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2)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08 22:11:00 字数:3028
一个神情恍惚的女人正坐在床沿上,那张床是十年以前林家淘汰出来的弹簧垫子,林志远赏赐给大疤子的。那女人的眼皮松垂,上下左右都爬满着细纹,看上去没有一点精神头,那涣散的模样竟然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她并没有察觉到推门进来的木一南,只是低垂着脑袋,像是睡着了一般。
“娘!”木一南的声调起得很高,但是她的声音像飘在萧瑟的寒风中,是颤栗着的。
那女人应着声音勉强抬起头来,像是被从另一层空间里给生拉硬拽回现实世界的模样,她那双不见一点水光的眼睛里,抛开青灰色的眼膜以外,只剩一种痴愣的目光,飘忽地落到木一南的身上。
木一南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赶回达米镇,是因为她在黔南接到了她娘在镇上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女人说自己病得很厉害,让木一南尽快赶回来。
直到归程过了一半的时候,木一南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一件事情:她的老娘怎么会打电话呢?哪里又会有机会给自己来电话呢?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大疤子又在合计着些什么事,而且是极不寻常的。想通了这些,木一南似乎可以立马返回,但她却撇不下老娘,如果不回一趟,难以想象大疤子会用怎样畜生不如的行为对待她的娘。
看到眼前这瘦骨嶙峋、脸上新旧伤痕交替穿插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的女人,木一南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地。她微微笑着,几滴眼泪也跟着跑出来,那种莫名恐慌之后的欣慰,竟然只是为了自己的母亲还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生来穷苦的命,站在世人中间,要想紧咬牙关地活着,就乖顺得像条小黄狗守在村口那样,只有那样才能活到老。”这句话是很多年前,木一南的母亲在改嫁给大疤子的时候讲给她听的,只不过当时的木一南还太小,只记住了要学村头的小黄狗,不过这在她娘看来也算是得了精髓之处,晓得太多、太杂的东西反而会让木一南学不成那黄狗。
“妮子,是妮子。”那女人痴愣的目光仍旧落在木一南的身上,她那干涸开裂的双唇,像是脱水的橘子皮一样地上下翻着,这时她恍惚间的自言自语,“你咋就回来了?”
女人面庞那些还没愈合的新伤遍布在旧痕之上,木一南愈发肯定:那一通电话不是她娘的本意。想到这里,她的心中虽然满是怒气,但再一想到大疤子那张可怖的脸,那团满腔的怒气便消失得再无踪影,只能化成几行热泪夺眶而出。
面对眼前这番场景,木一南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帮母亲把屋子里拾掇干净而已。
大概在木一南还不到五岁的时候,那时候全国最火热的行业还是矿业,几年的时间里许多人靠着煤矿发家致富。这样的财富热潮很快便传到了达米镇上,是林志远家外出回来年轻人讲给镇民们听的。一个月的工资可以抵得上在地里劳作整年的收入,这对于达米镇多数的镇民来说都是个巨大的诱惑,毕竟他们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就如同田间地头的老黄牛一般。于是,镇村里的许多青壮年都跟随着林家人去到山西——那个漫山矿坑、遍地是财富的迷人之地。木一南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达米镇的一些男人就再没回来过。有的是死于矿难,老板赔上七八千块钱,然后就让家属捧着一个骨灰盒回去。而有的人则是一去无踪影,没有钱,没有人,连一个骨灰盒都没有,谁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就好像是凭空消失的人口。木一南的父亲也是那消失的人口里的一员。
就在很多人瞬间富起来的时候,达米镇也开始多出许多孤儿寡母。从前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渐渐变成村口守候黄昏的老人和妇女,曾经的袅袅炊烟弥散在被遗忘的深山绝谷。
在木一南父亲消失两年以后,家里脆弱的经济再也支撑不住了,镇上的大疤子瞅准时机,说自己愿意接受他们,并答应送木一南去上学。就这样,木一南的母亲无奈答应改嫁。后来大疤子确实履行了送木一南去上学的诺言,但那却也是萦绕在木一南整个人生里的噩梦的开始。
当浓浓的雾气腾升到达米镇的顶上,天空都被遮住了面容,偶尔听得一两声犬吠鸡鸣,沿河的民房亮起些灯光,远山上只有溪流沟洼的潺潺水声,阴雨绵柔的白日从来都是短暂的。
入夜后,木一南仍旧守在母亲的床边,出奇的是大疤子居然一整天都没进屋来打扰他们,难得的清净让木一南心中更多出一份忧虑。看着在迷蒙间睡去的母亲,木一南怎么也无法将自己心里的疑惑表达出来。
正在木一南愁眉紧锁的时候,身后的房门从外面被突然推开,一股风从木一南的后背掠过,她的手瞬间紧拽起棉被的一角,双眼颤颤巍巍地定在一处,这样熟悉的感觉,将她记忆中曾经那些恐惧与痛苦顷刻间全部翻腾了出来。
大疤子停在房门口,嘴角略微上扬,这样的场景他实在是熟悉的,木一南惊恐的状态也被他看在眼里,莫名的满足感让他得意地笑出声来:“不拿你怎么样,你现在可稀奇着的。”
尽管大疤子这样说,但木一南心里紧扯的弦仍然绷着,她知道大疤子的话或许又是挑弄而已。惴惴不安之下,木一南还是提起胆量问道:“什么意思?”
“好好待在这里,赶明儿你会晓得的。”大疤子这是来下达命令的。他知道,只要自己把这样的话讲出来,眼前的小妮子肯定会在挣扎中度过不安的一夜,并且不敢做出任何违背他的事情来。
深夜,窗外的蒙蒙细雨开始变得滂沱起来,迅疾的雨点子前仆后继地往地面上砸。木一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能起身从皮包里掏出一小瓶安眠药,喝下一颗,这是许多年以来,她都会随身携带的东西,夜晚对于她来说总是过于难缠的。
喝完药再次回到床上,终于,木一南在极度的不安中缓缓闭上了眼睛。药物的作用下,她的四肢变得格外轻盈。渐渐地,木一南在迷蒙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漂浮起来,一点点地上升。她看到漫天的星辰,以及绵延数里的万家灯火;萤火虫成群结队地在荒草地里飞舞;旷野里奔驰的野狗撞碎一朵红色的蒲公英,它那轻柔如羽毛般的种子飞舞到木一南的身边,停在她的脸颊上、领口间。
木一南刚想伸手去触摸那些飞舞的红色种子,一场疾风暴雨便毫无征兆地打落下来。猛然间,她的身体丢失了那些轻盈,开始急速地往地面上坠落,那个时候她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视线,是在一个无尽的黑暗中掉落着,看不到,更听不见。木一南艰难地扭动着下坠的身躯,鼻子偶然嗅到一股让人恶心的土腥气。她感觉到,在那片不见光亮的地方出现了一间小房子,一扇反复开合着的房门……她的身体重重地落到房子里的一角,开始亮起些微弱的白炽灯光。木一南变成为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她就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而从房门外走进来一个邋遢的男人,浓烈的烟酒气弥散在整间狭小的屋子里,他裸露着上身,缓步接近着角落里的木一南……这是一个冗长的梦境。
大雨似乎忘情地落了一整夜,直到天明,窗外稀里哗啦的雨声将木一南从漩涡般的梦里拯救了出来。她微微睁开湿润的双眼,但是外面透到屋里的晨光又让木一南再次闭上眼睛。她拉起被褥将头完全蒙住,眼睛在被窝里快速地眨动着。夜里那场累人的梦不断浮现出来,这时的木一南像是被谁紧掐住脖子,她发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被褥又被她猛地掀开。望着白灰的屋顶,木一南的脑海中变得全然空白,几滴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下来。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鞭炮声,这让木一南是深感疑惑的:这天儿还在下着雨,哪儿来的炮仗声?
达米镇的鞭炮声从来都只为两样的事情:一样是喜事,一样是丧事。木一南细想来,觉得这两样的事情似乎都跟这个小平房沾不上边,狐疑的心理催促着她爬起床出去一探究竟。
大门外的阳坎上满是红色的鞭炮碎屑,门前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旁边立着一行撑伞的年轻人,每人的手里都拎着好些礼品。而大疤子则是一脸殷勤,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太师椅上的男人。
见到这一幕,木一南往一边的隔墙后面躲了躲。在那一行人中间,她一眼就认出来太师椅上的那个人——林志远。在达米镇,无论老少都鲜有不认识林志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