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甩锅
作品名称:十里坊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1-24 08:00:52 字数:5385
(一)
虽然思锁头上扎了两个小羊角辫儿,但是检票处的两位警察还是认出他是男孩。因此,高度怀疑毅虹母子就是公安系统内部协查通报中描述的嫌疑人。
毅虹觉得不对劲,难不成警察是冲着自己和思锁来的?难道她留给郝奶奶的信落到了张斜头手里?尽管她十分信任郝奶奶的为人,但张斜头的手段她是清楚的,万一郝奶奶扛不过去,或者……
真是如此的话,毅虹和思锁就会被抓回去,其后果之严重她根本来不及多想,便冲着已经检票通过的人流大喊:“猫匾,猫匾!”
猫匾商不知道谁那么着急地叫他,就立即从人群中走出,在附近稍空一点的地方放下装着猫匾的箱子,转身望着检票口不停地挥手。
“你急什么急?我和伢儿还没有检票呢?”猫匾商虽然听不到毅虹嗔怪的话,但是警察被蒙住了。
呜……呜……
随着客轮到港停泊的两声长笛,乘客们着急起来。有人嚷嚷道:“检票能不能快点儿?船都来了。”
两位警察焦急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以为那挥手的猫匾商与毅虹母子是一家人,便立即放行通过。
毅虹带着思锁很快汇入了潮水般的客流,瞬间,猫匾商也被人潮所淹没。
毅虹母子顺利找到了五等散席。所谓散席实际就是统舱,位于客轮的最底层,约摸两三间房子大小的面积,空荡荡的连一张凳椅都没有。隔壁是机器房,巨大的马达轰鸣和强烈的机器震动,加上通风不畅,让人感到昏昏沉沉。
统舱两侧有几扇封死的窗户,透过玻璃俯看,眼下是被江水飞溅打湿的甲板。抬头平视可见波翻浪滚的江涛,人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而莫名恐惧。因为人的高度比客轮吃水深度高不了多少,站在舱底望着窗外,俨然穿行于汹涌澎湃的波涛之中。
散席的地面上,坐着的人和堆放的物品都是无序的,谁来得早谁就占据中部的位置。来得晚的人只能在舱的两端将就,要么背对机器房,要么头抵舱顶。
这还不算什么,地上到处是活鸡活鸭的笼子和网兜,动一动脚总能踩到鸭屎鸡粪。不安分的鸡鸭伸一伸脖子动一动翅膀,就会有恶臭扑鼻。
环境如此恶劣,对于尝尽人间苦水的毅虹来说却是无所谓的。她坐在地板上,抹了抹脸上的汗滴,似乎轻松许多。她这才感觉到,检票时高度紧张,使汗水湿透了内衣。她提一提领口,一股热气呼呼上窜而撞击着下巴,又很快形成凉爽的风顺着前脖回流到胸部,她感到十分惬意,转瞬又是阵阵阴丝丝的冷。
这时,开船的汽笛声长鸣,毅虹的嘴唇泛起了微笑,心想,这才算安全离开了十里坊。
“妈妈,给你。”思锁从口袋中掏出包子。
“你还没有吃完?”
“就两只包子,我不能一个人吃呀。妈妈,你不是教育我‘融四岁能让梨’吗?这个给妈妈吃。”
毅虹目不转睛地瞅着懂事的孩子,心中十分快慰。然而,这只包子让她想起了自己身无分文,思锁的晚饭怎么办?
“思锁,你很懂事,妈妈非常高兴。这只包子你吃,就当今天的晚饭。”
“妈妈,你的钱包被人抢走了,是不是没有钱买晚饭了?”
“是的,儿子,接下来我俩要过苦日子了。”
“妈妈,这个包子我们一人一半,就当晚饭好吗?”
毅虹眼中闪动着激动的泪花,说:“儿子,这个包子你吃,啊,妈妈出去走一走,找点吃的。你就待在这里等妈妈回来,哪儿都不去好不好?”
思锁点点头,说:“妈妈,你放心,我哪儿都不去,等你回来。”
毅虹把四层客轮的上上下下都转了一遍,欣喜地发现船尾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餐厅,她似乎觉得晚饭有了着落。她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整了整头发,尽量把自己收拾得齐整些。
餐厅里工作人员正紧张地忙碌着,毅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拖把就拖地。
“同志,谢谢您,这活儿不用您干。”服务员客气地说。
“唉,闲着也是闲着。”毅虹嘴里说着手里不停地拖地。
“真不用,同志。”
“姑娘,您和头儿打声招呼,我的钱全被人抢了,我帮你们干活,只要把客人的剩饭剩菜给我就行。”毅虹凑到服务员耳边说。
服务员觉得毅虹既可怜又有骨气,就向领导做了争取。毅虹十分感谢服务员的帮助,干活就更有劲头了。
餐厅快打烊时,服务员给毅虹端来了饭菜,说:“领导讲,这是付给您的劳动报酬。”
毅虹连声说谢,她吃了一口饭后,就把碗中的饭搓成饭团。服务员感到莫名其妙,问:“姐,您这是做什么?”
“我带给儿子吃。”
服务员愣了一下,说:“您先吃,还有饭菜,我去拿。”毅虹疑惑地看着走向厨房的服务员。
不一会儿,服务员又端来了一盘同样的饭菜,说:“您把这些带给孩子吃,到时把碗筷送过来就行。”其实,这是服务员自己掏钱买的。
“还有饭吃吗?”一位乘客冲了进来问。
“有,再晚就打烊了。”服务员热情地回答。
毅虹拿着饭菜正准备离开,与这位客人打了个照面。
“你?”毅虹见到猫匾商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检票登船时,在警察面前假借他充当了丈夫。
“是你?”他不解地问,“拿饭菜到哪里去?”
“大姐的钱被抢光了,给儿子带饭。别人的事你不要管了,抓紧点菜,快打烊了。”服务员有些不耐烦地说。
猫匾商诡异地望着远去的毅虹,不知心中在琢磨什么。
下午四点客轮从海通开航,晚上十点左右到达申海。不少海通人很喜欢这一航班,因为能节省住宿费。夜里到达申海后不下船,花两块钱可睡卧铺,第二天早晨下船后逍遥逛一天,再乘晚上十点的航班,美美地睡一宿,早晨又回到了海通正好去上班。
他想,毅虹母子俩没有了钱,到申海后一定没有地方住。暗中帮助他们,和自己一起住在客轮上,当她知道实情后一定会感激的,这样就可能有戏了。
猫匾商来到散席找毅虹,说:“夜里十点到了申海,你们就不要走了,可以睡在船上,还有卧铺呢。”
“真的?”毅虹激动地问。
“那当然,床位都安排好了。很多人都是这样,能省一夜住旅馆的钱。”
毅虹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这一夜就不担心无处栖身了。她感激地说:“那太谢谢您了,大哥,我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哩。”
“噢,我姓毛,在家排行最小,我那时候小名叫瘪侯,就取名毛瘪,我很讨厌这个名字。上学了,老师不知道‘瘪’字怎么写,就写成了扁担的‘扁’。巧了,后来我做猫匾生意,在我们那里,毛和猫同音,所以,你叫我这个毛扁和那个猫匾都行。”
毅虹在检票口想请猫匾商帮忙,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大嚷“猫匾”,没想到还真喊了人家的名字,最起码是谐音,怪不得他闻声就停了下来的。
“谢谢毛扁大哥,思锁叫毛扁伯伯。”
“毛扁伯伯好。”看着懂事的思锁,毛扁摸摸他的头,高兴地笑了。
夜很深了,毛扁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跑到毅虹的床前。这也许就是他愿意出两块钱让毅虹母子在船上过夜的真实原因吧。
粼粼波光折射在毅虹那秀丽的脸庞上,朦朦胧胧显得格外动人,她均匀的呼吸使腹部平缓起伏,让毛扁浮想联翩。他坐到床边,抓住她虽然粗糙但焕发着青春活力的手,真想立马蹦上去……
这种场合岂能胡来?毛扁警告自己。他一拍脑袋,似乎想到了什么妙招。
(二)
新的一天开始了,在客轮上过夜的旅客陆续离船,工作人员正在检查住宿票。
毅虹傻了眼,在船上过夜还要钱?早知道这样就不住了,偌大的申海难道还没有母子俩栖身之地?可现在哪来的钱付住宿费呢?她拉住思锁停下了脚步。
“毅虹,毅虹,我在到处找你们呢。”毛扁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毛扁伯伯早。”思锁很有礼貌地打招呼。
“思锁乖。”毛扁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住宿票一边说,“走,我们上岸去”。
毅虹一阵激动,这个毛扁,先是买肉包子给思锁吃,接着又不声不响地为自己付了住宿费,难道就因为自己为他抓了小偷?
“到了申海,你们如何打算?”毛扁关切地问。
“我先带着思锁到街上转转,走一步看一步呗。”毅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
“我这次到申海卖猫匾,随身只带了一点货,住下来后,商家还会给我托运过来。我本来是订的单人间,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我就改成标间,价钱是一样的。”
“什么叫标间?”毅虹从来没听说过,感到很新鲜。
“就是一个房间有两张床,你们不是钱被人抢了吗?给你们一张床将就一下。按理说,我应该给你们另外开一个房间,可我是小本生意,手头也不宽松。”
毅虹犹豫不决,一个女人和一位萍水相逢的男人同居一室,太不合适了。
如果不住,那她和思锁就要流落街头。对,不是有思锁吗?他也老大不小了,有他在还有什么多虑的?这样就可以让思锁睡安逸,至于自己,可以不上床睡觉嘛。不过这样做,欠毛扁的人情太多了。因为单间改标间并不增加费用,这又让毅虹稍稍好受了一点。
“谢谢毛扁大哥帮助,请接受我和思锁一拜。”
毅虹说着拉着思锁跪地叩头致谢。毛扁立即拉她起来,说:“不能够,不能够,‘当人子’,快起来。”他双手拉住她的胳膊,虽然隔着衣服但已明显感到了毅虹肌肉的跳动,毛扁顿时热血沸腾。
毅虹并未发现毛扁失态,倒是觉得,他也讲十里坊人常说的“当人子”这种意思为“不该、不能或心愧”的土语,却又增添了对他的几份信任。而毛扁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说:“那,那今晚,你们俩就和我……一起住吧。”说得是那样的急巴。
毅虹从来没有住过旅馆,在她的眼里,房间内的陈设太豪华了,尤其是那卫生间让她大开眼界。
她好奇地打开了淋浴喷头,滂沱大雨一般的冷水喷湿了头发,流淌到面颊,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赶忙避开喷水,仔细一瞧,觉得不好意思,谁叫乱动开关的?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冷”和“热”两个字。
掀开马桶盖,她觉得与农村的木马桶功用差不多,上面也有两个盖子。心想,城里的马桶盖子太大,怎么挡得住臭气?还不如农村的小盖子合理呢。她下意识地触碰了水箱开关,马桶四周涌出了哗哗流水,她被吓了一跳,自嘲地说了声“老土”。
毅虹洗澡的哗哗流水声让毛扁想入非非,他把耳朵贴近卫生间的门,幻想听到她洗擦皮肤的声音。
“毛扁伯伯,你这是做什么?”思锁的责问让毛扁一怔,他搪塞说:“喔,不做什么,我怕卫生间的水流出来。”他说着就面红耳赤地回到了自己的床铺。毅虹依稀听到思锁和毛扁的对话,心中增加了一份警惕。
夜深了,思锁已经熟睡。躺在床上打着哈欠的毛扁问毅虹:“你怎么不脱衣服睡觉?”
“哦,毛扁大哥,你睡吧,我和衣眯一眯就行了,人生地不熟的,我保护你和思锁的安全。”
毛扁心中明白,毅虹不脱衣服、不躺下睡觉完全是在提防自己。哎,她这样依在床栏上,就是睡着了,稍一触碰,她就会惊醒反抗。更可恶的是,旁边还有这个拖油瓶呢,母子俩对付自己,就是想干坏事也没法干成啊。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别打歪主意了,还是先想想生意上的事吧。
毛扁故意与毅虹说:“明天,我到市场转转,看看猫匾的行情。”
毅虹盘算着,身上分文没有,鹭城暂时是去不了了,还不如跟着毛扁做生意,等挣到了车票钱再去不迟。
“毛扁大哥,我虽然没有本钱,但我有文化,可以帮助你做生意,只要我和儿子有吃有住就行。”毅虹恳切地说。
“这个……这个……”毛扁暗喜却佯装为难。
“毛扁大哥,就当我没说,啊,不要为难。”
“哎,你和儿子蛮可怜的,念你在海通港码头帮我抓住了窃贼,不然我也寸步难行。他们抢你的包也是为了报复你,都是因为我。这样,你帮我到小街小巷卖猫匾,挣的钱,二八分。怎么样?”
毅虹觉得毛扁很有诚意,这样的合作方法也不错,说:“谢谢毛扁大哥成全,我没有本钱,只要一成。”
“唉,两成必须的。”毛扁肯定地说。
君子协定就这样达成了。
毛扁心想,既做了好人,自己还能多挣钱,弄得好毅虹还会成为自己外边的女人唻。
申海自由市场管理十分严格,进场交易不但要交管理费,价格也受到限制。在那里卖猫匾挣钱少,稍一抬价市场管理员就来查问。弄得不好,还有可能罚款甚至低价拍卖。
若去后街后巷叫卖就不一样了,那里很少有人管理,不交管理费不说,卖的价格还高。当然,一旦被查到,罚款拍卖是肯定的,情节严重的还得蹲班房。
这些情况,有的是毛扁亲身经历,有的是听当事人介绍的。总而言之,他对申海的市场管理是一清二楚的。
为了规避风险,毛扁设计了一个销售方案。他让毅虹每次领五块猫匾,卖完后回旅馆交钱领货,如此反复。如果毅虹被查处,他仅损失五块猫匾,其他问题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毅虹与毛扁的合作正式开始。她领了五块猫匾,带着思锁到后街后巷叫卖。出乎意料,买的人忒多,因为货少,有的人竟然抬价购买,每块匾比毛扁的定价多卖了两块钱。
毅虹和毛扁都很开心,信心满满。思锁也跟在后面兴奋起哄,他学说申海人抬价抢购猫匾的语气,弄得毅虹和毛扁捧腹大笑。
毛扁赚钱心切,他觉得卖掉五块后回来再取货,太浪费时间,影响销售量,但他又不敢一下子发给毅虹更多的货,担心出事被没收。他就自己去后街后巷给毅虹送货,让她卖完五块后到附近僻静的地方找他取货。
有一天,毛扁提着五块猫匾正在等候毅虹,忽然有三个人冲他而来。来人掏出证件,说是申海市打击投机倒把总指挥部的人。这类人毛扁是打过交道的,自由市场内的交易也由这帮人管理。这些管理人员都是从各个单位抽调而来,以公安、工商部门为主,主要任务是维护治安和市场秩序。
“这猫匾是你的?”
“是,是的。”毛扁连连点头说。
“有人举报,你在这里设摊摆点卖猫匾数日,这是破坏治安扰乱市场的投机倒把行为,跟我们走一趟。”
毛扁心中早已有了对付的办法,他说:“同志,你弄错了,我的这些猫匾是送朋友的不是卖的,怎么就投机倒把呢?”
“你狡辩什么?举报说,就在这条巷子里有人卖猫匾。”
“哦,你们说的是不是那卖猫匾的母子俩?我刚刚路过时也看见他们在卖。我还问了价格看了货,质量太差了,还卖那么贵,政府是应该好好管管。”
“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就这条巷子向前,那个拐弯的地方。”
“下下侬。”
毛扁是听得懂申海话的,“下下侬”就是“谢谢你”。他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安全了,就立即赶回旅馆退了房,因为他担心毅虹会供出藏货的地方。他找了个踏三轮车的申海人帮他拉货,很快就搬进了另一家旅馆。他翘起二郎腿,看着货数着钱,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天没有少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