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色迷蒙

　　十一.为什么
　　十二.不知身在何地了
　　十三.走着走着
　　十四.走啊，走啊
　　十五.直接就坡下坎儿
　　
　　——百年一瞬力求功名出人头地，不就人不愿蜉蝣般卑微短暂吗
　　十一.为什么
　　
　　——人生忧烦识字始……
　　为什么、为什么外公一有闲暇，便捧书自乐？
　　为什么、为什么家家供奉，唯师者并列天地君亲？
　　为什么、为什么村村都有仓颉神龛，字的神圣不容亵渎？
　　为什么、为什么乡亲那么敬畏人识文断字更经伦满腹？
　　为什么、为什么稍有裕力人家，一定要让后人上学读书……
　　山上一隐秘处所，树荫浓密但眼前视野开阔，于中抱膝而坐小慧能满眼泪水、满腹委屈、满心矛盾——
　　百年一瞬力求功名出人头地，不就人不愿蜉蝣般卑微短暂吗？这在别的孩子，外公是那么支持鼓励，可为什么对自己却视为洪水猛兽......
　　工耕渔樵，百年真正无奈，之中生命何寄之有......即便如此，于中上几年学，读一些书，又有什么不可，又有什么要紧？难道父亲流放步步血泪走出的生命幡然，外公科场屡屡失意的人生反省，更千年之前那自诩逍遥却温饱无恃的真人觉悟，都要让我独独领受……
　　也是，自己虽没上学，也不准习字，更不允许有近书卷，但外公这些年来一直在反反复复给读、给讲庄子；娘更是尽其所能，不仅给灌输了她知晓的全部诗书典籍并教会了吹箫横笛，还见缝插针耐心耐性力说力答那些相关不相关字词之义。自己除识字比小伙伴们少些外，所谓学问见识及能耐，又哪样不如他们，此又何异读书、何异上学……
　　是的，鱼跃龙门，侍君食禄庠序津途，压根儿提不起自己兴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内里深处，也的确谈不上有什么实实位置。可当天地景物每每荡胸寡有言词尴尬、世事纷扰屡屡缠人缺乏头绪迷茫袭来时，那必须上学读书念头，却又潮起潮涌难以遏制逐人意绪、蚀人肺腑……
　　思寻至此，心里更为难受的小慧能不觉起身朝山里盲目走去，好像那不停脚步可以走掉缠人莫名苦痛更消解内里至深纠结，好像那山的深处有一种抚慰魂灵更开解胸襟神秘吸引……
　　
　　——百年因缘大定之中，一己选择的道路和空间，是不是还真就那么生生局促、实实有限
　　十二.不知身在何地了
　　
　　走啊，走啊，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
　　直至山里苍茫暮色肃穆迫人、无边林木寂寂惊心，小慧能才突然有所警醒。一怔之后，他不仅明白自己已是不知身处何地了，内里更是陡然一紧……
　　大山昼夜相交万物屏息，也就眨眼功夫，之后草木林莽便始呼白日炙烤所积了。斯吐纳嘘出音声，沉似龙吟，势如虎啸，森然瘆然，无处不及。这对偶入重峦叠嶂人客而言，其魂其魄，还真难不为怵惕悚惊。如是动静于爱山山养小慧能来说，虽不可能悸怖其中虚张声势，却也深知这威仪背后实实所警——
　　山里黑暗降临，可是传说里魑魅魍魉，现实中毒蛇猛兽自由出入良辰吉时啊！
　　当然，小慧能那满心委屈更纠结，此刻便一下全都无影无踪了。
　　因为，在人生命实实威胁面前，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多余；
　　因为，生存不但人的本能，或也生命至高至真......
　　可这种威胁、这种至高至真于寻常日子平安平顺更生活五光十色，其又有多少实际展开并演绎场景呢？
　　——小慧能那多思善思秉性，此刻反是格外多敏......
　　平安生存、饱暖生存、舒心畅意生存，这层层递进及相互交织一体的生存于人当有千条万条无限延伸道路和扩展空间似乎压根儿就没什么疑问的吧？
　　因为，人心所求，一切皆有可能。
　　但这看似广阔于百年之人，是不是实际又只一种海市蜃楼而已？
　　因为，在人因缘大定当下生存生活之中，一己选择的道路和空间，却是那么实实有限，更还那么生生局促，所以人又何必非要在那无尽欲求与或是必然出路之间去做无谓煎熬呢……
　　退一步讲，即便一时意有所畅、志有所惬，但那前路风雨却人难料难测的吧？
　　早逝父亲读书万卷曾出人头地，因而有得百年遂意了吗……
　　外公识字车载斗量，因而有获生命惬怀了吗......
　　小慧能一时虽理不清这中复杂端绪，但他至少想明了一点，周遭许多大字不识乡邻，其襟怀通达还真不见拙世上有些读书之人——
　　他们面社会人生困惑，多有自己更为直接开解；
　　对生命意义，也有自己更为质扑感悟；
　　而于百年舒心遂意，或许还有更为纯粹体认，更加自适受领......
　　因此，倏忽百年那字识多识少、书读与不读更学上与不上着落逆旅生命，还真就不那么重要了吧？
　　而且，这里面是不是本身就有人生无奈而安时处顺更深一层相启呢......
　　或许，父亲遗愿是对的；
　　或许，外公和娘坚持是对的……
　　一念转换，已是完全清醒的小慧能顾不上明显袭来的饥渴与疲惫，迅速登上就近高处判定了大致方位，又抬头看了看隐隐朝山里聚集的星点，更想着娘和外公此刻的焦虑，在顺手掰下一段好使枝条以备打草惊蛇之后，便朝家的方向快步疾行了。
　　
　　——天地美轮美奂，人于中不仅有一种当下难以言喻情畅所悦，是不是还更有一种永托身心与之浑然一体可以感念终归所幸
　　十三.走着走着
　　
　　风平树静，群峰安寝；
　　星光值守，明月按巡......
　　天地廓落之中，精神早已松弛的小慧能走着走着，忽有一种异样感觉触涌于心——
　　凝固的山涛林海里，
　　流波的星光月色下，
　　天空如梦如幻，大地如诗如画。
　　一切安谧岑寂之中，自己好像是这静美天地唯一心跳、唯一呼吸、唯一知觉更唯一想要于之有所赞叹、有所见证的生灵……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不知所由，那知天知地庄老夫子于中的喟叹，此刻不仅突兀直直入内，且还引人深深叩问：此之大美，此中大美，天地为何不言呢……
　　是于一切熟视无睹麻木习性？
　　是独得傲然自乐幽明不足道人？
　　还是经历了更大视野、体悟了更深意趣难以言之的沉沉缄默……
　　不管如何，天地所知，人是比不得的。百年之中，能为大美天地融融相拥并切切感受，或才是人之为人无上快乐与幸福吧......
　　是不是人有此快乐幸福，哪怕百忙一暇、百苦一瞬，也会因之活得温暖、活得慰籍、活得心神飞扬、活得魂魄安宁呢？
　　因为，那大美之中，人不仅有一种当下难以言喻情畅所悦，还更有一种永托身心与之浑然一体可以感念终归所幸……
　　目下之美，仅大块初夏弱水一滴而已。
　　一年四季，一日十二个时辰，天地时时处处更给了我们多少意畅情逸、魂销灵寄曼妙色彩、绝韵仪态呀！生而为人，若能于中会心融入且思之致之千年万年悠悠时光及千里万里荡荡空际恒享那壮阔之美、纤毫之丽，将是何等怡情慰心之事啊！
　　所以，人于万化一化安时处顺并以天地大美逍遥游心，不仅绵绵百年最为澄澈内里识见，且更倏忽生命最为美妙无憾所寄了吧......
　　当然，此中那多识几个字、多读几卷书汲汲所念，还真就过隙之人忧烦自寻、欢愉自误了......
　　可天地如此之美，其为何无动于衷还不置可否呢？
　　人，面对大美小美，定会心动神漾，即便无言，心必为呼之叹之，身必为舞之蹈之，此不也是无言之言吗……
　　是的，天地大美天地不言所意人难揣度，但天地之子于美感慨之至、回报之极，还真只能假之语、借之言的吧。
　　而此中人不识字读书，岂不也是于美多有惭愧、多有憾恨……
　　
　　——百年命运，有时是不是还真就在人一念一步之间
　　十四.走啊，走啊
　　
　　思绪俯仰，并不耽误脚下行程，
　　月华当顶时，小慧能已走入了多少有些熟悉的环境。
　　刚一登上可以远眺所在村落高岗，他就隐隐听到山下找人锣声，依稀看到几路微弱火把回游光影。
　　慧能明白，寻找自己小半夜的乡邻需回去再作商议、再做准备了；
　　慧能更是知道，此中最为担忧、此时最为揪心的，当然是娘和外公了......
　　远望渐去渐失光影，满心疚愧的小慧能想高喊一嗓子，可却发觉张不开嘴、出不了声——或许，除饥渴所致少气无力口干舌燥外，那无边黑暗，更有使人窒息哑声沉沉之力吧。
　　没办法，小慧能只好强撑精神，奋力朝山下步步趋进……
　　走啊，走啊，
　　虽脚有些飘浮，头有点儿发晕，但也该走出半坡这片有些疏朗的林子了吧，可不知怎的，前面的开阔，却总不见丝毫踪影……
　　难道鬼打脚迷路了？
　　此念一闪，陡然恐惧更一下紧紧拽住了慧能，因为世代传说那些无头无尾鬼怪故事，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全都涌了出来叫人惊慌失措、叫人冷汗淋漓……
　　“我、迷路了！？”
　　一自己听了反是更为悚然的声音，不知怎的就从小慧能口里颤了出来。此惶恐音声虽不出五步，但却实实惊扰了身旁树上一单宿大鸟，随着大鸟嘎然尖叫并起飞扑腾，小慧能不仅顿然瘫坐于地，还刹那魂魄出壳，漂然俯临——
　　月水穿过树隙白光粼粼，小慧能恍惚看见娘扑在自己身上，外公、舅舅也在身旁，邻里乡亲和小伙伴们四周围站，那无声哭号、抽泣和叹息，更是叫人觉着有些诡异……
　　难道、难道自己死了吗？
　　一阵激灵颤过心房，有点儿回神的小慧能使劲掐了掐自己，浑身一抖疼痛，才叫他惊逸魂魄一体来归——
　　天地死寂，小慧能看见自己沉沉浮在一片斑驳惨白月水之中，想想方才真真切切一幕，不觉周身又毫毛竖立了。
　　死，这个多次听到见到落在他人身上的字眼，之前是那么遥远，那么不关痛痒，目下却突然感到了它不可抗拒的迫近……
　　平日外公给读讲庄子，这个字词是那么神秘还那么富有诗意，甚至还有些引人不由想入非非......现身临其境，却又那么沉重，那么叫人伤感，因为此时此刻，小慧能似乎还清晰看到了自己坟头在外婆和父亲墓边是那么显眼——无草无木，一堆新的黄土……
　　人不就这样吗！
　　月亮出来时，梦里满是欲望的喧嚣；太阳升起了，却已撒手坠入了黑暗的永远......
　　人有时一念之差、一步之错，生命就可能陷入万劫不复深渊而无半点儿转圜——父亲遗愿，外公和娘的坚持，不正是要使自己一生尽可能远离那一念之差、一步之错吗？因此，乡土故园工耕渔樵，还真就是人最可能把握的生命旅程了吧。而于中安时处顺，不就百年平顺安康最为简单、最为直接路径吗？
　　想到这里，小慧能咬牙站了起来，心想一定要走出去、走回去，绝不能轻易将自己交给这寂寂黑暗让娘和外公平添忧惧，更为伤心......
　　
　　——百年叫人魔障所因所由，是不是还真值世人有问、世人有思、世人有明
　　十五.直接就坡下坎儿
　　
　　深一脚，浅一脚，
　　往日如履平地的山道，今夜似乎步步生死存亡。
　　而不时冷不丁趔趄，更使注意力高度紧张的小慧能心惊肉跳......
　　就这样走啊，走啊，
　　虽说这片相对平缓的山坡不小，可也该走穿、走出这遮眼林子了吧……
　　就在小慧能满心迷惑时，他突然发现，怎又回到了刚才瘫坐地方！？
　　小慧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他使劲摇了摇头，头是清醒的；又轻轻掐了掐手，肌肤也是有感觉的。
　　而举头望天，枝叶筛空，也见依稀星点；环顾四周，草木映光，是月华斜照显然；俯首脚下，自己身影大致轮廓仿佛更是在着意提醒。
　　这一下，小慧能确定无疑自己真的是在林子里转圈儿了，而且是在他时时处处留意之中转的圈儿！
　　此时此刻，小慧能虽脊背发凉，但人却格外冷静了下来。
　　人，有时就是这样，偶遇百年难免小灾小祸，便满心无边忧惧，但真到了生死存亡迫临之际，反格外清醒，格外旷达，更格外果敢了。
　　不就一个死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天地万物，还有什么能比人更有自信、更有办法、更有能力去抉择和主宰一己命运呢？
　　万物纷陈，生命之化。
　　万事诡异，皆是人心。
　　一切即一，一即一切，
　　那一切神明、一切鬼魅，人即人心而已！
　　记得平日向外公讨教天上神仙、地下鬼怪更人间善恶时，外公每每感慨这世上要真有神有鬼该多好啊，并不时提醒，神鬼之说，不过世间善良之慰、罪恶之警罢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下却清醒的在林子里不由自主转圈儿，还鬼使神差走回了原地呢？
　　或许，月色迷蒙之中，山里世界还真有什么冥冥主宰，人若于中稍有不慎，便任由拨弄了。
　　假若如此，百年命运是不是也有自觉不自觉、自主不自主轨迹令人魔障，而其中主宰，又会是什么呢？
　　小慧能原地呆立，好像一时忘记了眼下危险…...
　　人生难得，生命短暂，或许如此，人总是心心念念想活出个高低贵贱、活出个无悔无憾。
　　这当然一点儿没错，因为人毕竟是人。
　　可是，不管人怎样千般计较、万般发狠，还真没几人能于中遂心如愿的吧？
　　因为，那相争高低贵贱更遂心如愿生命历程之中，人常常也会自觉不自觉、自主不自主便迷失了生命本真走不出魔障羁绊吧……
　　父亲遗愿，外公和娘的坚持，不正是要为自己真正一生去探寻一条更好出路，以期早早远离那命运不自觉更不自主怪圈儿吗？自己……
　　“铛，……；铛，……；铛，……”
　　就在这时，寂静夜空传来了分明的锣声，锣声之间，小慧能似乎还听到了邻家三哥那清晰呼名，仿佛看见了娘和外公随之嗑嗑绊绊绝不放弃的身影……
　　——得尽快走出这林子！
　　小慧能打定主意不再走道了，直接就坡下坎儿，定能穿破迷障走向开阔，走向全心牵挂更全心为了自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