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节 狗娃是个苦命娃

　　郊斜，顾名思义，位于解州城西郊斜偏南的中条山下。村民依山而居，整个村子呈条带状铺展在山麓片片相连的冲积扇上，相传战国时期川蜀太守李冰便出自该村，至今村里尚留有李家宗祠。
　　村子大巷的沟壕边，几个灰头灰脸的男孩子正在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三个男孩把一个男孩按倒在地上，一个骑在腰间，一个按住双腿，另一个蹲在地上拍打着男孩的头，边拍边喊，“狗娃狗娃快叫爷（ya）,叫爷（ya）就能不挨（nai）打。”地上的男孩四肢着地，嘴巴蹭在土里，嘴角都流出了血，却硬是一声不吭。
　　李武钢看了一眼这几个孩子，突然大吼一声，“干啥呢，找死哩吧？”那几个男孩子都吃了一惊，立马变了脸色，站起身来拔腿就想跑。李武钢又喊道，“都给我站住，谁都不许跑。”那几个孩子便都站在路边不敢动了。地上的男孩慢慢爬起身来，用脏兮兮的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拍了拍身上的土，也乖乖站在原地不动。李武钢停下来，看着男孩说，“狗娃，你爸这一晌回来过吗？”男孩只是两眼盯着他，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旁边的几个男孩哄笑道，“他是个哑巴，就不会说话。”“他爸被人打死啦，就埋在村东头的酸枣沟里。”“他爸死啦，狗娃就变憨啦。”
　　李武钢“哦”了一声，又问那个男孩，“他几个说的是不是真的？”那男孩还是不说话，却猛地点了一下头，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睛中滚落下来，把污迹斑斑的小脸冲出了两道印痕。李武钢扭头对旁边那三个男孩说，“你们认识我吗？”三个男孩一起说，“认识认识，你是东巷的武钢爷，会功夫，能打架，憨厉害。”李武钢点点头说，“知道我厉害就好。我给你们说，狗娃是我的本家侄子，他虽然年龄小，辈分却比你们高，你们应该给他叫叔唻。以后你们谁再敢欺负他，小心我打断你们的狗腿。你们几个把这话也捎给其他娃，谁欺负狗娃都是一样的下场。当然，如果你们能和他在一起好好玩耍，我会给你们奖赏洋糖的。听见了吗？”那三个男孩赶紧点着头说，“爷，爷，我们听见啦，我们再也不打狗娃啦，我们和他好好耍。”李武钢说，“这才像话。你们要记住你们的话。我会经常问狗娃的，敢说话不算话你们试试。”又回头对狗娃说，“狗娃，你先跟着我们走，等会到你家转一趟。”
　　到了李武钢家，安置好祥林叔，郭栋把衣袋里剩下的“联银券”全塞给李武钢，说是给祥林叔补些营养。李武钢手一挥，板起脸大声说，“不需要你的钱。”他老婆站在边上，本来还想说些啥，见他这样，赶紧闭上嘴退到墙角了。郭栋说，“你不要我的钱，那你有钱吗？祥林叔这身体本来就羸弱，又动了手术，停在你家休养，不给家里面留点钱怎么能行？”李武钢两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半天，却找不出半个子儿来，郭栋把钱往炕沿褥子边一塞，“祥林叔对咱盐场太重要了，要尽快康复，再说嫂子和孩子在家也要吃喝呢。你不是还要去狗娃家吗？那就赶紧去呗。”说着就把他往外搡。李武钢仍是脖子一挭，硬犟着说，“吃风喝气也不花你们合作社的钱。”郭栋赶紧说，“这钱是我以前做生意时攒下的，跟合作社没有半点关系。赶紧走吧，狗娃还在外面等着咱们呢。”向祥林叔和李武钢老婆摆了一下手，使劲把李武钢推出了屋子。
　　原来这狗娃正是李复民的儿子。出了李武钢家门右拐再往后走两条小巷，一个半塌的土门楼下，两扇黑漆斑驳脱落的门板斜倚着墙，狗娃快跑几步，从两扇门板的缝隙间钻了进去，然后回身用力地把门板搬开，让郭栋和李武钢进到院子里。
　　西边的厢房里传出一连串的咳嗽，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狗娃，是你吗？回来啦？”狗娃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又问，“让你去东头你二娘家借点玉谷面，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赶紧做饭吧，都不看啥时候了，一大早就喝了口凉水，我不饿你也不饿？”狗娃嘴里“哦哦哦”地应着，身子却不动弹，李武钢低声问，“怎么啦，玉谷面放在哪？”狗娃眼睛盯着地面，突然恨恨地说，“被他们抢走啦！”李武钢一跺脚，怒道，“小怂娃，挨打得快啦！”厢房里面的人被吓了一跳，惊道，“是谁呀？不要打我狗娃。”李武钢忙说，“是我，东巷的武钢。茂社叔，我是在说别的娃，不是要打狗娃。”说着抬脚进了房里，郭栋和狗娃也跟了进去。
　　时近黄昏，日头西偏，房间里显得又低又暗，西南墙角处几块砖头支着一扇门板，上面一块破凉席上躺着一个老人，发须杂乱，瘦骨嶙峋，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纪。看到李武钢等人进来，老人连叹了几口气，哽咽道，“钢娃啊，复民叫日本人的枪子给打死啦，还是你们隔壁高家盐场一个叫铁锁的盐工给背回来的。唉，复民这娃也是，丢下我这老的不能动，小的不懂事，日后光景咋过呢？”
　　郭栋闻言赶忙问，“大叔，你是说铁锁把复民给背回来的？”立在边上的狗娃点了一下头，说，“就是，那个短头发的叔叔说他叫铁锁，十里铺的，还说他和我爸被日本人抓了要送到运城去，半路上他俩逃跑，我爸就被日本人的枪子给打死啦，要不是山上的自卫队正好赶了过来，铁锁叔也没命啦。”
　　郭栋心想，“这么说来，现在铁锁应该是和自卫队在一起了。”便又问，“狗娃，那个铁锁叔叔是不是跟着自卫队的人走了？”狗娃点点头，“嗯”了一声说，“他们一群人都从桃花洞进了山。”郭栋又接着问，“那你知道他们在山里的什么地方吗？我有重要事情要给他们说。”扭头对李武钢说，“今天在城里见到那么多日本兵，我觉得应该是要打大仗，恐怕是对自卫队不利，必须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自卫队，让他们有所准备。”李武钢楞了一下，瞪大眼睛说，“你不是日本人合作社的什么董事吗，咋还管他什么自卫队？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吧。”狗娃本来正要说话，听李武钢这么一说，登时半张着嘴停住了。郭栋心头一急，赶忙说，“那是假的身份。”李武钢追着问，“那你真的身份是啥？”郭栋想了一下说，“这个暂时不能给你说。等找见了铁锁，铁锁自然会给你说的。”李武钢冷哼了一声，说，“铁锁这娃我熟悉着哩，够义气的，但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去抓他呢？”郭栋把裤腿一卷，露出大腿上的伤疤，“你说的不错，铁锁哥确实够义气。我这条命就是铁锁哥救的，我怎么可能去抓他？而且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实话给你说吧，前一晌高家盐场库房的成品盐之所以能被水泡毁，没让日本人拉走，就是我和铁锁几个人干的。”
　　“哦，还真的是你们干的？”李武钢眼睛瞪得像牛铃，明显地不相信。郭栋说，“我是库房保管，晚上就睡在库房里，你想要是有个啥动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李武钢“唔”了一下，这才点点头说，“你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不过你虽然拳脚上也算厉害着，但单靠你一个人到自卫队去抓人，估计你还没有那能力。行吧，今天看起来这一大堆小日本气势汹汹的肯定不干什么好事，给自卫队通个气也是必要的。狗娃，你就带我们去找自卫队。”郭栋掏出一块袁大头，说，“你先弄些吃的去，狗娃和茂社叔一天都没吃饭呢。”李武钢一甩手，“不要你的钱，我有办法，你在这等我就是。”说完大步跨了出去。
　　郭栋又掏出两块袁大头，三块一齐塞到茂社叔枕头下，说，“大叔，复民哥不在了，你和狗娃的日子难熬啊，这点钱你就收下。说到底也是我们连累了复民哥。”老头干嚎了一声，哭道，“复民命苦啊，媳妇早早就死了，留下狗娃拉扯了十来年，我老不中用，瘫在床上，给他帮不上一点忙，还要拖累他，我还不如早早就死了呢。”俯身就要往床下滚，郭栋和狗娃赶紧按住了他，郭栋说，“大叔，你别太难过。复民哥不会白死的，我们会为他报仇的，我们也会经常来看你和狗娃的。”
　　隔了一会李武钢从外面进来，一块笼布里包了一二十个热乎乎的饼子，捏了一个给茂社叔，一个给狗娃，又给郭栋和自己各拿了一个，三下五除二就吞进了肚子里，剩下的堆在茂社叔的床边，随手抓起缺了半个把的葫芦瓢在边上的瓮里舀了一瓢水，脖子一扬“咕咚咕咚”就灌了进去，抹了一把嘴，说，“美，过瘾！”又舀了一瓢，说，“你们也喝些。要走就走利索点，天黑山路就不好走了。”
　　郊斜村往南上山，要经过一个古老的小山村——桃花洞，这山村地处中条山涧，相传古时属解州八景之首，山涧两侧遍布着成片的青松翠柏，连绵的奇峰怪石，将涧内林木包裹其中，山涧嶙嶙石缝中常年穿梭着潺潺溪水。春夏时节，百花齐放，溪流流出洞穴，穿过柏林，越过花丛，缠绕其间，像一条白练从天而降，倾泄不断，拍打在奇石之上，溅起无数水花，像是万朵桃花竞相开放，故被人称做“仙洞桃花”。
　　狗娃在前面带路，李武钢和郭栋紧随其后。进入山沟，眼前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顺着山沟走势通向大山深处，两面山坡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杂树灌木，人入不见。
　　暮色渐现，山岚升起，山沟被杂树掩映，光线明显暗淡了许多，但狗娃脚步仍是极快，显然他对这里的地形很是稔熟，郭栋和李武钢两个大人丝毫不敢松懈，才能紧随其后。一路上可以看见半山腰上建有相当多的庙宇，有的是房舍，有的是洞穴，大大小小竟有数十个。狗娃说这山上总共有37座庙宇，什么金山庙、观音庙、马王庙、佛爷洞、财神庙、药王殿、关帝庙、后土庙等等，主要供奉李冰、观音、马王爷、财神、关帝等，他和村里的孩子们经常在那里面玩，很是熟悉。
　　羊肠小道在山沟和山坡间起起伏伏，翻过了两个山头，地势一下变得开阔起来，眼前出现了一片空旷的谷地，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对面的山峰怪石嶙峋，一挂瀑布垂直而下，倾泻在一个巨大的池潭中，水花四溢，汇集成众多的小溪，在乱石杂草间曲折漫流。
　　郭栋四下张望，忍不住说道，“想不到深山里面竟还有这么宽敞的平地。”狗娃拾起一块石头，抡起胳膊狠狠甩向了远方，说，“听我爷说，这里是个古战场，以前打过大仗，死了好多人。你看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小石堆，听说都是埋死人的坟。”李武钢“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说，“可不是，当年赵匡胤下河东，就是在这里和北汉的人马厮杀了一场，双方都死了万数人，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相当得惨烈哪！”
　　其时夕阳已没，夜色更浓，郭栋听着两人的叙说，再细细环顾周边旷野。暮霭沉沉，山岚隐隐，莽莽苍苍中，果然有不少点点磷光，飘飘悠悠，随风四散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