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寂寞长夜里
作品名称:中国监狱白皮书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12-10-30 21:40:50 字数:3636
姚黄看着关欣,放缓语气,说:“我是怕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过来陪陪你而已,又没有歹意,干嘛这么凶呢?”
关欣说:“守夜的哪有害怕寂寞的?我不用你来陪!”
姚黄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别说我一个女人在这里陪你,就是一条狗在你身边,你也会感到温馨的,对吧?”
这话没错。现在,关欣的心情就是这样:如果有一个人在这里陪他说说话,以消磨长夜,当然是非常惬意的事情。何况,眼面前的还是一个妙龄女子呢?但他又感觉和这个女子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好像会随时引发一场灾难。于是,他说:“我怕被别人看见,把你当小偷抓起来!”
“那个恶棍不是滚蛋了吗?”姚黄用得意的口气说,“我已经观察过了,这个地方就关哥你一个人!所以,我就带来一瓶酒,我们喝点儿酒,驱驱寒气!”
关欣说:“这我可不敢!如果你在酒里放了蒙汗药,将我蒙翻,这里的稻谷不就遭殃了吗?”
姚黄笑道:“关哥你看武侠小说看入迷了吧?我想把你蒙翻,可我上哪里找蒙汗药去呀?”
“即使你不用蒙汗药,我也是不能喝酒的,谁知道你这是不是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呀?”关欣表面上好像是在开玩笑,但实际上他还是对姚黄存有戒心。
姚黄有些生气地说:“我说过我不会再偷了,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感谢你还给我的那些稻谷,我白天已经全部舂成了米。够刘嫂一家喝几顿粥了。再说,刘嫂的病已经痊愈,吃啥啥香,还有必要冒险偷稻谷舂米吃吗?”
关欣问道:“这稻谷有那么神奇吗?吃两顿粥就把病治好了?”
姚黄说:“那倒不是。以前的药不对症,昨夜我把她背卫生室里打了两瓶吊针,今早上,头就不疼了。精神也好起来了。”
关欣问:“什么病呀?还得打吊针?”
姚黄说:“脑膜炎!”
关欣说:“这病厉害!我知道的。后遗症很严重。”
姚黄说:“幸亏治疗及时,再晚几天没准就落下后遗症或者没命了。”
关欣问:“你报了刘嫂的恩,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高兴个屁!”姚黄突然愤愤地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关欣急忙问:“怎么回事儿?”
姚黄把酒瓶上的塞子拔掉,咕咚灌了一口酒,说:“你也喝一口,听我慢慢跟你说。”
关欣接过酒瓶,喝了一口。这时,听见远远的地方一声长啸:“嗷——”
姚黄问:“这是干什么的?疯子?”
关欣说:“是我们监狱里的犯人,名叫罗大刚,以前是生产队长,他发声是吓唬小偷的。你快说说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姚黄说:“打个破吊针,还得找书记批条子!你说可恨不可恨!”
关欣说:“这很正常呀!现在当官的都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把什么都抓在自己手里!我们大队连杀头猪都得找主任批呢!”
姚黄说:“批就批吧,他还想趁火打劫!硬让姑奶奶嫁给他!”说完,愤愤地坐在石坝上。
关欣也坐下笑道:“那是好事呀!嫁给书记,吃饭穿衣都不用愁了。生什么气呢?”
姚黄说:“你故意气我是吧?你知道这家伙多大年纪吗?40整岁,我才20岁!这还不说,关键是这家伙人品不行。”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两枚鸡蛋,“差一点忘了,咸鸡蛋,就酒的。”边说边剥了一只,递给关欣,“给,吃一个。”
关欣说:“鸡蛋可以吃,酒是不能再喝了。劳改队对酒特别敏感,怕喝了闹事儿。今晚不知什么人值班,我得小心!”
姚黄劝说道:“就喝一点点嘛,酒上脸也不要紧,夜里看不出来。哎,大哥,你有多大酒量?”
“最多半斤吧。没有试过。”
“哈哈,你不如我。我一斤都不醉!”
关欣吃了一口鸡蛋。然后,抿上一口酒。在劳改队,酒和鸡蛋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囚犯们喝的酒,大部分都是亲戚朋友来探监时偷偷留下的。喝了不耍酒疯、不显山露水,是可以解解酒瘾的。而鸡蛋和肉一样,只有在食堂改善生活时,才可以吃到。不过,吃到嘴里的只是飘浮在汤水上的蛋花花儿,根本不用咀嚼就化了。
姚黄接着说道:“黄金铎在我们大队大权独揽,还滥用权力,看谁不顺眼,就找茬儿给人家小鞋穿。他在各生产队上缴的公粮里乱加码,还把上边支付的卖粮钱截留一部分。他在大队部开小灶,说是招待上级来检查工作的,实际上都是为他一家人服务的。此外,他的生活作风也有严重问题,跟妇女主任、小学女教师都有不正当关系!你说,嫁给这种人,不是睁着眼往火坑里跳吗?”
关欣说:“对!你得拒绝!”
姚黄说:“我当时就拒绝了。可他死皮赖脸的,竟然又让媒婆黄半仙去找我爹。说只要我同意嫁给他,他可以不扒我家的房子,不让我妈结扎……”
关欣打断说:“你爹违反计划生育了?”
姚黄说:“可不是吗!我妈生了我们姊妹三个,还想要个儿子,就不打算结扎。你说可气不可气?”
关欣说:“这就难办了。”稍停,又说:“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去稻田转一圈,别叫小偷进来了。”
姚黄说:“不用去!没有人敢来偷的。”
关欣疑惑地问:“难道你是贼头?下达了‘禁偷令’?”
姚黄说:“我叫刘嫂到处散布:说这里有两个杀人犯在看守!”
关欣笑道:“你挺幽默的,不过,我和老齐都不是杀人犯!但只要能确保这个区域不受损失,你随便怎么说都可以。”又问,“媒婆还说什么啦?”
姚黄说:“媒婆说,书记女儿小芬跟她说,她家的床肚里有一个大皮箱,里面都是钱,几十年都花不完!说我嫁给他,就掉福窝里了……”
关欣说:“‘玛蒙的力量有时竟会胜过萨拉夫’。一皮箱钱,是挺诱人的。”
姚黄说:“这钱来路不明,我看是套在书记脖子上的枷锁。更可气的是,他还让媒婆带来了彩礼:一百块钱、两条日本化肥袋子!”
关欣问:“你收下了?”
姚黄说:“我肯定是不要的。可我爹收下了!他说,两条化肥袋子正好做一条裤子穿!”
关欣说:“用这种东西做裤子穿的太普遍了。我们那里的生产队长、大队干部、有头有脸的人都穿这个。所以,我以前就写过一首打油诗。你想不想听?”
姚黄说:“可以呀!念吧。”
关欣站起来,朝四周看看,复又坐下,吟道:
大干部、小干部,人人穿着尿素裤,
不用票、不花钱,包了肥料包官员。
染了青、染了蓝,黑字照样看得见:
左腿是尿素,右腿日本产。
屁股扭一扭,含氮百分之四十五;
屁股转一转,百分之四十五含氮!
话音刚落,姚黄开怀大笑。其声若银铃振荡,如琴弦拨动。声波震动了几只青蛙,它们“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附近的几点流萤也快速地逃逸而去。
“嘘——”关欣说:“夜晚声音传播得远,请小声点儿!”
当时的农村,流行穿日本产的尿素包装袋。把尿素撒在地里,将空袋子拿回家,洗净了染上色,做成裤子。夏天穿在身上,薄如蝉翼,轻如蚕丝。但是,这种尿素包装袋是极其有限的,只有生产队和大队干部才能享受包装袋的清凉爽快。
姚黄说:“你真幽默!赶明儿替我给黄金铎写一封信,既拒绝了他的非分之想,又让他无话可说。能做到吗?”
关欣说:“我试试吧。但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不允许再找我搭档的麻烦了!”
姚黄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恨不得将那个恶棍一刀杀了!”
关欣说:“恕我直言:靠那几个大孩子的弹弓,就能弄死一个大活人?”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有恒心,就不怕没有机会!”
“嗨嗨!”关欣笑道,“再有三年,人家就刑满释放了。你哪儿找他去?我看你这辈子也别想了。”
“生前没有机会,死后也要追杀!”姚黄说,“结草衔环的故事,你知道吧?我相信报仇和报恩一样,只要有一颗心,就不愁没有机会!”
关欣笑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女子直率得可爱。他换了一种口气说:“你不知道,监狱里条件有限,大病小灾,缺医少药的,怎么治呀?还有远离亲人,没有人照顾,很可怜的!”
姚黄说:“噢?我们村的人还以为你们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的,很舒服呢!”
关欣说:“那是他们被饥饿折磨怕了。都以为坐监狱比饿肚子好。也有人故意犯罪,到监狱里躲避饿神来了。”
姚黄说:“是呀!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贫穷!”
关欣说:“不,最可怕的是没有自由!希腊谚语:‘与其戴着锁链饱,宁愿饥饿而自由’嘛!”
姚黄感叹道:“这个石坝好像是两个世界的分水岭。一边没有饭吃,一边没有自由。哎!这个世界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地方。贫穷的土壤里生长着自卑,生长着孤独,生长着许多莫名其妙的肮脏和龌龊,甚至生长着犯罪和战争!贫穷就像哈哈镜,能把人扭曲和变形!没有自由有什么可怕的?我看你们干活、吃饭,吃饭、干活,不是挺好的吗?”
关欣说:“监狱是什么概念?在这里,有思想的人饱食深沉;浅薄无知的人舔舐浮躁;有德行的人磨砺意志;道德沦丧的人锤炼作恶的技巧!这么跟你说吧,进去一匹骏马,出来一头骞驴;进去一只小麋鹿,出来一个黑猩猩;进去一只孔雀,出来一只山鸡;进去一头狮子,出来一只猫咪;进去一个小偷,出来一个大盗!进去一位淑女,出来一个悍妇!你说可怕不可怕?”
姚黄笑道:“你真能喷!那你进去几年了,怎么还是那么善良、乐观呀?呵呵……”
关欣说:“‘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我没有绝望,所以我乐观;至于善良,我自以为比不上你。你可以为朋友去冒险,我呢?只是尽做人的本分!”
姚黄说:“我不敢想象,像你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坐牢?能跟我讲一讲您的过去吗?”
关欣沉吟一下,说:“我的案子,发誓对谁都守口如瓶的。就连我们队长问我,我都没跟他说清楚哦!今晚喝了点酒,有了倾诉的欲望……不过,你得答应我,跟谁都不能说的!”
姚黄道:“我答应!来,我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