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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2-07 19:43:06 字数:9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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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公社有个几千年来一直不变的习俗,正月十五铲年锅巴。也就是说,过年从腊月二十四小年算起,要到正月十五晚上把锅巴铲了才算把年过完。所以说,这二十多天里,无论下雨还是天晴,都不上坡劳动,要么在屋头等拜年客,要么出门当拜年客,要么大家族吃转转饭。如果按照常往年,正月十六正式出工后,还要搞半个月的政治活动,或者学中央、省革委、地革委、县革委、社革委、大队革委文件,人人写心得体会和决心书、请战书、挑战书、应战书;或者写社员打油诗,办社员墙报,刷社员标语;或者排练革命样板戏,排练最多的是《红灯记》中的“痛说革命家史”《沙家浜》中的“智斗”《白毛女》中的“过年”,因为这些片段演技最直接、道具最简单、布景最方便、人物最稀少。比若排演《白毛女》中的“过年”,只要一个男人裹着救济破棉袄扮演杨白劳,一个年轻女人或者妹崽扮演喜儿,最多幕后配一人拉二胡。比如排演《红灯记》的王连举叛变,难度就高一些,一是交通员跳火车要翻跟斗,这是扛锄头的社员群众奈不何的;二是鸠山队长率一队日本兵出场要穿军服,这也是生产小队没钱置办的;同时,还要一群锣鼓将、吹鼓手、乐器师混杂配合音响,这更是社员群众弄不了的。所以,社员群众只能排演样板戏中简单片段。这样打打闹闹半个月之后,也就是二月十几的“雨水”季节,社员群众才有时间扛着锄头上坡种地。
可是今年不同,正月初一早上有人吃了汤圆扛着锄头下地了,全然不顾“初一不出门,初二拜家神,初三初四走丈人”的古训。有的家庭来了拜年客,不但不在家里陪伴,反而把拜年客带去掏水沟、整水渠、砌干子、砍边边、挖生土;有的早早地浸泡了水稻种子,准备了苞谷种子、黄豆种子、豌豆种子;有的白天没有干完的活路,晚上披星戴月、火把马灯继续干下去,似乎今天不干完明天就要落暴雨一样。反正家里的劳动生产,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行动之中,再不需要小队长郑全忠安排。郑全忠也没有在家闲着,而是猫在晒屋办社员墙报,郑幺妹每天喊三四遍才回到家里吃饭,饭碗一丢又跑到晒屋蹲起。按照上级规定,每个生产小队每年至少要办六期社员墙报,否则政治上过不了关。办社员墙报首先要素材,也就是社员群众自己写作的文章,不能照抄报刊杂志和书籍。本来,社员群众没读过几天书,大多只是解放时进了一个扫盲识字班,要他们写诗作文上墙报是万万不行的。虽然他们能唱山歌喊号子,也能哭嫁哭丧唱孝堂歌,那都是老辈人口传的情歌或者丧歌,不敢上文化大革命的社员墙报呀。
昨天约好留后门
一直留到今早晨
等得眼皮直打架
还是不见负心影
舀瓢猪潲喂各人
十分显然,这是一首直白的调情歌,和伟大而高尚、严肃而正统的毛泽东思想是不符合的,一旦上社员墙报,肯定走不脱人。再比如这首《双手搭在妹儿肩》,更不能上社员墙报:
我双手搭嗯呀嗯妹儿肩吔喂喂
有句话儿哎嗨吔我不好言吔嗯呀嗯
裤儿那个烂了哎嗨吔无人那个连吔喂喂……
就是经常被大家挂在嘴巴边的《龙船调》有一点雅致清流,也经不住在政治上推断和理论。不信的话,我们也来看看:
正月里是那个新年哪咿约喂
妹娃我去拜年娜啊喂
金哪银儿梭银哪银儿梭
那阳雀叫啊是抱着嗯那个抱着嗯那个
妹娃要过河嘛是哪个来推我呀
我就来推你嘛……
“嗯那个”在鸟语中,就是亲嘴、接吻、打啵的意思,完全是色相色情色动作色思想。郑全忠想去想来,只好帮社员群众编写。他先以郑幺妹的名义写作了一首《打倒走资派》:
阶级敌人蹦出圈
修正主义想夺权
坚决打倒走资派
红色江山万代传
郑全忠是聪明的,也是很有经验的,社员墙报应该有广泛性、群众性、通俗性,不然就会被皮面的人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所以,他以生产小队妇女主任的名义写作了一首《我们学大寨》:
学习大寨陈永贵
日里夜里不怕累
学习大寨郭凤莲
革命路上永向前
郑全忠越写越觉得好笑,越写越觉得滑稽,越写越觉得心里空荡荡。于是,他想写几首时代讽喻诗,但是又不敢鸣鼓响堂地写,只能捏着鼻子悄悄写,不能让别人抓住政治把柄。经过几分钟沉思,他以第九生产小队批判组的名义写作了一首《吃稀就是好》,讽刺有些干部片面理解或者政治肢解毛主席“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精神本质:
早上吃稀迎朝阳
中午吃稀喜洋洋
晚上吃稀尿铺床
顿顿吃稀斗志昂
郑全忠一口气写作了几十首社员诗,完全可以保证两三期社员墙报使用,忽然想起应该帮老贫协主任盘磨心写一首,给他精神上的鼓励:
夷水河上太阳升
八十老汉心里明
大海航行靠舵手
跟着统帅向前进
正当他把毛笔丢在桌上准备回家吃饭时,地里的竹叶声忽然响起来,表明有外人来了,生产小队的全体社员群众必须马上集中到一块地里劳动,不能让外人看出定产单干的蹊跷,这都是事先约定的。
头发蓬乱的盘小毛进来报告,很远的地方来了两个人,戴着棉帽子、架着黑眼镜,走路东张西望,像日本特务到解放区偷看什么秘密一样。
郑全忠一步跳出晒屋说,赶快到事先准备好的地里搞集体劳动。
盘小毛喘着气息说,会计已经带大家去田埂上铲草了,叫我来知会你一声,不然怕吃夹生饭,说漏嘴巴。
郑全忠扛着锄头刚到田埂上,有人远远地叫喊,郑大队长,莫搞那些掩耳盗铃、捏鼻子糊弄眼睛的事情。我们几十年前都搞过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山林游击队和敌后武工队,那是对付日本鬼子的。我和樊战国来了,是日本鬼子吗?
樊战国也挥手说,老政委说得很对,我们当年打击日本侵略者就是这样。当敌人分散窜进根据地的时候,我们集中包围一部聚而歼之;当敌人集中包围根据地的时候,我们分散游击打他的屁沟子。这种游击战术,叫敌人防不胜防、躲不胜躲,只得乖乖地被中国军民消灭。我说呀,天快黑了,叫社员群众解散回家,我和老政委是专门来找你喝酒的。
老政委也笑着说,年锅巴都没有铲完,你娃儿动员社员群众出工,难道是“武则天上台,换了黄历”吗?
郑全忠这才发现,樊战国手中提着两个西西瓶子和一块净瘦肉。西西瓶子就是葡萄糖瓶子,输完盐水是要回收的,只有干部或者熟人,找医院开后门才弄得到,用来装白酒比土干钵、竹筒筒、黑瓦罐亮桑得多、高级得多。郑全忠扯起嘴巴喊,社员群众们,老政委和樊书记不是外人,大家回去继续打游击战,这个假歼灭战不用打了。
见郑全忠带着客人回家,郑幺妹也只得扛着锄头回家做饭。不外乎农村老一套,坨坨肉用炖、片片肉用炒、粑粑肉用煎、粉渣肉用蒸、麻酥肉用炸、江中鱼用焖、罗卜菜用澜,变不出什么新花样。“澜”就是凉拌,拌一些花椒面、海椒面、胡椒粉以及酱油、味精、葱花、白醋等等。不过,土家人历来好客善友、礼貌贤惠,不会让客人坐起干等饭,一般要安排一些土特产打嘴渴。老政委和樊战国刚坐下,郑幺妹用篮子装着黑桃、板栗、花生、葵花、瓜子出来了。樊战国笑着说,郑全忠,你娃儿的资本主义尾巴,为什么总是阉割不完呢?
郑全忠也笑着回答,有老政委和樊书记撑腰,谁敢来阉割我们贫下中农的无产阶级革命尾巴?即便一时阉割了,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呀。
老政委用一双阔大而坚硬的手掌捏着两个黑桃说,在洞巴山上,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你自己做的惊天大事,不要往别人头上支呀。
郑全忠在两位领导面前没有一点畏惧和害怕,更加有恃无恐地说,“群众路线,实事求是”是不是领导们教导的?
老政委剥着坚硬的黑桃壳子说,这两句话不是我说的,也没有那样高超的政治修养和理论水平,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
樊战国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说,“群众路线”是我们对待事物的方法,“实事求是”是我们对待事物的态度,一个是方法论,一个是世界观,其目的就要实现我们的既定目标、革命目标、远大目标。如果不坚持这两点,“四个现代化”根本实现不了,“赶英超美强日”也是一句写在白纸上的空话。
接着,郑全忠详细汇报了生产小队“定产承包”社员大会的情况,然后说,社员群众为了活命,赌了傻咒、起了血誓,还烧香请了鬼神。
远古时期,土家人是生活在南方的一个古老弱势民族,没有强大的政治集团,也没有完善而公允的国家法律,一旦遇见不决之事,往往借助巫术起誓,由巫神蚩尤判决。土家人起誓的方式很多,可以见物起誓,可以见义起誓,可以念想起誓;可以临机起誓,可以长久起誓,可以预约起誓;可以群体起誓,可以成双起誓,也可以独自起誓。比如天誓、地誓、香誓、树誓、山誓、庙誓、江誓等等,但是最重要而且最残酷的是血誓。因为,土家人认为血脉为人体之根本,乃父母所传,乃儿女之源。血誓就是拿父母、儿女的生命作赌注,所以一般情况下不用。老政委笑着说,起誓不仅仅属于蚩尤文化,也属于中华文化;不仅属于土家文化,也属于华夏文化。我们所知道的姬昌一边吞食大儿子伯邑考的人心包子,一边在大牢里起誓“必灭商纣”,最终商朝被二儿子姬发灭掉;项羽和刘邦在楚怀王面前起誓约定,谁占领关中谁为汉王,结果刘邦先占领关中,项羽不服强力驱逐刘邦,展开长达四年的楚汉大战;我们在《三国演义》里看到,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其实也是起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刘备不听诸葛亮百般劝导,孤注一掷给关羽报仇雪恨,最终被青年才俊陆逊“火烧八百里连营”,病气交加,客死白帝城,同时张飞也因为经常凌虐下属被杀害;还有明朝的朱元璋在庙前起誓,如若扫平陈友谅、张士诚夺得天下,必然重建寺庙,兴旺佛教。这些都是汉族人的起誓故事,有成功者,也有失败者;有正义者,也有邪恶者。蒙古人折箭起誓、杀牲起誓、对天起誓、吞金起誓;藏族人摸石起誓、雪山起誓、磕头起誓、煨桑起誓等等,各民族各地域的人民,都有起誓这一古老而带有宗教性质的传统习俗。
樊战国接着说,起誓是各民族弱小时寻找精神平衡和心灵公正的一种最原始的宗教情节。在人世间找不到公正,便借助天神、地鬼、人杰的精神力量来解决,表现出人们一种强烈的无奈心理。
老政委严肃地说,毛主席是人不是神,跟平常人一样,有儿有女有爱人,也有喜怒哀乐。他是党的领袖、革命的导师,得到人民群众拥护和爱戴;他的思想是一个完成的体系,决不能断章取义和别有用心地肢解。世界上没有无所不能、一成不变的天神,就说玉皇大帝吧,他想下雨滂沱大地,人们可以用高射炮把乌云驱散,害你的暴雨下不成;他想天黑万物休眠,人们可以点上电灯通夜如昼,还可以人造太阳永无黑夜;他想独霸蓝天逍遥自在,人们可以趁飞机上天、坐火箭上月球、坐飞船遨游太空,打扰得他美梦难成、有梦难做。
郑全忠听了这话很震惊,因为敢于把毛主席从神坛上请下来,恢复平常人的本来面目,是要大智大勇的,不仅仅是一个砍头的政治问题,而且是一个返璞归真的哲学问题。郑全忠小心翼翼地说,有老干部们坚持真理、追求真理,说明我们党大有希望,人民群众大有希望。
老政委继续说,今后恢复了正常的政治秩序,一切都会还原于真理、还原于本质,不是根据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政治需要而胡乱杜撰历史,就像把《井冈山会师》改成毛泽东和林彪、把《朱德的扁担》改成《林彪的扁担》一样,捏造的历史是没有生命力的,也注定是要短命的。就说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完全改变了初衷,失去了理性,是非曲直自有后来政治大家和历史学家评判。也许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但是你们年轻一代肯定会看到的。
年锅巴铲起来很芳香,也很过瘾。三人围着地火坑坐三方,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也是一个最平稳的平面图形。地火坑是郑全忠根据北方土炕原理改造而成的,里面燃烧木材,上面倒扣生水锅。木材燃烧的烟雾从地道口冒出去,而屋里除了暖气没有一点烟雾;生水锅上面是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了各种炒菜、炖菜、凉拌菜。郑幺妹还是土家人的老规矩“女不上桌”,一人躲在灶前静静地怀想覃维修,怀想和他在一起的动人情景。于是,三个男人干脆脱去外衣,乐得叉起嘴巴喝酒,叉起嘴巴谈古论今,叉起嘴巴讨论时局。樊战国一边倒酒一边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首长还要为革命事业发挥更大的余热呀。
老政委痛心疾首地说,“六十花甲,七十古稀”,自一九五七年以来的十几年中,我们基本没干一件正经事。人生中,有几个十几年呢?
郑全忠知道老政委有些酒醉了,说了平日里许多不敢说的话,所以跑到灶屋叫嬢嬢郑幺妹烧一个鲜鱼的醒酒汤。
老政委仍然滔滔不绝地说,你们还很年轻,是革命事业的苗子,是党的新鲜血液,是我们民族的真正希望,一定要注重民生、惠顾民生、强化民生。轻视或者放弃民生,一定会走向失败,甚至彻底灭亡。这就是荀子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大家正说着,只听镇子上“轰轰”几声巨响,震动得屋子都要垮塌了。郑幺妹从灶屋跑出说,听说吉林省落了几天陨石雨,未必我们60公社也落陨石雨吗?
接着,听见公社有线广播在雄浑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乐曲中歌唱起来,一会儿炊事员田竹儿发出了十分急促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年年讲、月月讲。翻案不得人心。走资派还在走。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从长远的观点来看,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半边街被齐德成炸毁了,半边街被齐德成炸毁了。请广大的革命的有觉悟的不怕流血牺牲的社员群众,立即前往救援!请广大的革命的有觉悟的不怕流血牺牲的社员群众,立即前往救援!救援!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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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有两句话说得很好,“大智若愚,聪明必癫。”齐德成应该属于聪明那一类,虽然是个哑巴,嘴巴说不出来,但是心里有数,男人之所以成为男人,就应该像巴道寒一样,敢作敢为、敢爱敢恨、敢打敢杀。所以,他崇拜巴道寒、忠于巴道寒、保护巴道寒,即使巴道寒和女人关起门晒太阳,也傲然挺立在门边站岗放哨,不容许任何人打扰领导的工作,妨碍领导的兴趣。有人问他,巴主任在里面干什么呀,两三个钟头,就是扇牛也应该出来了。
他叉开两条粗壮的大腿,用手指指天上的太阳。如果阴天或者下雨天没有太阳的时候,他就用手比画几下,憨憨地笑几声。
如果有人继续发问,巴主任和谁晒太阳,你晓得不?
他很得意地翘起右手的大拇指,表示是齐春芽;如果是向阳花,他翘起左手大拇指;如果是李瓶瓶,他翘起右手食指;如果是田瓜儿,他就翘起左手食指;如果是齐豆芽,他翘起右手无名指;如果是知青们,他翘起左手的小指头。60公社每一个女人,他都按照自己的审美观和价值观进行了排位,并用十个拇指代表,就像篮球裁判员比画球员的违规动作一样,从来没有混淆过。有好事者戏弄问,等巴主任晒完了,我再和你姐姐晒一盘太阳行不?
他“嘿嘿”笑两声后用拇指先指指你的脑壳,然后指指自己的胸脯。意思是说,把你姐姐喊来交换,先和我晒一盘太阳再说。
更有好事者说,你姐姐和巴主任晒太阳,那么你姐夫向疤眼呢?
他“嘿嘿”傻笑一阵,嘟着厚厚的猪嘴,双手摸一摸自己的眼膛、掺一掺自己的耳光,表示向德亨只有挺在床铺上哭泣,没得什么用……
齐德成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不给组织和领导找任何麻烦,更不会在工作上添乱使坏。领导花天酒地,他从不言语嘀咕;领导嫖宿癫狂,他从不忌恨诟病;领导屁话连篇,他也从不反对抗议,所以他被巴道看中,被冉红姣选中。但是,自从被冉红姣宠幸之后,在他的潜意识里就发生了深刻变化,也从此才认识到演戏的人比看戏听戏的人要愉快得多,吃饭的人比做饭舀饭的人要幸福得多,晒太阳的人要比看太阳躲太阳的人要温暖得多。同时,男人要成为男人,身边必须有个女人,有个被男人夜夜压迫虐待、呼喊狂啸的女人。
一位哲学家说得好呀,“幸福的时刻总是有限的,而不幸的时刻却是漫长的。”冉红姣在阉割资本主义尾巴时被大公鸡把眼睛珠子抓掉以后,就无法宠幸齐德成了,一是没有精力,二是没有体力,三是没有心力,四是没有性力,所以走的时候忍痛割爱把齐德成丢在孤苦的60人民公社。一个成熟的男子,一旦变成男人以后,就像脚猪拱出圈门、骡子掀翻栅栏,无法控制欲望烈火燃烧;也像洪水决堤汪洋泛滥不可阻挡,只有等待下一次更加热烈拥抱宣泄之后,方可停步喘息片刻。于是,齐德成在街道游荡,寻找无产阶级专政目标,寻找冉红姣那样夜夜欢叫的革命女人。但是,没有冲锋枪在手,没有巴道寒和冉红姣支撑,他始终拿不出勇气,没有找到机会。忽然,李瓶瓶挑着撮箕过来,他几步迎上去,抱着手“嘿嘿”傻笑。
李瓶瓶莫名其妙地问,哑巴,干什么?
齐德成低着长发头、红着猪肝脸,把一双黑手上的粉尘搓得像下雨一样,纷纷掉落;一双穿着破烂大皮靴的腿脚,像沥豆腐的木架子,不停地摇来晃去。
李瓶瓶弯着脸说,没事我走了,孩子等着做饭。
齐德成伸手拦住她,用一双拇指比画暗示,意思说像巴道寒一样来一盘无产阶级专政。
李瓶瓶惊讶地问,巴道寒是反革命分子,枪毙多年,你也想学他复辟翻案吗?
齐德成扯扯长发、摸摸脸颊、提提裤子、搓搓手板,“嘿嘿”地淫笑着。
李瓶瓶伸手讥笑说,想晒太阳好说,钱拿来。
齐德成摇摇头,表示没有。
李瓶瓶又说,粮食拿来。
齐德成又摇摇头,表示也没有。
李瓶瓶哼着鼻腔说,票证也行。
齐德成黑着脸,连头都摇不动了。
李瓶瓶气愤地说,钱没有,粮没有,票证也没有,哪个女人和你干晒太阳?
望着李瓶瓶远去的背影,齐德成吐着乌黑舌苔,瞪大突兀眼睛,左想右想、横想竖想,忽然明白了巴道寒的手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剪纸绣花,而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要想和女人睡觉,必须暴烈起来、武装起来、坚决起来。这样想着,他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公社革委会。
公社革委会仍然只有向德亨一名干部,配备的干部都到不了位;能到位的干部向德亨不要,怕影响他的工作和权利。向德亨跷着一双光脚杆在办公室睡觉,田竹儿在厨房淘米煮饭。见齐德成来了,田竹儿马着一张红润的脸儿问,公社革委会不供饭,站在门边干什么?要是我把饭烧煳了,要你赔偿呀。
齐德成抱着双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浪荡的胸脯不放,似乎想伸手扯开她的花布衣襟,或者搓一搓她胸前的两个白面馒头。
田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诡秘目光和变化无常的脸色,继续淘米、刷锅、烧火、洗菜。田竹儿劝导说,你早不是公社革委会成员,这里没你的饭,回去吧,不要影响工作。米下锅了,我还得播送通知,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还得深入进行。
齐德成越发想念冉红姣胸前的两个白面馒头,搓在手上,甜在心间,销魂在骨子里。忽然,他几步上前,把田竹儿抱在怀里,像狐狸一样“呜呜”狂叫,像疯狗一样“咀咀”舔噬,然后一把按倒在灶前的柴火上。
田竹儿忽然明白了,齐德成要晒她的太阳,也就是说要强奸她。她不是齐德成的对手,也没有他身高力大,白白受辱心也不甘,危急时刻抓到一只水竹吹火筒,正要掺在他头上,但是住手了,一来他毕竟是向德亨的舅子,二来死无对证难得说清楚,三来女人被男人看上并不一定全是坏事。所以,她转手把吹火筒抵在齐德成腰间大喊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
齐德成以为是枪尖抵在身上,竟然慢慢地举起手来、慢慢地站直身子、慢慢地退出厨房,然后转身逃跑了。田竹儿气得坐在灶前哭了半天,差点儿把饭烧煳了……
齐德成是孤独的,也是变态的,不敢像别的男人一样调戏女人、占有女人,只好在动物世界寻找快乐快感。他整天跟在牛马羊狗鸡鸭后面,专看它们恩爱晒太阳。一次,一头膘肥体壮的公牛和一头刚刚成熟的小母牛晒太阳,也许是膘肥体壮的公牛看见刚刚成熟的处母牛兴奋过度动作粗野,或者是小母牛第一次晒太阳有些紧张有些害羞有些痛痒,两条心急火燎、情欲燃烧的公母牛竟然半天不能破门入巷,急得膘肥体壮的公牛团团打转、双脚刨地。当然,更加着急的是站在旁边观看的齐德成,搓着手、跳着脚,弹着舌、吞着津,上前准备帮忙诱导。或许是膘肥体壮的公牛理解有误,以为齐德成要跟它争夺性伴侣;或许是齐德成性情急躁动作粗野,膘肥体壮的公牛竟然反起一角,把他摔出两丈多远。要不是有一码稻草垫在地上,齐德成不是被摔死就是被牛踩死,或者沦为终身残疾。
从此之后,齐德成知道在动物界也找不到快乐,干脆一把大锁把自己反锁在屋头,研制各种器械和枪支,释放青春激素和人生热情,寻找体力疲劳和心灵慰藉。他研制了各种手枪、步枪、机关枪、火箭炮,架在房屋四周窗眼上,防止别人进入他的木板房子;睡觉也不上床,而是在楼枕上挂两副铁镣,一副锁着双脚,一副锁着双手,上不沾天下不沾地悬在半空中。但是,他仍然想女人,想冉红姣那样可以晒太阳的女人,想李瓶瓶、田瓜儿、甚至死了的覃点点那样晒不了太阳的女人。地上的女人想不到手,那就想天上的仙女,孝感的董永、忠路的罗三娃子,不是想到了吗?
哑巴齐德成想上天,找王母娘娘的女儿做媳妇。人不像鸟儿有翅膀可以飞上天,只能借用冲天炮。供销社没有火药销售,他就把地楼板拗开,挖地上的陈年老土煮熬硝酸,再混合硫磺、木炭灰配置土火药。有了土火药,他先用竹筒做实验,把母鸡绑在灌满火药的竹筒上点火升空。瞬间,竹筒火箭飞上天空,母鸡也跟着飞上天空,可是最后都掉了下来。齐德成经过反复研究发现,天庭在云彩以之上,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几女儿肯定也居住在云彩之上,所以要想娶仙女做媳妇,只能到云彩之上才有机会。于是,他找来一根很大的泡桐树,把里面掏空塞上土火药,制造大型泡桐树火箭,把他带到云彩上面和仙女相亲。泡桐树太大了,也太长了,灌注十二桶土火药,仍然没有灌满。齐德成继续熬煮硝酸,继续研磨木炭,继续勾兑硫磺,一定要把泡桐树火箭制造成功。也许是土灶里飞了火星,也许是坚硬的铁棒捣出了火花,也许是屋外飞进了火头,反正齐德成正给泡桐树灌装火药的时候,忽然着火巨响、呼啸腾飞,穿透了60人民公社半边老街。齐德成本人也被火箭的反冲热力掀进滚烫的熬硝锅,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瞬间皮肉化水、骨骼成汤……
老政委把酒碗摔在地上,怒不可揭地说,真他妈的形式主义,救水救火的时候,还要背诵半天毛主席语录,要是在战场上,早被敌人灭亡好几回。走,救人救火。
老政委的话,使樊战国想起了贺龙红军的惨剧。一九三一年三月,从苏联回国的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之一、王明的亲信夏曦来到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取代邓中夏接任中共中央湘鄂西分局书记、中革军委湘鄂西分会主席兼任红二军团政治委员,集党权、军权、政权于一身,彻头彻尾地贯彻中央“反立三路线”和“拥护国际路线”两大政策,巧立各种名目清理“革命队伍”,重新登记共产党员,捕杀红军干部战士,天天开会杀人,树立个人极端权威。比如,战士蹬茅屎坑说话,打成“兄弟团”;进馆子吃饭,打成“好吃会”;女同志之间摆家常,打成“荷花会”;或者打成改组派、AB团、第三党、取消派、托派等等,立即捕捉杀害。仅仅两年时间就杀害段德昌、柳直荀、王炳南、陈协平、段玉林、刘革非等优秀红军将士和地方干部三四万人,使强大的贺龙红军锐减到不足三千人。南昌起义总指挥、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创始人贺龙,要不是彪悍刚猛、威严难犯,也差点儿死在他的枪口下。有四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保护夏曦生命的贴身警卫员,有三个被他残酷杀害。红三军重新登记党员仅剩三个半人,即夏曦、贺龙、关向应、卢冬生,因为卢冬生正在处分之中,仅能计算半个。一次,夏曦正在洪湖召开群众大会处决所谓的“改组派”,忽然前方战士回来报告,国民党第十军军长徐清源指挥六个师向洪湖围剿过来,贺龙军长请手下留情,让这些师团营干部上前线率领战士阻击敌人。
夏曦瞪着眼睛说,宁可只剩下一名坚定的红军战士,也要坚决把千万反革命分子斩尽杀绝,不留后患。
隆隆的炮火已经从头顶飞过去了,他仍然煞有介事地宣读处决文件,将千多名所谓“改组派”一部分人枪决,一部分人捆石沉入洪湖,最终导致艰难创建的洪湖革命根据地全部丧失,红三军被迫转战三千五百多公里,退缩在武陵山腹地鹤峰弹丸之地。后来,中央红军第六军团在任弼时、萧克、王震的率领下,冲破敌人重重封锁线,与红二军团在贵州黄木胜利会师,才结束了夏曦的残暴统治。时任湘鄂西临时省委委员的谢觉哉回忆当年夏曦肃反扩大化时,愤慨万分地写下一首诗:
好人不比坏人贤
一叶障目不见天
昧尽良心横着胆
英贤多少丧黄泉……
柳直荀和夏曦本是湖南省立一师的好同学,又是出生入死的好战友,更是革命路上的好兄弟,竟然遭到自己人的残酷杀害。柳直荀的爱人、杨开慧的闺蜜李淑一,一九三三年夏天在不知道丈夫被随时尊为座上宾的老同学夏曦杀害的情况下,填了一首相思满满的《菩萨蛮.惊梦》:
兰闺寂寞翻身早
夜来触动离愁了
底事太难堪
惊侬晓梦残
征人何处觅
六载无消息
醒忆别伊时
满衫清泪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