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耳人耳

　　三十九.恶乎往而不可
　　四十.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四十一.所谓不得已
　　
　　——志意之人，今日明日及一生苦乐忧喜多由自己，其中何来一切莫可奈何
　　三十九.恶乎往而不可
　　清晨，铁匠铺里烟气弥漫，慧能于炉前缓拉风箱在培育火势。老铁匠趁炉火未旺，拿起一块好铁琢磨了起来。
　　“师傅，打把剔骨刀，可卖个好价钱。”
　　大徒弟建议。
　　“师傅，分开刃在锄头上更值。”
　　二徒弟精于计算……  
　　——每每此类场景，因情因事，总会触动慧能敏感的一些意绪……
　　一铁在手，命运系于匠人一念，当然无可非议。可志意之人，却要生生效法无心之物“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是不是把人有些等同物件了呢？
　　的确，铁一跃而言“我且必为镆铘”固然荒谬，但人根本有别天地万物，却是不争的吧……
　　不知为何，自上次有见有闻因缘种子相卖相论俩和尚后，庄子无奈逍遥之中那无奈二字在慧能内里的疑惑，更是越来越深了……
　　因缘善恶，果报不爽，和尚虽也有些道理。但真正于慧能入耳入心的，却是那因果在人由人强烈吸引——
　　因缘自主，祸福自种，不但是人于己于社会责任不可推卸承担，也百年生命自在或无奈分水岭吧……
　　一铁为钉为剑，其中因缘成就，无心之铁当然无法抉择，更不能自主了。但人之为人，今日明日及一生苦乐忧喜，是不是多在自己，此中又何来何谓一切莫可奈何？
　　万物不求自在，却是自在；不求逍遥，却得逍遥。
　　因为，其压根儿就无一己志意，所以在无尽时空泛若浮舟，本就适来适去注定命运。
　　此命运注定一切无奈飘摇沉浮，其所谓自在又在哪里，更是从何谈起？
　　志意之人刻意木石，不但有违造物本然，是不是也由此彻底远离了逍遥真义？
　　三世果报，因缘轮回，人是难证验。但百年之中，人哪件事更一生命运不受一己志意影响？人一步步成为最终自己，虽有许多莫可奈何，但从根本上讲，是不是就是因缘自种，果报自择，自己造化了自己……
　　是的，人于因因果果、果果因因更太多莫可奈何之中，是不能完全做主。但人有自己的因缘，也是自己的因缘，总是说得过去的吧，人是不是应该而且能够尽最大努力于中成全成就一己因缘呢？
　　一铁在手，其也只能“恶乎往而不可”，但人之为人在命运面前“人耳，人耳”力争……
　　——“慧能……”
　　老师傅一手拿铁，一手拍了拍慧能肩膀，同时指了指烟气直冒炉膛……
　　一时回神有些赧然的慧能，一边赶紧短促急拉风箱，一边还似醒非醒自言自语“或许才有一己百年遂意真正吧？”
　　一旁俩师兄听了盯着慧能片刻几乎同时笑出了声来：
　　又说呆话了，又说呆话了……
　　
　　——人是人，物是物，人与物之间有些道理是不是还真不好简单相类，更不好相提并论
　　四十.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蛙声阵阵，荷香盈盈。
　　靛蓝星空下，师徒四人吃过晚饭，又在铺子后面临塘的树下纳凉、喝茶、聊天儿了……
　　“师傅，我有个问题？”
　　——常常发愣，不时冒些呆话、傻话的慧能，学徒虽不满半年，却受到了老铁匠另眼相看。这不仅缘于慧能勤劳肯干，更在其对手艺好学深问。因为每遇不懂，他总有一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执着认真。所以，对有些代代相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工艺流程、火候分寸等等，老铁匠心里，似乎对这个悟性极高小徒弟寄存了特别期许。而俩师兄也渐渐心知肚明，只要这小师弟稍把心思用在手艺之上，他俩将来，肯定与之远远不及。因此，在听到慧能又有问题要问时，便自觉关上了话匣，支起了耳朵，当然老铁匠于中更是格外上心了。
　　“你说！”老铁匠随即放下了茶缸。
　　“师傅，打日常用具，大多一次成型。可客人订制的长剑，都一个多月了，至今还一块和当初差不多的扁铁。
　　师傅，这不时回炉反复叠打，究竟要多长时间，有什么准头，又为什么要经这一漫长过程？”
　　老铁匠沉静了好一会儿，却是出乎意料反问：
　　“慧能哪，你说说，人怎样才能长大成材？”
　　慧能想了想回到：
　　“师傅，这问题不好说。
　　有的人，一辈子也长不大，更成不了材；
　　有的人很小就长大了，成材了。”
　　老铁匠听了一愣瞪大了眼睛，久盯着慧能……
　　“那你说说，这为什么？”
　　二师兄却是趁机抢先了。
　　——“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好像是孟老夫子说的吧。
　　当然，庄子也是认定“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吸深”了。
　　而神佛更是断言，人今生一切，全在前世修行。
　　因此，人的百年，是否可谓生有大定……
　　也是，有的人一把年纪了，仍听不进浅显道理，看不清简单真像，不但不能独立承担一己应当应份责任，且阿猫阿狗之类皆可于之任意驱使。庄子于此类谓之“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
　　这样的人，即便七老八十了，你能说他长大成人了吗？
　　这样的人，于己于家于社会，你能指望他能有所支撑更担当吗？
　　而人所谓成材问题，或许更为复杂……
　　想到这里，慧能于是直言：
　　“师傅，师兄，我还真说不好为什么。
　　但我想，人的长大成材，或更在他自己愿否长大、愿否成材吧？”
　　“说得好！”老铁匠大声肯定并借题发挥了：
　　“人要长大成材，除了自己意愿及努力，还必须经历并承受一定痛苦磨炼。
　　就说这铸剑吧。没有千锤百炼，难得三尺好钢；不经苦心磨砺，便无削铁锋刃。
　　慧能呐，你说是不是？”
　　“师傅，可是……”
　　——可是什么呢？
　　慧能感觉师傅所言，有些不对自己意思，但一下又难说出个其中所以然来，于是刚一开口，就赶紧打住了话头。
　　“可是什么？三师弟，你可不要把话咽回去，说出来听听。”
　　大师兄是真喜欢并有所佩服这个小师弟呢。
　　“慧能呐，没关系的。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这不闲聊吗。”
　　老铁匠鼓励之中溢于言表的，是他骄傲有慧能这样的徒弟。
　　“师傅，我是这样想的，不知对不对？”慧能稍稍理了一下头绪便大胆开口了：“师傅，我想人是人，物是物，人与物有根本不同吧。
　　因此，有些道理是不是不好简单相类，更不好相提并论。
　　千锤百炼钢，师傅，如果你锤炼的是一块铁碴呢？
　　而人与人差别，师傅，有时我觉着比物与物的情形还要更大些吧。
　　不言人的大能耐、大智慧，就以常人常事来说，有人耄耋之年了，却只孩童般人生识见，你能说他长大了吗？
　　有人一辈子也做不好一件像样事情，不管他是不用心志还是用尽了心志，以一般绳墨，这样的人能算成材吗？
　　土木沙石，好钢次铁，都可各得其所，只在人用而已。
　　因此，人的长大或成材与否，是不是也要因人而异？
　　仅就成材而言，如对人人都千锤百炼，非要成就毫芒之利，那人所经历，不但真是苦痛，或更生命灾难吧？
　　师傅……”
　　“慧能哪！看来，师傅至多也只能教你些打铁手艺了。”
　　听到这里，老铁匠盯着慧能不由更深感慨。
　　“师弟，我就一直想不通。以你和你家里情况，你为什么不去上学读书？”
　　二师兄却是借机道出了心里一直困惑。
　　——是啊，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自因缘二字入耳入心以来，慧能自己也有些更加迷茫了。因缘因缘，是自己没读书所因呢，还是学堂与自己天生就是无缘……
　　
　　——人与万物根本所别，是不是多在人能主动面对一己身心和所处整个世界
　　四十一.所谓不得已
　　“是不是又走神了？”
　　听到空砸铁砧脆响声音，想见慧能虎口震得生疼龇牙咧嘴表情，老铁匠一边翻动回炉物件，一边关切笑问。
　　“师傅，我……”
　　“这样吧。你先去透透气，待会儿轮换你二师兄。”
　　“师傅……”
　　“师傅没怪你意思，这会儿一个人就够了，去吧，去吧！”
　　老铁匠回头看着慧能，满脸爱怜。
　　——“去吧，师傅知道你身在炉前，心在天边。”
　　一旁忍俊不禁二师兄边言边帮慧能放下手里二锤，又拉拽相拥走向铺子后门儿。之间老铁匠望着慧能回头有些难为情样子，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遗憾的——
　　对这个快满一年的小学徒，该教的，基本也教了；该学的，人也算拿得起，放得下了。虽是曾寄了厚望，但作为过来人，他知道慧能不仅没把心思真正用在手艺之上，且认定这打铁营生，压根儿就不适合慧能这样的人。因此，他更是有些想不明白了，那么有学问、有见识的李老先生，为何要让他这么一个难得读书胚子来学打铁呢……
　　——临塘空气此时格外清冽，视野放眼此刻更是叫人百倍舒心。欢喜辽阔澄澈、意畅清新幽静之人，怎能长久安适局促之中那叮当盈耳、星火扑面、烟气熏嗓迷眼活路呢？但生存现实面前，人的确有太多无奈，之中百年一己适性更趣味着落，是不是还真就有一个如何抉择问题……
　　目送二师兄进里回头又是一口深深呼吸之后，慧能思绪更是有凝了——
　　人，没有暖衣饱食，谈何乘物，更况游心。当然了，“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里，那所谓“不得已”，或才问题要紧吧。而于之追根究底，其中症结，是不是多归生存现实......
　　因此，百年所谓乘物，便有些不知是人之为主，还是最终涉嫌为物所乘，而其中游心，会不会也镜花水月了。但人与万物根本区别，不就在人能主动面对一己身心和所处整个世界吗？所以，世人乘物，世人游心，那心物之间，有时还是要有所抉择的……
　　“大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人所得道，当然在其面对心物纷扰始终“有宁”了。但人志好锤钩，或才八十不失豪芒实实所依吧......
　　人，业有所适，心或有宁。身所寄处，意所安处，或亦自在完满天地。否则，面对红尘万象，人又何能“于物无视，非钩无察”呢？人于所适自觉自择及自守，不仅所业专精因由，更亦百年乘物游心所缘吧……
　　记得外公给读庄子时，那于惠君面前解牛提刀四顾踌躇满志的庖丁及敢指点桓公读书斫轮老人……他们都因缘位卑，所业平凡，但为人自若自如气度、顶天立地品行，为何总叫人挥之不去更生由衷景仰之情呢？
　　人，游刃有余自恃，得心应手自信，一定多由所业所适吧。否则于中心不在焉或心有戚戚更痛心疾首的话，那解牛至老，岂能做到目无“全牛”；一生斫轮，何以“不徐不疾”于其有数……
　　是的，百年因因果果，世事缘来缘去，人于所业专一专守，还真说不清是性情自适自择所因，还是随遇而安或莫可奈何随顺所缘。但不管怎样，人应自觉寻求所适之业，并于中成全成就一己性情因缘，总是没错的吧……
　　——“叮、当，叮、当，叮、当……”
　　空旷清凉之中，铁铺清晰传出的声响一时更加坚定了慧能重新择业决心，况来时外公不也说了吗，先试段时间看看，实在不行就不要太过勉强……
　　想到这里，慧能不由抬眼身旁已见新芽大树，树上小鸟那叽叽喳喳鸣叫，仿佛更是叫他听到听清了家山家园于人呼唤格外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