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如玉

　　那件丢失文件的重大泄密事件，如玉手中的那张高天借阅文件的借条，成了这起事故判定责任的最有力的证据。高天强迫如玉非法借出文件，又私自将文件带到研究所以外的营业场所，后又因酒醉丢失文件。性质恶劣。最后判定高天一人承担丢失文件的所有责任。高天被撤销了副所长的职务，同时撤销党内所有职务。高天受了处分，并被逐出研究所，永不叙用。高天离开研究所后，流落到一个偏远的地方，也无人过问。
　　佟宇离开后，如玉从此和佟宇天各一方，断了音讯，再无来往。佟宇知道如玉心如死水，不肯再接他的电话，也就不再打电话。佟宇每年都给如玉寄酒心巧克力。如玉收到酒心巧克力，没有只言片语，也不言谢，也不回话。如玉独自抱了酒心巧克力，回到宿舍，关了门，呆坐半天，独自垂泪。佟宇待她的好，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播放过去。每每这时，如玉都要神情恍惚，悲伤忧郁，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
　　如玉现在经常去花香楼。如玉自我放逐，花香楼是她的精神放逐地。如玉经常坐在玉兰树下，佟宇和她一起坐过的那张石凳上。如玉经常闭上眼，吸那玉兰花、桂花和樟树散发的混杂在一起的清香。花香能给她带来慰藉。就像昔日的美好浪漫能够陪伴抚慰她孤寂的心，并慢慢治疗她内心巨大的伤痛。
　　如玉一直住在女生宿舍楼。新的女孩来了，来了又很快出嫁并搬出去了。女孩们来来去去，只有如玉一直独守女生宿舍楼。岁月毫不留情地流逝了，一晃就是十几年。
　　如玉现在是女生宿舍楼资历最老的老姑娘了。如玉也人到中年。峧业研究所的人来的来，去的去。如玉在研究所也是资历最老的了。研究所所有的人都亲热地叫如玉“如玉姐”。如玉也面带微笑，很坦然地接受“如玉姐”这个称呼。她现在是研究所的老大姐了。这个“如玉姐”的称呼似乎天然就带着对她的尊敬和敬意。
　　如玉安安静静，安份守己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膏。如玉现在很平静很安祥，她默默地把过往的那些苦痛都深深地埋在心底，谁也看不出来。
　　如玉还是一如既往地热心助人。女生楼上姑娘们跟恋人吵架拌嘴，都毫不犹豫地找如玉诉说。如玉是她们永不厌烦的知心姐姐。谁家要是有人生病住院腾不出人手照看的，如玉准会悄悄出现在病房帮忙照看病人。谁家的孩子家里没人“哇哇”大哭，如玉准是第一个赶到的。至于工作上的换班替班加班顶岗，这些谁都会碰上的事，要是找不到合适的调换的人，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第一个想到如玉，如玉也总是有求必应。
　　大家都喜欢如玉。可就这么一个模样姣好、性情温和、善良热心的姑娘，怎么会这么大年纪还单身一人？许多人都对这百思不得其解。如玉千好万好，独独对婚嫁一事讳莫如深。也有人拿这去问研究所所剩不多的、知道底细的元老级人物。元老也只是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无比惋惜和同情地说，“这真是一个苦命的姑娘！”也有热心好事的人，想帮如玉搭线介绍对象。这时，如玉总是含含糊糊地搪塞敷衍过去，不愿再聊这个话题。别人也只得作罢。
　　如玉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只要是孟路研究院来峧业研究所研讨学习开会的，招待他们的晚宴，如玉必定参加，一个不落。听他们讲孟路研究院的各种奇闻佚事，如玉总是兴致勃勃，热情饱满，如闻天籁。似乎她自己就走在孟路研究院中，亲自去看、亲自去听、亲自去感受孟路研究院的一处处神秘和一处处奇异。如玉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间或偶尔听别人谈起佟宇院长的零杂琐事，如玉就两眼发直，灵魂出窍，呆呆地坐着，好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这天，一个刚毕业分配到孟路研究院的年轻小伙到峧业研究所来学习。按照惯例，晚上要设宴招待小伙。如玉无一例外地出席了晚宴。
　　酒席上，冯膺端了一杯酒，毕恭毕敬地走到如玉跟前，“如玉姐，我敬你！”孟路研究院的小伙听了，就拍着大腿，“啊呀呀”地叫了起来。小伙又细细地端详了如玉好一会，搓着双手，一直摇着头，嘴里直叫嚷“奇了怪了”。人都不解缘故，扯着他问。
　　小伙也是直性人，就倒豆子般地倒开了，“我说奇怪了。我们研究院佟宇院长，刚生了个女儿，也取名叫‘如玉’。大家都说这名字好听，珠圆玉润的。不想这位姐姐也叫‘如玉’。天下竟有这般巧合的事，你说奇怪不奇怪？还有更奇的呢，我们佟宇院长，也才刚结的婚。那位院长太太，模样儿身段儿，竟和这位姐姐有几份相似。乍一听，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呢。”小伙边说边摇着头。
　　小伙年轻，不知忌口，竟把他们院长拿来显摆炫耀，“我们这院长，说也来怪。听别人说，到我们研究院十来年了，一直不肯结婚。人们都在说他在等一位姑娘。那姑娘心肠也硬，竟让他一直等下去。我们院长，人品才学，能力为人，没的说的，都是一等一的。我们院里，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孩，都倒追着想嫁给院长呢。可我们院长，竟没一个看上眼的，死活就是不肯结婚。到去年了，才算成了家，有了着落。”
　　大家都说巧合得有趣，都争着要敬如玉酒。只有冯膺坐着不动。
　　如玉听得佟宇给女儿取名叫“如玉”，就像按下了搅拌机按扭，多少的陈年往事，多少的辛酸苦恨，一下全都搅拌翻腾起来了。听到佟宇娶了个容貌身材都和她相像的妻子，心中就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呼啸。就像波平浪静的大海突然间就掀起了冲天海浪，倾刻间起了海啸。
　　如玉无法抑制自己汹涌澎湃的感情起伏，忙说人不舒服，推开众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盥洗间。
　　如玉一进盥洗间，就反锁了门。如玉靠在门上，喘息未定，泪就夺眶而出。佟宇，佟宇，如玉在心中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喊着，你还爱着我吗，你还念着我吗，你还想娶我吗，你是不是娶了我的一个影子，来安慰你对我夜夜不忘的渴望？我天天都在想着你念着你，天天都在为你祈祷为你祝福。我这颗心你一定是知道的了，就像我知道你的心一样。我们会一直这样相爱。你会永远在我心上，就像我永远在你心里一样。可我们只能相爱，却永远不能在一起。
　　如玉曾一百次一千次地问自己：她的选择是对的吗，她一定要走这条路吗，她会不会有一天无药可救地后悔自己的孑然一身？自己一意孤行地要离开佟宇，是为了什么目的？是一时冲动，还是自命清高，标高自赏？她这样做，对她自己和佟宇都是公平的吗？她有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按照常理，她应该顺理成章地嫁给佟宇，然后一辈子幸幸福福，美美满满。如果她跟佟宇一道离开峧业研究所，如果没有那次灾难的话。可那次灾难一定是偶然的事件吗？如果没有那次灾难，会不会有别的她无法想像的灾难？在人生中，她就只有这道坎跨不过去吗？是不是还有别的未知的什么坎，她终究也是跨不过去的？
　　灾难的大小和灾难对人的影响，绝不仅仅取决于灾难本身，而是取决于人们对待灾难的态度。
　　她和佟宇都太要求完美了。如玉和佟宇都是绝不能妥协、折衷和退让的。佟宇这一生，就是追求事业和名誉的一生。佟宇把事业和名誉看得太重了，比自己性命还重，他就是为这个而活，而奋斗终身的。如果放在古代，佟宇就是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要成就一番霸业的雄才霸主。为了事业，佟宇可以倾尽全力，竭尽他的聪明才智，包括手段手腕。在他前进的路上，不可避免地要遭受灾难和锤打，只是这些灾难和厄运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以何种面目显示。你不可能要求佟宇为了求安稳，而委屈求全。哪怕是降低他事业的一丁点高度，那也绝不可能。那就不是佟宇了，就不是如玉所爱的那个佟宇了。如玉很乐意去为佟宇添光增彩。但是如果因为自己而损害佟宇的名誉，她会痛恨并看不起自己。如玉只能离开佟宇。离开佟宇，如玉才能渐渐平息伤痛，获得她原本的宁静平和。
　　如玉太了解佟宇了。两个人，就像是彼此透明的一样，就像是两个站在镜子前和站在镜子中的人和影一样。如玉也太爱佟宇了。她只能白玉无瑕地去爱佟宇。她绝不能允许自己带着瑕疵呆在佟宇身边。她的良心过不去，她的良心每天都要受到拷问，她会无地自容。她就像站在受刑架上，无时不刻地受到鞭笞和审问。她会成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她没法做为一个正常而普通的爱人，给予佟宇一个温暖舒适的家。两个相爱的人从此会互相折磨。
　　太相爱，爱到骨髓的两个人，必定无法最终在一起。如玉苦笑了一下。这几乎是必然的，绝不是什么偶然造成的。太过完美的感情在这世间没有立足之处。就像纯净的氧在大气中是不存在的，一定要多种成份，掺入杂质，才能以空气的形式无处不在。而如玉和佟宇两人的情感，是绝对无法掺入任何杂质的。所以只能存在真空中，埋藏在两人的心灵最深处的真空中。
　　这一生一世，佟宇爱得最深爱得最切爱得刻骨的女人，就只有如玉了。再没有人能在佟宇心中占据如玉的位子。对如玉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个生死相恋、长在彼此身上的爱人，就像牛郎织女，隔着一条心的银河，“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岂不应了一句古话：爱分离，恨相随。
　　如玉默默地想：或许，从一开始，佟宇就只是如玉的“他”，而如玉也只是佟宇的“她”。他们就只是这人海中无穷的他她之一，却刻骨铭心地爱了一辈子。相逢、相爱、相离。此生以后，如玉和佟宇是永远的“她”和“他”。如玉和佟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只能在心灵中。在尘世中永无可能。如玉会思念佟宇一辈子，却永无再见之望。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