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停住了，她后悔承诺要带这个贵气的男人回家喝水。那哪是一个家呢？家里乱得没个立脚之地，炕上连个贴布都没有，都是破衣烂衫拼装的。纸糊的窗棂被风撕碎，洁白的墙壁被烟熏黑，连唯一的毛爷爷挂历都是好几年前的了。做饭的油盐酱醋摆了一地，撒下的汤汤水水结为油垢。天哪！这个家是人居住的地方吗？如果是自己居住，一万年都不会抱怨。可是外人要来参观，顿时就站在外人的角度来批判自己的居住之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理呢？
　　陈继才问她：“你咋不走了？”她第一次说谎，显得很慌张，吞吐而回避说：“我家……没水。”
　　“没事，兴许我可以帮你挑。”若是别人就不纠缠了，可这个男人真是流氓心态，脸皮厚的可以做防弹衣。接着又以：“我也是出生在贫困山区，家里也是穷的没水喝。”以此开头，说了好些苦难的事，但经他说出口，语气言语带有幽默的节奏，听得她“扑哧扑哧”地笑。经过这个男狐狸嘴的温言暖语，她能有什么防备之心呢？她看到过多少人，经历过多少事呢？她最终把男人带回了家。
　　陈继才先看到的就是病榻上的老妇人，确定是她的母亲后，表现得十分关心与痛心。母亲听到有人说话，身不能动，头微微动一下，想扭头过来。发现扭不动，只大喘气地叫：“英子，谁来了？”她说：“收药材的，口渴了来家喝水。”母亲“哦”了一声，就不做声了。她去墙角把桶盖揭开，抱出一摞碗来。捡出一只干净的碗来，又去另一只桶舀了半瓢水递给他。他接过水说：“原来你的名字叫卫英。”
　　“你咋知道？”她没有说话，她大大的眼睛冲着他发愣。你那么有身份的人怎么会知道我？她有点受宠若惊，好奇又惊奇，震惊又震撼，一切的情感都包含在那双灵巧闪动的大眼睛之中。陈继才喝了水，把瓢放回原处，蹲下身盯着瓶瓶罐罐看。哦！其中一个大罐子装着洗衣粉，盖子丢了。就把她小学一年级的奖状剪成圆形盖子了，上面正好露出她的名字——卫英。
　　这个男人并不嫌弃她的家境，开始为她打理家务，还夸说自己做饭好吃，要给她露一手。他想做个鸡蛋西红柿的卤子，完了再煮一大锅面。询问发现，家里没有鸡蛋，也没有面条。只有两袋玉米粒、红豆子，还有半袋不干净的大米。
　　供销社在哪呢？卫英说在满子梁家。他说：“一起去吧，头一回来你们村——我也正好要买包烟。”几番交流下来，卫英已经丢失了自己的阵地。而且他又那么关心自己，问候母亲的病情，询问弟弟的成绩，感叹父亲的不易。他的心融入了自己的血液，遍布全身。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什么事都能自己完成，并且很有主见。突然闯进一个人来，她觉得的手脚被束缚了，眼前的活都不知道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她怎么了？她不知道。她能把他赶走吗？恢复往日的平静。不，那不是平静，是死静。她内心在期盼柔弱而有依附的生活，不喜欢在寂静中强撑着做女英雄。
　　路上，陈继才问了她好多话，她的思绪飘飞的无边无际，一声不应。很快到了供销社，卖货的是一位矮壮的老头，大概是因为他满脸麻子，所以都叫他满子梁。此人虽然白发稀疏，但是脸上皮肉紧实。袖子往上一搓，能清晰的看见他壮实的肌肉和顶起来的青筋。他的左眼带着伤，血疙瘩肿肿的盘踞在眼眶周围。整个看去，第一注意力就是这只血肿胖大的左眼。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前几天劈柴，溅起的木屑不小心刺伤了左眼。
　　满大爷家是他们村潜藏的首富，为啥这么说呢？因为村民务实，没有那种攀比宣传的虚荣心，还有就是满大爷老伴去的早，他的心似乎也随她而去了。只留下一个躯体简单供养着，尘世间的繁华富贵再也没有心思追逐。满大爷有一儿一女，儿子满天白，三十九岁。在北京混的小有名气，还在运输公司当小老板，月薪好几千。只是没有攒钱的习惯，挣了就花。常常开着车招摇过市，在娱乐场所约女孩子。对象谈了不老少，就是没成的。后来赶上严打，被人举报定为死刑。满大爷消息闭塞，无从得知。就不得不说满大爷的女儿满天霞了，她中学毕业后就去市里打工，结识了一位邻县的小伙叫吕兴民。一九八二年夏他们结了婚，同年九月，因受到十二大全面发展社会经济的号召，二人远赴深圳做工，又拿小钱博大钱，积累了不少财富。第二年就发生了那个事，经过多方努力，得以改判。又一年，满天霞给她爸寄钱，开了一家简简单单的供销社，不至于无事可做。
　　谈起满、吕结合，也是颇多周折。那个年代小偷流氓盛行，单身女子在外常有变故。她就是在买票的时候遭遇到了小偷，她发现后拼命追赶。只是城市四通八达，大街小巷太多，她又是第一次走出校门，面向社会。遇到小偷就有了这样的勇气，已经很不错了。只是她还是有些拘谨和自卑，没有痛痛快快高喊出“抓小偷”这三个字。要不然周边群众一定会帮助她，谁都有第一次，以后就好了。
　　由于人生路不熟，追着追着就不见了。她打算去北京找他哥，花十五元买了去北京的票，结果钱还被偷了——那是她全部家当，她脑子一片空白，啥也不敢想，啥也想不起来。只是机械般的行走在车马嘈杂的街道中。前面是通往公园的地方，有个小拱桥，下面是静止的河面。这里行人很少，只有栏杆处台阶下坐着一个“白嫩”的青年。他低着头嚼馒头，每嚼一下都会长吁短叹的。手掌不由的覆盖住脑门顺势往下刮，这是烦闷愁苦人的标准动作。他穿着破旧补丁又过时的衣服，一双秋鞋，普遍只有农民会穿。而且鞋梆子都有脱离的迹象，他是走过多少路啊。
　　满天霞来到这里，登上台阶，经过那位啃馒头的青年。她看到了桥下的河水，太阳映照起的点点金光像是众人的唾沫星子，带有讥讽的谩骂的向她脑海里传递。她想自己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界上，连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掌管不住，自己还有什么用为国家做贡献？在学校里她指点江山，谈理想，谈抱负头头是道。还常常对在外谋生的人丢钱丢物表示鄙视，还下了两种结论，要么就是故意丢的，要么就是在说谎。学校里的她，把外出谋生看作是旅游劳动，把更多的人间烟火粉饰成了琴棋书画。
　　如今她也遇到这种事，她瞬间觉得自己得了报应，那些老同学在抽她嘴巴。没了钱，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是天的惩罚，是人的报应。夕阳真美！永别了！爸，哥，永别了！她撇下包袱，踏到栏杆上就跳了下去，丝毫的停顿都没有。啃馒头的青年听到落水的声音，纷杂的思绪立即收回，起身就看见河里有个女学生在水里挣扎。他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托举着，呼唤着。随着路人被吸引，大家合力将她救了上来。
　　满天霞从跳水到被救也就十分钟，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恶梦。由于河水也不是很深，又得到及时救援，因此没有危险，也不需要去医院——只要有口气就行，她万不想去医院，因为没钱去。她现在最要紧的是换身干衣服，平复一下心情。人群逐渐散尽，只留下他们两个。她“死”了一次，更有勇气看看这个世界，看看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救命的人。
　　“请问怎么称呼你？”她逼迫自己战胜腼腆，硬生生地说出了这句话。啃馒头的青年光着上身，把衣服拧干穿上，在地上提起馒头就咬，边吃边说：“很多人做了好事不愿留名，我不一样。即使你不问我，我也要告诉你，我叫吕兴民。”
　　这个男的怎么如此想得开？他说那话配合上他的语气语感，好像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哎！这世界上总会有一些“以苦作乐”的人，不过不是自己以苦作乐，是把别人的苦当成乐子。但毕竟人家救了自己，说不定他也有啥不开心的事。如果刚才那段跳水后狼狈不堪的样子能勾出他的笑意，也算是逗他开心，当做好事了。
　　天要黑了，街上的人都忙着回家。他们两个像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要去哪里。而且夜风很冷，她身上又湿。下一步怎么走呢？吕兴民收拾好东西，背着军用包对她说：“你一个人吗？要不要带你去换衣服？”满天霞表现得很轻松镇静，把一个少女在窘迫的环境中所要露出的柔弱娇小裹得严严实实。又不失微笑礼貌对救命恩人说：“我哥就在附近……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吕兴民只好沿路向北走去，目光还会向她折射，满天霞尽量装出自己是有地方去的，赶紧背起布包裹匆匆离去。
　　吕兴民家境不好，父母又离异，哥哥吕兴国被母亲带走。爷爷奶奶年迈多病，还坚持维持家计。父亲到城里干工地，他们见父亲老实巴交好欺负，三个月才给开一次工资。而且到了时间也不能全额支付，他们又拖到下一个三月。干了半年只有一个月的钱，你见过老实人被逼后的怒火吗？永远也不要做这个实验，因为我们是人，不是日本人。结果是半夜潜入包工头老板的宿舍纵火，幸亏发现的早，只是把他烧残废了，没有死。父亲因此判刑入狱，还要赔钱。这事发生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如今十多年过去了，离父亲出狱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只是为了赔钱，家境越来越穷，还欠了一屁股债。
　　因此吕兴民过早的辍学劳动，肚子里并没什么文化，只认识几个字。但对生活的认知和人生的道理都有自己的感悟，他动手能力极强，家里的活，地里的活都干的不比老把式差。就算是城市里的小闹钟、小手表、机器类的东西他也会捣鼓，只是他从来没有靠这门技术赚钱——那个时代的人是这样的。他成年后，赶上县里招兵。当兵一直是年轻人的梦想，更是他的崇高理想。他羡慕当兵的人，羡慕那身军装，还有手里的武器。他们村就有几个当兵的，过年回来探望，可把他激动坏了。自己家的对联也不贴了，地也不扫，饭也不做。跑到人家家去，和人家握手拥抱，盯着那身军装摸了又摸。为了能试穿一下，他给人家劈柴挑水，打扫擦拭，喂羊喂猪。人家也格外珍惜自己的军装，让他试穿之前，还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全身洗澡，至少洗三遍，完了才答应试穿。
　　自此之后，他当兵的愿望愈加浓烈。五月大招兵，他掏了粪，去村里的“嗮太阳中心”听老人们闲唠。老人们虽然也没读过书，但阅历丰富，且口才艺术奇特。听老人们说话比看书看电影都有意思，每三两分钟就会引得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