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郑浩想死却没能死成，一个环卫工人发现了他，叫他不醒，正准备拨打120，唐小玥的电话打过来了。
　　当郑浩睁开眼时，他以为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是眼前的东西逐渐清晰，这哪里是另一个世界，分明又到医院里了。这时他听到一个女人在哭，以为是李娜，转眼一看又是唐小玥。他动了动他的手，他的手被唐小玥紧紧地攥着，唐小玥见他醒来，低头吻着他的手，一时哭得全身颤抖。
　　过了一阵，郑浩气弱声嘶地说：“唐小玥，怎么又是你啊。”唐小玥抹着泪责怪他说：“你躲我都躲到鬼门关了，你就这么讨厌我啊。”郑浩说：“你呀，比小鬼还难缠呢。”唐小玥说：“我就是要缠着你，能缠你一天是一天，能缠你一秒是一秒。”
　　唐小玥知道他得了肝癌，她是跑到人民医院，问郑浩的那个同学得知的。他的同学说郑浩受的打击不小，让她多开导开导他。这一两天，她打他几次电话，可他的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没人接。她担心他会自暴自弃，但没想到他会寻死，在她心里，郑浩是打不死的小强，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从不抱怨，从不退缩，永远都是那么乐观，永远都是正能量。
　　郑浩的自杀，让唐小玥感受到了他的绝望。她想陪着他，在他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能够给他足够的关爱，或许她是想弥补当年对他的亏欠。分手十几年，再次遇见他，那种恋爱时的心动又回来了。过去她常听人说，时间能让人淡忘一切，可在她看来，时间却能让她找回一切，尽管这一切并不长久，但是如果能够珍惜拥有，也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她是个直爽的女人，断就断得决绝，爱就爱得热烈。现在她是热烈的，而郑浩却是决绝的，他已经不能再爱了，况且他心里爱的人还是李娜。
　　他说不上李娜哪点比唐小玥好，有时甚至觉得，如果李娜的性格像唐小玥，他们的生活或许要比现在幸福。唐小玥是独立的，李娜是依赖的，唐小玥是能谅解的，李娜是常抱怨的。但是他还是更爱李娜，因为在他心里，她的依赖是无奈的，他的抱怨是被煎熬的。因为亏欠，所以更爱，因为怜惜，所以忠贞。他也不清楚这是不是对李娜的真爱，他觉得应该是，但是李娜却感受不到，她甚至觉得两人之间已经没有爱了。
　　郑浩闭着眼睛思索着“爱”这个字的含义。他想，李娜所谓的爱是单纯的、美好的、没有承受的，还一直停留在恋爱。在她看来，爱就是给与妻子惊喜、快乐、自豪和满足，一旦生活里渐渐失去了这些，那就不叫爱了。她还理解不了，其实分担、忍受、包容、谅解也是一种爱，只不过这种爱常被人看作是卑微，是无能，是没有希望的，是令人厌恶的。他在李娜的心里就是这样，活得卑微，活得低贱，活得没有尊严，活得黯淡无光。
　　当两个人心中的爱有了偏差，有了错位，生活里就少了和谐，多了争吵，少了倾听，多了抱怨，少了呵护，多了伤害，时间一长，夫妻不再齐心协力，最终只能分道扬镳。
　　郑浩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丈夫，因为他知道自己给予妻子的太少。他似乎一直在努力，但努力没有倾尽全力，似乎一直在播撒希望，但希望总是在远处。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没有金刚钻就揽瓷器活的人，技艺不精把一块美玉给雕刻废了，这怎能不遭人怨恨呢！
　　把人雕刻废了不说，现在又想一走了之。想想，自己也确实不厚道。经过一番思考，一番反省，他脑子清醒了，从绝望中走出来了，他想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这么死去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可怜虫，在老婆眼里就是个懦夫，在孩子眼里就是个抛弃者，在母亲眼里就是个苦命人。这几个帽子他哪个都不想戴，他必须坚强地走到最后，活要活的坚定，死要死的从容。
　　在自己不多的时日里，虽然大事干不成，但是小事也能干些的。能给家人分担一点是一点，能跟亲人共处一天是一天。这一点，他觉得唐小玥就比自己做得好，不管他爱不爱她，她都敢于面对，敢于追求，纵然没有结果，但内心也不再遗憾。
　　郑浩在医院住了两天，就非要出院，他可不想把钱花在医院里，再说他也没钱，钱都是唐小玥的。上次住院的钱还没还她，这次又欠了几千块，债务越积越高了，人情越欠越多了，这是他最怕的事情。所以无论唐小玥怎么劝，他都要出院。唐小玥又用上次的办法威胁他，你没钱办不了出院。郑浩上次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现在知道了，就不吃她这一套了。他穿好衣服鞋子，管你办不办出院手续呢，反正我是先撤了。
　　从医院里出来，唐小玥说：“去看看黄大发吧。”郑浩还生黄大发的气，骂骂咧咧地说：“看这孙子干吗？前天我找他要回自己的钱，他倒好，跟我耍起赖皮来了，越来越不仗义了。我估计要不是我电话里骂了他，第二天那点钱他肯定不会转给我的。”唐小玥说：“黄大发死了。”郑浩不相信，笑着说：“你开什么玩笑？前天打电话还好好的呢，癌症也不会这么快啊。”唐小玥说：“不是得病，是跳湖自杀了。”郑浩还是不肯信，说：“像他那种惜命如金的人能去死？”唐小玥说：“你应该不知道，他彻底破产了，外面欠了几百万的债。”郑浩沉默了一会问：“大发哪天走的？”唐小玥说：“也是前天晚上，昨天他老婆电话跟我说的。”
　　郑浩想起那天晚上自己给他要钱，他说没钱给他，看来他不是要赖账，而是真的没钱了。而他还冲他发火，最后还骂了他。也不知道那两千块钱，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又想起他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兄弟，哥哥欠谁的也不能欠你的。”想起这句话，郑浩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那天他说的，黄泉路上做个伴，并不是一句混账话。
　　郑浩在车里哭得像个孩子，浑身颤抖。唐小玥给他递上纸巾，他擦了眼泪问：“大发的遗体现在哪儿呢？”唐小玥说：“昨天从湖里打捞上来，他老婆认了之后就送他到殡仪馆了。”郑浩说：“咱们去看看大发吧。”两人到家换了身黑色衣服，又到香烛店里买了两捆烧纸，接着开车去了殡仪馆。
　　在去殡仪馆的路上，郑浩问起黄大发破产的事。唐小玥说：“黄大发去年开车撞死个人，赔了人家七八十万，今年发洪水，他店里和仓库里的服装被洪水泡的泡，冲的冲，三百多万的货全搭进去了，其中有二百多万是他借来的，再加上这几个月的疫情，门店无法正常营业，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就关门了。亲戚朋友见他关了门店，就纷纷过来要账，这一个月他四处借钱，可没人再肯借给他了，后来他只好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带着老婆孩子出去租了房子，他老婆天天埋怨他，在家里哭哭闹闹。听说十几天前，他之前在外面找的情人，又带着一帮人到他家里要赔偿，这下他老婆无法忍受了，闹着要跟他离婚。所有的事都赶到一块了，他可能觉得以后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二三百万的债务，靠他一个四十二岁的人出去打工挣钱，不知道要还到什么时候了，生活没了出路，他也就绝望了。”
　　郑浩听完哀叹一声说：“大发太在乎钱了，以前穷怕了，有钱了还是省吃俭用，现在奋斗了半辈子的家业全搭进去了。四十多岁，连个家都没了，外面欠了那么多外债，他是不能接受的，我知道他骨子里是要强的，他不想落魄地活着。但是他还是太傻了，健健康康的不比什么好啊，只要能活着，二三十年的时间呢，总能好起来的。”
　　郑浩心想，如果他还有二三十年的生命，他是不会去死的，二百多万的外债怕什么呢，迟早都会还清的。后来他想明白了，为啥大发要投湖自杀了，他是恨了那场洪水了，如果不是那场洪水他也不至于破产，所以他死也要死到湖里，他这是要找水讨债去了。
　　殡仪馆里很冷清，没见吊唁的人，灵堂里只有大发的妻儿。黄大发生前结交的朋友不少，现在都跟他撇的干净了，人走茶凉，这话一点不假。
　　他们到时，大发的老婆一声没哭，郑浩和唐小玥走到黄大发的遗像前，见他脸上笑呵呵的，郑浩心想，他老婆怎么选了这么一张照片呢，他也没多想，给大发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对黄大发的老婆说：“嫂子节哀。”
　　黄大发的老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唐小玥，眼泪掉了下来，心里的委屈止不住了，他瞅了一眼丈夫的遗照说：“他倒是走了，却狠心把我们娘俩抛下了。钱让他赔光了，房子让他卖了，现在家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了，能卖的都让他给卖了，前天他手上还有块手表，死的时候也不见了，这个挨千刀的，除了外面一屁股债，一根毛也没给我们留下啊，你说今后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
　　郑浩听她这么一说，猜想大发临死前还他的两千块钱，可能就是卖手表得来的。大发把死前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没留给自己的妻儿，而是给了他郑浩，可见大发从来没有疏远他，他心底里一直把他当做亲兄弟的。郑浩眼睛湿了，他擦了擦眼泪，从兜里掏出唐小玥借给他的两千块钱，把这笔大发生前还他的钱又给了他的妻儿。
　　他把钱交到大发的老婆手里说：“我给大发烧点纸钱吧。”他从唐小玥手里接过一捆烧纸，解开绳子蹲下来准备烧纸。大发的老婆把钱装进兜里，蹲下身从凳子后面拿出一本美女杂志，撕了一张美女放进火盆里燃烧了，眼睛瞪着黄大发的遗照，嘴里说着：“这个挨千刀的，到了那边不需要钱，他活着的时候不是最爱美女吗？整天在外面招蜂引蝶的，死了我不能让他在那边寂寞，多烧点美女给他，好让他在那边继续逍遥快活……”
　　她的话惊吓到了郑浩和唐小玥。郑浩心想，她这心里得多恨黄大发啊，死了死了，一张纸钱都捞不着，本来就是为钱死的，现在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个穷光蛋。她又是多么了解黄大发啊，也不知他生前招惹了多少女人让他老婆发现了，死了死了，还不肯原谅他，要把一张张美女烧给他，好让这些女人们在那边一个个地纠缠他。
　　最后，郑浩还是给黄大发烧了一捆纸钱，这么多女人去那边找他，不给他多烧点纸钱，他可怎么过呢。以前穷的时候为了追女人，他还能啃馒头、吃泡面，现在到了那边，一分钱没有，馒头都没得啃了，不烧点纸钱给他，怕是他就饿得难以转世了。
　　从殡仪馆里出来，郑浩一脸愁容，唐小玥问他愁啥呢。他说：“我在想，如果前天你不把我送进医院，估计我现在也在这殡仪馆里躺着呢，我的老婆李娜也像大发的老婆一样在这里守着我。你说，他要是见了我的好友，会怎么说我呢？她会不会也像大发的老婆一样痛恨我，责骂我呢？唐小玥说：“应该不会，你跟大发不一样，你外面不欠多少外债，除了欠我那点钱，她也不知道啊。还有就是你在外面也不招蜂引蝶，清清白白的，除了跟我有点暧昧，但她还是不知道啊……”
　　郑浩说：“你赶紧打住，我看我死了之后，李娜痛恨不痛恨我的关键就在你了。我跟你说，你以后离我远点啊，还有就是我死之后，不许你来殡仪馆里给我送别。你要是敢让我做鬼不得安宁，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唐小玥说：“你要死了之后，变成鬼还能来找我的话，我倒是每天夜里等着你，好跟你再续前缘，来一个人鬼情未了。”
　　郑浩听了，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大步离开了。这一刻，他想能甩她多远就甩多多远，跟她走近了他心里发毛。
　　那天郑浩回到出租屋时，见房东正在带着一个男人看房。郑浩问那房东：“大哥，你这是啥情况？”那房东说：“我正想跟你打电话呢，这房子我要卖了，这位兄弟看上了我这房子，价格我们已经谈好了，你呢明天就找个房子搬了吧。”郑浩说：“大哥，你不能这样啊，我这刚住几天，你就让我搬走，你要是想卖房子干嘛还租给我呀？”房东说：“我的房子我想卖就卖，你的房租我现在就退给你，明天你赶紧搬走。”郑浩说：“有你这样的吗？今天通知我明天我就得搬走，等我找到房子了我再搬。”房东把房租转到了郑浩的微信上，指着郑浩说：“钱已经退给你了，你明天必须搬走，你要不搬的话我过来就把你的东西都扔出去。”说完对那买房的人笑着说：“放心吧，等你明天带弟妹过来，这里就没人住了。”
　　郑浩对房东的做法很是不满，遇上这样不讲理的房东也真是倒霉。晚上躺在床上，想着明天还得去找房子，郑浩心里很是恼火，后来他想到了一个报复的办法，房东让他恼火，明天他要让房东更恼火。
　　第二天一早，郑浩就收拾好了所有铺盖和行李，然后放到门卫室了。他在房子里就等着房东带那对买房的夫妻过来。九点多钟的时候，他们来了，房东拿钥匙开了门，请那对夫妻进屋，房东正要关门，只听那女的尖叫一声躲在丈夫身后，房东抬头一看，只见客厅的吊灯上挂着一根绳，郑浩的脖子已挂在绳套里，伸着舌头挣扎着，脚尖点着一个小凳子，感觉就要死了的样子。房东惊恐地跑上去把他抱了下来，愤怒地说：“你这是干嘛呀？”郑浩说：“没地方去，不想活了。”
　　这时只听那女的催着丈夫说：“走了，走了，这房子不敢买的，住进来多吓人啊。”男的跟着老婆要走，房东急了追上他们说：“别呀，咱们价格都谈好了呀。”那女的说：“大哥，你这屋里要死人了，你让我买你的凶宅啊！”郑浩走过来说：“大姐，也不算是凶宅，我还没死呢。”房东冲他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郑浩笑着说：“大哥，你别生气啊，再跟这位妹子好好说说，不行价格上再降点。”
　　房东彻底愤怒了，拿起鞋柜上的锤子要砸他，郑浩赶紧跑出门外了。只听房东跟那对夫妻说：“我再降一万行了吧？”郑浩走进电梯的时候，听那女的说：“你就是降十万俺也不买了，住进来晚上俺非吓醒不可，这房子你还是留着自己住吧。”郑浩出了电梯，赶紧离开了小区，他估计那个房东正在屋里哭呢。
　　郑浩已经不想再自杀了，他还得活着，去公司上班，去谈老林的团购，几十万的提成又让他激情满满了。他得在死之前，给家人挣笔大钱，否则，他死之后，他的母亲、妻儿就会想像黄大发的老婆一样悲伤绝望、孤苦无助。
　　但他的团购没有谈成，老林骗了他，他的公司资金链断了。郑浩无奈之下，只有将几个月招待他的费用，大约五万块钱让老林吐了出来。
　　对于他和唐小玥再见面的事，他本想一直瞒着李娜的，尽管他俩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但他还是不想遭李娜的恨。不料那天跟唐小玥去吃黄河大鲤鱼遇见了孙颖，这下想瞒也瞒不住了，李娜知道他和唐小玥的事，但他也知道了李娜和苏正华的事。
　　他被李娜从家里赶出来之后，想着苏正华和李娜的暧昧，心里酸酸的。但过了一阵，又觉得挺好的。如果苏正华真心喜欢李娜的话，两个人能走在一起也是好事。这样他死了之后，起码李娜找到了依靠，就不会孤苦无依了。
　　他跟苏正华平时接触不太多，只知道他开了一家医药公司，他的老婆两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两年来也没见他再找其他女人，现在家中只有他和女儿两人生活，而他的女儿苏子筱又是静静最好的朋友。如果他和李娜能走到一起，两家人应该还算和谐。现在唯一的就是要探一探，苏正华对李娜是否真心，他是不是个正人君子。该如何试探他呢？他想了一路，回到出租房里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舒丹。
　　如果要试探苏正华是否花心，再没有比舒丹更合适的人选了。因为舒丹不但人长得美丽性感，嘴又能说，而且还很有心机，再加上她是个爱钱的女人。如果知道苏正华是个有钱的老板，那她肯定毫不犹豫地抛弃老康而去追求苏正华。
　　如果苏正华被她诱惑了，那他就不是真心喜欢李娜，到时候，他要当着李娜的面揭穿他的真实面目，以免李娜被骗，落入虎口。假如舒丹用尽各种手段，都没能把苏正华拿下，那说明苏正华是个坐怀不乱、追求真爱的男人，把妻儿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他也就放心了。
　　若舒丹诱惑不成，他会主动去找苏正华，再探一探他心里是不是有李娜，如果没有，这事想也是白想，总不能强人所难吧。如果他心里喜欢的人就是李娜，那他就要向他实话实说了，他会劝他主动追求李娜，也会帮着创造机会。总而言之，他会真心祝福他们的。
　　这么想定之后，他就开始谋划如何让舒丹主动诱惑苏正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