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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长生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2-12-30 19:24:07      字数:5238

  算不上山迢水远,刚出百余公里,临近一个小镇时,暮色才蒙住天空,不过晚风已经起了凉意。远远看去,这地方的民居坐落在河道两边,蜿蜒地点亮着些许灯光。因了四面环山的缘故,秋夜里沉谧,小镇更像是一片映着星辰的湖泊,微风一过,水面就开始摇曳起来。摩托车的油箱就快见底,于是我想:就在这镇上住一晚吧。
  进入镇子的主道上,我被一个奇怪的男人截停下来。
  “捎我一段!”男人的语调并不客气。
  但我也不恼火,反而被他那有些滑稽的形象给吸引住了:极短的寸头配上茂密的络腮胡,蜡黄的面色衬出厚重的颓废之气,中间却又夹杂着些炯炯的生气,或许是因为他那大而清澈的双眸,发红的脖子上用一根黑色的细绳挂着一个摆件似的小瓷瓶。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说是消瘦枯槁也并不过分,下身是一条宽松的黑色尼龙裤子。他一手捂着鼓鼓的裤兜,里面像是藏了宝贝似的,另一只手指间夹着半截香烟。上身则是搭配一件白色的衬衫。脚上却是一双手工的花色布鞋,看上去是极不协调的。
  我饶有兴趣地问他:“为啥?”
  男人淡淡地回答道:“你去镇上。”说话间,他甚至都不愿抬起眼来看我。
  这样的回答真让我料想不到。一头雾水之际,我反而对他产生出极为浓厚的兴趣:他可能是个守村人,或许可以解开我被禁锢已久的灵感——毕竟这趟跋涉就只为寻找灵感而已。这样想着,于是,我摇摇头说:“上来吧。”
  为能解开疑惑,我顺便把他带到镇上,找了家烧烤店一起坐下。我告诉他我想写一本小说,在找寻灵感,但我不确定眼前的这个男人能否明白我所说的,随即我又补上一句:“算了,你吃吧。”
  男人听见我这样说,忙把刚喂进嘴里的食物吐在桌面上,然后笨拙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皮面的笔记本递给我。笔记本皱皱巴巴的模样,看上去满是沧桑的年代感。
  我更是不解地望着他。男人那双大眼睛此时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言语间有些激动地说道:“你看看。”
  那是我见他第一次有情绪上的波动。
  破烂的笔记本上,每一页纸张都爬着些黑色的字迹,些许已经散墨,让人看不太清,发黄的纸张上面总留有些怪模怪样的痕迹。我问他那些痕迹是咋回事,问完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蠢问题,他只说是年月太久,纸张的质量太差。
  “看看吧,先前没人看过,再往后就更没人会看。”男人的神色有些悲戚,痴惶的眼神中又冒出几分希望。
  我随意翻看着,上面尽是些让人费解句子,看起来有些吃力。不一会儿,我注意到本子上记述的两个小故事,一篇叫《野子》,另一篇叫《阿花》。
  
  《野子》里写道:
  她生来便没有名字,衣衫褴褛地到处游荡,人们不知道她从哪里来,都以为她不过是一个邋遢的废物。
  风吹日晒下她四处躲避,春天的田埂上,夏天的广场边,秋天的草垛里,冬天的小河旁。她始终流浪在人群中,停泊在角落里,到处栖息……
  骂骂咧咧的人们开始习惯下来,他们都叫她“野子”。时不时看见她,人们就都会注意两眼,可能还会唤着“野子”,然后扔出一两块面包。开始她不要,那奔波之余的残羹剩饭她吃着也还合胃口。渐渐地……有一次,她偷偷捡起地上的面包,尝一口,麦香和着奶油的舒爽让她觉得陶醉,她似乎彻底爱上了麦子和奶油的味道,再讨来的饭菜居然让她觉得难以下咽。
  从偷偷地在地上捡起面包,再到不顾众目睽睽当众很自然地捡起面包,她沉浸在和着泥土和人们脚印的麦香奶油中。她想:一直这样下去多好啊,该死的馊饭烂菜!
  那天她又一身破烂地走在来往的人群中,人们偶尔看她两眼,议论着“野子”。野子即刻兴奋起来,等着随之而来的面包,可是人们不再扔下面包,最多有一些面包屑。野子感觉到,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撑不住的,她还要活着。她于是只好又狼吞虎咽地吃起破碗里的剩饭。人们看着她的模样,议论着,吵嚷着,也谈笑着。后来野子只是希望人们能够扔下面包,同时,她也不会忘记把碗里讨满剩饭。
  那天野子遇见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他。两人相见,四下打看,“你到哪儿去?”野子问他,他说:“我找面包去。”“别找了,他们只有面包屑了。”野子有些伤感,话语间透着失望的悲凉。“不是的,你跟我来。”他说。
  野子跟着他来到一块金黄的麦田前,他动手摘着麦穗,最后他将得来的麦子,一半碾成面粉,一半又种下。往后的时间里,野子不再渴望人们抛出的面包。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见过野子。开始人们不习惯,总会议论一下,可后来也习惯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样一个人。
  野子爱上了他,她想大概要一直跟随他了吧?他带着野子,在远郊的原野里用几根木头和一些茅草搭出一个简陋的房子,旁边种着一小块儿麦子。
  野子想:真好。
  野子不再去人群中流浪,她远离人潮,在旷野里和他简单地依偎在一起。他们一起收获麦子,一起留下麦种,等来年春天一起小心翼翼地种下。
  时间就这样流过,野子想:真好。
  暴躁的夏天开始喜怒无常,扎眼的太阳悬在天上,火辣辣地烤着他们的小草房,像着火一样,野子问他:“太阳是要掉下来了吗?”他说:“不知道。”他用手摸着野子枯燥的头发,她头发上打着许多乱糟糟的结,他微微笑着。
  野子突然惊醒,草房子里,她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看着他:满脸胡茬,黝黑的面颊,瘦弱的身体骨骼像刺一般,好像马上就要刺破皮肤而出了,衣裳到处是她缝上的补丁。
  一个惊雷当空炸响,他也醒来。
  野子看着他,说道:“太阳终于熄了。”
  他面无表情,眼里却锁不住泪水,他说:“太阳刚熄,暴雨又要来了。我们的麦子都毁了。我们的房子……”他的嘴角在颤抖,他伸手抹掉野子脸上的眼泪。野子不知道自己哭了,愣得一下扎进他的怀里。
  大雨持续了好久,他对野子说他要出去找麦子,野子扯着他破烂的衣角——可能是太破烂了,他往前一走,衣角就被完全撕扯下来。
  他走了好久,却一直没再回来。
  野子一个人在草房子里蜷缩着,房里雨水漏下很多,除了野子蜷缩的那一角,其他的地方都已成小河。终于,房子被大雨冲垮,野子只得离开。她知道:他回不来了,自己也无法再搭起那座草房子了。
  多久以后,天空放晴,暴虐的夏天过去了,金黄的秋天来了,四处都飘着人们欢喜自得的心意。野子又出现在人群里,她步履蹒跚地拖沓着步子,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刚刚放晴的大地上。
  人们再次看到她,不以为奇,又是一番议论后,各自回家,大家又习惯了野子每天流浪在他们眼前。
  有一天,野子踱着脚步走到一块麦田边上,金黄的麦子啊,醇醇的香气,让野子想起了草房子旁的那一小块麦子。她笑着,心想:真好。
  可是她的眼泪却跑了出来,她还不知道。突然,她被什么东西给绊倒,她双手刨开浅浅的一层泥土,野子愣住了——一副白骨突兀在她眼前,那尖刺般的骨头,让她无法再平静。她扑上去,一把抱住那副白骨,在金黄的麦田里哭泣……
  秋天的风温柔地吹过,远远飘荡的麦香伴随着人们收获的喜悦流向旷野。
  
  《阿花》里写道:
  生来便不记事,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她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一身碎花的长裙,嘴里时刻呢喃着些什么。
  人们从田坎上下来,扛着锄头或是推着小车,破旧的车架托着一副病恹恹的身子骨在倚老卖老,满是污垢泥土的车轮轧过路上干枯的枝丫,又撵过几个水洼,水溅到两旁。几个扛着锄头的大汉见着那个一身碎花裙的姑娘,他们停下脚步,嚼着嘴里的草枝相视一眼,叫着“阿花”。那个姑娘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对他们笑了笑,又低头向前走。她不知道阿花是谁,只不过,每天的黄昏她都会从这儿走过,那些扛着锄头推着小车的人们,也都会停下来叫一声“阿花”,那些声音在这个地方和着泥土的味道从来也没有变过。
  对于阿花这个姑娘,人们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就那样突然地出现,没有一句言语,黄昏田坎旁的微笑是人们对她所有的认知。有人说她是从城市里被卖到山里的傻姑娘,头脑有问题,可是这么水灵的姑娘怎么又没人管没人要呢?也有人说,阿花这姑娘是山里的精灵,从天上来的。其实谁也不知道真假,越来越多猜测与好奇,于是人们只敢叫她一声,看阿花对他们微笑而已,没人愿意去接触。时间久了,阿花成了一个众人皆知的神秘姑娘。可是,她真的叫阿花吗?谁又知道呢?
  阿花生的好看。那天黄昏的时候大雨就要来了,人们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她依旧在那个田坎旁边。那儿有一个水洼,一个推着小车的大汉横冲而过撞倒了阿花。阿花坐在了地上,低头看着那个水洼,水里有一张脸。阿花用手摸着自己的脸,从下巴到额头。水里的那张脸也同步这些动作,阿花有些惊奇,甚至于出神了。她不知道水里映着的那张脸到底是谁,她想弄个明白。几个在路上嬉戏奔跑的孩子从水洼上跑过,水洼里的水变得浑浊了,那张让阿花惊奇的脸也消失了。
  阿花在等着,等水洼里的水清澈下来,再看看那张脸。好不容易水洼清澈了,那张脸刚刚浮现,天就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砸在水洼里,那张脸又消失了。
  阿花扯着裙角,抬头看着急促的暴雨。雨真大啊,她睁不开眼了,碎花的裙子上也满是泥土。她又低下头,开始玩起了泥巴。她弄得满手泥泞不堪,却在暴雨里玩得很是欢心。
  暴雨很快过去,但也没有雨过天晴。雾气还是很大,山里的浓雾慢慢地向天上飘去。有一天,一个女的带着几个大汉走到了阿花跟前,上下打量着,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像是看到了骨头的狗,那眼神却比狗的眼神显得更贪婪。那个女人看着阿花,脸上的笑丝毫掩饰不了皮肉之下的风尘世故。她紧拉着阿花的手,想让阿花跟她走,可是阿花就站在原地,也不动弹,只是回应着一个微笑。那个女人急了,收住了豺狼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对身边的几个大汉使了一个眼色,阿花一下子被他们打晕了过去。
  又是一场暴雨,雨水把地上的泥土都翻了一遍,天晴了,扛着锄头推着小车的人们依旧从这儿路过,要去到田坎上耕种。
  阿花再醒来的时候在一个河边,地上燃着一对柴火,还躺着一个被捆绑着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嘴被堵着,看着阿花醒了过来,在地上四处动弹,用嗓子颤着恐惧的声音,眉毛挤到了一块儿,额头上的褶子见了鬼似的皱巴在一起。阿花慢慢走过去,她看着这个被恐惧支配着的女人,她记不起这女的是谁了,也不知道这是在哪。她笑着看看那个女的,弯下腰想要去给那个女人松绑,那个女人却挣扎地悲嚎着。
  绳子正解到一半,那个女的双眼都是血丝,急促的呼吸代替了声嘶力竭的嚎叫。这时候,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抱着一捆柴火过来了。他看到阿花在给那个女的松绑,一阵狂奔,跑到跟前一把拽过阿花,一个大耳光打在阿花的脸上。阿花看着这个男人,脸上却没有了表情。
  男人从随身的一个破旧的麻布包里拿出一套女人的衣服,还是一条裙子,只不过是一条纯白的裙子。他把裙子扔给阿花,阿花接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碎花裙已经脏得很厉害了,再看看手里白色的裙子,她没有顾忌地脱下了自己的碎花裙。那个男人看得入迷。月光下,阿花的胴体实在太迷人了。阿花不紧不慢地穿上了那条白裙,男人几个大步跑上去,贪婪地搂着阿花。他顺手撕破了阿花刚穿上的白裙,双手不安分地游走着,想要立刻占有这迷人的身体。月光下,男人像条狗一样,可他突然发现阿花面无表情的脸又浮现了一丝笑容。他停住了幽灵一样的双手,一个耳光把阿花打在了地上,自己也是一个踉跄。男的躺在地上很久才又站起来走到阿花身边,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阿花,又看看那个被捆绑的女人。
  他死死扯住阿花朝着一个破旧的房子走去,进了屋这个男人在四处翻着什么。他找到了一枚针线递给了阿花,转身便离开了。等男人再回来的时候,阿花已经把撕破的白裙缝好了,还绣上了一朵喇叭花。男人递给阿花一小包食物,等阿花吃完,男的一把按住阿花,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阿花看到男人身上好多伤痕啊。她用手去摸,一道道痕迹像是一道道越不过去的坎。阿花的手是冰凉的,像是一盆冰水,再次浇灭了这个男人的欲望。阿花从来不记事,但这个男人却在她的脑海里有了丰富的轮廓。
  夏天结束了。阿花一直跟这个男人在一起,这个男人没有言语声音,只有粗犷的力道和凌厉的眼神。阿花却也记住了那股力道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也记住了多少个夜里那凌厉的眼神变得贪婪,变得温柔。
  阿花生的好看,她的记忆从这儿开始有了。那天,她看到被捆绑过的那个女人出现了。阿花被这个男人藏在一个草堆里,那个女人和女人的同伙们带走了那个男人。那一刻阿花的眼神居然也变得跟狗一样凶狠。
  多少天过去了,男人都没有再回来。阿花跑出去找他,却从一个山上掉了下去,摔在了山谷里,变成了一株向日葵,每天东南西北绕着太阳转来转去,赶着时间去寻找。山谷里时常大雾的时候,向日葵蔫了,垂着头,在不远旁却留了一副粗犷的白骨。
  阿花,生来便只记了一件事,这是她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看完这两个小故事,我的心里有些欢喜,虽然还不能完全读懂,欢喜之余我更觉得惊讶,不可思议地问了眼前这男人一句:“你写的?”
  男人点点头,端起一大杯啤酒喝下去。“往后我给你说。”喝完酒,男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一把薅回那个笔记本站起身径直离去。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找过几次那个男人,我才知道这个地方是隶属广谷县的匀城镇,而那个男人叫做李长生。他跟我说,匀城镇不论是人或者物,只要有名字的那都是一个希望。对于他的话我仍旧似懂非懂,几次相处下来,他又跟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以为他要说自己的前半生,他却说,讲的是自己的一辈子。我并不予争论这种时间上的东西,因为往往看似客观的时间,实在是生长在主观的土壤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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