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十）

　　“时间总是在人们想要它走慢点儿的时候跑得飞快，想要它走得快点儿的时候，却又慢得好像停止了。其实，时间并不会因为人的高兴或痛苦而慢行快走，它一直都是迈着亘古不变的步伐走着。之所以人们有时会觉得它走得慢和快，是因为他们太快乐或太痛苦。太快乐的时候想要快乐能持续得更久，便希望时间走慢点，痛苦的时候想要时间走快点，缩短被折磨的过程。但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愿望而变快或变慢，只会以它贯有的步态走着。
　　“刘诚被他白发飘飞，瘦得让人心疼的外婆接走了，眼看着要过年了，学校的管理员陈天文想回家置办年货，要我离校回家。他的家在乡下，妻子是农村户口，退伍转业安排到县中搞后勤工作。放寒假后因为有两拨儿工人在修花坛、路面和屋顶维修，反正有人出入，后勤科长打了招呼，陈天文便允许我们出入校园和寝室，工人的活儿一结束，就要我离校回家。我没有理由不离开学校，他也是出于对我和学校负责。他主要是为我了我好，小偷光顾又无证人说不清，因此他才要求我回家。这是我的猜测，可能陈天文根本就没想到这点。
　　“没有地方可住，又没有足够多的钱去住旅店，无奈只好回家。张剑徐岩家倒是住得下，但我不想打扰他们，也不愿他们知道我不想回家，虽然放假前他们两个都真诚地再三请我和刘诚到家里住几天。我相信一旦回到家就再也回不了学校，父亲曾当着玉兰的面要我放假就回家看她，我不但放了三次月假都没有回去，甚至放了寒假也迟迟不归。他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独断专行，会以为我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许再读书。这点我深信不疑，就像我相信自己不想回家一样。但是，我不能不回家，原因永远只有一个，不想母亲在辛苦操劳一年，过年还要代我受过遭罪，被父亲从身体到心灵的折磨和侮辱，这是他最乐于干的事。为了母亲，我必须背起包回家，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
　　“从我返校后放第一个月假的那天下午起，我就知道回家后会被父亲大骂和挖苦。大骂和挖苦我也是父亲最喜欢干的事，就像他折磨侮辱母亲一样。但我不怕，大骂和挖苦与能上学读书比，简直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而我也习惯了被他大骂和挖苦，会当成耳旁风，不予理会，只要他在大骂和挖苦我后不再为难母亲，即使挥拳抬脚也不会在乎。当然，我四个多月没回家，他定然会拿母亲出气，仍然是在夜里，不会让人知道。但为了长远计考上大学带母亲离开让我倍感屈辱，视如炼狱的家，我只能在心里对母亲说对不起，咬牙狠心坚持在学校读书。
　　“路上，我没有想回家后父亲怎么对我，也不想春节后能否回到学校继续读书，只看着徐岩送给我的书《郁达夫文集》。我喜欢读郁达夫的文章，字里行间透着春水一般的愁，如丝如缕的忧，我为作家的不幸婚姻心怀同情，而我与他一样，都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不同的是他生活在封建社会，而我则生活在新中国成立几十年后的改革开放时代。但我们却都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并没有因为所处时代社会和环境不同而存在区别。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喜欢反复读他的文章。为了再也回不了心爱的教室能有精神食粮，我只留下船资，剩余的都买了旧书。《史记》、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鲁讯文集》、《家》、《春》、《秋》、《子夜》、《徐霞客游记》、《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人与海》、《汤姆叔叔的小屋》、《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悲惨世界》、《雾都孤儿》、《叶兹诗选》、《泰戈尔诗选》、拜伦诗选》《普希金诗选》，一大包，有了这些虽旧但墨香四溢的书，回不了学校我就能让心沉醉在中外名家的笔下，不同人物，不同环境和生活的世界里，如同竖琴演奏的诗歌，忘记烦恼和悲伤。我准备把我可能回不了学校，倍感悲伤痛苦的心交于书籍，让它们安慰陪伴我。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许我回学校读书，那么在家看书总可以吧。（我没有想到买学习资料自学，可能是没想起，也可能是没有决心，）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用所有的钱去旧书摊买了那些纸页泛黄的书。
　　“初中一年级，老师讲过书是人的精神食粮，不可缺少，我牢牢地记住了，此后有机会就借阅购买。而这一次，一下子就把多年想读又舍不得钱买的书都装进了包里，以此满足今后在家这个牢笼里给予我精神上的慰籍和帮助。没有人类朋友在身边，那么就得另寻温暖和爱，而书籍是最适合最恰当的，与友谊和真情一样，能让人感到安慰和帮助。这一点现代人有此感受，古人亦是，所以才有了书籍如良师益友的说法。那天买的书有几本一直被我带在身边，有时间就会读，因为我曾在玉兰生病给她读过。它们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郁达夫选集》、《鲁讯文集》、《徐志摩诗选》、《拜伦诗选》，每次翻读这些书，都会让我感到温暖和幸福，因为脑海里有玉兰静静地躺上床上听，我坐在床前轻声朗读的情景。
　　“下船后，虽然走一步停一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四点半前我还是回到了家。一个小时的陆路我走了近两个半小时，可知我在竭力拖延回家的时间。父亲如我猜测的，从区上回去了，目的是想在我爬上最后一步台阶，跨入石板坝子后，第一时间训斥和挖苦，目的达到第二天就回区上去了，腊月二十九被他的结拜兄弟送回去，外带着种类繁多，价格不菲的烟酒和糖果。而柜子里早就被大队和乡上的人们送的烟酒糖果塞满了，腌制好的鸡鸭鹅兔挂满了厨房的墙壁，桃桃花生鸡鸭蛋和皮蛋更是装了两大纸箱和两大蛇皮袋。对此我只能鄙视和厌恶，但却不能阻止，暴君是不会听的，忠言逆耳。我也曾要求母亲不收，但没用，人们会悄悄地放在街上，在篮子或箱子下面放一张纸条，写上名字和祝福。
　　“我回到家，父亲正坐在堂屋烤火抽烟喝茶，母亲在石板街上择葱和小白菜，用来煮面条。当我一跨进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铺的坝子，母亲闻声抬头，手里的葱苗掉到了地上。母亲没有管它们，站起来含泪看着我轻声说：玉龙，你回来了。声音颤抖，满眼含泪。我看着母亲没有答应，心中太痛太怒，没有注意到母亲比我婚前胖了，也白了。母亲的泪眼神情声音让我以为她在过去几个月，受了父亲比中秋节前更加深重的折磨和侮辱，因此心痛和愤怒。事实上母亲并没有受父亲的折磨和侮辱，一直和玉兰睡在我的房间里，父亲没有机会。聪慧善良的玉兰在我要求回学校读书的那天夜里的几分钟，看出了母亲的不幸，也知道这不幸是谁给的，便请母亲陪伴，保护母亲免受父亲的折磨和侮辱。我那天并不知道，半年后下地采摘棉花，母亲怕我考上大学会离婚含泪告诉了我。而那天不知情况的我看到母亲说话颤抖，眼里含泪的样子，心里有多痛有多愤可想而知。但我不能发作，为了母亲，我得忍。
　　“但父亲不会忍，他因为我放月假不但不回家，放了寒假也是到了年跟前才见人影而怒火攻心。向来在家里以君王自居，说一不二的父亲听见母亲叫我，也不再顾虑自己中意挑选的儿媳会笑话，厉声斥责我。母亲要给我做吃的，也被他厉声喝止。但他不会就这么算了，厉声要我换玉兰劈柴。
　　“顺着极力忍住怒气的父亲的手指方向，我看见玉兰在坝子左边专门用来劈柴的泥地里劈柴，旁边劈好的柴堆得像座山。虽然母亲说我走了一个小时路累了，需要吃点花生核桃再干活，父亲却一声厉喝：吃啥花生核桃，马上去换玉兰劈柴！把母亲吓得不敢坚持，含泪示意我照他的命令做。我没有抗拒父亲的命令，把装满书和衣服的包放到新房，极不情愿地去换玉兰。
　　“可是，玉兰像没有听见父亲的话，不把斧头给我，而是把一根圆木立好，手起斧落，青杠圆木成了一样大的两块。我乐得她不要换了劈柴，转身回房间看书。父亲不会让我如愿，命令把劈柴抱到厨房后面专门用来堆放柴禾的披屋堆放好。她劈得可真多，我花了两个小时才抱完堆完，胳膊疼得碗都端不起来，不得不爬在桌子上吃。当然，这又给了父亲挖苦讥讽嘲笑我的机会，为此，我在心里恨死了玉兰。因为是她劈的柴太多，让我抱了那么久才累得胳膊疼得不能端碗，不得不爬在桌上吃饭。
　　“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总是能找到理由恨玉兰，既可笑又可悲。还有，人一旦心里仇恨憎恶鄙视不屑某个人，总会找到理由恨他们，虽然毫无道理。不能理智地思考问题，就会变得越来越可笑可悲，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可理喻，像头脑发烧或灌了太多酒的人，狂躁，偏激，糊涂，无理。那时的我，积这些缺点于一身，但我自己却不知道，还以为正确在我这一边，过错在别人那边，真是愚不可及，蠢到极点。
　　“那晚母亲没有劝阻父亲，也没有用含泪的眼睛看我，低头默默地吃着腊肉小葱臊子面。玉兰好像没有看见父亲看我时满脸的嘲讽和挖苦之色，没有听见父亲对我的挖苦和讥嘲，与母亲一样低头吃着面条。晚饭吃得压抑，痛苦。没有人会在桌子边坐着两个憎恨厌恶鄙视的人还把饭吃得香，除非这个人没心没肺，但是，没心没肺的人不懂厌恶憎恨鄙视，而我是懂得它们的。
　　“晚上，母亲在玉兰进屋后锁上了门，仍然不是她的意愿，而是受了父亲严厉的安排。我对此假装没听见，处之泰然，即使有意见也不会有结果，只会为难母亲。我可不愿母亲为难，哪怕要面对仇恨憎恶鄙视不屑的人。虽然母亲动作很轻，我还是听见了，挂锁和门扣都是铁，它们相碰时不可能没有响声。玉兰进门前我早就躺在了床上，拥被看书，不是在新华书店买的书籍，是课本。虽然相信不能回学校，但我还是忍不住住想学习，在学校每晚睡前都会读一会儿课本，或温习或预习，习惯成自然，一时难以改掉。在翻书时不经意间看见缝纫机，想起玉兰要我买关于裁剪方面的书，便冷冷地说忘记了，而她只淡淡地说早请玉青大哥捎回来了。
　　“我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看书，玉兰做衣服，嗡嗡声在小屋里很响，让喜欢安静的我很是生气，便大声冷冷地说：能不能不踩那玩意儿！她便不踩了，裁布。但裁布的嚓嚓声也很响，让我根本看不进去书，气得厉声冲她大喊：成心吗？不是嗡嗡声就是嚓嚓声，还让不让人看书学习了！她便不裁布，放下剪刀看窗外对面半山腰的如豆灯光，那里是相邻生产队刘家岩。
　　“没有了缝纫机的嗡嗡声，裁剪布料的嚓嚓声，我继续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捧着语文书看，对自已之前忘记买书钱用掉没有道歉，现在又大吼大叫不但没有感到惭愧，还心生得意骄傲之感，因为我觉得自己成了玉兰至高无上的主宰，要她怎么做她便怎么做，不得违逆。我完全忘了父亲给母亲的伤，不知道自己在仿效他，伤害善良的妻子，虽然是名义上的。”
　　张玉龙抚着胸脯，一脸羞愧。
　　“书看累后我就睡着了，睡得很香，连梦也没做，大概因为走山路后没休息抱了两个小时劈柴。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玉兰早已不在房间里，她睡在哪里，我不知道，反正没有睡在床上，凤舞九天的绿锦被还是昨天叠的样子，枕头也还放在上面没有动过。我不管她睡在哪里，反正不关我的事。”
　　“年前正冷啊，凤儿！”欧阳源和欧阳龙呤心疼地叫了起来，泪在他们刚毅的脸上横流。
　　江君如也因为张玉龙的讲述而心疼得泪满欲溢，但她忍住了，用目光安慰公公和爱人。而林娟只是默然坐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地板，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美丽的图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从神情看，她并没有听张玉龙的讲述，但实际上在用心地听，把每个字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点除了背向沙发的张玉龙，其他三个人都深信不疑，因为他们是看着她长大的，了解她。但他们没有管她，此时他们的心都因为张玉龙的讲述而难过和心痛，在此种情况下，谁会有心情管她呢。不是他们自私，也不是他们无情，而是出于人之常情，试问谁又不会因为自己失散多年，寻找无果以为夭折的女儿妹妹，突然间知道她还活着，不满十六岁就被逼嫁人，受着名义上的丈夫的气而不心痛不难过？怕是世间还没有这种人，只要他不是傻子疯子，就会难过心痛得恨不能马上找到拥在怀里爱抚安慰。因为心疼心痛女儿和妹妹，便没有人管林娟，虽然知道她需安慰和照顾。
　　“第二天晚上，深夜我因为吃面把母亲做的豆瓣晒辣酱放多了咸而渴醒，下床喝水时见玉兰爬在缝纫机上睡，扎黑头绳的辫梢随着呼吸轻轻地颤动。我没想过要给她披件衣服或把被子抱去盖上，也没想过天寒地冻她会感冒。我的心硬如铁，血冷如冰，不知道同情一词与人是多么地重要，就让玉兰那么爬在缝纫机上睡，连最起码的怜悯都舍不得。第三天她就开始咳，但不厉害，母亲要我去世代悬壶济世的周济生家给她买药，我极不情愿地放下政治课本去大队部的商店买回了六包感冒冲剂。第四天，她咳得更厉害了，母亲问我倒底买药没有，我说买了，可母亲却皱眉说：药吃了咋咳得更厉害了呢？我回答说：我又不是医生，怎么知道。”
　　“凤儿呵。”欧阳源声音颤抖地叫了声，泪水在他历尽沧桑的脸上汹涌。
　　欧阳龙吟和江君如也擦着眼睛，早就从楼上下来坐在一边的星浩和陈阿姨也是泪涌出眶。
　　“我怀疑玉兰没有吃我买的药，那天我把药放在缝纫机上，肯定被她随手放进了缝纫机的小抽屉里。于是，我放下书跑进喜字和金童玉女画仍鲜艳的新房，拉开小抽屉，正如我所猜测的，六包药一包不少。我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把母亲熬的红糖葱白生姜汤端起来摔到地上，汤汁溅满了玉兰的裤子。我不但那么干后，还把六包药抓出来扔到地上用脚使劲地踩。这么做嫌不够不解气，还恶声骂：怕我毒死你？！我才不会为了俗不可耐的山野村姑自掘坟墓！玉兰像没有听见而是继续做衣服，我便一脸鄙夷地又骂：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天啊！你怎么能那么骂凤儿？”欧阳源和欧阳龙吟惊呼道。
　　“玉龙，你也太过分了，竟然如此狠地骂凤儿？”江君如也流泪看着他的背影责备。她原本生性沉稳，遇事冷静，但此时却也忍不住了，可知也是爱着未见过的小姑的。
　　张玉龙仍然像没有听见人们或心痛或不平的质问，继续讲述。正如江君如说的，他沉进了往事中，听不见别人心疼万分带泪的话，心神沉浸在了往事中。
　　“我的话音未落，玉兰猛地转过身来，手里紧握着寒光闪闪，裁缝专用大剪刀，目光像两把寒气森森的剑：不是怕毒死而是事多忘了吃。我感到寒意从脚底直往头顶冲，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而后便悻悻地去堂屋的火塘边接着读《老人于海》。午后休息，洒满红糖葱白生姜汁的石板地已擦洗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碗的碎片看不到一块。
　　“那天上午，我从婚房去堂屋看书吃零食的两分钟，为自己竟然因为玉兰握着寒光闪闪的大剪刀，如剑的目光，身体哆嗦了一下而气恼。气恼后就更加恨她，因为是她让我在她面前哆嗦了一下。唉！我总是寻找一切机会恨玉兰，从不想想该不该这么做。
　　“夜里玉兰仍然爬在缝纫机上睡，但裹了绿色凤舞九天锦被，睡得很香，咳得更厉害。所幸母亲入睡前熬的葱白生姜红糖水被看着喝下，第二天又亲自买了荆防冲剂和感冒冲剂，看着玉兰喝下去，连喝三次，咳嗽缓解。母亲知道我既不会诚心去买药，也不会提醒玉兰服下，便亲历亲为。这在我所认识的婆婆中，呵护疼爱儿媳母亲是第一个。母亲既不因我而为难玉兰，也不因她是父亲挑选的儿媳心怀怨恨，真心相待，视如己出，可知母亲的心多么善良。玉龙，你结婚的事不能怪玉兰，要怪只能怪你生错了人家；要好好地待玉兰，不要欺负玉兰，这才是你应该做的。这是腊月二十七的夜里临睡前用草木灰灭火，母亲劝说我的话。我没有答应母亲，只默不作声地把灰往火上压。母亲知道我不愿谈这个话题，便不再说什么，问学校的事，如我上小学一年级后的夜晚临睡前。
　　除夕的午饭，很丰盛，但却让我难以下咽。身边坐着两个让我憎恨厌恶鄙视的人，美味变成了黄莲。不过，有人吃喝得高兴快乐，那就是父亲，因为他如愿包办了唯一孩子的婚姻。母亲虽不说话，沉默，但我相信她吃得高兴，儿媳会帮助儿子继续读书考大学，她不再受丈夫的毒打，儿媳会保护。玉兰埋头吃着，当时以为她怕我才不抬头，几个月后知道她在想奶奶和爷爷，想父母和弟弟妹秀姑小宝母子。
　　“下午，母亲要求我和她还有玉兰去祖茔祭奠亡灵，给他们送过年钱。活着的人要过年，死去的人也要过年，这是家乡从古延续至今的传统习俗。祭奠了张氏的所有亡者，在父亲的厉声命令下，在母亲的含泪要求下，我怀着憎恨鄙视不屑的心情和玉兰给几十六户本家送礼：馒头馓子馒头豆腐豆芽魔芋都是母亲做的，也都是寻常人家不能吃到的，因此母亲才会送给本家。
　　给本家送礼的时候，我一边听着人们真诚的祝福，一边在心里诅咒他们和玉兰。整整两个小时，我都在这么干，没有停过，直到进入喜字仍鲜艳的屋子。婚后第二个除夕的下午，我想和玉兰带着母亲做的吃的送给本家，但却不能。之后的四年我也想要和玉兰带着香气扑算的馒头馓子豆腐豆芽魔芋去看本家，但却倩影难觅，便让母亲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怕一个人走在当年我在前面十几米，玉兰在后面背着礼物的路上会哭。无数的梦里，我背着香气扑鼻的馒头馓子豆腐豆芽魔芋走在后面，玉兰走在两步处，臀间的辫梢像鸟儿在飞。无数次我对自己说：玉兰回来了，每年除夕的下午，我都会背着母亲和她做的馓子馒头馓子豆腐豆芽魔芋去给本家拜年。
　　“除夕晚饭后，一家人在堂屋烤火看电视，大方桌上放着花生核桃瓜子糖果。糖果是各乡各大队的书记乡长队长送的，颜色品种繁多，放了满柜子。我没有吃，有使我憎恨厌恶鄙视的父亲和玉兰在旁边。既不说话，也不看电视，只埋头看书。母亲和玉兰在小声说话，关于做衣服，菜园，庄稼，家禽，家畜。我不想在堂屋烤火看书，想躺在床上学习。但父亲命令要一起守旧岁迎新春，母亲也要求，便忍着强烈的憎恨和厌恶坐在母亲和玉兰的对面。
　　“那年，我不想和玉兰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度过旧历年的最后几个小时，一年后，想和玉兰坐在堂屋看电视烤火说话聊天迎接新年的到来，但却因找不到她而悲伤得与母亲相对而泣。我想要紧挨着她坐在身边，不再坐在对面，不看书只听她看她闻她，想得骨头都是痛的。可是，她不见踪影，只有这刻骨的思念和牵挂，这如刀似剑的悔恨。
　　“那个夜晚，不只是我不想坐在一起烤火看电视度过旧历年的最后几个小时，玉兰也是。我、父亲、母亲是岳母强加于她的亲人，不是她想要的，不想坐在一起。她想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小片夜空想奶奶爷爷和父母弟弟妹妹秀姑小宝，但公公婆婆要求一起辞旧岁迎新春。那四个小时于我于她，都是煎熬和折磨。但不同的是，我在第二个除夕夜就开始因有她一起坐在堂屋烤火辞旧岁迎新春的往事而感到幸福快乐。而她不会，因为我伤得她太深，我是一个罪人，不会回忆与我有关的往事。
　　“零点前的十分钟，玉兰没有答应父母和我一起放爆竹，自小就害怕，我也乐得一个人去干这件事。过去的五年，别说与她一起干这件事，让她站在窗前听我燃放爆竹的声音都不能。今年正月初一零点，我告诉母亲，玉兰回来后，每年岁末我都会买很多爆竹，在房前燃放，让她站在窗前看和听。母亲听后笑了，说会有这么一天。
　　“正月初一凌晨，玉兰不但咳得更厉害，还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不停地叫爷爷奶奶。我假装没有听见，置若罔闻，任她在高烧中呻吟和挣扎。
　　“凤儿！”欧阳源欧阳龙吟江君如齐声哽咽着叫。
　　“姑姑，”星浩擦着眼泪叫。
　　“好可怜的凤儿！”陈阿姨擦着泪水叹息。
　　“小张，即使是外人，也不会假装没听见凤儿的呻吟，何况她帮你回到学校继续读书，保护母亲不再受你父亲的伤害，怎么能狠心不管她啊。”欧阳源泪水奔涌地看着背向自己的人。
　　“是啊，玉龙，你怎么就能狠心不管凤儿，任她在病痛中挣扎？”欧阳龙吟难过地看着喜爱的属下。
　　但张玉龙没有听见他们的话，只看着往事里的自己。
　　“几个月后，我回忆起那天晚上不管高烧到四十度的玉兰，任她在病痛中挣扎装耳聋而痛打了自己一顿。边打边骂自己，心疼悔恨的泪水不停地流。心疼玉兰烧到四十度我装聋作哑，坐视不管，她还那么小，才十五岁，在病痛中如置身原野，而我就在三米处。悔恨自己竟然会那么的残忍，耳听着玉兰的呻吟无动于衷，卷着被子睡觉。一年后，我知道正是因为我那天晚上不管她在高烧中挣扎，玉兰才能下决心离开我。我不配她留下，残忍，冷酷。别说她是名正言名的妻子，帮我回到学校，就算是外人，我也不能那么对她，任她在高烧中挣扎，任她自生自灭。如果我只是嘲讽讥笑，仇恨憎恶鄙视，玉兰不会离开我，可我却想置她于死地。烧得那么厉害，最容易得脑膜炎和肺炎，每年都有人因这两种病离世，而我却不管她。从那件事，玉兰相信我是个残忍冷酷的人，因此不愿相信我真的在乎她，真的只想与她执手白头不相离，相伴同行过一生，带着秀姑小宝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所以，是我放弃了玉兰，不是她不要我。
　　“那年正月初一凌晨的几个小时，我最怕回忆，让我感到羞耻和憎恨。我一直因当年的事为自己感到羞耻和憎恨自己。但对自己感到羞耻和憎恨有什么用，只能更加羞耻和憎恨自己。我恨时光不能倒流，如果它能倒流，那么我会在听到玉兰的第一声呻吟就去请玉青大哥找医生，自己留下给她做热敷，不让她一个人对抗病魔，不让她一个人苦苦地在高烧中挣扎。几个月后到今天，我每次回忆当年的事，都能听见奶奶心疼玉兰的哭声。”
　　张玉龙停止回忆，右手紧握放在胸前，泪水不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