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翻地覆慨而慷(2)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10-19 21:15:42 字数:4246
(上接余龙不慎丢失金兰谱)
余龙焦急万分,匆匆来找谢炯。其时谢炯正同潘文华、罗亨礼等六七个弟兄在茶馆喝茶,听他一说,大家都愣住了。谢炯气愤地责备余龙,大家委托你保管金兰谱,是把命都交到你手上了,你咋个恁么大意呀!余龙无话可说,只是埋着头掉眼泪。有人说,这是杀头之罪呀,不如趁事情未发,悄悄跑毬算了;罗亨礼痛心地说,好不容易才扯起帮子,不到两个月就作鸟兽散,心有不甘哪!潘文华在军旅中已经混了几年,阅历经验比较丰富,处事也相当沉稳,他认为事情还没到火烧眉毛的地步,主张先尽力打探消息,静观事态变化,一有风吹草动,再想法子脱身。在座的人都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便默认了他的意见。
谢炯是发起人,见弟兄们都不赞成马上跑路,十分感动。他想了一会儿,抱拳向大家行了一礼,毅然决然地说:“就照文华兄弟的意思办!不过也要谨防事态恶变。我看这样:如果一旦事发,就由我、余龙和罗伟三个人顶杆杆,反正我们三个的名字是排在最前头的!余龙平时只同我打交道,与大家来往少,罗伟呢,和我是同乡,我们走得近,谱序又是他手书的,撇不开。其他人就说只晓得是拜把子,没看到那篇序言,那序言是我后来整上去的。这样至少可以先拖一阵子,实在不行了,就请文华、挽澜组织兄弟们来横的,冲出北校场,跑他妈的!”余龙、罗亨礼都点了头,虽然存有一丝侥幸,但也做了事发后遭刑讯、上杀场的心理准备。
一连几天都没什么动静。也许那份金兰谱是掉在水沟里泡烂了,或者是被扫垃圾的扫走了。不过大家都明白,这样想想聊以自慰可以,但绝不能麻痹大意,因而仍然悬心吊胆,在紧张中等待。就在这时候,一个异常的情况发生了。
一天上午,同班学员鹤龄来到谢炯、罗亨礼他们的寝室,递上请柬,说是邀请他们去家里小聚。鹤龄是满人,父亲是四川将军署的协领、旗籍三品武职。虽说他为人比较谦和厚道,从不张扬,但平日里除来找罗亨礼切磋点书法外,与大家并没有多少交往,请去家里吃饭,显得有些突然。再看看所请诸人,尽都是金兰谱中弟兄,有谢炯、余龙、罗伟、李树勋、潘文华、傅常、李挽澜等十余人,都是金兰谱中排名靠前和学员中人缘好、影响大的。这绝非偶然,肯定是一场鸿门宴!去还是不去?大家又惊又疑,拿不定主意。
谢炯为人既大胆又冷静,他考虑再三后说:“我看呐,这份金兰谱序肯定在鹤龄手里了。不过,倘若他成心告发,悄悄交给学堂总办或是官府就是,你我也早就遭毬了,哪里还要脱裤子打屁——多费一道手脚?他既然备了请帖来请吃饭,想必另有一层意思。事情既已如此,不妨沉着点,就去赴约,但也要注意动静,但有不测,就按那天在茶馆说的办!”
一行人心怀忐忑地来到鹤龄家,鹤龄已经在府邸大门迎候。进入一个陈设典雅的厅堂后,只见明晃晃电灯照耀下,一张硕大的圆桌上已经摆满杯盘碗盏,几只带盖的大钵飘出缕缕热气,散发出肉的香味,这让来客们暗暗松了一口气。大家在鹤龄指引下刚刚入座,他父亲就从厅壁后走出来,抱拳向众人施礼,大家也急忙起立还了礼。主客就座后,鹤龄父亲吩咐坐在下方的鹤龄给大家敬酒、请菜,场面便显得活跃起来。酒过三巡,鹤龄父亲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纸卷,大家一看就知道是那份谱序,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见处事老道的谢炯、潘文华神色如常,其他人便安静地望着等待下文。
鹤龄父亲手拿谱牒,将大家扫了一眼,说:“诸君皆是年轻有为之士,志存高远,前途不可限量!然而时下情势复杂,动辄生变,但凡行事还是应当小心谨慎才是。”他扬了扬展开的纸张,继续说道,“像此等重要物事,关系各位身家性命,自当妥为保藏,缘何儿戏如此?!幸而此稿被小儿所拾,若落他人之手,诸君岂不大祸临头么?”说完,他回身将那份谱牒在红烛上点燃,直到燃尽灰飞,才转过身来。
“谢谢世伯!谢谢世伯……”座中诸人全都起立,流着泪向鹤龄父亲鞠躬。罗亨礼行礼后侧身拉住鹤龄的双手,激动地说:“鹤龄兄弟,也要谢谢你呀!”大家立即转头附和道:“是,是,也该谢谢鹤龄兄弟!”
鹤龄父亲摇手示意大家坐下,让鹤龄给大家一一斟满酒,然后说:“那天鹤龄将拾到谱牒之事禀告于我,我就对他讲,你这些同学皆抱负非凡,将来必是巴蜀精英。目下内忧外患,时局难以逆料,天道如此,人力岂可强为?与其遗祸将来,不如早思善举。鹤龄也深以为然。”他停了停,又道,“我这么做,也有私心。倘以后发生变故,还望诸君对小儿多加看顾则是。”
鹤龄父亲这番话可说是推心置腹,听得大家心潮激荡,热泪上涌,谢炯猛地站起大声说道:“请世伯放心!大恩在此,我辈岂是宵小负义之人!”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对谢炯之言的赞同。
两年之后,辛亥革命爆发,四川局势大变,满蒙军将解职遣返,鹤龄一家就是由担任新军副标统的谢炯派人护送回原籍的,那天,罗亨礼等人都到码头相送,大家挥泪而别。
三
1909年5月,因为英国侵略者在西藏的活动越来越肆无忌惮,加之朝廷腐败无能,处置失措,川边巴塘等地又发生变乱,形势危急,满清朝廷急下诏书,严命陆军速成学堂总办钟颖率川军三十三混成协驻防拉萨以资震慑,并限年内赶到。钟颖在组织人马时,从速成学堂抽调了部分教官和数十名学生担任中下级官佐,潘文华、唐式遵等人都在其中。
罗亨礼也积极要求参加戍边军伍,却被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他还处于“训诫自省”期中。原因是他不久前撞见三个巡防营的兵痞纠缠调戏在茶馆唱“川北道情”的小女子,他上前劝阻,兵痞们不但不听,还骂骂骂咧咧地动起手来,罗亨礼一怒之下施展技击功夫将那几个兵痞打得鼻青脸肿、狼狈而逃。不料他们回营后拉起一拨丘八,端着汉阳造夹板枪提着马刀跑到北校场大门闹事,惊动了学堂总办钟颖,命教习率一队侍卫兵将他们赶走,事后问明情由,给了个轻微处分。
正因为这个处分,他没能去拉萨,却经历了发生在成都的一场震动全国的大变局,也决定了他初期军旅生涯的走向。
1910年春,罗亨礼从速成学堂毕业。同学中多数进入新军十七镇三十三混成协担任排官或见习,因他是从陆军小学堂过来的,便被代理过速成学堂总教习的陆军小学堂新任总办尹昌衡看中,到那里任了一名学长。
尹昌衡是四川彭县人,个子高高,相貌堂堂。早年毕业于四川武备学堂,后经保送去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归国后得蔡锷引荐在广西任职,不久前才从广西回川,被总督赵尔巽任为四川督练公所军事编译科长,后升任教练处会办、陆军小学堂总办。他性格豪爽、有胆有识,而且能诗善文,在川籍军人中很有威望。罗亨礼曾经看过他在日本时写的诗,其中有“我欲目空廿四史,以作胸中数万兵”的句子,因此对他颇为钦敬。
一天公休日,尹昌衡因事没有回家,晚饭后在学堂里踱步,来到罗亨礼的居室,见他正在写字,他仔细端详一阵后,说:“罗伟呀,我听彭光烈教习说,你曾经以一敌三,打得巡防营几个兵油子抱头鼠窜,没想到你还能写一手好字,看得出来,书也读得不少,是个人才!”罗亨礼谦恭地说:“哪里、哪里,听说总办您才是文韬武略、才艺双绝,大家都佩服得很哩!”
尹昌衡笑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啰!”他刚要迈步出门,突然回头道,“罗伟,我有个想法,让你当个学长头,名字还没想好,职责么,就是带起几个学长,再挑一些聪颖的能识文断字的学兵,习武兼习文。新军初建,人才匮乏,须得加紧训练啊!”
这年岁末,经尹昌衡协调,在成都北郊凤凰山麓,开办了陆军小学堂的学兵训练队,一共三十多人,附设于新军六十六标,由标统周骏代管,罗亨礼署理队官,负责训练事宜。
春去夏来,罗亨礼已经在凤凰山驻扎了大半年时光。听说张澜先生为“保路”之事已从顺庆来到成都,便趁军营放假,前往城里拜望这位他心目中为师为长的“三哥”。
分别四年,乍然相逢,两人都十分高兴。听他说了来成都几年的情况后,张澜拈着胡须微笑道:“时事纷乱,社会动荡,青年人心系家国,有志图强,这是一件好事。那年林炜和说你到成都投军,很为你惋惜,他是信实好男不当兵的。我告诉他不能这么看,强国应强兵嘛,只要内心能把持住,都是于国于民有利的。”
罗亨礼说:“噢!林炜和,那个火龙娃,挺讲义气的,他也该成大人了,您经常见到他么?还有克勤兄,他有信给您么?一别四年了,真有点想念他们。”
张澜点点头,又摇摇头:“克勤常有信来,他很好,学业就快完成了,还在神户实习,他打算回国后兴办实业,这也是一条报国之途。炜和么,前年冬天为买川汉铁路股的事来找过我,听说他遇到过一些磨难,后来……就没见过他了。”
“三哥,说起铁路,我就想问问,这个‘保路’究竟是咋回事呢?在兄弟看来,铁路收归国办,应该是发展交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嘛,啷个竟搞得天怒人怨的了?”
张澜望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父亲的关门弟子,沉思了一会儿说:“亨礼呀,你之所想不无道理,但只是一面之理哟!川路商办是朝廷下诏准许了的,如今说收就收,岂不是食言欺民么?况且未经咨政院议决就与列国签订借款条约,实有卖国之嫌;未交省咨议局讨论、不与股东会商就宣布川路国有,简直违法悖理……更令人气愤的是,盛宣怀、端方他们拒绝发还大家凑集的股金,这可是全川数千万民众的血汗哪!连林炜和那样的穷家小户都出了钱的呀!朝廷出此恶政,形同强抢,这不是昧了天理良心么?”
罗亨礼若有所悟:“哦,是这样的。我们身在军营,社会上的事晓得不多,真是孤陋寡闻哟!”他想了想,不无担心地说,“三哥,听说新上任的总督赵尔丰手段厉辣得很,还调了几千边防军来成都,您可要小心啰!”
张澜长叹一声,慨然说道:“保路风潮已起,其势难平,如若朝廷无视民瘼民心,恣意妄为,这时局万难收拾。我已经两次见过赵尔丰,的确不像他哥赵尔巽那么好打交道,但是我身负川北民众所托和同志会会众信任,责无旁贷,纵然前路凶险,也断无退缩之理!”
临别时,张澜将罗亨礼送出川汉铁路公司门外,握着他的手说:“亨礼呀,现在世事纷乱,社会动荡,军人将成为社会生活中重要角色。你是先父钟爱的学生,当知道他老人家一生都以家国为念、以乡里为友、以仁慈为怀,你我都应秉持先父懿德,谨慎行事,在多事之秋把持好自己,切勿做扰民乱世之奸雄而遗臭万年!”见罗亨礼频频颔首,他接着说道,“你现在跟着尹总办,很好!他虽才二十七岁,却已是川籍军人中出类拔萃者,必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你遇事应多向他请教,当然,自己也须认真思考,择善而从。若如此,则定当有大好前程,先父也将含笑于九泉矣!”
罗亨礼噙着泪紧握住张澜双手,说:“谢谢三哥教诲,亨礼自当铭记于心,不负恩师和您所望!”
罗亨礼回到军营不久,就传来蒲殿俊、罗纶、张澜等人遭赵尔丰设计诱捕的消息,接着发生了“成都血案”。他十分担忧张澜的安危,但因新军统制朱庆澜严令部伍、学兵一律不得擅离军营,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