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温靖康其实并不在意什么人的大业，他只在意他一直追寻的影子。已经三十多年了，温靖康苦苦追寻这么多年，眼看着谜底似乎就要揭开了，他离她越来越近了！
　　虽已事隔数十年光阴，但温靖康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天初见她时的情景。
　　那一年，他十六岁，她十二岁。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午后，温靖康从学里回来。秋日的清爽凉风让人感觉很舒服。他骑着一头青驴，老家人阿穆背着他的书箱跟在后面，慢慢地走着。他们走过苏家村外的一个小树林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小姑娘的惊叫声，还有一些沉闷的奇怪声响，似乎林中有人在图不轨之事。温靖康主仆都吃了一惊，急忙循声跑过去，却见到一个白衣小姑娘正扶着一个矮小些的红衣小姑娘，似乎刚从地上扶起来的，因为那个红衣小姑娘身穿的衣裙上沾了很多枯草和树叶。
　　白衣小姑娘一面帮红衣小姑娘拍打身上的枯草，一面埋怨道：“小月，都说不要了，偏不肯听劝。你看，可不摔下来了？身上痛不痛？如果受了伤，可怎么办才好？”
　　红衣小姑娘挣开白衣小姑娘的手，说道：“姐姐，我没事呀，都是这条裙子碍事，我再试一试。”说着，转身抱着身后的那棵树，竟然试图爬树。
　　白衣小姑娘急忙上前抱着她，怎么都不肯松手让她爬树，估计刚才就是从树上摔下来的。
　　温靖康看这两个小姑娘身上的衣着质料上乘，绣功精致，显然不是普通农户人家的孩子，但“爬树”这种行径又实在不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所为。他实在不能眼看着一个小姑娘爬树，便忍不住跳下驴背，走上前，拱手说道：“两位小姐姐，请恕在下冒昧，请问，可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吗？”
　　白衣小姑娘闻声回过头来，有点惊讶地看着温靖康，又不自禁地羞红了脸，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小树林里会忽然来了一个斯文少年。而她的出色美貌令他十分震惊，他忘记了老师关于“非礼勿视”的教导，竟呆呆地看着她。白衣小姑娘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低下了头。
　　红衣小姑娘也回过头来，大声说道：“你是何人？我不认得你。”
　　温靖康一下子醒悟过来，不禁也红了脸，忙作揖道：“在下温靖康，家住附近的温家村。因方才路过贵地，听到，听到小姐的惊叫，有些担心，就和家人一同过来看看。”
　　两个小姑娘这时也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牵着青驴、背着书箱的老家人。
　　白衣小姑娘轻声说道：“奴家姐妹不慎，惊动了公子，请公子莫怪。”
　　温靖康忙说道：“不怪，不怪，不知小姐是否需要在下帮忙？在下一定在所不辞！”
　　白衣小姑娘有点迟疑，显然不好意思麻烦一个陌生人。那红衣小姑娘却说道：“你会不会爬树？我的风筝挂在树杈上了，弄不下来。”原来，她方才想爬树是为了拿她的风筝。
　　于是，那天，温靖康做了一件有失斯文的事情——生平第一次爬树。当他有点狼狈地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方巾凌乱，衣衫也破损了，他却丝毫不觉得有失斯文，反而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平生极自豪的事情。
　　后来，温靖康知道她是同窗好友的妹妹，也是父亲多年好友的宝贝女儿。于是，顺理成章地，两家定下了婚约，她成了他的未婚妻。他决心要给她最好的一切，他绝不会让她将来后悔嫁给他。于是，温靖康比以往更百倍地刻苦学习。他的表现让长辈们都很满意。
　　然而，一场飞来横祸，破坏了原本属于他的幸福。
　　温靖康记得，那一年他二十二岁，准备赴京参加下一年的春闱之试。为了让年轻人安心备考，温苏两家的长辈也已商量好，准备立秋之后就让他们成亲，次年正月节后两婿舅就结伴进京赶考。温靖康热切地期待着那温馨甜蜜的一刻。
　　然而，夏至刚过，温家就收到了苏家小姐病亡的噩耗！温靖康无法相信这件事。而苏家也只是简单地办了丧事，因为苏家小姐未出阁而夭亡。温靖康去找同窗好友追问，她的哥哥神情悲伤地请他另聘佳人，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温靖康大受刺激，病倒在床。病重之时，他恳求父亲去求苏家，让他和苏小姐举行冥婚，以期合葬一处。但是，苏家却拒绝了。温家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
　　痛苦失望的温少爷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是年元宵佳节那日与苏小姐相约到花街观灯，两人款款情深；他想起茶花盛开的时节，他派人给她送去纯白美丽的雪塔，表达他对她的坚贞不渝之情，她回赠以她亲手所绣的精美的鸳鸯戏水小香包；他想起那天同窗好友虽然神情悲伤却并不悲痛……他忽然灵光一闪，她并没有夭亡，只是苏家悔婚了！但是，他却又想不明白，苏家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提出退婚，还刻意举办了丧事？甚至还为她准备了墓地和墓碑！
　　经过苦苦追查，温少爷终于从苏家一个老仆口中得知，苏小姐其实是在夏至那日被一队神秘人接走了！据说那些神秘人的主人的来头很大，闻苏小姐之美名而求之，苏老爷不敢违抗，甚至也可能是趁机“送女求荣”，但又愧对温家，更没有借口退婚，只好诈称苏小姐夭亡，让温家死心。
　　温靖康悲愤不已，他决心亲自去把心爱的未婚妻找回来！他不知道自己要经历多久才能回归故里，而且，他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归故里，因为他很有可能会得罪那神秘人的主人而引来杀身之祸。为了不连累父母和宗族，他请求父母对外宣称他已病亡。于是，年轻的温靖康磕别悲伤的父母亲，背井离乡，追寻他心爱的未婚妻。
　　温靖康用了五年的时间，查出了当年强行接走苏小姐的是当年的王太子，而这一年，新王登基，当年的王太子已是楚王。但是，苏家并没有迎来任何想象中的荣宠。而当年那个想要爬树取风筝的小姑娘也在这一年出阁了，苏家举行了极盛大的婚礼。温家没有收到请柬，因为温苏两家早已在五年前就绝交了！
　　温靖康很担心，他不知道他心爱的未婚妻现在究竟如何了。如果他的调查结果是对的，那么，她应该已在楚王的后宫之中了。但是，她为何没有为苏家带来一点点封荫之赏呢？如果她仍健在，是否已沦为楚宫之中一名失宠的无名小妾？
　　温靖康决心一查到底。但他无法进入楚王的宫城里一探究竟。即使他甘愿净身入宫为奴，那也会因为年纪太大而被拒。思前想后，他决定想办法接近王子王孙。他又用了六年，进入了当时的大殿下的秦王府内，成为了王府之中一名师爷。那时，年轻的秦王是楚王最得力的长子，在朝堂中可呼风唤雨。温靖康相信，只要取得秦王的信任，他就有机会查探后宫之中的情况。
　　其时，王嫡子才十二岁，刚刚被封为越王，并在宫外拥有了自己的王府。秦王府中的幕僚们几乎没有人在意过这个年幼的王嫡子。只有师爷温靖康，他力劝秦王要注意与王嫡子保持良好的关系，兄友弟恭，才能更得朝臣们的信任和拥戴，而且也能让王嫡子对秦王的“竞争”产生错觉。渐渐地，温靖康取得了秦王的信任，而他的许多建议和献策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当温靖康为秦王除掉了他所忌惮的前任凉州牧，秦王开始称他为“温先生”，而王府上下也尊称他为“温先生”了。温靖康这个名字反而没有人再记得了。
　　温靖康通过秦王，渐渐地了解到宫中嫔妃所属家族，但无一人是来自湖州的。而秦王也根本不可能会关心或了解他父王身边侍候过的每一个女人。温靖康更担心了！他心爱的未婚妻究竟怎么样了？即使她已沦为后宫之中的一名普通侍女，他也要竭尽全力把她救出来！但是，只是一介师爷的他能怎么办呢？最后，他发现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全力助秦王登上王位，那么，到论功行赏之时，他就可以向秦王提出，把后宫之中一名来自湖州苏家的年老宫女赏给他。他相信，到那时，秦王一定不会拒绝的。到那时，他就能和心爱的未婚妻团聚了！
　　但是，天意弄人！长期驻守在外、从不会拢络朝臣的王嫡子竟然通过禅位的方式顺利登基成了新王！更令人无法想到的是，当年那个想要爬树取风筝的乡村小姑娘长大后，有一天会成为当今楚王的岳母大人！
　　而正因为这位新晋的长安夫人，才引出了苏小姐的衣冠冢！当温靖康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痛苦地意识到，可能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那明媚的笑脸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就此撒手离去，因为他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了！不，他不能放手，他必须查清楚一切。他要为她主持公道。如果他不记着她，还有谁会记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她那个卖女求荣的父亲在哪里？而她的一直信誓旦旦永不变心的未婚夫又在何方？
　　此生虽不能同枕，但如果死后能同穴，那么他此生也算不枉了！
　　温靖康的脸上不禁露出苦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