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十二）

　　“拜年回到家，与我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因为我不用听人们并无恶意地称赞，也不用面对钟家的亲戚，白天在堂屋烤火看书学习，夜里早早地上床拥被看书睡觉。父亲初三就回了区上，十三的下午才回家，按照传统习俗给祖先和爷爷奶奶送元宵钱。父亲不在家，我便成了王，吃、喝都是按照我的喜好而做，只要是我喜欢吃的，母亲都会尽力做，然后面露微笑慈祥地看着我吃。父亲不在家，母亲不会突然脸色苍白，身体颤抖，时刻都露出慈祥的笑，声音舒缓柔和，脚步轻快，整个人显得自如，快乐。这点，我从小就看出来了，所以总是希望父亲不回家，一直呆在乡上。正月初十到十三的傍晚，我除了看见玉兰感到不快，心生厌恶和憎恨外，其它时间都是宁静和舒服的，有噼啪燃烧的火烤看书学习的同时，还有母亲放在一边的零食。炒花生和核桃都是剥好了的，而馓子和各类糖果摆满了小桌子，伸手可及。从小母亲就对我百般疼爱，总是让我有零食吃，即使在她生病，受了奶奶和父亲的欺侮打骂后的次日，也会把煎饼、鸡蛋放在我的床边小桌子上。而那个我被逼着与玉兰拜年后剩下的几天寒假，母亲更是想着法儿让我吃到好吃的。用蒜苗白菜和肉做馅包抄手，用自家的红薯粉做凉粉，用没有疤的红薯炸薯条（比包装得五光十色的薯条不知好吃多少倍）用五花肉给我炒回锅肉、做红烧肉、豆沙肉、龙眼肉，用蒜苗鲜肉做包子，让我吃不同的饭菜。玉兰没有做，在忙着做衣服，母亲不让她做。
　　“从一开始母亲就非常疼爱她，视如亲生。母亲没有女儿，无意中把玉兰当成了亲生般地疼爱。这点，不只是我这么认为，邻里乡亲也是。另外，她即使想帮母亲做饭也没有时间，要做的衣服、围裙、袖笼，需要改或补的衣服太多，而且人们都催着要。晚饭后我就上床，不许有声音在房间响起，只能在白天做，因此，她要利用我在堂屋烤火，看书学习的时间做衣服，缝补。夜里，她会在堂屋陪母亲烤火说话做针线活，给眼睛不好的老人缝纽扣眼儿订纽扣。此类针线活她从不收费，说是举手之劳，少睡会儿少坐会儿就能做好，因此深得老人的喜爱。在那几天，每晚玉兰都陪母亲说话，然后服侍母亲洗脚躺下，揉捏腿腰和胳膊，让疼痛缓解，早晨起床不僵硬。
　　“（身为儿子的我竟然没想到晚饭后烤火陪伴母亲，把县城读书的见闻讲给她听，与我一起分享，让她高兴和开心。还有，我应该每夜在母亲睡前揉捏腰腿，疼痛缓解，次日下床不僵硬。然而，我却没有这么做，而是放下碗就看书，累后洗漱上床看书或学习。此时想起都愧疚万分，羞惭不已，很想向母亲道歉说对不起，虽然她从不因此而怨我怪我。我没有做到的，玉兰做到了，可我却不心生感激，还在心里骂她是马屁精讨好鬼，不相信她是在尽儿媳的孝道。）
　　“母亲临睡前，玉兰不会忘记用在区卫生院找的盐水瓶装上开水，用毛巾包着放在母亲的床上，暖被窝的同时保暖御塞。这些事我不知道，半年后母亲告诉我的，之所以告诉我，是因为怕我考上学会当陈世美。在过去的五个冬天半个春天，夜里临睡前，母亲都会想起玉兰每晚轻轻地给她揉捏腰腿的情景：一边轻轻地揉捏和轻轻地按摩，一边说着让母亲高兴的事，直到母亲说时间不早该歇息方罢；每晚用盐水瓶给母亲捂被窝保暖，让母亲一整晚上都不冷，暖和舒适。玉兰离开后，我无数次地想象这样的情景：我轻轻地揉捏按摩着母亲左边的腰腿，玉兰面露笑容轻轻地揉捏按摩着母亲右边的腰腿，说着笑着，而母亲在我和玉兰的揉捏按摩下一脸幸福地笑着；我生火烧水，然后坐在灶前看玉兰往盐水瓶里装水，她用毛巾裹好我捧到南屋，她揭开被子放在床上盖好一前一后离开。这样的情景，我不知想象过多少遍，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就是每次想象后都后悔不已。后悔那年春节没有与玉兰一起为腰腿不好的母亲按摩揉捏，没有给母亲用盐水瓶装开水当热水袋暖床焐被保暖，在玉兰离开后多一份美好而又珍贵的回忆。俣在当时我是不耻于与她同处一室，同坐一处，一起做事，只要看见她在母亲身边坐下，只要她出现在干活的地方，我马上冷然起身离开，去没有她的地方坐或站或躺，与以后的她一样。
　　“母亲知道我对玉兰满怀仇恨憎恶鄙视不屑，但从不因此而批评我，只用难过的目光看我和轻轻地叹息。母亲也不劝说我好好地与玉兰过日子，不要像对仇人冤家似的，冷颜霜面，恶语相向。她知道批评和劝说没用，只有让时间和事实才会让我改变态度。母亲像一个哲人，早就预料到我会在乎玉兰的笑和哭，痛和悲，与玉强和他的亲人一样。不同的是她不为此而与我打赌，只默默地观察着，静待事情如她所预料地发展。但有些事母亲还没有预料到，那就是玉兰与我并无夫妻之实、玉兰会离开我。这是母亲没有预料到的，因此才难以接受。而在这之前，她只用慈祥的目光神情看着玉兰和我，像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喜欢疼爱的儿子儿媳一样，环侍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围桌吃饭，一起烤火。但是，我却没有如母亲所希望的和玉兰一起陪着她烤火，只让她们一老一少坐在火塘边，说着与庄稼牲畜家禽做缝补缝纫有关的话儿，度过晚饭后到上床前的两个小时。母亲腰不好，坐久了不但难受，下肢还会麻木无力。玉兰和母亲烤火说话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宽大的楠木床上，拥着奶奶亲手为玉兰置下的嫁妆之一的红色绣上飞龙的锦被看书，渴了喝母亲放在床边小圆桌上的开水，饿了就吃母亲放在小圆桌上的花生核桃馓子和糖果，看书学习，累了拥被而眠。
　　“白天，我不管玉兰是否吃的够喝的饱，夜里也不管她是否会感冒，一个人裹着绿锦被，爬在缝纫机上睡，脚虽然被毛巾包着，但毕竟是在气温最高只有几度的房间里，没有生火，早晨脸盆里的水冰冷刺骨。而她就那么裹着被子爬在缝纫机睡，会感冒，发烧，咳嗽。母亲少不了买药，熬生姜葱白红糖水，一碗一碗地看着她喝，背地里要我睡觉规矩点，不蹬被子。母亲压根儿就不知道玉兰在哪里睡，窗帘被玉兰严严实实地遮上了，无法看见新房里。当然，我不会在母亲责备后就关心玉兰，让她睡床我爬在桌子上睡。我对玉兰恨不得赶走撵掉，又哪里会在乎她是否会因为爬在缝纫机上睡而感冒加重，咳嗽久了肺会发炎。这些我才不在乎，因为她不醒。我在乎的只是看书学习她不出现在视线里，早晨醒来看不见她爬在缝纫机上睡，房间仍然是以前的样子。
　　“一张1·5米的柏木床，一只从小就用的无漆脸盆架，一只没有挂锁的藤条箱，一张旧的小柏木圆桌，一只旧的小板凳，挂着白布帘的窗户。我想要一切回到去年秋天的样子，但时光不会倒流，那么就只能因为看到房子多了代表玉兰的家具憎恨厌恶。可是，一年半后，我回到家，睁开眼，看到由我的堂兄弟从钟家坪背到马路上被汽车拉到张家河的马路上，又由他们背到家的家具，感到无比的温暖和亲切，它们不但代表玉兰，还被玉兰使用过。
　　“玉兰和母亲相处融洽，我本应该感到欣慰和高兴，她不是一个坏人，心地善良，胸怀坦荡。因为母亲比我回学校前胖了，白了，皱纹淡了而感激她的照顾，不让父亲有机会欺侮折磨。但我没有看见，相反仇恨憎恶鄙视不屑。我对玉兰的仇恨憎恶鄙视不屑，乡邻都认为不可思议，无法理解，因为她是那么地好。同样，亲戚也为此而悄悄地在小声骂我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我把忠方当成是风在耳边刮过，如昨夜的月色，不留痕迹。
　　“安宁，平静的时间过得快，寒假即将结束。父亲正月十三的傍晚回的家，白天堂屋的火塘边我不再去，躺在床上看书，玉兰就不能裁剪、做和熨烫衣服，便和母亲干择菜弄饭做针线之类的事。我并不是有意看见的，去厨房倒开水发现，不愿去有父亲的堂屋倒开水。
　　“正月十五晚饭后，母亲吩咐玉兰给我准备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如我预料的，父亲不许我再回学校去读书了，要我在家好好地与玉兰过日子，仍然是同样的腔调同样的语气，仍然是相同的废话相同的神情。
　　“时间是刚把汤圆吃完。在七年前吃汤圆的人家不多，因为糯米和白糖红糖贵，条件不好的人家吃面条，且油星很少。没吃完的馓子都还放在饭桌上，而我则刚把最后一口放了白糖的汤喝完。父亲的话音没落我就拧着脖子说：不，我要回学校去读书。开始父亲竭力忍住怒气与我说话，但在被我顶撞了几次后，父亲最终勃然大怒，拍着饭桌吼：你敢！我拧着脖子要说敢时，玉兰从我们的婚房走进堂屋，看了母亲一眼，（无声地安慰脸色早就苍白，身体发抖的母亲，母亲正需要安慰。当时的我并没有看出玉兰在用目光安慰被我和父亲吓坏了的母亲，而是在几个月后我回忆起那晚的事才明白的。）劝父亲让我继续读书，父亲被玉兰不管怎么听都有理的话说服而答应我继续读书。
　　“而她劝说父亲的的话是：他学习好一定能考上大学，到那时，且不说邻里乡亲，便是乡里镇上的所有人都会羡慕嫉妒称赞你。羡慕你不但当了区长，唯一的儿子还考上了大学；称赞你教子有方；嫉妒你生养了个好儿子。她见父亲的怒气消了大半便接着说：“爹，你放心，我父母不会说啥。钟家坪只有一户人家的女婿考上了学，虽然是中专，却也很是让邻里乡亲们羡慕嫉妒不已。若他考上了大学，邻里乡亲们不知会如何地羡慕嫉妒我的父母呢。
　　“父亲因为玉兰的一番劝说而点头答应后，我悬着的心落了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如果父亲不点头我就去读书，后果是让母亲受苦，（当时我还不知道玉兰不会再让母亲受父亲的欺负，会保护她，因此才有所顾忌。）这样的事我不会做，去年中秋节前后我都是这么想的，而那个正月十五的夜里也是。我不会因为了实现理想抱负，置母亲于不顾，让她受苦，如此冷血残忍的事没心没肝的人才会干，而我有心也有肝。但是，对玉兰我却又成为了既无心也无肝的人，两次帮助我回到学校继续读书，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相反还对她恶言相加，极尽嘲讽挖苦。”
　　张玉龙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不看天空转而投向绿草，绿草上有跳跃的虫子和晚霞。
　　
　　“没放寒假前我相信不会再回到学校，因为我答应父亲放了月假回家看玉兰却没有，他一直都把自己的话当圣旨，妻儿不能违逆，反之会给予严厉的惩罚。虽然相信他不会再让我回学校，但想惹怒他后吵闹，让玉兰知道她把我害得多惨。而我会报复，一生憎恨厌恶鄙视不屑她，不会对她露出笑脸，永远都是冰颜霜面，让她在我如刀似剑的目光下，如同冰雪的神情中过一辈子。所以，我才在吃晚饭后，说要去读书。但结果又出乎了我的预料，在玉兰的劝说下，父亲允许我回学校读书，我不但有机会考上大学，让母亲过上城市生活，远离让她恐惧害怕的父亲，还能把令我憎恨厌恶鄙视不屑的人赶出北屋，让使我心动神摇的人住进去，成为被我在乎尊重的女王，我的主宰。
　　“知道能回学校继续读书，我感到非常开心。不过，我虽高兴，但却没笑，不愿让玉兰和父亲看见，他们都是我憎恨厌恶的人，不配看到我笑。我是忍着笑回到房间的，一关上贴着繁体喜字，有金童玉女画的红漆柏木门，我即哼起了歌，直到玉兰和母亲抱着两大包装满吃的进去才停止。记得母亲在放下装花生核桃的包后，抬起头看我，眼里含满了泪。我能读书于母亲也是幸福的事，岂会不高兴得泪水满眶呢。看着母亲高兴含泪的样子，我在心里说：为了母亲，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那天夜里母亲没有叮嘱我什么，知道无需叮嘱，我也会努力学习，勤奋刻苦，好好地读书。母亲也没要求我每个月都回家看玉兰，知道即使我答应也不会做到，而父亲却叮嘱了几次。哦，不是叮嘱而是命令，沉脸皱眉瞪眼，而叮嘱是和颜悦色，轻声缓语而非厉声恶气。是当着玉兰的面命令的，这让我又多了一个仇恨憎恶鄙视不屑她的理由。虽然我看着泪流满面却笑着的母亲答应，心里又在一个劲地摇头。
　　“其实，父亲知道我答应放假回家看玉兰，只不过是为了敷衍他，不可能真的做到。但他还是要命令我，目的是让玉兰和她的娘家人知道，他没有失责，而是尽道了的。即使他知道我并不会回去看玉兰，也不能说明他了解我，因为他逼着我退学结婚，而我尚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如果了解我，就不会做毁我前程的事，这样的事是一个了解儿子的父亲不耻于干的。一字不识的母亲了解我，而读过书的父亲却对我知之甚少，这既是我的不幸也是他的不幸。父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懂事起就对他心怀憎恨厌恶鄙视不屑，这不能不说是可悲和可怜。但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母亲的过，而是他自己的问题。六岁时我听见他冲母亲咆哮，说我对他还不及外人。如果他尊重母亲，不伤害，疼惜，体贴，（没有父母被叔伯养大，受尽了苦），给母亲爱让她感到温暖而不是恐惧，那么我又岂会不尊重敬爱他？是他自己把懂事起的我从身边推开的，而不是我要疏远和冷落他。一个不知道反思和反省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自己有错，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以为自己错了，会把责任推给别人。
　　“母亲没有在我的新房里呆多久，只是在放下装满吃的包后，默默地含泪看了我一眼就走了，仍然没有忘记锁门，父亲的吩咐。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人是被父母锁在屋子里成为夫妻的，即一旦结婚就必须成为夫妻。还有，即使不喜欢对方，可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木已成舟，便难以改变。而我的父亲以为只要把门锁上，我就会与玉兰做夫妻，因为只有一张床，且是冬天，两个年轻人睡到一起就会成为夫妻。然而，他哪里会想到，两个不喜欢对方的人睡觉不一定都在床上，譬如一个人睡床，一个人爬在缝纫机上或靠在衣橱上，这样就避免了同床共枕会因为年轻做梦或因人的生理正常反应，糊里糊涂地做了不愿做的事。同样，从古到今有无数的夫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成为了夫妻的，电影和文学作品里有无数的演绎和讲述。
　　“父亲不吩咐，母亲绝不会锁门，因为她不会免强我。她懂得理解儿子，但要是父亲吩咐了，就会做，虽然有悖她的意愿。按照父亲的吩咐办事，是自母亲结婚以后养成的习惯。只要父亲吩咐的事，母亲做了几次就会养成习惯。每天清晨给他泡茶，给他烧热水洗脸，给他冲蛋花，（把蛋打在茶盅里，用开水一冲即盖上，一分钟后揭开盖子，又白又嫩的蛋花就冲好了，父亲和奶奶都喜欢吃蛋花。我不喜欢吃蛋花，因为父亲和奶奶喜欢吃。我喜欢吃葱花荷包蛋，因为爷爷喜欢吃，与爷爷一样，喜欢它们的绿、白、黄相互映衬。爷爷去世后，我吃葱花荷包蛋就成了怀念追思缅怀他的仪式。）把饭碗端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夜里给他烧弄洗脚水，要给他洗衣服鞋袜。（父亲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讲究爱整洁。）这一切，母亲都养成了习惯，不会忘记，即使被他打得浑身乌紫，疼痛难忍，也会做。习惯一旦养成，要改不易，何况母亲无意改。时间一久，便成了下意识地去做父亲吩咐过的事情，即习惯性的。即使母亲不想锁门，把儿子和儿媳锁到一处，共居一室，但习惯会要她那么做。这点，母亲不知道，以为她所做的只是按照父亲的吩咐，而不是习惯。母亲锁上门后，玉兰便坐在缝纫机前做针线活，仍然是为眼睛不好的老人缝纽扣眼，订纽扣，而我则继续躺在床上看书直到累倦睡去。仍然一夜无梦，沉沉睡到小闹钟响起。
　　“（玉兰离开我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有她在房间会睡得香甜，梦也没有做，一觉睡到闹钟响。她离开后，我才知道是因为她的气息呼吸如音乐花香，让我沉醉，从而睡得香甜。但是，知道得太晚了，没有让玉兰知道。以后，她回来了，我会告诉她。有玉兰在房里的夜晚，我才会睡得那么香甜，不会做梦，一觉到闹钟响。她离开后，我总是做梦，总是醒，因为没有她的气息，我睡不安稳。）
　　“在小闹钟的催促下我睁开眼睛，没有看见玉兰，感到很高兴。那时我最不愿在房间里看到玉兰，会让我心里极不舒服，感到反胃恶心。没有看见玉兰，想到又能回到学校继续读书，我哼起了歌曲，仍然是《在希望的田野上》，这首歌广播里放了两次我就会唱了，初中毕业典礼上我还和同级不同班的王茂雄一起唱了。唱得很好，以至于初二就教我的班主任陈子全老师说我能成为歌唱家。他是一个外表严厉，内心温和的人，对学生既尊重也爱护。心地善良，有一颗温暖的心，常帮助家庭贫困的学生：买本子和墨水；也常把旧袜子和旧衣服送给脚长冻疮的学生，兄弟姐妹多的学生。他没有孩子，因为妻子有心脏病不能生育。但我和同学都坚信他有数不清的孩子，他帮助和关心爱护的学生都是他的孩子。而他也确实把学生当孩子爱和疼，总是用心灵的阳光和炉火温暖着，因为这点，三年前退休后，过年和生日有许多已为人父母的学生去看他，为他做饭，敬酒祝福，为他点燃蜡烛，唱生日歌。而我读高中起，每年都会去看他，送去我最真最切的祝福和敬意，送上礼物。今年春节我还去看了他，送了他最喜欢喝的茉莉花茶和整套好茶具。前几天，遇到王茂雄说他身体不好，可能肝脏出了问题，手里有案子不能回去，便买了营养品要他回去看望时捎去。中秋节我要去看陈老师，如果他答应我会接到省城来看病，王茂雄和其他在省城工作定居的同学会照顾他。资金不会要他自己出，我和同学拿。
　　“我的理想不是当歌唱家，而是工程师，修路筑桥。不过，王茂雄的理想倒是当歌唱家，在区高中考上了音乐学院，四年后完成心愿，分配进了省文工团。
　　“我哼着歌起床洗漱，忘记了不该要由我受的伤和痛，忘了曾经被逼退学结婚当新郎，背着糖果烟酒与仇恨憎恶鄙视不屑的人走在回门和拜年路上，只有无尽的幸福和快乐。能回到学校，与亲爱的同学朋友，敬爱的老师，心爱的课桌教室就是我的幸福和快乐。虽然我因幸福和快乐地哼着歌，但却并没有忘记吃饭，葱花荷包蛋，不是母亲做的，仍然是玉兰做的。有了玉兰，母亲不用再早起为我做饭，请同高祖的大哥送我去码头乘船。不是母亲不愿再给我做饭，而是想要玉兰做，这是妻子应该做的，也是为人妻子应尽的责任。这一点，母亲与其他母亲的观点相同，儿子的吃穿用都由儿媳管，做母亲的只吩咐和安排。因此，我知道将要吃的早餐，是玉兰做的，但我不会因为是她做的而不吃，太对不起自己。我可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不值。我还没达到既然仇恨憎恶鄙视不屑谁就不吃谁做的饭菜的境界，这样的境界高人才能达到，我不是高人，那么就会吃玉兰做的饭菜，炒的花生和南瓜子。另外，我还认为玉兰该给我做饭弄吃的，因为她是奴仆我是主人，这一荒唐可笑的行为是父亲言传身教的，我毫不知耻地加以延用，真是可怜和可悲。父亲不尊重母亲让我愤怒憎恨厌恶鄙视，自己却步其后尘，有过之而无不及，岂不令人耻笑和愤恨！
　　“我哼着歌大步走进厨房，（活像凭借别人的鼎力相助才获得胜利的将军，昂首挺胸，得意忘形。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当时得意的样子，深感羞愧和难受。）玉兰仍然给我煮了六个葱花荷包蛋，取意六六大顺，放在了柏木方桌上，就像父亲每次回乡上或区上的清晨，母亲早早地就起床把煮好的饭菜摆放在柏木方桌上一样。我知道玉兰并非主动给我煮葱花荷包蛋，而是受了母亲的吩咐，一如她受了母亲的吩咐给我炒花生、炸腊排酥肉和红薯圆子，挑选核桃南瓜子一样。
　　“那天清晨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吃下葱花荷包蛋，碗一推，即去与母亲告别。与父亲一样，碗筷都不往灶台上放，而是放在柏木方桌上，嘴一嘴就离开厨房，真应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话。虽然我从小就反感父亲那么做，长大了却学他的样子，真是可悲。
　　“母亲照例叮嘱我注意身体，吃饱穿暖，生活费零花钱不够就捎信回家，我也照例要母亲注意身体，别太劳累，腰腿不好要多休息。腰腿实在痛得受不了就到乡卫生院或县城看看，开药打针治治。我叮嘱完，鼻子一酸，泪涌满眼。母亲身体不好我应该照顾，可我却不这么做，而是抽身离开。让她在忍受看不见我的担心牵挂里，一天天地数着过日子，真是不孝。但我为了能带母亲离开从一开始只有伤害没有爱惜的父亲，不得不离开，从而让她失去我的陪伴和照顾。
　　“母亲一边答应我，一边要我不担心，她有玉兰照顾，倒是我，她和玉兰都不在身边，饿了病了都没人照顾。我没有告诉母亲我有同学照顾，比在家受别人的照顾好得多，因为我一旦说了母亲会难过，她心地善良，不会高兴我说伤害玉兰的话。再说，母亲喜欢玉兰，会心疼。我怕母亲向我提出放假回家看玉兰的要求，便转身回房间拿书包。我可以对父亲失言，但却不能失信于母亲。从小我就不想让母亲失望和难过，一旦答应，就得做到。再说，我也不会对母亲撒谎，即使是善意的，也是对冒犯和伤害。母亲受的伤害太多，我不能再让她多受一分。
　　“回到新房，玉兰已背起了我的衣服和三大包吃的。书包她没有放进背篓，可能怕我不许碰，也可能是要我自己背，或许二者皆而有之。她送我去码头，不可能是主动的，是母亲早就吩咐的，或是在晚饭后刷碗时，或是在装吃的时。我仍然拿着手电在前行，走得很快，也仍然不管玉兰是否看得见路，更不管她一个十五岁女孩背着三大包东西爬山下山过河下坎有多吃力。但奇怪的是，没有手电，背着东西，玉兰竟然没有摔跤和绊倒，与去年一样。后来，每次回忆起她两次送我的情形，除了感到不可思议外，就是相信她有一双视力极佳的眼睛，能在光线昏暗的条件下看清脚下，让她不至于无手电照明的情况而摔倒磕伤。
　　“上天是公平的，虽然让玉兰嫁给了我这个不知换位思考，只知自己苦痛而的人，让她拥有了一双能在昏暗夜色下行走，看清脚下的眼睛，不会摔倒受伤。
　　“玉兰的眼睛，既像天空的星星，明亮，又像山间小溪，清澈。在一般情况下，眼睛被浓密的睫毛遮覆着，只看到一半眼眸，在愤怒和生气时，会圆睁，便显得更大。张剑徐岩和刘诚说玉兰的眼睛像钻石和星星一样，闪闪发亮，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眼睛也像黑萄萄，晶莹剔透，让我总想看。而在那年春末前，我是最不想看到玉兰的眼睛，因为它们使我嫌弃和厌恶。
　　“那天，我没有注意是否有星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月亮，光线很暗，没有注意到是否有鸟儿发出呓语，是否有老鼠和兔子跑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脚步声是否惊动了狗，只注意到一点，我走的很快。因为走的很快，很快就看到码头那盏在晨雾中闪烁的灯光，寒假过了小半的下午，我用了近三个小时才走回家，同一条路，走的人因不同的心情让它们有时变得漫长崎岖不平，有时变得很短平坦易行。那个正月十六的早晨，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我没有觉得崎岖，而是平坦。但于玉兰却是漫长和崎岖的，我因为能回学校而心情极好，玉兰因为送憎恨和厌恶她的人心里难受。
　　“从陡峭的小路下去，是坑凹不平，像带子在山村缠绕的马路，到了距码头三百米的地方，玉兰放下背篓，拿出三个装满吃穿的包说：好好学习，别让妈失望。我转过高昂的头看嘉陵江对岸零星的灯光，声音冷硬地说：不用你说！她没有因为我冷硬的话转身回家，声音平静和缓地说：把心用于学习，不要担心妈，我会照顾好她。我冷哼了声说：那是你份内的事！她又声音平静地说：为了妈，你一定要考上大学。我更加冷硬地说：谁稀罕你说！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那就好。我又冷冷地，重重地冷哼一声即背着拎着包走了。
　　“几个月后，我一遍遍地回忆当时的情景，不明白玉兰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我很想问她，但又知道她不会回答，便只能在心里妄加猜测。可能她的意思是我不稀罕她操心，便正中了她的下怀，即她也不愿为我操心；或许她的意思是既然我不稀罕她为我操心，那么她就不用我真情相待。我的猜测有可能正确，也有可能不正确。而我在几个月后一直为她当时说的话难过，但没有告诉她，反正她也不在乎，就像婚后几个月我根本不在乎她是否难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