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七）

　　“从山顶到家的路不短，有三公里，翻过山梁，下山，过河，再绕几个大弯，才能到。路上有人问我，也有人用羡慕的目光神情看我，都一权概置之不理，置若罔闻。他们问的都是废话，羡慕的神情让我更加地憎恨和厌恶。问了什么，羡慕什么，我也不去管，只冷着脸快速地移动腿，迈动脚。我想早点躲到我的屋子里去，不面对毫无恶意的人们。人们对我的祝福和羡慕，与我都像耳光和唾沫让我倍感屈辱和愤怒，想要逃遁和躲藏。虽然门上贴着让我恨不得撕碎扔到茅厕的红双喜和金童玉女画，里面有我仇恨憎恶鄙视不屑的人有关的东西，但与我，我的屋子就是避难所，能让我逃离人们善意或恶意的伤害。其实没有人伤害我，只是在祝福。他们的话是真心而非假意，但于我，‘男才女貌、金童玉女，珠联璧合，百年好合，和和美美，快快乐乐’等词无异于一支支利箭射进我的心，痛得我的牙齿在咯咯咯咯地响。虽然我害怕面对那本不该属于我的新房里的一切，但与听人们发自心底的话比，那里是最好的地方，至少不用听不用想听到的话。为了逃离毫无恶意的人们，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家，而背背篓的玉兰则远远地走在后面。
　　“晚饭时母亲说我不能只想着自己而不考虑别人，太自私。母亲虽没读过书，说话却很有道理。但是，我听不进去，因为她是为了维护玉兰说的，而玉兰又是我仇恨憎恶鄙视不屑的人。母亲心地善良，从来都只考虑别人，不会考虑自己，心像钻石和金子，闪着夺目的光，但是，父亲却不懂得珍惜，相反肆意伤害。玉兰也懂得母亲，只因她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心也像闪闪发光的金子和钻石。但她比母亲幸福，我懂得珍惜，虽然开始伤害她。还有，凡是淳朴厚道的人也懂得她，因此而喜欢和尊敬。即使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开始不喜欢她，因为她的种种好而嫉妒伤害侮辱，但在了解了她的一切后就真正地喜欢敬爱她。谁又不会喜欢敬爱她呢，除了石像木偶，因为它们没有心。
　　“母亲批评我，是因为父亲看见我一个人先回到家，且还空着手，玉兰过了好一阵才到爬坝子边的台阶，背着东西，满头大汗，脸色通红。背着东西走了九公里路，又怎会不累呢。记得母亲批评我时小心翼翼地看父亲，她这么做是在无声地教育我不要学他，自私自利，血冷情绝，心硬如铁，不尊重和怜惜妻子，只知道自己。难道你从小到大还没看够丈夫不心疼妻子，不尊重怜惜妻子的人和事吗？还不理解做妻子的苦吗——我就是例子，难道你忘了？我知道母亲在心里生气地质问我，但我没有为此而感到羞愧，相反感到气恼。但没有发作，我不会对母亲发脾气，因为她心里已经够苦的了。为了我，母亲好几天没吃没睡，中午吃了几口，晚饭也只是喝点了面汤，吃了几口面条。但我会把气撒到别处，只是不会马上那么做，我要等机会。与父亲一样，我对他不敬不尊，不会发作，但会把气撒到母亲身上。虽然我非常憎恨鄙视不屑父亲的所作所为，但却学他——把气撒到妻子身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俗话说前面走人后面跟影子，我就是这样，有样学样。自懂事起就憎恨鄙视不屑父亲那么对母亲，长大结婚后却也想要效仿，可悲可笑到了极点。
　　“父亲并没有批评我不知道怜惜妻子，不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而是他要在刚娶的儿媳面前当个有耐性的公公。还有，他不会因为任何事当着母亲以外的人教训或批评我，但在人后会极尽刻薄和挖苦之能事对我进行人身攻击。这是他最喜欢和最拿手的事，也是最令人厌恶和鄙视他的事，不过只仅限于我，其他人则对他是尊敬有加。当然，并非只因为他先是乡长后是区长的原因，还因为人们宅心仁厚，淳朴厚道，只相信眼睛所看见的，而他丑陋丑恶卑劣地对母亲总是藏着。这就让人们看到的只是他是个不打骂妻儿的一面，伤害折磨妻儿的一面却无法看到。再就是，人们又哪里会想到他是一个对妻儿作威作福，施暴成性的人呢。母亲从不说，我也羞于向外人道，这就为他打好了掩护。奶奶对儿子的种种，不但不加以斥责和制止，还极力赞成，如此便更助长了父亲对妻儿作威作福，肆意欺侮。爷爷倒是常在背地里斥责，但父亲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与奶奶一条心，不尊重爷爷。
　　“父亲竟然第一次没有因为母亲边批评我边看他而发脾气，他知道母亲在无声地拿他作反面人物教育我。父亲不但不笨还很聪明，反之便不会从一个普通党员在五年间就当上了副乡长，然后只用了两年时间，把副字去掉，最后用了四年时间当上了区长。当然，他也可能是靠了拍马溜须取悦上级才会官运亨通。不过，也需要有一点聪明才行，否则不可能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父亲明白母亲批评我频戚看的目光和目的，没有生气和恼怒，怕他相中的儿媳笑话。有的人尽管暴躁，不可理喻，但却在乎自己在客人或亲戚面前是否会留下好印象。当然，玉兰既不是客人也不是亲戚，而是他不惜毁了独子娶的儿媳。但道理是相同的，他要给儿媳留下好印象，因为她身后还有一大帮子人，父母，弟弟，妹妹，亲戚，朋友，邻里，乡亲，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个没涵养的区长，这点最为重要。读过中学，十六岁就入党的父亲深知口碑很重要，尤其是亲家那边的口碑。因此，我在心里一声声地冷笑，笑父亲虚伪，道貌岸然。同时，更加仇恨憎恶鄙视不屑坐在我旁边的玉兰，因为她，父亲比之前更虚伪。之前他可不会对犯错的我有一丁点的容忍，哪怕只是把饭给他端慢了，茶泡得太浓或太淡，都会加以挖苦和嘲笑。
　　“也就是在吃饭的时候，我肯定了一件事，母亲受侮辱和毒打的事将减少发生，因为玉兰，暴君会有所收敛有所顾忌。这样的例子多的是，生产队有好几个。儿子结婚前，对妻子动辄打骂侮辱的男人，儿媳进门后就收起了爪子，藏起了暴戾。虚荣心迫使他们忍住发痒的手脚，忍住冲到嘴边的骂语，让自己成为儿媳眼里心目中的好公公。因此，这也就解释了母亲无声地批评责备我时敢破天荒的频频看父亲，而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还神情平静地吃饭夹菜。但是，后来发生的事，他却没能成功地把面具一直戴着。”
　　张玉龙停止不讲述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脯，它在剧烈地起伏。
　　“玉龙，坐下喝杯水吧，你讲了这么久也渴了。”欧阳龙吟看着张玉龙一脸关切，没有站起来离开沙发，仍握着父亲的手。“喝了水再慢慢地讲述，我们有时间。”
　　张玉龙没有回应他，抬头看向大遗像。
　　“您知道您的女儿有多善良吗？您知道您的女儿的胸怀有多宽广吗？而我在婚后的大半年里不懂得也不珍惜，像一个人得到了珍珠却当成泥沙。是的，玉兰善良，她用敏锐的眼睛看出母亲心里很苦，便给予帮助。她的胸怀宽广，不计较人，把别人对她的伤害当成无意为之，但我却没有因此而心生感激，反而更加地仇恨憎恶鄙视不屑。
　　“饭后收拾完毕，玉兰真地要父亲答应让我回学校继续读书。她不是先开的口，而是我想当着她的面激怒父亲，看他是否会把面具成功地戴到入睡前。我的目的达到了，父亲没能把伪君子好公公的面具戴到最后，而是很快就扔下了。我在他喝茶正惬意时说要回学校读书，他一听把茶喷得倒处都是：你说啥？！再说一遍！面对强忍怒气的父亲，我毫无惧色，昂起头，挺起胸。我说——我明天要回学校去！我一字一顿地大声说。没有看母亲，因为她含泪的眼睛，发抖的身体会让我失去继续激怒父亲的勇气和力量。我不怕这么做会让母亲受父亲的拳打脚踢，只要玉兰在家，他就不会这么干。父亲没有马上骂我，竭力忍住怒气，用不太大的声音说：读什么书，好好在家和玉兰过日子！我不答应仍坚持说要回学校读书，他气得眼睛差点掉到地上。不过他竭力忍住怒气不发作，而是压低嗓音说：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好好在家安安心心地过日子。那天就给你说了，不要再说读书的话，忘了！但我仍坚持要回学校，这一来彻底使父亲暴怒起来，把专用的绿瓷盅使劲地放到小石桌子上（小石桌在葡萄架下，是爷爷的表哥做的，他是远近闻名的石匠，张家河与他所在村庄陈家河所有人家的石桌、石凳、石臼、石碾、石磨、石缸、石柱都是他做的），茶水溅了玉兰一身。她坐在对面，石桌小，父亲胳膊长，被我激得怒不可遏，也就忘了不能伸直胳膊放茶盅。浓茶溅了玉兰一身，弄脏了纯红色嫁衣，我高兴得在心里放声大笑。我就是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当着她的面激怒父亲，让她知道她的公公在撕掉虚伪的面具后是什么样子，让她知道她把我害得有多惨——不能读书考大学走出农村端铁饭碗。就在这时，母亲一反常态地劝说父亲，她的话并不让我感到吃惊，而是她的勇气让我足足呆了一分钟。有话好好说，把茶溅得到处都是，玉兰身上也有。
　　“虽然母亲的声音小，有明显的颤音，但却使父亲惊讶得张大了嘴，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母亲竟然当着刚进门的儿媳责备他，以前，万万不敢这么做。父亲不但感到无上权威受到了威胁，还感到受了莫大的蔑视和冒犯，这是他不能允许的，也是不能容忍的。他是这个家的君王，只有他才有权利责备别人，而别人则无权责备他。母亲的大胆不但让我感到吃惊，也让她自己在吃惊后害怕和恐惧，因为她责备父亲后身体开始颤抖，变小。母亲睁大自一周前我接到假电报回家那天夜里就红肿的眼睛，看着小石桌上父亲放茶盅时溅出的茶水，放在膝盖上的手在颤抖——母亲在为夜里的毒打而害怕。而我因为玉兰看到了母亲的害怕和恐惧更加仇恨憎恶鄙视她，以至于想扭住她暴打。无知愚蠢的我，总是想把自己受的痛苦成倍地加于别人，虽然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做过伤害自己的事。但那时我没有这么反省，在心里大声地咒骂。当然，咒骂的对象是玉兰而非父亲，再怎么憎恨鄙视也不能咒骂，毕竟他生了我。用愤怒的眼睛看着脸早已涨成猪肝色的父亲，看他如何发泄对母亲的愤怒。
　　“但他想给自己挑中的儿媳留下好印象，便拼命忍住怒气，没有发作，只是呼地一声站起来沉声说：记住，这个家永远是我作主说话！他这么说后可怕地看了母亲一眼便转向我沉声说：同样记住：我说不读书就不读书！在家老老实实地和玉兰过！不老实，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但我并不退缩——低头作罢，而是毫无惧色，一字一顿地说：死我也要回学校去！是吗？父亲冷笑后血红的眼睛又看向母亲。母亲原本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人也一下子矮了一大截，浑身战栗不已。我看着他低吼着说：不要看妈！是我自己要去读书！不关妈的事！有什么冲我来！不要欺负我妈！我非但没像婚前因父亲看向母亲而妥协，还怒目圆睁双手紧握，大有他敢动母亲一个指头便会以命相搏之势。毫不妥协面无惧色的我，彻底激怒了父亲，在呆了几秒后就挥拳砸向桌子，震得景泰蓝的茶壶跳起来掉到石板地上摔得粉碎，绿色的茶盅掉到地上，像人翻了几个跟斗停在葡萄的老藤处，瓷掉了一大半。你小子大了，翅膀硬了，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他狂怒地吼道。不再在乎他挑中的儿媳会向娘家人说他的样子，只想守住他在家中的王权地位。
　　“我仍对眼睛瞪到极限，面如猪肝色的父亲毫无惧意，昂首挺胸地说：死我也要回学校去！我这么说后冷冷地看了一眼玉兰。我之所以看玉兰，是无声地告诉她，她把我害成了什么样子、她的公公是什么样的人，她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要她永远记住我冷冷地无声地告诉她的事。我没有看母亲，没勇气，但我知道母亲被我的话吓坏了。
　　“我是母亲的精神支柱，我乐她便笑，我苦她便痛。母亲能在屈辱和痛苦中坚持十七年，是因为我，而我却说出了死这个可怕的字，会吓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但我被魔鬼抓住了，当着母亲与父亲闹，且越闹越凶，到最后竟然两次说出了死这个让她绝望的字。夜里躺在床上，我在心里责骂自己不该那么残忍地吓母亲，虽然结果超出了母亲和我的预料。但在那之前，不但我吓坏了母亲，父亲也吓得母亲差点晕过去。
　　“当我说‘死我也要回学校去’的话后，父亲没有再暴跳如雷，只是冷笑着说：是吗？之后便又看向被我的话吓坏了的母亲。母亲当即就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差点昏倒。我知道父亲的潜台词是什么，那就是我的冒犯要让母亲受苦来补偿。事情到了这里该结束了，母亲因为父亲冷笑着看了一眼后，吓得如风中落叶般发抖的身体，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颤动不止的嘴唇和双手，使我颓然坐到了石凳上。
　　“我感到绝望，像掉进了无底深渊，我的理想，我的抱负灰飞烟灭。如果说我刚开始说要回学校，只是为了激怒父亲，让他发怒从而在玉兰面前撕碎他的虚伪面具，后来他的专横和冷酷让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回学校去。虽然母亲会因此而受苦，但我一考上学就会带她离开家，边读书边挣钱供养她。我天真幼稚地以为，既然婚后十九年的苦难都忍受了下来，两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还有就是，父亲因为玉兰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地对母亲，毕竟是身为公公的人了，何况又是一区之长，不能让自己挑中的儿媳笑话。基于这点，我才坚持以死相相胁要读书。但是，当我看到母亲因为父亲冷笑着看的那一眼，害怕恐惧得差点昏倒，我一下子清醒了，好像之前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胡言乱语。母亲老了，虽然不满四十岁，因为奶奶的冷待和欺负，父亲的欺侮和折磨，未老先衰，皱纹不少，身体伛偻，脚步蹒跚，与同龄人比大了十几岁。看着害怕恐惧得发抖要昏过去的母亲，我决定不再与暴君（命运）抗争，我争不过暴君，只能屈服。作为儿子，我没有权利让未老先衰的母亲再受苦受难，哪怕一丁点也不能。为了不让母亲的身心再受苦受难，我垂下了高昂的头，挺起的胸。我不是懦夫，只是母亲的儿子。身为人子，应该让母亲乐享幸福而不是遭受苦难。因此，我的理想破灭了，抱负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对父亲对玉兰的憎恨，怨愤。当时我在心里说，要用一生来伤害他们，不是用刀剑棍棒，而是用眼睛神情和话语。我要让他们饱受伤害之苦，虽然我从小就发誓不伤害任何人。
　　“但是，我心里潜藏的魔鬼不甘心就这么结束那晚的不幸，它蛊惑怂恿我继续与父亲斗，即使不会有结果。我抬起头，挺起胸，又双手紧握，怒目圆睁地冲父亲大喊：你不要看妈！是我自己要去读书！不关妈的事！有什么冲我来！不要欺负我妈！言下之意和样子又在警告父亲，如果他敢动母亲一根指头，我会与他以死相搏，哪怕会落下忤逆不孝的骂名。
　　“自古以来无数人就是因为保护母亲而落下了忤逆不孝和弑父的骂名，我所在的村庄解放前后有七个人因为相同的原因，被人咒骂耻笑，直至死去。但我并不在乎，骂名于我来说如同空气落到身上，不会留下痕迹。只要能保护母亲，别说是骂名，便是镣铐锁链也吓不住我，伤害不了我（心灵）。
　　“那个晚上我是彻底地激怒了父亲，以至于当着他挑选刚进门的儿媳握紧了拳头，这无疑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和伤害。是的，我有意伤害和侮辱他，这是他无数次让母亲承受过，还有我，他唯一的孩子。他的愤怒有多强烈，可想而知。在家里只有他侮辱别人，伤害别人，从不曾受过别人的伤害和侮辱，那天晚上却被唯一的儿子送给了他。一向以君王自居的父亲，肯定受不了要爆发，即使被玉兰和娘家人笑话也要维护他的无上权利。为了巩固他的王权，他要与我斗到底，打败我获得最终胜利。
　　“父亲被我又一次激怒后挥拳砸在小石桌上时咬牙切齿地说：你小子结了婚翅膀硬了，要打老子了！我拧着脖子欲反唇相讥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玉兰突然说话了：爹，能让我说几句话吗？狂怒的父亲有点不知所错，愣了一下便坐回到圈椅里连忙点头。让他去读书吧。玉兰声音平静的话不但让父亲以为听错了，被我气昏后产生了幻听，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只是瞬间的以为，之后就相信没有听错，她真的那么说了。但我不相信她是出于真心才那么说，为了取悦公公婆婆，因为她看出自己刚踏入的家是父亲说了算，婆媳关系难处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定论，为了以后能与婆婆和平共处，她需要取悦我的母亲。由此可知她是一个工于心计，城府很深的人，不好对付，虽然不满十六岁。
　　“我边冷眼看一脸茫然的父亲，（他的脸不再如同猪肝，恢复了苍白中泛青的颜色，这是脾气暴躁的人狂怒后的脸色）边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小心玉兰。蠢笨和心胸狭窄者总是把别人想得阴暗，狡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母亲没有听见玉兰的话，还没从父亲第二次冷笑着看自己后产生的恐惧和害怕中缓过来，脸色仍然苍白，身体仍然发抖。可知父亲之于母亲简直比洪水猛兽，妖魔鬼怪还可怕和。洪水十年难遇，猛兽也难看见，妖魔鬼怪也只存在于传说和迷信故事，父亲却是真真实实地站在那里，而他的背后就是黑夜，那是侮辱和苦难发生的代词和帮凶。
　　“父亲在呆了半分钟后问自己挑的儿媳：玉兰，你说什么，让玉龙去读书？该不是在说气话吧？他边问边擦汗边问，玉兰，都是我教子无方，让你见笑了。爹，我说的不是气话，是真话。玉兰边看着地上的皎洁月光，（那时我才发现她看着地上的月光，之前我虽然冷冷地看过她，但没有注意。不过，我关没有注意，只是因为我以看她如何取悦公公婆婆的想法而注意，并不是出于善的目的。）边平静地问：爹，我听说张家河自文化大革命前就没出过大学生，真的吗？父亲点头如鸡啄米，脸色也和缓了不少。哦，那你让他去读书吧，一旦考上大学，光宗耀祖且不说，还会让你老人家在亲戚朋友邻里乡亲和同事上级面前腰板儿挺得更直更高，玉兰看着月光轻声说。到那时你不但更加的令人羡慕和尊敬，也许还会去县里工作。她的目光折射着月光，（其实不是折射着月光的啊，而是从心里流出被努力忍住的泪光，但我却不知道，还以为她在演戏，为了取悦公公婆婆。我的心之眼被愚蠢和无知蒙蔽住了，看不见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以为看到的是一出戏！）问：爹，我说的话有道理吗？玉兰，可是——你爹妈会怪我的，我答应玉龙不读书。父亲的汗水越来越多，从额头直往下掉。要说他因为被我当着玉兰的面顶撞，被我母亲责备而感到难为情，出点汗也是有情可原，汗水直流就令人不费解了，中秋过后的夜晚并不热。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父亲在怕玉兰的母亲生气，因为难以启齿的原因。这原因是玉兰离开我的同一年中秋节，从秀姑的母亲嘴里知道的。但我并不感到吃惊，因为相同的事我从小就听闻了不少。当然，不是人们当面说的，而是无意中从人们聊天时听见。也就是在秀姑的母亲告诉我这个令人羞愤和耻辱的事的同一时间里，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惜毁了唯一的孩子，三代单传的一生，以母亲要胁我与玉兰结婚。但我已不怪他，反而心生感激，没有他的难以启齿的肮脏事，我就不能与玉兰结婚，他虽然是出于肮脏而又可耻的目的让玉兰进家门，但却让我有了心爱的人，这点，我不会忘记，一生都不会。因为这个原因，父亲才汗流不止，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为此而大生疑惑。也就在因父亲汗水直流而困惑不解的时候，事情有了结果，因为玉兰的话。
　　“爹妈又怎会怪你呢？女婿考上大学他们脸上也有光啊，要知道钟家坪解放后还没有谁的女婿是大学生呢。她说得很平静，很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事而不是关乎到切身利益。我读书与她没有一点好处，只会让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无知可笑的我以为即使不再读书也比玉兰地位高，因为读的书多，如果能继续读书，学习优异的我会考上大学，那么地位会比她更高，而她也就更配不上我了。其实，从一开始，是我高攀配不上玉兰，因为她品德高尚，胸怀坦荡，心灵圣洁，而我心灵阴暗，自私，狭隘，卑劣，与玉兰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自己不知道也就罢了，还毫不知耻地嘲笑讥骂她，试问这样的我能配得上玉兰吗？可悲的是我不但没有自知之明还自以为高她几等，这就是愚蠢和无知。
　　“玉兰最终说服了父亲，让他点头答应让我回学校，但有个条件，那就是我放了月假的那四天要回家看玉兰。我不相信结果是真的，以为听错了，但抬头见母亲泪流满面地看着我，嘴唇嚅动，身体颤抖，笑却分明在她苍白衰老的脸上漾开，像春天阳光下的池水。妈！我能回学校读书了！天哪！我在心里冲母亲大喊。在那之前，我的心因为绝望都沉入了无底深渊，那里不但一片黑暗，还如同冰窟。在几分钟后，我就到了春天的阳光下，感到无比的温暖。而我的母亲与我一样，从几近灭顶的黑暗中来到了阳光下，以致高兴得泪流满面，浑身颤抖。这一切都是因为玉兰，是她给了我母子阳光，给了我们人生的希望。可恨可悲的是，我却以为玉兰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取悦公公婆婆，而不是真的在帮我。因为这个可耻可悲的猜测，我更加仇恨鄙视憎恶她，虽然嘴里答应父亲放假回家看她，心里却在不停地摇头说：鬼才回来看她！反正我是不会的，因为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