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完结）

　　这天夜里，李娜独自坐在家中，尽管奔跑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但她既不觉得疲劳也不觉得饥饿，现在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郑浩。回想着这么些年，他们从认识到恋爱，再到结婚生子，一件件的事情、一幕幕的画面就像放电影似的在她脑子里回放着。有快乐，有痛苦，也有感动，有争吵，有希望，也有绝望。
　　以前，她一直觉得生活中有太多的苦，现在静下来一想，郑浩和孩子们也给了她很多的甜；以前，她一直觉得手里有钱才是幸福，而现在静下来一想，一家人健康地活着才是幸福；以前，她总觉得生活平平淡淡、索然无味，而现在就连这平淡的生活也成了奢望；以前，她总拿无形的鞭子抽打郑浩，使他不知疲惫地拼命挣钱，而如今他终于把命给拼进去了。她想，假如郑浩没有生病，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数落他了，再也不嫌弃他了，只要他能健康活着，陪在她和孩子们身边，哪怕一辈子平平淡淡，她也心甘情愿。
　　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了，郑浩不可能健康地活着了，哪怕是想让他多活一年半载，恐怕也不可能了。因为她现在没有任何积蓄，就是想要给他治疗，她也无能为力。她越想越觉得悲哀，她这辈子活得无奈，活得无助，活得稀里哗啦，半辈子都被钱给困扰着。以前是没钱享受，现在是没钱治病，钱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钱就像一条大江横在她的身前，钱就像一个炽热的火炉白天烘烤着她，钱就像一个噩梦夜里惊吓着她。现在一个“钱”字又让她痛苦而绝望了。
　　她想下辈子再也不做人了，做人真是太难了。她想做只鸟，或者做条鱼，哪怕是做只蚂蚁，都比人活得自在。但现在她不是鸟，不是鱼，也不是蚂蚁，她是有感情的人，是孩子的母亲，是郑浩的前妻。这种身份就决定她自由不了，也逃避不了，她需要面对，而且必须面对，面对郑浩的病痛和死亡，面对儿女的痛苦与成长。
　　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把房子卖了，这套房子算是她所有的资产了，卖了房子她和孩子们将无处安身。尽管她知道一套房子救不了郑浩的命，但是她还决定把它卖掉，就算能让郑浩多活一个月她也认了。房子是郑浩拼命挣来的，而现在她却用它来给郑浩续命，李娜觉得命运可真会捉弄人，让你活来活去都是一种苦，拼来拼去竟是一场空。
　　第二天，李娜先到孙颖家接了孩子，而后到房产中介把房子挂了上去。为她服务的顾问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他问李娜房子急不急卖，李娜说急卖。谢顶的顾问说，如果急卖的话价格得往下降啊。李娜说：“我报的价格已经比同小区的每平米低四五百了。”谢顶的顾问说：“妹子，现在房子的行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以说是有价无市，卖房的都挂的虚高，买房的人少又挑剔，您如果每平米不比别人低个一两千，房子不会那么快卖出去的，你要真是急着用钱的话，我建议您还是再降五百。”为了尽快拿到钱给郑浩治病，李娜还是狠了狠心每平米降了五百。
　　办完了房子的事，李娜又联系不上郑浩，只好去他出租房里看看，郑浩仍然没有回来。她又回到家里拿了车钥匙准备到公司里去找他，刚出门就看见郑浩从电梯里出来了，只见他整个脸都红肿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裤子和羽绒服上染着血，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大布包。两人见了对方都愣住了，四目相望，热泪汪汪。
　　李娜哭着问：“你去哪儿了？”郑浩说：“我去谈生意了。”李娜说：“你应该去医院。”郑浩说：“我这点伤不碍事。”李娜走上来拉住他说：“走，去医院治疗去”郑浩甩开她的手说：“去啥医院啊，我不去那鬼地方，跟你说了我不碍事，都是皮外伤。”李娜哭着说：“郑浩，你的肝癌已经晚期了，再不治疗你就死了……”郑浩听后怔住了，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嘴唇抖了几下，笑着说：“死就死了，有啥可怕的，谁早晚都难免一死，我就是早走一步罢了。”李娜说：“你是不怕死，可是我和孩子们怕啊，你死了，我们咋办？”郑浩说：“我死了，还有老苏呢。”李娜一双泪眼瞪着他，若是之前，他敢这么说，她肯定一巴掌就甩他脸上了，但是现在，她舍不得再打他了。
　　电梯门开了，李娜说：“治疗的事你就听我的吧，房子我已经挂到中介了，中介说快的话，一两周就能卖掉了。”郑浩一听李娜要卖房子立刻就恼火了，他说：“李娜，你是不是疯了？我们拼死拼活买下的房子你竟然想要卖掉，你这是要干吗？你是要败家啊！”李娜说：“人没了，我们要房子干吗？”郑浩说：“我没了，可你们还要活啊。你卖了房子，我就能活了？”李娜说：“起码你能多活几个月。”郑浩惨笑一声说：“算了吧，卖房续命还不如我早死了呢。”李娜说：“郑浩，你的命就这么贱吗？”郑浩说：“那可不是吗？我不就是贱命一条嘛。你知道我这几天干嘛去了吗？我是拿命去换钱了，你可好，现在却要拿钱来给我续命了。”
　　说完，他拉开手里的布包，一堆红灿灿的票子出现在眼前。李娜惊诧地看着郑浩说：“这钱……”郑浩说：“我拿命换的，有了这一百万，以后你和孩子们就不怕穷了。”李娜一把抱住郑浩哭了起来，呜咽着说：“我不要钱，我想要你活着……”这句话把郑浩感动哭了，他相信此时此刻，李娜说的确实是真心话，但是如果他真能健康的活着，她肯定不会再这么说了。钱还会整日挂在她的嘴上，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人活着就需要钱，尤其是贫穷的人，往往把钱看得比命还贵重，只有在即将死亡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一百万是郑浩特意让王强从银行取的现金，因为这辈子他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现金。临死之前，他也想感受一下有钱的滋味。
　　昨天从仓库出来，郑浩就打电话给王强，把赵志豪的事简单给他说了。王强让他明天一早到公司里找他，说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郑浩回到出租屋，发现自己的行装全不见了，开始还以为遭了贼了，后来一问邻居才知道是个女的给他收拾走了。听邻居的描述，他想肯定是李娜，在没有拿到钱之前，他不想回去见她，只好到附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想着明天一大笔钱就要到手了，他激动地一夜未睡。
　　今天吃了早饭，郑浩到正桥房产见到了王强。王强见了他的样子，赶忙从老板椅里起身迎了上去，请他在沙发里坐下，并让那个风姿卓越的女秘书给他斟茶。
　　郑浩抱歉说：“王总，对不起啊，您的一千万我只给您要回来一半，赵志豪一被抓起来，估计剩余的一半估计也要不回来了。”王强感慨着说：“郑老弟，说句实话，这一千万我压根不抱希望的。你可能不知道，在你去要之前，其实我已经找了好几拨人去要过了，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不是被赵志豪打怕了就是被他吓怕了，我当时只是不想让你纠缠我才故意让你去碰钉子的，我真没想着你能要回钱来。出乎意料啊，老弟单枪匹马竟然把赵志豪给制服了，我真是服你了。这样，咱们还按照当初说的，一千万给你二百万，再要你二百万的产品，五百万那我就给你一百万，要你一百万的产品，怎么样？”
　　郑浩激动地说：“王总，您真是做大事的人，吐口唾沫就是个钉，怪不得您下面的人都死心塌地的跟着您呢。”王强笑着说：“是吧，那你干脆来我这里上班吧，上次我记得给你说过，如果你能把钱要回来，我给你个副总干。”郑浩说：“感谢王总看得起，可是我来不了您的公司了。”王强说：“你是觉得我的公司资金链断了是吧？我跟你说，公司的困难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等我把几块地皮卖了，年后我们正桥地产就能翻身了。”
　　郑浩只好实话实说了，王强听了之后，宽慰他好久，最后说：“老弟，有什么事需要你哥帮忙的，你只管说，我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到。”郑浩于是就说：“那就麻烦王总把那一百万从银行里取出来吧，我想要现金。”王强说没问题，于是安排秘书到银行里取了现金给了郑浩。
　　一百万提在手里，郑浩感到特别的重，这些钱是他十几年工资的总和，是他辛苦、劳累半辈子也不曾挣到的。但同时他又觉得特别的轻，这辈子忙来忙去，最后拼命也就换来了这么一包纸币，相比那些有钱人，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可这已经是他的全部了，他所有的辛劳、苦难、悲痛以及希望和情感都装在这个里布包里了。
　　从王强公司里出来，他第一念想就是提着钱去见李娜。他要把这些钱交给她，要用这些钱给她和孩子们一个安稳的将来，哪怕有一天，李娜和老苏没能走到一起，至少她也能独立活下去，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当他把这些钱交给李娜的时候，李娜哭的泣不成声了。
　　那天，李娜考虑再三还是把母亲的病情告知了郑浩。当听到这个噩耗时，郑浩瘫在地上了。他眼里含着泪说：“没想到，我妈六年前就得了癌症，可她从未告诉过我，我可是她的亲儿子啊……”他抹着泪说：“现在我明白了，这几年我妈为什么不肯来我们家里，她不是不想过来，不是不想帮我们照顾孩子，她是怕拖累我们，她远离我们都是为我们好的……可是我这个做儿子的，竟然连她病重都不知道，这么些年，我竟然没有好好照顾她一天。”
　　郑浩决定回老家了，他要把人生最后的时光留给生他养他的母亲，他要在临死之前尽自己一点孝心，以弥补这些年对母亲的亏欠。
　　当天下午，他们就带着孩子们回去了，郑浩在医院里见到了瘦骨嶙峋的母亲，母子相见，一时泪流满面。郑浩尽力控制不让自己哭出来，但是当他握住母亲手的一瞬间，他还是哭了。儿时，母亲的手是宽大温暖的，长大后，母亲的手是坚硬有力的，前几年，母亲的手是粗糙干裂的，而现在，母亲的手成了一把骨头了。纵然成了一把骨头，它还在颤抖着抚摸他的脸，为他擦去滚动的热泪。
　　见到了儿子，母亲就不想在医院里住了。尽管郑浩告诉母亲现在他有钱了，求她继续接受治疗，但是母亲还是执意要回家。她说：“儿啊，我的病情我知道，妈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记得上次你给我打电话说，想吃我包的饺子了，妈想回到家，再给你包顿饺子。”
　　郑浩和姐姐劝不住母亲，只好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带她回了老家。老房子很久没住人了，屋子里特别湿冷。郑浩和李娜抱了些木材在堂屋里生了火，屋子里才渐渐暖和了。那天晚上，母亲就给郑浩包了一顿猪肉芹菜的饺子，郑浩一下吃了两碗，母亲却吃不下，一直坐在对面看着他吃，她看得满脸幸福，两眼热泪，而郑浩则吃得满心酸楚，热泪纵横。
　　母亲最终没能熬到春节，在回到家里的第五天就走了，直到走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病情。临走的时候，她嘱托郑浩以后要善待李娜，今后要多与姐姐来往，又说自己对不起他们姐弟俩，虽然生养了他们，但成家后非但没有帮忙反而拖累了两家人。
　　郑浩宽慰她说：“妈，您已经很了不起了，不但把我们养大了，还操持我们成了家，有了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要是将来能做到这些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他哪里还有将来，哪能等到儿女长大、成家立业的那一天呢……
　　母亲走了，郑浩在老家处理完了母亲的后事，又把姐姐为母亲治病所欠的五六万外债还清了之后，便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城里。因为老家实在太冷了，不但孩子们受不了，就连他也因为身体虚弱难以坚持了。
　　郑浩本想能熬到春节就不错了，可不料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他还活着，他庆幸再一次等来了春天，见到了柳树发芽，桃树开花，蝴蝶飞舞、杨絮飘洒。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很多人得知他的病情的朋友、同事都过来看了他。
　　张海亮说要回洛阳老家继承他老爸的产业了，郑浩骂他隐藏的太深，本以为他是屌丝一个，却不想他竟然是个富二代。田筱筱和李建把省城的房子卖了，准备回老家县城考公务员和教师编制了。老梁因为超额完成了季度业绩被提拔为部门主管了，舒丹结婚了，带着孩子嫁给了一个饭店老板，那老板看起来很爱她。老康已经和朱慧和好了，但是他仍然担心董事长会撤了他的职位。董事长也来看他了，来的时候，把那一百万团购的三十万提成交给了郑浩，还说本来公司要提拔他做分公司经理呢。
　　这段时间，唐小玥倒是常来，每次来看他都带不同的花。有一天，趁李娜不在的时候，唐小玥告诉他说：“你当初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继续干蛋糕房却要开花店吗？我现在告诉你吧，我是想等你走了之后，每次到墓地看你的时候，都能给你带上一束不同的花。”郑浩笑着说：“你可真傻，像我这样的人哪买得起城里的墓地啊，我死了之后要埋到老家的，你的花香我是闻不到了。”唐小玥却说：“肯定能闻到的，虽然不方便经常到你的墓地去，可是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挂在我的书房里，这样每天我就能让你闻到不同的花香了。”一句话说得郑浩眼睛模糊了，泪水在他眼眶了转来转去，还是流了下来，他笑着说：“小玥，你今后的路还很长，遇到合适的在成个家吧，至少要个孩子……”他话还没说完，唐小玥就起身走了，到了门口又回头说：“郑浩，你说人这辈子能遇到几个心爱的人呢？”
　　老苏也来看过他几次，但每次过来，李娜看起来都不太高兴。郑浩心想，可能是李娜怕老苏刺激了他，但是郑浩却劝李娜要多和老苏往来，过段时间不见老苏过来，郑浩还主动给他打电话说是想他了。有一次，李娜不在，他跟老苏开玩笑说：”本来你和李娜的婚礼定在了今年五一，你看我这一直不死，你是不是也觉得挺煎熬的？”老苏一本正经地说：“没，没，我真希望你永远活着。”郑浩问：“你真是这么想的？”老苏点头说：“真的。”郑浩笑着说：“你说这话要么是虚伪，要么就是不真心爱李娜，你要真心爱她，怎么可能不希望早点娶她呢。你说，你是虚伪呢还是不爱李娜呢？”老苏想了想说：“我觉得我还是虚伪吧。”郑浩笑得咳了起来，直咳得两眼泪花。
　　这段时间，该见的人郑浩都见了，该说的话他也都说了，现在他就等着死呢，可他也不知道，死亡究竟哪一刻才会到来。
　　在等待死亡的日子里，郑浩复盘了自己的一生，并总结了三点体会。第一是亲人所有的怨和恨都是基于真爱；第二是自己之所以过得平凡，是因为做事不够执着，一件事不能一干到底，遇到困难就想退缩，只想干容易的事，不想干困难的事；第三是自己之所以事业没能成功，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假如以前他能抱着将死的心态去做一件事情，那么以往的那些顾虑、胆怯、安逸和退缩都将不复存在，留给他的就只有执着追求、奋勇直前、只争朝夕了。
　　他想，假如自己还能健康的活着，他一定要脱胎换骨，在未来的日子里，做一个执着的人，做一个勇敢的人，做一个坚定的人，做一个处事果断的人；假如自己还能健康的活着，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要干他真正喜欢的事，并把它当成一生追求的事业，拼尽全力把它做好；假如自己还能健康的活着，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要改掉以往的恶习，戒烟戒酒，运动健身，让自己活得健康自在，而且他要好好爱自己，爱自己的妻儿，给自己一个充实、不留遗憾的人生。
　　可是他就要死了，而他坐在窗前，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还在匆忙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