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离乡
作品名称:十里坊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1-24 07:51:27 字数:5589
(一)
胸前飘动着鲜艳红领巾的思锁,背着书包扛着短凳,一蹦一跳地上学去。毅虹和郝奶奶站在家门口,咧着嘴目送着远去的他,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
突然,思锁被什么东西绊了脚,跌倒后滚到了路边的小河里。毅虹飞奔着前去救他,大喊:“思锁,妈妈来救你。”
毅虹声嘶力竭的喊声把郝奶奶从睡梦中惊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眼,慢慢地坐了起来,长叹一口气,原来是一场梦啊。
旭日透过窗户射进蚊帐,上学去的孩子从窗前经过,他们像说三句半似地朗诵着叶剑英元帅的《攻关》诗:“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郝奶奶很羡慕这些孩子,她唉声叹气,黑人黑户的思锁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一样呢?
郝奶奶下了床,自言自语地说,该煮早饭了,不然上早工的毅虹回来没饭吃。她走到毅虹的房间前,边敲门边喊:“思锁,快起来,和我一起煮早饭。”
房间内没有一丝声响,郝奶奶就轻轻地推门进了屋。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思锁去哪儿了?她大声呼唤着思锁的名字,屋内屋外找了个遍,也没见思锁的影子。
不对,毅虹天刚蒙蒙亮就应该出早工,思锁一定比她妈妈起床晚得很多,他哪有本事把被子叠得如此方正?想着想着,她又回到毅虹房间仔细打量,但并未发现异常。
她把目光投向了叠得方正的被子,不顾一切地把它打开,可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从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上分析,思锁应该与毅虹同时起的床,她整理完床铺后就把思锁带走了。也许走得急,就没有与自己打招呼。
想到这里,郝奶奶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她就安安心心地去煮早饭,等待他们母子俩回来喝热粥唻。
她坐在烧锅凳子上,下意识地拉着风箱,炉膛里的火苗蹿了出来,烧着了她的眉毛,这才意识到自己分了神。
她侧身抓柴火,不小心手蹭到了墙壁,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起身把靠墙壁的柴火一把一把地扔到一边,墙壁上的裂缝分明可见,缝里塞着一根纸媒,她急不可待地把它取出,又坐到烧锅凳上,准备打开纸媒看个究竟,她深信里边一定有毅虹留下的字条。
咚的一声,张斜头踢门进来,郝奶奶吓了一跳。他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毅虹的字条绝不能落到张斜头手里。她灵机一动,悄悄地把纸媒扔进炉膛化为灰烬。
张斜头责问:“农活儿那么多,毅虹为什么不去上早工?”
郝奶奶说:“脚长在她身上,上不上早工我哪里知道?”
张斜头气呼呼地钻到毅虹房间,双手拿起摊在床上凌乱的被子,捂着脸闻了又闻嗅了又嗅,毅虹的人体气味刺激了他的嗅觉,更刺激了他的大脑神经。他紧紧地抱着被子就像拥抱毅虹一样,迟迟不肯松手。
张斜头的气愤似乎被毅虹的人体气味所融化,他平静地对郝奶奶说:
“毅虹没有出早工,这回我就原谅她了,你和她说,我来找过她。以后我和毅虹的事还请你行个方便。”
郝奶奶心里在骂:“还装好人,什么东西?做梦吧。”但毅虹和思锁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不清楚,想着还是不激化矛盾为妥。那就开个空头支票糊弄他一下,给他个空欢喜呗。于是郝奶奶说:“那什么,我以后就装睁眼瞎子呗。”
“对了,这就叫识时务。”张斜头开心地走了。
张斜头回到家没有舍得洗脸,因为刚捂了毅虹的被子,他想让她被子上的气味在他脸上多停留会儿。
吃完早餐,社员们又上工了。张斜头在人群中寻找毅虹的踪影,他想好好看她一眼。可是找遍了问遍了都无从知道毅虹的去向。张斜头估摸着,毅虹也许是带着思锁赶集了,他耐着性子等了半天。
但是,下午出工毅虹又没有来。张斜头急了,怎么会母子同时消失呢?他觉得郝奶奶在欺骗自己,就让他的排长弟弟带了两个民兵去找郝奶奶。
“毅虹和思锁去哪里了?”张斜头端坐在办公桌前,完全没有了早晨与郝奶奶讲话时的平静,沉着脸问。
“早饭前你不是上门看过了吗?你不懂,我也懂。”郝奶奶慢条斯理地说。
“你不老实交代他们的去向,就取消你五保户资格,以后你就天天下地劳动养活自己吧。”张斜头急眼了,抛出了杀手锏。
“我真的不晓得,随你用什么办法,不懂还是不懂不能装懂。”郝奶奶若无其事地说。
张斜头与郝奶奶打过多回交道,他已经领教过了她软磨硬泡的水平,如果不来硬的,他每次都是吃她的亏的。他不想把时间耗在这个老太婆身上,于是就让他排长弟弟继续审讯。
张斜头突发奇想,毅虹和思锁突然失踪十分可疑,毅虹是懂外语的,她对现实不满,会不会叛逃?没想到公社范主任竟然相信了张斜头的鬼话,迅速联系县市公安部门协查。同时采纳了张斜头的建议,如郝奶奶不配合组织调查,就取消其五保户资格。
张斜头有了尚方宝剑,在十里坊开展了挖地三尺也要查清毅虹去向的行动。
郝奶奶成为重点怀疑对象,继续接受审查。折腾了数日,也没有弄明白毅虹和思锁的下落。张斜头实在没有办法,就以对抗组织调查的罪名取消了郝奶奶的五保户资格,强迫其自食其力。他想通过这种强硬的手段逼迫郝奶奶就范。
社员们看着白发苍苍而佝偻着背、蹒跚着小脚的郝奶奶,十分吃力地在锄地翻土,非常同情。对张斜头丧失人性的做法激起了众人的愤慨。他们有的为郝奶奶翻地,有的搀扶她到田埂上休息,有的消极怠工。
本来秋收秋种就很忙,郝奶奶的事引起了怠工事件,又会耽误很多工作量,张斜头心急如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斜头想着,谁按时完成工作量另外加记两分工,看谁还会怠工?当他宣布这一奖励措施后,人们一点反应也没有。
张斜头急了,嚷道:“我倒要看看谁带头闹事,排长,把头儿找出来。”
“是,二哥。不,营长,怎么找啊?”
“冻怂,哪个先嚷就抓哪个。”张斜头吼着说。
社员们站成一排,齐声说:“抓我啊,抓我啊。”说完就涌上了大路,都说要去公社反映问题。
大队党支部书记骑着自行车赶了过来,大声说:“社员同志们,有话慢慢说,我会认真听取你们的意见的。这样,大家到晒场集中,我有重要事项宣布。”
一听说有重要的事,全队的大人小孩就像看露天电影一样热情高涨,一百多号人很快集中到了晒场。
张斜头手握土喇叭正准备主持会议,大队书记用蔑视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就蹦上了掼床。没等张斜头开腔,他双手同时做了个向下按的姿势,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社员同志们,我刚从公社开会回来,就在你们这里先传达吧……”
书记的讲话,社员们听得很入神,感到振奋,晒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县里和公社人事调整的英明决定。可是张斜头脸色巨变,一阵红一阵白的六神无主,也不知道啥时候,手中的土喇叭已经滑落在地上被踩扁了。
(二)
大学梦的破碎使毅虹痛不欲生,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在社会的歧视中度过吗?自己倒无所谓,可思锁怎么办?他还是黑人黑户,长这么大生产队没给他分一粒粮,今后的生计如何解决?每每想到这些,毅虹就寝食难安,而思锁的一句话触动了她的神经。
有次,思锁被几个小孩殴打,鼻子出了好多血,他哭着溜回了家。委屈地说:“妈妈,人家骂我是没有爹的野种,我说我爸是解放军,他们不信。”
毅虹一边流泪一边用棉絮为思锁塞鼻孔堵血,问:“人家不相信爸爸是解放军,那你相信吗?”
“相信,我相信妈妈的话。”思锁不假思索地说。
“人家说什么不要紧,只有自己坚信才是最重要的。”
“妈妈,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去找爸爸好不好?”
思锁的这句话弄得毅虹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从此,毅虹就有了带着思锁走出去的想法。
是去高山大川还是荒漠林海?是去边陲小镇还是繁华闹市?中国虽然很大,可走到哪儿不都是一个政策吗?
毅虹异想天开,想偷渡出国。可见张斜头向公社范主任报告说她懂外语想叛逃,也不是没有一点影子的事。她认为外国没有户口限制,凭双手和智慧还愁没有饭吃?她嘲笑自己,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有什么能力带着思锁越过国境?如果被抓回来,安上叛国的罪名,思锁的一生不就完了吗?
她的思维跳跃性地想起了陈嘉庚,这个名字她是从历史课本上知道的。他被毛泽东主席称之为华侨领袖爱国旗帜,一生爱国爱乡、倾资兴学、服务社会。毅虹想,在陈嘉庚的家乡一定会有很多归侨和侨眷,这不正是走出国门的桥梁和纽带?
为此她去了趟海通市,找她高中阶段的班主任帮忙,以参加高考的说辞进入市图书馆查阅资料。
经查,鹭城是陈嘉庚的故乡,也是中国的重点侨乡。据说,每四个鹭城人中,就有一个归侨侨眷或港澳同胞眷属。
这让毅虹激荡起狂热的冲动,她想去鹭城碰碰运气,哪怕当保姆做苦力,纵使头破血流,也要去硬撞南墙,杀出一条血路,为思锁开辟人生的新空间。
夜已经很深了,但毅虹一直未合眼,她静静地坐在床帮上,看着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月光,眼前总是浮现着郝奶奶、白静和周向城的形象,如果说海通和十里坊有什么值得她留恋不舍的,那就是她们仨。她真不想离开她们,尤其是郝奶奶,她本应为她养老送终的,现在却要不辞而别逃之夭夭,她的心快碎了。
她悄悄地去了郝奶奶房间,老人家睡得正酣,嘴里还说着“思锁快上学了”的梦话。毅虹把她露在外边的小脚盖上被子,还轻轻地掖了一掖。她望着郝奶奶朦胧着淡淡月光的慈祥的脸庞,退着步走出了房间。
她蹑手蹑脚地把房门关上后,又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摸摸准备好的行囊,拟叫醒思锁。她又犹豫了,似乎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心中非常不安。她拍打自己的脑袋,难道就不和郝奶奶打声招呼就走吗?
这件事,是她此行最纠结的。在她的脑海中不知想了多少遍,是让郝奶奶知晓还是不辞而别?她对自己说,毅虹啊,你得咬咬牙,不能说,隔墙有耳隔壁有眼啊,你知道吗?
不行,哪怕走不了,也得与老人家打声招呼。
她奋笔疾书。
亲爱的奶奶,原谅我和思锁不辞而别,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告别了十里坊离开了海通城,将要去一个没有人熟悉我俩的地方。我没有远大目标,只想让思锁摆脱歧视,和同龄小朋友一样快乐成长。奶奶,毅虹不能为您老尽孝,心中滴血。但瞅着思锁被人凌辱,又心如刀绞。尽孝和尽教我实在无法两全,只好出此下策。毅虹向您老叩头恕罪。
她把字条卷成小棒后,取了张草纸,把它卷进了纸媒。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封信究竟藏到哪里?
自从郝奶奶收留毅虹后,她俩遇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无缘无故地被带走成为家常便饭。毅虹和郝奶奶形成了默契,不管谁遇上了麻烦,总得在灶门里边的墙缝里塞张字条。
毅虹把藏着字条的纸媒塞进了墙缝,并用柴禾遮住。她注目片刻,仿佛轻松许多。
她进入房间,正准备叫醒思锁,而他已打着哈欠坐在床帮上。
按理说十一二岁的孩子正是贪睡的年龄,可思锁早熟,心中有事是不会被瞌睡虫耽误的,更何况是要离开被歧视的地方呢?
毅虹母子俩一路小跑,来到了海通港码头。虽然没有买到上午十点钟的船票,但谢天谢地,下午四点开航客船还有几个散席位置。毅虹手持船票,想着当夜十点钟就能到达申海,心里该有多开心?
虽然离开船还有六七个小时,但毅虹不敢出去逛街,既担心误了检票时间,更害怕遇上什么人纠缠而走不了,就和思锁老老实实地在候船大厅待着。
大厅里乱糟糟的,到处是人。也不全是乘客,有乞讨的,有卖茶叶蛋的,有倒卖船票的,还有摊着破被烂席在地上睡觉的。只要不关门,什么人都可以进来。这倒给毅虹一个启示,万一没有地方栖身,还可以在这种场所过夜?那些躺在墙角睡觉的人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大厅的飞来椅上被挤满了,倒不全是坐的人,大大小小的行李也占据了不少位置。
飞来椅之间通行十分困难,因为地面上放着很多东西。被捆着脚的猪崽鸡鸭,用网袋兜着的螃蟹鱼虾,用大麻袋盛着的水果蔬菜,用纸箱装着的猫匾绣品……总之,什么都有。
从这些物品的数量看,有的是自用或带给亲友的,但也有的可能是贩运的。毅虹纳闷,这不是投机倒把?政府难道不管吗?
不一会儿,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儿在猫匾旁边的地上坐下,他俩离正在酣睡的猫匾商很近,人们以为他们是一家人。
突然小男孩起身离开,大男孩轻轻地掰开猫匾商的手,拿起他的手提包扔给了小男孩。小男孩接过包就溜。
“截住他,偷包的。”随着毅虹的叫声,附近的乘客把小男孩拦住,物归了原主。
猫匾商十分感激地说:“谢谢您,我的盘缠都在包里呢?不然就……”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毅虹谦恭地说。
“第一次去申海吧?那边我熟,来来回回走,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吩咐。”
“嗯,谢谢。”毅虹微笑着说。
猫匾商转身去买了几只肉包子塞给思锁,也许是对毅虹的感谢吧。思锁咽着口水,却坚决不肯接受。他铭记妈妈的话,人穷志不短,不得随便接受别人的物品。
猫匾商转过头对毅虹说:“你把孩子教育得真好,说一声让他收下吧。”
毅虹点点头,思锁才收下了他的包子。
“这些猫匾弄到申海做什么?”毅虹好奇地问。
“卖呀。”猫匾商脱口而出。
“没有人管吗?”毅虹不解地问。
“有,如果到政府指定的自由市场卖,要得交管理费。我都是到小街小巷去卖,销路蛮好的。”
“生产这么多猫匾,你们家得开个工厂吧?”
“开什么厂?都是收购的。韩桥有个地摊市场,当地人加工了猫匾就摆地摊卖,都是从那里收来的。”
“有本钱就能挣钱,对吧?”
“是的,只要谨慎点总有钱挣,不会亏。”
“旅客同志们,由海通开往申海的客轮现在开始检票,请大家依次排队,不要拥挤。”
毅虹闻声就带着思锁去检票,可她忽然发现来了很多公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放下了行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红头绳,为思锁扎小辫儿。思锁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顺从了妈妈。
思锁的头上扎成了两个短短的小羊角,看头发像女孩,看脸蛋和穿着还是男孩儿。毅虹心中祈祷,老天爷帮帮忙,让我们母子过关吧。
“抓小偷,我的包。”毅虹眼看着自己的包被那偷猫匾商手提包的两个男孩抢走了,她大喊大叫。大厅的人都涌向了检票口,而通向大门的走道很畅通,盗贼溜得比兔子还要快,瞬间消失在大门外。
毅虹急得满头是汗,她摸摸口袋,幸好船票没有放在包里。她决定检票登船,到了申海再作打算。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在十里坊无家可归那么长时间不也挨过来了?她就不相信偌大的申海会饿死她母子俩。
每个检票口都有两名警察把守,毅虹忐忑不安,会不会是针对自己的?她又觉得这种想法太可笑,沈毅虹是什么人物?值得海通城的公安局兴师动众?
警察十分认真地进行盘查,看着头上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子的思锁问:“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是女孩儿!”毅虹抢着说。
“女孩儿?哼!”警察疑惑起来,这孩子看样子像男孩儿,如果是真的,这与公安协查通报中所述的母子不是很相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