭,要吃鸡蛋,到街上买不就得了。她也曾要求李伟给她找个营生,不管挣钱不挣钱,自己一天也不会那么无聊了。李伟冷笑:“我看卖×挺挣钱,你干脆卖×得了。”她也曾向李伟提议:“你不要整天在外头闲逛,好歹找个事干干。”李伟这次倒是认了真:“我想做大生意哩,不过得有个好帮手。”见如霞怔怔地望着他,又说:“你给如辉说一下,干脆让他跟我合伙做生意得了。”如霞生了气,“你这开的啥玩笑!”李伟倒是一本正经:“你甭看如辉这小子,话不多,脑瓜子灵着哩。让他跟我干,我俩保准赚大钱。”如霞说:“如辉正念书呢。”李伟笑笑:“如今这社会,只要有钱就行。书念得再好有啥用?你就是个大学生、研究生又能咋的?”气得如霞不理他了。
  既然不能改变李伟,改变这个家庭,她又无力改变这种生活,那就只能适应它了。慢慢地,如霞变得麻木,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整天足不出户,她在做家务中找到了些许乐趣。坐在厨房中择菜,看着那绿盈盈的叶、嫩闪闪的茎、白生生的根,她想像着外面万物的欣欣向荣、勃勃生机。切菜时,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切下去,她感到了自己力量的强大。甚至看着米饭慢慢在锅里炖熟、面粉在她手中变成面条、水把衣服漂洗净、拖把把地拖干净,这一切,不都是一种神奇的变化吗?每当她坐在房子里,墙上的挂钟,“铮铮”地响着,钞针一下又一下不停地走动,她感到时间在均匀而缓慢地流过。
  无聊时,她也翻翻抽屉里仅有的几本她已滥熟于心的书,和她以前的几个摘抄本。本子上面是名言警句、唐诗宋词之类。其中,有她最喜欢的几句词,“小艳疏香最娇软”、“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楼上谁家红袖,倚栏干无力”……记得当初摘录它们时,她还是个“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烂漫少女,而今她“尽识愁滋味”,却是“欲说还休”了。
  李建设对儿媳的转变很满意,当然,他也觉察到了如霞对他态度的改变。以前,如霞对他这个公公,有敬、有畏,也有感激,可现在,她把自己内心的一切都对这个家庭严严地封锁起来,只剩下一张冰冷冷的面孔了。“哼”,李建设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一个黄毛丫头,居然在我跟前使性子,你也太不自量力了!”每次回到家里,他都一副道貌威严的样子,大声武气地吩咐妻子、儿子干这干那,在饭桌上又对王淑娥、李伟谈笑风生,偏偏理都不理如霞,他要让这个傲气的儿媳知道:他才是这个屋的一家之主,他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反抗他没有什么好结果。但如霞似乎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对她的态度如何,她依然如故,在家里,该做的饭她做,该干的活她干,偏偏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她很听话也很恭顺,可谁都能感到她外在的冷漠和内心的倨傲。李建设冷笑了,对如霞他又改变了策略,他不相信在社会上叱咤风云的他会处理不好这小小的家庭矛盾。从楼板厂回到家,往客厅里沙发上一坐,他会大声吩咐:“如霞,给爸倒杯茶来。”口气温和而又不失威严,或者吩咐如霞去干点别的什么,依然态度温和而又威严,让人不能也不敢抗拒他。
  这是个暮春的下午,天气晴和,暖风如熏。李伟不在家里,婆婆也出去打麻将了。如霞无聊之极,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觉得没一点意思,扔下书打了个哈欠,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还是老高,时间过得可真慢呀!她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睛,又回忆起刚才做的梦来,这段时间她常做梦,做许多奇奇怪怪而又绮丽、美好的梦。现在,她生活中有意思的事只剩下梦了!她梦见天空就像一个奇妙的大屏幕,那上面日月穿梭,星象怪异,变幻无穷;她梦见天边有一座座美丽神奇的青山,那里风和日丽,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她梦见和一群似乎并不相识却意趣相投的朋友游山,山树遮天蔽日,山路曲折迷离,山上景色美不胜收;她还梦见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两岸有时如山般参差陡峭,有时又如海滩般美丽平坦,那河水有时湍急有时舒缓,她在河边洗衣在河中嬉戏,总不忍离去。更多的,她则是梦见一个美丽、神秘的大园子。园子里,长满了奇花异草,鲜果仙葩,她在园中徜徉。有时身边是条如锦如缎的小河,河里长满了青翠柔长的水藻,它们在流水中飘浮荡漾就如美人鱼那美丽的长发,清清亮亮的河水中,鱼儿在游泳,虾儿在嬉戏,偶尔还能发现螃蟹或田螺,它们是那样的自在安闲;有时,身边是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小径两旁全是高低参差的洋槐树,那茂密的枝叶在头顶只差一点儿就交织起来,只露出一线蓝蓝的天空,树上,开满雪白雪白的洋槐花,甜香如醉;有时,身边是片很大很大的玫瑰园,那里面梦幻般开满了火红火红的红玫瑰,如画的夕阳斜照在那片玫瑰园上,给它蒙上了一层奇异的光彩。果园里,有时栽满了一行行整齐茂盛的果树,绿叶间掩映着熟透了的果子,鲜嫩嫩的桃子,水灵灵的苹果,紫莹莹的葡萄,红灯笼般的柿子,果子垂得那么低,一伸手就能够到;也有时,园里高低披拂,参差杂乱地长满了各种奇异的花果,黄瓜绿生生,丝瓜嫩闪闪,鲜红鲜红的草莓则遍地都是,榆叶梅如锦如霞,染红了半边天,牵牛花鲜嫩欲滴,花瓣上还滚动着滴滴露珠,绿草地上那儿一丛,那儿一丛,开满了人间所没有的鲜花,花瓣是那样的娇柔,颜色是那样的新奇……每回醒来,如霞都要呆呆地出半天神。那园子,似曾相识,它,到底是大姐的花果园,还是田峰的猕猴桃园呢?
  如霞正沉浸在梦幻中出神,外面,响起了大门的哐当声,接着就听见公公在外面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忙忙应了一声,无可奈何地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梳洗了一下,懒懒地推开房门。客厅里,除了公公李建设,还坐着个衣着阔绰,挺着将军肚的中年男人,李建设脸上含着得体的笑,“如霞,你不认识了?这是你汪叔呀。”如霞这才看出来那是如意酒楼的汪老板,她和李伟当初的大媒人。忙含笑打了个招呼,李建设吩咐道:“如霞,你汪叔来,跟我有点私事要谈,你去把冰箱里那瓶西凤酒拿来,再弄几个下酒菜。”如霞答应了一声,取了酒、杯,又先收拾了两个现成小菜,她端着盘子推开厨房门来到院子里,听见公公和汪老板正在大声谈笑,原来他们要谈的私事竟然是“女人”,那口气,随便得就像谈论衣服、鞋子一样,言语中却分明充满了淫秽与猥亵。如霞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咬咬牙推开客厅的门进去,里面谈笑声嘎然而止,她垂着眼睑,目不斜视地把菜一一摆到桌上,虽然他们都一派绅士风度地端坐着,但她却分明感到汪老板那赤裸裸的似乎要剥开自己衣裳般的眼光。她回到厨房里开始洗菜、切菜,准备着几样热菜。客厅里,公公和汪老板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他们在议论女人,她感到自己也受到了侮辱,心里是那样的不平与委屈,眼泪不禁又一滴滴地滴下来。
  如霞在婆家的日子已经够难肠了,但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婆婆对她又有了新的意见。去年,她还只是在暗中嘀咕,什么“母鸡不下蛋呀”,“谁家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呀”,今年,这个问题被正式提到了桌面上:“晓伟,人家二强跟你一天结婚的,人家娃都抱到怀里了,你们这咋弄的呀?”她的眼光又落在如霞那平平坦坦的肚子上,“如霞,这月月经又来了呀?”如霞难为情地点点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公公也似乎下定了决心,“你们俩到医院去检查一下,看到底是咋回事。”李伟满不在乎地说:“检查啥呀,我们结婚才多长时间,我可不想那么早就叫孩子拴住。”他的话马上招来了母亲的一顿臭骂,“我白把你小子养活大了,你只图自个儿清闲自在,我可急着抱孙子呢!”早早晚晚,如霞总觉得婆婆那眼光如锥般落在自己身上,如X射线般仿佛要透过她的衣服,把她的肚子看穿,没有怀孕简直成了她的罪过。如霞也想有个孩子,有了孩子,她的日子也许就不会这么难熬,自己也不会如此度日如年了。她和李伟到医院检查了一回,两个人一切正常,但如霞的肚子却平坦如初,就是不见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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