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3)
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03 20:09:25 字数:4711
父亲离开房间后,长生把稿子拿出来在心里默读过一遍,再三思虑着又做些修改,这才放心地收起来。
这是一篇关于学校教学改革的意见反馈,在长生的笔下却有着几分劝谏的意味,其中有一段话这样写道:
学校目前变革绝非改良之开端,若不及时更正恐有舍本逐末、背道而驰的弊端,依我看来,当下所实行的一系列举措,有如身着华衣,但襟口和里子上却长满了跳蚤,鲜艳华丽之下尽是血肉模糊的疮痍。
长生反复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稿子,不禁间萌生出一种凛然的感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位尽忠直谏的诤臣,这让他的内心在一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或许这就是一个小男孩儿简单的热忱,也是他方才成形的、对于这个世界的一点幼稚看法。
次日,长生这篇洋洋洒洒逾千字的文章在年级办公室里炸开了锅。
“这些字眼绝对不能出现在教导主任跟校长的面前!”年级主任刘老师的语气颇为严厉,一派不怒自威的模样,冷眼瞧着长生的班主任陈翔荣。
陈翔荣心里也是叫苦不迭,想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班级里?李长生这个学生实在太不安分,没个眼力劲,对着大局发难,简直是愚蠢到家了!
“陈老师,这件事情你可得好好处理,对于这种思想滑坡的学生,教导工作可是不能疏忽。再者说,我明年就退下来了,论资排辈你可是最有希望接任的。”年级主任刘卫农的言辞变得恳切,真诚中又携裹着诱惑。
听见这些话,陈翔荣便是打了鸡血一般,心里所有的犯难都瞬间打消,立军令状一般地、斩钉截铁地说道:“您放心,就算是颗钉子,我也会给他拔掉。”说罢,他便拖着一副愤慨的模样,朝着自己班级的教室走去。
说来,李长生在班级里的成绩并不差,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平,若放在寻常时候,为这种小事老师们自然不会大动肝火,但当下这个改革的大环境中,执行者都是草木皆兵,决策者更是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的,所以不论你是车、是马还是炮,只要碍着全局了,都得想办法将你淘汰出去,更遑论长生这样的学生在他们的眼里顶多算得上“过河卒”。可是,有的时候过河卒也是有着巨大的可能性的,只不过,这些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会被那些人选择性地忽视掉而已。
“你知道你写的这些东西是些什么吗?”教室外的阳台上陈翔荣一脸严肃地质问着李长生。
“我只是说了些实话和一些想法。”李长生几乎不假思虑地便讲出来这句话。
“实话?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实话,教学改革实行以来,大部分的学生和全体教师都极为重视,并且积极参与配合,这么多人都没看出问题,就你一个人聪明?”陈翔荣的语气和眼神都带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焰,他根本不给长生说话的机会,“你的家庭不容易吧?你的成绩也不差,本本分分的,将来考个大学是完全可以的。而你呢?全把心思扑到这些地方来,你这才是本末倒置,这些也是我要讲的实话。”班主任不愧是班主任,嘴皮子顺溜得让长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陈翔荣见长生耷拉着脑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便想着要趁热打铁,于是又一番高谈阔论,“有想法是好的,可是你现在能有什么成熟的想法?学校的改革如果通过审核,你知道会给我们匀城整体的教育资源和教学水平带来多大的提升吗?你能了解到学校的政策方针下有哪些宏大的战略部署吗?不要把你那些幼稚的想法强加到客观的现实上面去,作为一个学生,你安安分分地去搞学习就好。这才是你应该有的想法,而不是继续你那些幼稚可笑的胡思乱想!”陈翔荣的话语掷地有声,他想:炼钢打铁就得要这样的把式!
长生只是紧盯着陈翔荣,仍旧没有说话,陈翔荣以为自己的训诫起到了作用,长叹一口气后拍着长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又说道:“你写的那东西先放在我这儿。一定记住,不要再去写,尤其不能在同学间传读,更不能让教务处跟校长看到半个字!”绕了半天,陈翔荣的话音还是要落到最实在的地方,语言的艺术向来都是循着关紧的纲领前进的,无论何种纲领,也都是要落实在目的表达上,这才算是有的放矢吧。
长生从陈翔荣的一派言语中没有听出有用的信息来,只不过他摸清了一种态度:想指望这些老师将他的想法上达天听,那是绝无可能的,于是他又想着:非得要靠自己的一腔孤勇不可。
接连几天的时间里,长生将自己的那篇稿子重复改写过好几遍,教务主任和校长两处都有递交。可是无一例外,那两人又把皮球回踢给陈翔荣,作为班主任,陈翔荣也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找到李长生进行谈话,每一次谈话的态度都是愈加严厉和无奈。在班主任的重压之下,长生的心意并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却更加坚定起来。他以为,只要自己坚持就一定会让自己的建议得到重视。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长生似乎变得安分了些,他在心中筹划着一个看起来不错的计划,只等着机会的到来。陈翔荣觉得李长生是块儿粪坑里的石头,实在没有跟他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于是便想着:一个孩子能作什么妖呢?反正上面也是来回踢皮球,没拿他当回事情,我这又是何必呢?凭他胡闹,也搅不出啥风浪来。
不久之后,县教育局来匀城镇验收改革成果,这实在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匀城中学可顾不得那么多,他们甚至眼巴巴地盼着人家早些来,只想把一个多月里结出来的改革硕果赶紧给领导们展示一下。那一副迫不及待的架势——由校长亲自起稿,列出一些领导视察时可能会问到的问题,并在问题后面给出相应的标准答案,然后当做红头文件一般正式地下发给各个班级,并口头叮嘱:“多看多背,可是一个字也不敢错的。”旁的老师都忍不住会竖起大拇指,心悦诚服地说一句:“咱们校长为学校可真是殚精竭虑啊!”这种时候,校长总该表现出该有的格局与胸怀,然后一本正经地回上一句:“切忌溜须拍马,要把工作落到实处!”
县教育局来人的这天,整个匀城中学都陷入到一场预先排练好的大戏之中,所有的教学能手都被放到台面上去,校长、主任难得地亲临教学班级,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同样殷切的笑容,领导的莅临从来都是头等的大事,哪容丝毫马虎呢?
李长生瞅准时机,他这个天生的搅局者就要做出轰动全校的事情来了。
长生不知从哪儿借来一个喇叭形状的扩音器,然后偷摸着跑到食堂四楼。那是一栋新建的综合大楼,一层供学生吃饭,二楼则是老师和领导们吃饭的场所,再往上两层,多是各种名目下的办公场所,里面的人总是紧闭着大门也不出来的。走廊的最右侧,房顶上有一个天井,旁边放着一副三角的铁梯子,平日里是维修房顶的要紧工具,但很少有人来,因为这栋楼建得比教学楼还要好,基本没有出过问题,所以那副梯子上也是落满了灰尘,眼下倒是给长生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顺着梯子爬上楼顶,然后把铁梯也通过天井拉上楼顶,做完这些之后他才走到楼顶的边上。他俯视着楼下的行人,那些人显得格外渺小。长生想到:他们并不如我这样的高大。长生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个极目远眺、纵览全局的非凡人物,但他远远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危险倍于别人,只消一阵风吹过便能使他掉落下去。
不一会儿,长生便锁定了目标,校长和主任正跟在教育局那些人的背后往食堂的方向走,食堂的工作人员也在陆陆续续地往二楼传着各样的菜品。
“教育局的领导,老师们,你们今天看到的不过都是些排练好的节目而已。我是初三年级的学生,就学生的角度而言,我是最深切地感受到了这次教学改革给学校带来的种种弊端。当老师不再注重教学,当学生的不再用心学习,几乎全把精力放在了粉饰台面上,这样的改革实在像是一场闹剧,是时候停止了!”李长生洪亮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犹如当空炸开的惊雷一般,在整个校园里引起轩然大波。
大部分的人并没有去在意长生说了什么,只是交头接耳地好奇着“那个拿着喇叭大喊大叫的傻小子是谁”。教育局的领导们先是抬头张望着楼顶,然后又给校长递去一个质问的眼神。
这时候,作为校长的过硬的业务水平就表现出来了:“刘主任,那是哪位同学在楼顶?太危险了,快通知门卫去看看,不,你跟着门卫一起去。”
长生仍旧不依不饶地拿着喇叭喊着刚才的那一番话。在他自己看来,这极富有英雄主义的色彩。他甚至觉得:这一刻,自己简直就要成为理想主义的殉道者了。就这样,他那一腔幼稚可笑的热血,鬼使神差地支配着自己接近狂热的精神。很多年以后,长生再回忆起这场闹剧来,他只觉得当时的自己,跟楼下的那些人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闹剧中的丑角罢了。
上面发话,刘卫农只好照做。他只是暗自摇摇头,心里想着:这李长生可真是个难得的蠢材,难道教育局的领导不知道这里面的实情吗?真是没料到,临了要退休的时候,还能遇上这样荒唐的事情。
教育局的领导们熟门熟路地朝着食堂二楼去,跟在后面的校长心里除开一些被搅局的不悦之外,并没有翻起多大的波澜,因为从领导们的表现来看,待会儿只要在酒宴上多敬几杯酒,多说几句中听的话,也就能把这事儿给一笔带过的。没有这点眼色和机智,他这校长的位置可是做不上来的。
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长生眼底,他的英雄主义脆弱得像一张薄冰片,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他缓缓坐在楼顶上,身上那一股热烈的劲头被抽离干净。这个他以为无懈可击、酝酿多时的计划,就这样迅速地破了产,先前那种理想主义殉道者的狂热,在这个时刻全部化成一种无声的嘲讽。
刘卫农跟着门卫一起爬到楼顶上来,见着长生的第一句话就是:“李长生你是疯了吗?你以为这样能有什么用?蠢蛋!”
长生抬起头,看着火气正旺的刘卫农,痴痴地问他:“实际上,你们早也知道,我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刘卫农没有回答,不过这并不重要,长生的质问更像是在反问自己,是自己对自己的讥讽。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为什么刚开始的时候,你们又要做出那种满是介意的姿态,想各种法子不让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呢?既然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你们怕的又是些什么呢?”
是啊,这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领导们,既然早就胜券在握,那么他们一开始的横加阻拦究竟是在怕什么呢?或许他们什么都不怕,只是见不得那些违逆他们的意志与行为;或许他们也真是在怕些什么,只不过肯定不是怕他李长生。多年以后,当长生有了些社会经验时,他才觉悟到领导们怕的究竟是什么。
刘卫农稍作思量,然后淡淡地说道:“我们匀城人,凡事都讲究个圆满。”这句话看似不着边际,却又给眼下的局面找到个传统血脉上的法统。只不过十五岁的李长生还是一知半解,甚至于完全蒙昧。
这件事以李长生的全面败溃收尾,这也是长生内心第一次结结实实地被震颤到,他不是一个胜利者,把南墙撞破后才发现墙的外面还是墙,随之而来的,是皮肉筋骨上的疼痛,那些疼痛包裹住他的心灵,然后猛地撕扯,这让长生陷入到一种苦不堪言的境地里去。
教育局对匀城中学的教学改革给予高度的评价,挂牌表彰、颁下嘉奖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匀城中学大张旗鼓地召开了一场总结会,在校长激情澎湃的主持下,所有人都是志得意满,排山倒海的掌声此起彼伏,有功之臣必是春风得意。自然的,有功就有过,校领导们向来是奖罚分明,李长生在会后被予以记大过处分,并叫来李登富将他带回家教育一个星期。学校教育解决不了的问题,让其回归家庭的棍棒教育,任何难题都会迎刃而解,校领导们的主张向来如此。对于这样的处分结果,在李登富这个老农民看来,是有着极大侮辱性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好像哪个往老李家祖坟上泼了大粪,先人都被羞完咯”。
李登富不懂那么多,只听老师说自己的孩子如何不成器,回到家后,就让李长生跪在自己母亲的坟头前,然后是一句“你老娘当年把着性命不要,咋就生出你这么个不成材的东西”!
李长生的内心再次受到伤害,他开始变得隐忍,变得沉默寡言。
十五岁的李长生,在他那个黑色皮面的笔记本中,写下这样一副怪模怪样的对子:高谈阔论,搞笑了;西装革履,受教了。
三两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中考也随之结束,无心再继续上学的长生考完试后没有回家,而是晃晃悠悠地来到那根油木杆下。他虚着眼睛,那条黑影把自己分成两半,随着日影西斜,那根黑线一般的影子逐渐变宽,直至盖住长生一半的身体时,他才意识到:如果再不起身,不多时,自己就会被这黑影完全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