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常无常

　　八十六.佛菩萨呀
　　八十七.暖尽识出或有常
　　八十八.有情无常，无常有情
　　八十九.有常缘无常，因缘多缘因
　　
　　——百年世间，人最难承的受莫过至亲至爱突兀人天分离、陡然阴阳永隔
　　八十六.佛菩萨呀
　　——“哥！嫂子……”
　　满满当当与同伴一起刚出山口的慧能闻声抬头，只见堂弟远远奔来上气不接下气：
　　“嫂子……快！嫂子、难产……”
　　嗡的一声，慧能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哥，快！快……”
　　随父学医也经过一些事的半大小子见状，气喘嘘嘘中不管不顾帮慧能御下负重之后，便拉人一路拼命回奔……
　　——老天无情！
　　神佛昧心！
　　不管慧能脚下怎样强撩急趋，不管慧能内里怎样泣血以求，他那至亲至爱人儿还是兰摧玉折，生生被幽暗黄泉裹挟，活活遭冷酷无常强掠，还不给深深两情最后一面决别时刻。
　　望着少了血色、没了反应安然长睡的玉馨，拥着没了气息、少了温度的妻子，哀哀慧能肝肠寸断、涕泪失禁……
　　清晨还满怀将做母亲喜悦的玉馨，
　　清晨还忙里忙外气色动人的玉馨，
　　清晨还一个劲儿给自己劝饭的玉馨，
　　清晨还殷殷叮嘱自己注意安全早早归家的玉馨怎就这样没了呢！？
　　慧能怎么也接受不了这陡然人天分离，承受不了这突兀阴阳永隔……
　　——佛菩萨呀，你们都在哪儿呢！？
　　玉馨是那么信你们、敬你们，哪怕生命一丝喜悦、生活一点儿欢乐，她都归结你们眷顾、你们恩情。自己日子过得那么克勤克俭，却从不间断你们香火，从不错过向你们表达心意机会……
　　她是那么善良，那么虔诚，那么年轻，
　　你们为什么就看不见、听不着，不来帮帮她、救救她呢……
　　从不信神信佛的慧能，此刻多期望这世界真有奇迹，真有天神，更真有佛菩萨显灵哪——
　　只要我渐冷的玉馨能暖过来，什么神灵我都愿五体投地去信奉、去供养……
　　只要我睡过去的玉馨能睁开眼睛，神佛罚我吃尽千般苦、遭尽万般罪，我都心甘情愿！
　　只要我的玉馨能够活过来，我定无憾无悔替她去死，哪怕入无间地狱永受磨难，也比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心疼的女人坠入万古冰凉黑暗而无从伸出援手好受些呀......
　　法力无边佛祖，
　　救苦救难观音，
　　你们就发发慈悲显显灵，让我的玉馨、你们的玉馨活过来、活过来吧……
　　——已是上灯时分了，
　　看着静静平躺已是归寂的心爱儿媳，
　　想着刚来人世就默默随母同去的久盼孙子，
　　五内俱摧的李筱芸于儿子悲痛欲绝虽也不忍，却实在难有稍加安抚只言片语……
　　他舅妈和亲家家里人于慧能也劝慰好几遍了，但人依旧泥塑木雕不言不语，惟拉着拥着玉馨涕泪长流无休无止——怎还不见去寺里告信的他舅回来呢？
　　李筱芸心里，此刻多盼与慧能深深相知的栖寂早点儿到啊……
　　——百年聚散来去，谁知无有因缘命数、曲幽天机
　　八十七.暖尽识出或有常
　　——“南牟阿弥陀佛！”
　　顶着凄冷疏星，冒着惨淡月色的师徒刚一进门，藏一大和尚那浑厚淳和礼佛称名，便给满屋戚戚之人带来了一丝有盼有期内里抚慰。这音声之于慧能，此刻也仿佛无边汪洋一抹远帆、无底深渊一线光明……
　　没半点耽搁，栖寂直引方丈到室内佛龛前叩拜之后，师徒俩便执香绕玉馨母子念念有词开始诵经了……
　　朦胧灯光静静映在玉馨母子脸上，
　　氤氲青烟绵绵萦绕玉馨母子身旁。
　　师徒喃喃抑扬顿挫诵经声里，哀哀灵堂渐有了一种宽人抚人神秘气氛。而往生者那安宁安详、清明清和面容，此刻更有了一种熠熠神圣光晕。
　　慧能一大家和闻讯赶来的至亲至友，全都屏声静气看着听着之中，那深心悲伤不知不觉有了些微冲淡，揪肠哀痛也不知不觉有了稍许缓解。就在此刻，大和尚在玉馨母子身边停了下来约略凝目之时，那诵经声音渐高渐强又渐缓渐弱更嗫嚅似有似无之际，隐隐一丝杳渺释然神情漾上了方丈眼脸……
　　“南牟阿弥陀佛！”
　　大和尚一声意味深长念佛之后，缓步庄严走到慧能母亲面前：
　　“请施主从足至头依次去细细感觉一下往生母子体温，然后再告诉老衲，不知可否。阿弥陀佛！”
　　师徒来后举手投足，牢牢牵动着虔诚信佛却又屡遭不意不测慧能母亲。此刻她虽不太明白方丈用意，但还是在嫂子帮助之下，依照吩咐认真仔细去感觉了玉馨母子体温：
　　“阿弥陀佛，回大法师。母子身体都已见凉了，只眉间额前还有些许余温可以感觉。”
　　“南牟阿弥陀佛！”
　　大和尚又一声高亢礼敬之后，却是来到慧能身边对跟上的弟子庄严以言：
　　“百年轮回，暖尽识出或有常。
　　栖寂呀，你给施主说说，佛菩萨告知人是如何往生的吧。”
　　“遵命，师父。
　　慧能施主，佛菩萨告知，
　　人福寿尽时，暖与识同时离身，暖所尽处，即识之出处。
　　往生恶道者，暖从上往下行；
　　往生善道者，暖从下往上行。
　　暖从顶尽，当是无常生命彻底解脱；
　　暖从额前眉间尽，当生色界无色界；
　　暖从眼尽，当生人间或欲天。
　　往生母子此刻眉间额前尚存余温，其神识定出欲界，往生上善之地了。”
　　“阿弥陀佛！施主小公子未历世间，却出欲界，此又如何理解？”
　　大和尚进一步究问。
　　“师父，人一切解脱，须经万万劫修，而出欲界，至少也要七返人间。
　　小公子投胎十月，也是为人历劫了。
　　此随母亲同出欲界，不仅母子殊胜因缘，也小公子前世至善修行。”
　　听到这里，屋内一片唏嘘不已……
　　——“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呀！”
　　李筱芸更是双手合十仰面向西，似乎于此无常命数，又找到了可作慰藉依凭。而这时大和尚才转向慧能说到：
　　“阿弥陀佛！
　　生命无常，众生轮回。
　　世间来路本短，因缘所去却长。
　　施主亦非常人，往生母子今舍你而去，焉知不有曲幽天机、因缘命数。
　　望施主节哀顺变，好让往生上善母子走得稍许安心一些，阿弥陀佛。”
　　“是啊，慧能兄弟。
　　人生一化，皆有大定。
　　于中安时处顺，亦至心之人相互牵挂真正哪！”
　　己锼此刻第一次以兄长自居。
　　……
　 ——漫漫百年，人有时哪怕心心相应，念念牵挂，却也咫尺天涯，惟孤独一生
　　八十八.有情无常，无常有情
　　有情无常，无常有情，不仅道出了尘寰世间难逃宿命，且也深谓上苍素襟不忍吧……
　　因为百年莫测里，有些事着实让人遇之蹊跷，历之诡异，过后更觉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人在不得不将一切皆有定数归之冥冥同时，更会自嗳自怨经历之中当时的糊涂、当时的愚钝、当时的拘泥、当时的犹豫了……
　　夜深人静，慧能在给往生妻儿守灵之中，那锥心蚀骨痛悔，惟清晨出门更入山之际不省造物提醒、有负老天怜悯......
　　天刚放亮，用过早饭带好工具和中午吃食的慧能打开房间后门便猛然一惊——
　　起床时还依稀星斗，此刻却茫茫白雾迎面汹涌、铺天盖地，人入其中一下便不知所在所处了。而稍后跟着出门的玉馨，或许更为错愕，一声“相公”，喊得叫人肝胆都有些颤震……
　　“在这儿！”
　　已打开后院儿便门的慧能赶紧应声。而刚一回头，就被已经贴身的玉馨牢牢抓住了：
　　“雾这么大，今天就不进山了吧？”
　　玉馨的声音似乎有些惶恐、有些怯畏。
　　“还是去吧，你知道的。”
　　“山涯高不高，真不只你一人？”
　　玉馨担心，分明更是慧能。
　　“不高，昨天就看好了的。取岩蜜一个人还真不行，你放心。”
　　“那，早些回来。”
　　“可能要多费点儿时间，顺利的话，天黑前能到家。”……
　　依依不舍中，慧能还未开步，又被玉馨拉住了：
　　“相公，今天不去了吧？”
　　妻子异常不安，一时叫慧能有些讶异，但稍稍犹豫之后便轻拥玉馨：
　　“我若不去，不就失约了吗。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说了，立刻松手转身迈开了双腿。
　　出门才几步，慧能又有些迟疑，可回头一看，玉馨已被浓雾相隔不知所在了。茫茫之中，慧能顿有一种从未有过空落还更生一种说不出由来心慌意乱——这是怎么啦……
　　人在雾中，雾随人行。
　　人走不出一片混沌，更一片混沌里，人也只能寂寂独行。
　　之时之中，天地万物更至亲至爱，谁在谁又在哪里呢……
　　漫漫百年，人有时哪怕心心相应、念念牵挂，却也咫尺天涯，唯孤独一生吧？
　　这浓稠得化不开、走不出的弥天大雾，不也生命更一心存在况境某种写照、某种印证吗……
　　未入所去山口，大雾已不见了踪影。腊月阳光虽暖暖照抚，但慧能内里，仍被一团驱之不散寒雾牢牢裹缠。因为，一路耳边总有玉馨隐隐揪肠呼唤声音，一路眼前总有玉馨格外依恋难挥神情。此时此中，一种莫名担忧更明显不安感觉越来越紧拽住了慧能，他的脚步因此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并强直转过了身子。可就在进山还是回返于心十分纠结之际，无措双手不经意碰到了身上工具，一念闪过，慧能似乎又找到了抉择充分理由——
　　今日进山，不正为了玉馨吗……
　　几天前就听人说山里某处有几房岩蜜。这岩蜜不但可卖个好价钱，也是孕妇产后诸症更补益身子上佳药品。
　　昨天就与人约好了，今日一块儿去割取它们......
　　可谁知、可谁知却因此铸成了大错，叫人追悔莫及——
　　那近在咫尺两不相见揪心，岂是毫无端由？
　　那山口之前强直转身，岂不是一切还有转圜最后时机？
　　要是应了玉馨恳求，
　　要是顺了内里导引，
　　也许这一切一切，都不会发生；
　　也许这一切一切，都还有挽回可能吧？
　　因为，许多危难之中，人多一分信念、多一分意志、多一分坚持和努力，都可能使人渡过难关，逢凶转吉。这样的生命关隘，这样的存亡时刻，自己不曾多次经历和充分体验过吗......
　　上山下山、进山出山，人在悬崖峭壁及高坡陡坎儿上讨生活，有时步步都在生死之门、念念都关存亡之津——
　　那绝壁攀爬稍不小心，负重狭窄一步踏虚，人都可能陷入凶险或万劫不复。但每每于中那一点儿坚持、一点儿坚定，都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假若今日守在了玉馨身边，或许她的心安便可能避免一切事情发生吧？
　　若真遇劫难，相信自己牢牢牵手，定会给心爱之人带来决绝抗争信心，鼓起不舍不弃逾常力量、逾常勇气吧？
　　即便一切皆是定数无力回天，那阴阳两分之时两情相顾相依对往生者或也会多一分慰藉，于苟存之人是不是也许会少一点儿蚀骨痛悔呢……
　　可这一切一切，都因自己不敏及过错无法挽回了！
　　想玉馨苦痛之中、弥留之际……
　　——“慧能哪，多少喝一口吧！”
　　已凌晨时分了，舅舅把舅妈热了一遍又一遍的清粥又递到了慧能面前。
　　“舅舅，我真的咽不下！”
　　慧能虽是开口有了回应，但哽咽之中，又止不住涕泪涌奔……
　　——人求神拜佛学道，虽歧路以远，却都始于内有所释、意有所安、情有所期、魂有所寄吧
　　八十九.有常缘无常，因缘多缘因
　　有些时光，虽瞬间刹那，却永刻人心。
　　有些时光，虽日日夜夜，却流水逝过。
　　这些天来慧能心里，唯玉馨雾中分别场景，更妻儿无声无息静静长睡叠影……
　　冷冷太阳早已下山，仍有些恍惚的慧能独自留在玉馨母子合葬坟前，他想长歌以吐腹胸哀哀深痛，可嗓子却如塞如堵、如闭如封，四体也绵软无力，身子更如飘如浮……
　　想庄子妻逝，不知他老夫子箕踞之中何所支撑使能鼓盆而歌——
　　相依为命的结发生生阴阳两界了，
　　人正襟“察其始而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本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春夏秋冬四时行也”以寄满满悲戚、哀哀痛楚，或有道理......
　　形影相随的恩爱伴侣中道撒手了，
　　人旷放谓之乃“偃然寢于巨室……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以释沉沉怀萦、凄凄思念，似也不同凡俗。
　　可百年至亲至爱生生作别了，人此思此谓若真能稍稍开解“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那内里深痛，人又何以箕踞失态，更反常鼓盆以歌呢……
　　寒星渐出，
　　冷月已白。
　　天地吐纳，此刻即便悄然无声，也一样裂肤刺骨。慧能一个冷颤之后，更紧紧拥住了新坟——
　　妻儿一动不动寝于严冬山野，如何不有透肌蚀骨寒彻，可阴阳两界，妻儿何传森森所苦，人又何送暖暖之情，况造化弄人“恶乎往而不可”之成泥成土、成蚁成虫......
　　此生化之中，人虽万物独灵，却生难情寄，死无慰藉，所化皆任造物摆布，人无半点儿自主，一切唯徒唤奈何……
　　怪不得、怪不得母亲和玉馨笃信观音，世人于佛多有归心。
　　这是不是因为、是不是因为佛法于人生生死死，皆有寄人至深，皆能慰人至深——
　　妻儿暖从额尽，那往生所去，九天幻境不可比拟，欲界仙人馨香祷祝。此累生累世善修福报之地，下方多苦生命，百年世间凡人，或当无须有为悲痛、有为伤感了吧……
　　因为，
　　九天世皆向往，神仙人更多羡。
　　想那天外之天色界无色界里，人人形意相印，心心光影交辉，此妙极福地更化境仙人智慧神通，定胜欲界天人百般千倍吧？可往生至亲，不知是太过耽溺福报，以致完全遗忘了给凡尘哀哀亲人传些消息，还是佛法因缘有数，决计要让世人将生化无常苦楚牢铭肺腑以萌去路之思，更启修行之意……
　　人，求神拜佛学道虽歧路以远，却都始于内有所释、意有所安、情有所期、魂有所寄吧？
　　若一切无外于此，那所释所安、所期所寄是不是皆在一心？
　　因此，天地茫茫、时光悠悠里，人精神着落殊途同归定有其相通志意、相益路途、相胜津渡吧……
　　百年生化，无常骤临，老庄洒脱之境，常人身心实难依凭。而西天如来于人幽微至深温暖抚慰，此刻不但叫慧能多有感念，还冥冥有引使他顿生了要进一步亲近佛法强烈愿心……
　　有常缘无常，因缘多缘因。
　　一时
　　龙山岭上那年轻和尚远远身影于慧能越来越近，
　　新州老家相携僧人飘逸回首在慧能内里格外分明，
　　那年上元时日妙真师父苦乐清音直入肺腑，圆融无碍藏一大和尚仿佛亦是有待殷殷。
　　而己锼兄长那意味深长预知预告，此刻更是轰然于心——我真与佛有缘吗……
　　夜已深沉，天更寒冷，
　　沁廓星月淡淡清辉之中，多少还有些困惑的慧能不由抱肩环顾四下——
　　四下月光映物远暗近明，那暗那明，当然只在人的远近了。而抬头向天，天上神秘星光相与冥冥交集之中，人身心魂魄似有一种难言澄澈、难谓畅和、难得安宁，此难道不是妙曼福地至亲至爱相传消息一二吗？
　　——南牟阿弥陀佛！
　　慧能内里一声庄严礼敬之后，与月与星与空，更是凝望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