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妖颠倒
作品名称:江海潮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2-30 15:44:40 字数:4503
(一)
应声背着进炎并领着他的父母极速走到白龙港桥,可桥年久失修,被台风刮塌。老中医就在白龙港的对岸,眼看着病危的进炎过不了河,真要急死人!
应声四下打量,寻找渡河的办法。传说,当年白龙爱上了长江北岸的绣女,就从东海奔游至江滨,想与心爱的人厮守一生。为了躲避海龙王的追兵,只能带着绣女一路北上,游到哪儿哪儿就白浪滔天,形成长江支流,故称白龙港。它的宽度和深度都远远超过了江海河,显然带着进炎游水过河是不可能的。他们看着奄奄一息的进炎焦急万分,只能望着白浪滔天的白龙港而发出天不助人的感叹!
白龙港大队安排张老爹撑罱泥船在这里摆渡,已是深夜他早已把船锁上回家休息了。应声四处敲门找住户打听,终于摸到了张老爹的住处。应声“咚咚咚”敲门,张老爹打着哈欠说着“还没天亮吧”便打开了门。
“张爹爹,我见过你!”应声一见觉得面熟就高兴的说。
“不会吧?”
“在白龙港对河的老中医家见过。”应声解释说。
“哦,对对,我带孙女看蛇伤的,老中医介绍我去找名医。”应声哪里知道张老爹说的孙女就是他的比他大一岁的亲姐姐,张老爹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的应声就是郝爱梓寻找多年的小儿子。
经张老爹指点,艰难徒步五六十里路终于找到了蛇伤治疗专家季德胜,老先生医术高明,妙手回春,两天时间胡进炎又活蹦乱跳起来。
进炎满脸愁容,说:“应声你不要回家了吧!”
“你这伢儿,不是应声你就没命了,你不让他回家他去哪里?”进炎母亲说。
“要多听郑老师的话,跟厉老师跑没得什呢好事的!你把应声当特务打,抄他的家,可他还陪你看病,对应声你要感恩,儿子啊!”进炎父亲说。
“父,娘,我以前错了,对不起应声!可厉老师说在乱坟场搭毛主席棺椁是现行反革命,还让我说是郑老师教的。那个记录的纸上让我签字盖了螺印。应声回去就要被抓起来!”进炎哭着说。
三个人抱着应声哭成一团,不知道应声的路该怎么走……
应声想到他家草菑里的坛子和会民叔叔给的书,再说除了乞讨也没有地方去避难,他决定还是回去。
进炎治好蛇伤给大家带来的开心情绪全然消失,长途跋涉,身心疲惫,没有一点点回家的动力,任凭狂风肆虐尘土扑面,一声不吭的走在回去的路上……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韩桥大队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路模模糊糊只有个大概。
忽然前方燃起了一堆火,照亮了韩桥大队的一片天。火光旁有几十号人,他们的脸被映得通红。
应声他们顺着火光走过去,啊,是乱坟场!他们在干什么呢?
只见一芳他们几十号人围着一座新坟烧纸钱。
进炎冲过去问:“你们在做什呢?”
“你还好意思问,是你检举揭发的,应声成了反革命,他跳河自杀了!”一芳愤怒的说着就“呜呜呜”的大哭起来。
进炎父母携着应声走了过来,人们先是一惊,啊!应声没有死,大家横抱起应声向上方抛起,激动不已,乱坟场的上空回荡起一阵阵轻轻的欢呼声……虽然十分兴奋,但是人们的声音几乎都压在嗓子眼里,谁也不敢放声欢呼。
原来,应声“尸体”在批斗大会绕场一周示众后,红袖套们就直接把他在乱坟场埋了。一芳哭着直奔乱坟场,厚强紧跟其后。而众辉去安慰了一下刚刚被批斗的父亲朱学童也速去与一芳会合。
天阴沉沉黑压压的,轰隆隆的闷雷声就像在天的深处不知道何时爆炸,让人感到恐惧!乌鸦从乱坟场上空飞来飞去,发出呱呱的惨叫声。天空的小雨打在坟场乱草杂树上发出低婉的仿佛在抽泣的沙沙声。
一芳他们在坟场找到一块稍稍有点隆起的新土,确认是安葬应声的地方。要为应声做一个坟成了他们的共同心愿。到处是长满杂草的坟头,哪里有取土的地方?不管多远都要取土堆起一个坟,这是他们唯一能为应声做的。
在乱坟场的边缘发现了一块空地,他们用挖猪草的小锹在草根缠连十分板结的泥土上一锹一锹的挖,用打猪草的竹篮盛,土太沉,每次只能盛小半篮,就这样不停的挖不停的运,也不知道运了多少趟,一个锥体的坟矗立在眼前。他们默默的站在新坟边,六行泪水怎么也抑制不住,默默祈祷着,步应声安息吧!
有不少的大人心里也不是滋味,对朱学童书记和郑严校长被批斗很揪心,对应声的投河自尽很伤心。这么好的孩子,一定是被逼无奈才寻此短见,可怜的应声,连一身新衣服都没有就这么埋了。
像他这样连买路钱都付不起还怎么过得了奈何桥走上黄泉路呢?他不就成了飘忽不定的孤魂野鬼吗?众辉的父亲为避嫌而让众辉的母亲关心应声的后事,她与一芳、厚强的父母商定,每家出五角钱请扎库匠扎库,再做些冥衣冥钱搁在库里一起烧给应声。在刚安葬死者的新坟边上化库,这是韩桥的风俗。库是用芦苇秆扎成骨架后糊上纸的小房子,里边放置一些供死者在阴间使用的物品。当然,在坟边化库焚烧时,嘴里还要说着死者的名字,让其查收。
扎库化库都得秘密进行,因为这属于“四旧”的内容。扎库匠为了这一块五角钱其实也只能挣五角钱工钱而费了不少心思,他不敢在自家房屋里更不敢在宽敞的场地扎库。只能在家里准备好搭骨架的取好长短的芦苇秆和扎结的麻丝、裁剪好的纸张等等,全部就绪后到现场“组装”好直接在坟前焚烧。
深夜一片漆黑,乱坟场上方稀疏的飘动着蓝色的火焰,老人说这是鬼火,让人毛骨悚然。一芳和众辉、厚强跟着家长和扎库匠来到了应声坟前,家长们从篮子中拿出供品祭奠应声。扎库匠在围灯下迅速组装,很快库就扎好了。
乱坟场的那头有一条长长的黑影在向这里移动。一芳这边所有人都蹲下来屏住气盯着移动的黑影,难不成被红袖套发现了?他们是冲着化库的事来抓人的?
黑影已经很近了,第一位是应声的邻居伯伯何水波,大家这才松了口气站起来。跟着来的有三十多人,手上都捧着袋子,水波说:
“应声的事,大家很伤心,夜里偷着来给伢儿打个袋子!”
(二)
应声看到坟场夜祭的悲壮情景,对乡亲们对他的真挚的情意感慨万千,他感到有一种无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他哪儿也不肯去,不管是荆棘还是坎坷,他一定要回家,回家保护好装有红五星的坛子和会民叔留下的书籍。
天显得特别昏暗,也许快天亮了吧!他来到他家的草菑旁,高大的草菑被红袖套们推塌了顶,剩下的半截散发着新草的香气,现在的草菑虽然很矮但显得稳实,谁也无法把它推倒。他查看了藏坛子和书籍的地方,他做的记号犹在,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他踏实了。
家里的门没有锁,奇怪!他记得当天他去看进炎离家时把门锁上的,锁怎么没了。他轻轻的推门,门闩拴着,莫非里边有人?他悄悄的来到房间的后窗,把耳朵贴紧窗户纸听听里边有没有动静。似乎听到男人的呼噜声,又好像听到有人在床上翻身的声音。
“快来呀!”是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有点累!”是男人的声音。
“真没用!还不如施步仁呢!”是柳梢埋怨的声音。
“我厉大守哪点比他差?”他不服气的坐起来说。
接着,只听到两人的喘息和床板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响……
应声知道他家后门只要从外边轻轻的抖几下门闩就可以打开,于是他挪步来到后门,把门闩抖开。餐桌上一片狼藉,看样子昨晚用餐的有六七个人,菜肴挺丰盛,还剩了不少红烧肉。屋梁上垂下来的木钩子上挂了不少猪肉,切猪草的木盆不见了,而取代它的是一只缸,里边盛满了米。没有了切猪草的盆,以后怎么拌猪食?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箭步走出灶房,只见茅房山头的墙角有一堆猪毛,而猪圈里的猪不见了。辛辛苦苦养肥的猪,凭什么被人家宰了,还有公理吗?
他气呼呼的来到堂屋,墙角上那张临时搭的床铺还在,上面睡着顺狗子,看样子他睡得很沉,呼噜声震耳欲聋。顺狗子和应声是一个生产队的,他是二十个红袖套中的一个。谁给他好处,他就忠诚于谁,主人做什么他都维护,主人辱骂他都忍受。曾经是施步仁的一条狗,每次在柳梢家过夜都让顺狗子放哨。
应声不小心踢倒了竖在地上的空酒瓶,顺狗子虽然呼噜打得响但很醒睡,他立马蹦下了床责问道:
“谁?做什呢的?”
“啊,啊……鬼……有鬼……”顺狗子见了应声惊恐的嚎叫起来,身体软瘫在床边的地上。
房间里正坐在马桶上小解的柳梢吓得半死,她嘴里喊着“厉……鬼……”,右手正准备去抓床帮,可屁股一用力把马桶弄翻了。马桶倒在踏板上,又从踏板上滚到地上,撞着前窗下梳桌的一条腿发出扑嗒扑塔的响声。尿屎从踏板上流到了地上,渗透的面积慢慢的扩大,房间里臭气熏天。
厉大守从床上跳下来抱住柳梢,像拍小孩似的哄她说:“乖乖不怕怕,有我在!”柳捎躲在他怀里直哆嗦。
应声推开房门,大摇大摆的来到房间,站在厉大守面前说:
“厉老师好!柳梢阿姨好!”
厉大守惊恐吼叫:“鬼,鬼……顺狗子,快抓鬼!”他推开柳梢一屁坐在床帮上,而柳梢耷拉在踏板上,两手紧紧抱住厉大守的小腿。
顺狗子听到厉大守的命令,抖抖嗦嗦来到房间对应声说:
“你是人是鬼,我没得什呢对不起你的!”
厉大守声嘶力竭:“顺狗子,快,快抓住鬼!”
顺狗子心里也很害怕,但是主子的命令他必须服从,于是铆足了胆子,死劲的揪住应声的领子,应声被提起踮起了脚尖。
厉大守等三人在万分惊恐中开始了对应声的审讯……
胡进炎和他的父母被红袖套拉过来对证,看着被吊在屋梁上屁股还滴着鲜血的应声,进炎心里在骂:厉大守你太狠毒了,不是人,我上了你的当,我再也不做你的狗了。只见厉大守手里拿着锥子对准应声的屁股嚎叫:“你说还是不说?”
厉大守的吼声就像他手上的尖锥扎向进炎的耳朵和心脏,使进炎全身颤抖起来,失禁的小便随着他的大小腿流到地面,两只脚都泡在尿里。他真的很害怕把自己也吊起来用锥子刺屁股。他是想不再伤害应声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过厉大守的逼供!
厉大守手里拿着进炎蛇伤后口述“坟场搭椁”的笔录,板着让人发怵的脸,要求他再复述一遍。进炎哆嗦着说:
“厉老师,我抄家被毒蛇咬了,当时晕乎乎的,记不得和你说了什呢!”
“什呢?你敢耍我!”
厉大守露出了狰狞面目,这似乎让进炎坚强起来。进炎记得他半昏半醒时厉大守去看他,诱骗他说出“坟场搭椁”与郑老师的关系,什么师生情战友情呀,可现在却变成“敢耍我”!这种人格的极大反差使进炎开始厌恶和憎恨厉大守。他挪了挪步,抖擞抖擞身子,胆子像大了起来……
进炎父母跪下向厉大守磕头央求放过进炎,胡母哭着说:“厉大人,进炎最听你的话,蛇毒伤了他的脑子,蛇医说要养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好,求求你放过他吧!”
“我说,你放过胡进炎我就说。”应声想,进炎蛇伤刚愈,经不起厉大守折磨,便大声说。
“还挺讲义气,胡进炎你们走吧,我来收拾这个死杲昃!”厉大守狡黠的说。
应声陈述了“坟场搭椁”的全过程,把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他想,自己已经躲不过了,何苦还要让众辉和厚强受害呢?应声想得简单了,厉大守要的可不是这些。他要的是众辉是“坟场搭椁”的主谋,因为众辉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同时他还要郑校长教唆“坟场搭椁”的证据。
应声被一直吊在屋梁上,厉大守为了拿到证据,对应声一个孩子进行惨无人道的摧残,用尖锥连续刺屁股,用灯盏火苗烧伤口,用细麻绳扎脚趾骨节……
柳梢把大守拉到旁边叽咕着:有胡进炎揭发笔录,有应声“坟场搭椁”的交代,还不够啊?我唻韩桥大队揪出了走资派、教唆犯、现行反革命和变天大地主,在全公社红得发紫。你马上就要当革委会主任了,如果把应声弄死了就难说了,毕竟是一条人命啊!
厉大守笑笑,娘儿们说得挺在理,和这个女人相好还真值!于是就命令顺狗子:“把应声放下来,把他赶出去,让生产队看管!”
应声全身到处是伤,剧烈疼痛,但他觉得忍得住。他厌恶的柳梢阿姨两次救他的性命,只觉心头酸酸的,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