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靖康之祸(1)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10-07 14:35:12 字数:10689
行过磁州,来到邢州,当夜在两州交界处安营屯扎。梁悔知边缘地带最易生事,令部下都合甲而睡,枕戈待旦;另外选派三百名精干士卒,分作五队,轮流巡逻,再谴二十人靠近金营盯梢,防止金兵突然拔营北去。他分派妥当,犹自不敢贪睡,只小昧片刻,之后闲步于各营之间,来回巡查。但见夜幕漆黑,看不到一点辰星,只有孤零零的一轮略微残缺的明月,心道:“义妹一个人在家里,必定十分寂寞。”念彼及己,“我又何尝不是。这里虽千万人,却没有一个真正说得来的。”
正自哀愁,营卫前来禀报,说是金军送来一人,要求见他。梁悔猜测多半是雪里东,或者是完颜颖新,也可能是兀术,因为目前金营中数这三人和自己最有交情,至于所为之事,必与己军继续紧随有关。旋即又想,兀术身当要职,不会轻意犯险,完颜颖新性情所致,不可能前来谈判,来者定是雪里东,心道:“他想凭旧交劝我后撤,且不管如何花言巧语,只作不理。不过这样难免伤了感情,能否有两全之策呢?对了,我可以效仿当年周瑜对付蒋干的办法!今晚只论私交,不谈公事。”
他盘算既定,大步出迎,只见一位全身尽着黑装的娇俏女子立在风中,衣衫吹得猎猎作响,面孔用白纱围起,只露弯弯的娥眉和晶莹闪亮的眸子,虽然看不到容貌,但已强烈清晰地感觉出是谁,道:“璟茜,是你么?!”上前托起柳腰,原地转了两个圈子。面纱被风吹去,月光下现出光滑圆润的脸蛋。
梁悔兴奋了一阵,发现周围的人都怒目而视,惊奇一闪,猛然醒悟:“小姨杀敌无数,我军将士中大都认得她。璟茜和她长得一般模样,这里的人都把璟茜当成小姨了。”连忙作解释。他平时向部下发号施令,都是威风凛凛,举手投足向有风度,如今为了说明完颜璟茜和完颜颖新是孪生姐妹,不是同一个人,罗哩罗嗦,费尽唇舌,而且神色惶然,犹如在告罪,为将之气概荡然无存。
他说得费神,众人听得也吃力,待得话尽,总算明白了大概,知完颜璟茜的手上从没染过一个汉人的血,怒光有所收敛,却无法尽去,仍存怨恨之色。梁悔被十几双眼睛看得发毛,实不想再多待片刻,牵着完颜璟茜的手掀帘入帐。两名同来女真随从被营卫叉手拦住,听里面传出话来:“你们回去吧,告诉我哥我很好。”便即低头返出汉营,眼光莫敢与当值宋兵接触丝毫。
帐内烧着两大盆炭,将四周烘得暖洋洋的。梁悔拍去爱妻身上的雪,顺便在颊上香了一口。完颜璟茜脸泛红潮,神态忸怩。梁悔笑了一笑,忽然低头,连着香了两下。完颜璟茜捂着脸蛋,又羞又急,轻声道:“你做什么?!”梁悔哈哈大笑,在两盆火炭之间的坐下。那里有一张“床”,厚厚的干草垫上铺着一张羊皮毛毯,还有一条破旧的棉被,是整座帐子最温暖的地方。完颜璟茜道:“你就睡这?”
“是啊,”梁悔道,“已经比寻常士兵好了不知几倍。”拍了拍身边,“过来坐!”完颜璟茜稍一迟疑,缓缓走到“床”边,与他隔有半尺坐下。梁悔又是大笑,笑得她涨红了脸不敢抬头,道:“新婚之夜你也是这么羞怯,后来慢慢好了。阔别数月,又见生了。不过你这个样子也很好看,我好久没看到了。”
完颜璟茜被他说得浑身燥热,目光微抬,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赶紧又低下头,两只素手紧紧抓住毛毯,咬了咬朱唇,挪近身子。梁悔将她搂紧了,道:“你千里迢迢地来找我,路上吃了不少苦吧。”完颜璟茜道:“没有,车厢里很暖和,还有很多人护送。”梁悔道:“没有人说话,总是寂寞的。”完颜璟茜微笑道:“现在不了?”梁悔道:“当然不了。”凝视片刻又道,“我也不了。”抱住她低头长吻,长得没有尽期。完颜璟茜推不开他,道:“好啦,无悔哥哥,陪我说话吧。”梁悔停止亲吻,两人默然对望,一时谁也没先开口,仿佛没有什么可说的。
良久,梁悔道:“怎么不说啦?”完颜璟茜道:“你先说。”梁悔喟然长叹,道:“我说的会使你我都不开心的,还是你先说吧。”完颜璟茜避开他的目光,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又似在想说什么好,过了一会,额头上渗出点点细汗。梁悔替她抹去汗迹,道:“是不是太热了,想是炭烧得过旺了。”又替她除下大衣,再次抱住时,只觉触手柔软,不由心意醉荡,道,“干脆也别说话了,让我好好亲亲你。”
热唇烘吻,完颜璟茜芳心寸乱,慌不择言,说道:“你不会怪我杀了许多汉人吧?”梁悔心头一震,唇离其面,道:“你说什么?!”完颜璟茜脸色大变,支支吾吾地道:“我是说……是说我们女真人杀了你们这么多汉人,你不会怪我吧?”梁悔道:“怎么会呢。只要你没杀过咱们汉人,我又怎会怪你。”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温和之色已去大半,语声微颤,言下之意如果你杀过汉人,自然不能善罢甘休,显然对她的第一句话大为在意,抑且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
完颜璟茜见他目光如电,莫敢逼视,垂首低语:“他们杀的和……和我杀的,也……也没什么分别。你真的不怪我么?”梁悔登时释然,长吁了一口,抱住她拍慰一番,说道:“我怪尽天下人有也不会怪你。”由于刚才内心深受煎熬,陡然宽松,异常兴奋,将她置上膝头,亲近至热烈处,便要宽衣解带。
完颜璟茜惊惧毕露,抓住他的手腕道:“无悔哥哥,我傍晚才到的,现在很累很悃,想马上就睡……睡觉。”梁悔一阵惊喜,道:“你是说……你今晚……今晚不回去了?”完颜璟茜满面通红,点了点头。梁悔大喜,道:“这里蔽漏不堪,真是委屈你了。那你准备几时回去?”完颜璟茜眼帘垂下,道:“我永远都不回去了。”
梁悔张大了嘴巴,几乎叫出声来,只觉得任何催人振奋的战报喜讯都比不上这句轻若蚊吟的表白,刹那间耳朵里就像灌满了蜜糖,一直甜到心里,然后又渗透每一个毛孔,全身说不出的快慰舒畅,激动地道:“此话当真!”完颜璟茜依偎在胸前,嗯了一声,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梁悔见她眼神充满倦意,道:“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论什么事,”放下她,“我都答应你。”将毛毯上的灰尘拍抖干净。完颜璟茜道:“就这件事,我怕你不答应。”梁悔铺好棉被,回身抱住她,笑道:“便是要我死,也未尝不可。”完颜璟茜道:“我哪会要你死,只求你以后别再杀我们女真人。”
梁悔微微一颤,觉得此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是很容易,与她目光相接,胸口一热,道:“我答允你!”完颜璟茜望了望周围,道:“形格势禁,只怕你身不由己。何况就算你不动手,你手下的兵将杀的,与你杀的也没有多大分别,便如我的同胞杀你们汉人,与我杀的也无分别。”梁悔打了个寒战,陷入苦思。也只片刻,目光骤抬,脸上净是喜悦之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要我离开这里,便如你离开你的族人,从此无牵无挂,再也不用理会两国争端。”
完颜璟茜道:“我们明天就走,好么?”梁悔险些一口答应,想了想道:“我一走了之,韩世忠独力难支。至少我得将你的同胞送到河间府,防止他们再行劫掠。唉,皇上居然答应把三镇割给你们。不过这样也好,”面露苦笑,“少走了不少路。等完成了这趟行程,我便回去向李大人请辞,与你一起浪迹天涯。”顿了顿又道,“璟茜啊,你公主不做,却甘心陪着我一介草莽浪迹天涯,吃许多苦。难道……”完颜璟茜连忙按住他的嘴唇,道:“无悔哥哥,什么也别说了。我很困,睡觉吧。”梁悔胸口暖暖的,将她横抱过来,亲了两口,脱去靴子,放进被窝,盖好之后又亲了一口,掌挥风至,四壁灯火尽数熄灭。
两盆炭一直燃烧着,营帐内尚存些许微光。完颜璟茜见他并不来钻被窝,而是在毯边盘膝打坐,道:“你不睡么?”梁悔道:“毯子太小了,两个人睡太挤。”完颜璟茜道:“你这样能睡着么?”梁悔笑道:“这个问题你以前就问过我啦。”完颜璟茜噢了一声,默然片刻,才道:“你待我真好。”梁悔早已闭上了眼睛,柔声道:“睡吧。”完颜璟茜合上倦目,不再言语。
木炭渐渐燃尽,梁悔入梦已久,但方圆两丈内有猫鼠蹿过,也能发觉。漆黑之中,突然惊醒,见完颜璟茜正坐在那里,道:“你怎么了?”完颜璟茜陡闻其声,吓了一跳,叫出声来,通身发汗,道:“我……我怕!”梁悔连忙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只觉触手冰凉,道:“那么多汗,难道做噩梦了?”见她娇躯微颤,却不作声,便去翻她的大衣。
完颜璟茜十分紧张,道:“你做什么?”梁悔道:“瞧我这个粗人,身边也不带块汗巾手帕。你都提醒了我好几次,也没养成习惯。你的放在哪里,我好给你擦汗。找到了,在这里。”拿了便要给她擦汗。完颜璟茜道:“我自己擦!”梁悔笑了笑,将一块湖绿色的汗巾递过去,道:“咦,换新的了,还是金丝镶边。”完颜璟茜迅即接过,赧然道:“你离远点。”见他笑然转身,这才背身擦拭。
梁悔等待片刻,悄悄挨到她背后。完颜璟茜感到颈后气息,惊叫一声,放下衣衫,欲要埋怨。梁悔拿过汗巾,道:“背上的你擦不到,”轻轻撩起一片衣角,“我给你擦。”完颜璟茜不及羞怯,已然觉到一只热烘烘的大手隔着汗巾轻轻按住了背脊,上下左右地移动,拒绝不得,作声不得,只有默默沉受。
梁悔擦完后顺便在滑腻的玉肤上轻轻捏了捏,感觉冰肌的柔软。完颜璟茜腰肢一颤,发出嘤的一声。梁悔放下轻衫,扶她躺下,黑暗中仍能瞧清对方脸上泛着红潮,同时觉出娇喘急促,吹气若兰,迎面扑鼻,心意渐醉,又欲替之宽衣解带,但想到她旅途劳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在耳畔一吻,低声道:“今晚好好睡,养足精神。”完颜璟茜觉出弦外之音,忙拉起被子,遮去了半张脸蛋。
梁悔依旧盘膝而睡,少顷只听完颜璟茜道:“无悔哥哥,进来睡吧。我怕我再做噩梦。”正是求之不得,脱鞋上毯,将她紧紧搂住,道:“别摔出去,凉的。”完颜璟茜一动不动,脸孔深埋。梁悔闻着发香,一时难以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完颜璟茜忽然再次惊醒,道:“无悔哥哥,我又做噩梦了。”梁悔柔声抚慰,问道:“做的什么梦?”完颜璟茜道:“我梦见许多宋兵冲进来杀我。”梁悔温言慰道:“有我在,他们不敢伤害你的。睡吧。”完颜璟茜眼睛闭了一会,复又睁开,道:“无悔哥哥,我睡不着。”梁悔道:“别瞎想就睡着了。”
完颜璟茜一会又道:“你看帐外那些影子,拿着大刀长矛走来走去。我怕他们会突然冲进来杀我。”梁悔又拍又哄,见她始终无法安睡,便出帐把那些巡逻的士兵都谴至远处,让门口两个营卫也回去歇息。四壁无影,完颜璟茜依偎在他身前,渐趋宁定。梁悔这时也觉得倦了,香泽微醺下,渐渐入了梦乡。
深睡处,若是有人或猫鼠獐犬之类的小兽进帐,梁悔必能发觉。即便是武功高强之人缓步靠近,亦能洞悉。但本来就在身边之人翻个身或者小声呓语,因已习惯其在旁,便无法感知。只觉胁下一麻,竟教点中了章门穴,幸亏内功深厚,对方指力又不沉重,穴位仅仅半封,旋即苏醒,滚身离毯之际,胳臂上不知被什么利器一划,连衣带皮割出一道口子。他不及起身,单膝跪地,抬头惊望间,两枚蝴蝶镖已定在胸口,至此方知眼前双足踏毯之人并非完颜璟茜,而是完颜颖新。
完颜颖新哪容他喘息,第三、第四枚蝴蝶镖跟着打出。梁悔凌空旋起,两枚铁蝴蝶身下掠过,未及落地,便打了一招“碧龙吐翠”。完颜颖新侧跃离毯,双手已各捏了一枚铁蝴蝶。毯子为掌风所激,飘起三尺多高。梁悔不待她发镖,左臂向里斜挥,掌风带着毛毯裹向对方。他这招“长龙卷云”不如“碧龙吐翠”刚勇,凭空伤不了人,只能借物以击。此刻毛毯柔软,倒也伤不了对方,只求抢得先机。
完颜颖新若被毛毯罩住,势必大为被动,不及发镖,滚身避开。梁悔不待她站直,双立即掌平推。“白龙吹雪”固然不比“碧龙吐翠”力大及远,但掌势笼罩范围甚广,若在近处,纵然当世顶尖高手也难完全避开。此刻完颜颖新虽然离得较远,但立身未稳,只跃开一小步,左肩仍教掌风带到,左手镖登时跌落,百忙之中右手镖勉强打出,失了准头,咚的一声,进了炭盆。
梁悔陡遇变故,始终未能瞧清她哪里来的暗器,心想被窝中搂搂抱抱,极难藏带,靴子是亲手替她脱下的,里面并无东西,细足也得握过,处处柔软,袜内不可能塞着硬物。正自奇怪,只见对方伸手入怀,摸出两枚光灿灿的物事,才知蝴蝶镖是贴肉而藏,道:“怪不得你不肯从我!”
完颜颖新啐骂道:“你当我是你什么人了!”梁悔自也后悔,道:“难道我神志不清了,竟说出这等话来。”他明明是心里想着,却宣之于口,话出方知,暗忖:“不好,我真的有点神志不清了!”隐隐觉得三处伤口微有麻感,道:“暗器有毒!”这一句又不自觉地说了出来,完颜颖新道:“姐夫放心,并非致命毒物,不过是药性甚猛的麻醉剂而已。”
梁悔道:“不错,你睡在我身侧,只须用镖在我喉上一割,便可置我于死地。你不杀我,到底是何用意?”完颜颖新道:“我姐姐又不在军中,你追得这么紧,长途劳顿,何苦何累呢?还是美美睡上几天,你手下的将士也好享受几天闲逸。”梁悔恍然大悟,一声“你”呼出,险些跌倒,赶紧凝神运功,控制药力。
完颜颖新知他内功深湛,只需逼出几身大汗,药效登解,双拳一错,便即上斗。梁悔一处要穴半封,真气局部不畅,内须抗药,外须敌人,自忖纵然武功高她许多,目前也是万万不敌,便要夺门出帐。完颜颖新两枚蝴蝶镖一先一后,封住去路。梁悔脚下稍缓,让镖先过,再要举步,对方拳风已至,只得退还。
完颜颖新费尽心机骗得他支开了看守侍卫和巡逻士兵,眼前最怕他叫唤,一旦近身,拳脚如雨而出,不使其有丝毫空闲。其时药力全面发作,又当情危势急,梁悔已浑然忘了呼唤救兵。同样在半醒半迷之下,换了无能之辈,首先想到的就是呼救。但他梁悔平素遇难临危,多凭一己之力克服化解,内心之中自来认为应当这样,此时本性使然,本能反应,在药力的催迫下,率先忘记的倒是呼救。
完颜颖新小衣内藏不下许多铁蝴蝶,凡八枚已然用尽,唯有与他空手相搏。十余招下来,梁悔头重脚轻,抵敌不住,蓦地连翻三个跟斗,退入黑暗。完颜颖新一直留心他夺门寻逃,脚步所至,俱挡去路,突见不进反退,倒也未曾料到,想逼上去,却怕他此举是故意引开自己,若是不逼,容他叫喊出声,招来部下,立时功亏一篑。正自为难,只听扑的一声,接着是一阵咣啷金鸣,便知是支持不住,倒地碰翻了炭盆,窃喜之下犹恐有诈,双拳护胸,小心翼翼地轻步上前。
梁悔侧卧在炭粉灰屑之中,铁盆罩着脑袋。完颜颖新不敢大意,挨到近旁,突然跃到他背后,猫腰连点数处大穴。梁悔虽已昏迷,但功力不失,这几处大穴每处都是急点两到三指才点透,且震得娇指隐隐生疼。点完之后,方信大功告成,身心俱累,坐下来抹汗歇息,目光不时地落向于他。只见大小炭块碎满半身,略起歉疚,忙将铁盆摘去,拍净灰末粉尘,抱置在毯上,顿时想起他不久前也是这般对待自己,纵使周遭无人,也羞得颊生双晕。呆得片刻,转为怨愤,抓起地上一枚铁蝴蝶,说道:“你胆敢轻薄于我,若不是念在我姐姐和东哥的分上,立时割断你的气管!”利刃在他黝黑的脸庞边虚划两下,又道,“今晚之事,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情知对方听不到,仍要呼喝威胁,以消淡心底的恐惧。
女真人固然凶暴,好屠嗜血,却天性质朴,于毒药之类少有研究。完颜颖新镖上所涂仅是寻常醉剂,换了像丘镇山、李乾铮、智明这样的顶尖高手,根本不起多大作用。梁悔若非剧斗之下无暇运功相抗,也早已逼汗而出,此时双目垂合,神志迷糊,但听觉尚未尽失,嘴巴、舌头亦未彻底麻木,闻言便道:“我轻薄于你,后悔万分,羞愧无余,哪里还有脸向别人提及。”声固含糊,完颜颖新耳朵灵敏,也听得清楚,略微放心,只觉四周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寂惧,便想与他聊话,忽然一凛:“我还没点他哑穴!”连忙在“天突”、“廉泉”上各点了两指。
梁悔全身麻木,唯余口舌能动,恍恍惚惚,如在梦境,也不知身边之人究竟是完颜颖新还是完颜璟茜,内心自盼是后者。他此刻八分昏迷,两分清醒,当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如酒后吐真言一般,听见话声,就要接口,但觉喉头阻塞,却不知已无法发音,舌卷唇动,兀自以为说得流畅。过得片时,嘴巴也张不开了,只剩下耳朵还能辨得些声响。直至小半个时辰后,才完全昏迷。
醒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连昨夜打斗的痕迹也俱消失。梁悔步出帐外,金旗已遥望不见,只余金乌高挂,散射着无力的光芒,禁不住在冷风中连打两个寒战,叫过一名士兵,问道:“金兵何时走的?”那士兵道:“禀大人,早晨便走了。”时值中午,梁悔现出愠色,道:“为什么不来报我?”那士兵道:“我们来报过三次,都被大人的那个……那个……她……她阻在帐外。最后一次她说,大人您疲劳困顿,下令不再紧追金兵,全军将士原地休整三日。”他不知梁悔与完颜璟茜的关系,不敢妄自猜说。梁悔知过尽在己,一句怒斥提到嘴边,立时咽了回去,心道:“幸亏我内力较深,否则只怕要睡上两天两夜。”连忙传令全军,拔营北追。
行到申牌时分,迎面过来一队残兵。为首一员大将,握着半截断刀,血染战袍。梁悔认得是韩世忠,想他孤军追迫,必是受到金军围击,乃至有此惨败,两万人马剩不到千人,推算一切罪过,皆因自己意乱情迷,认人不清所致,不由汗颜无地,愧于相见。
韩世忠不晓真相,只道他年轻识浅,缺乏经验,放松了队伍,才致行程缓慢,言辞中并无责怪,净是愤述金人劫掠时的疯狂残酷情状。说罢,叹了一口,险些虎目泪下,道:“我违抗军令,又折了许多兵马,不回京师了。咱们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有期。”率领残部萧然东去。
梁悔目送高大魁梧的背影和伤残相扶的士卒消失在天的尽头,血沸难止,既愤敌,复怨己,心道:“金兵方刚恶战一场,疲师可击。我人数虽寡,却可趁其劫掠时予以突袭。”当下并不南返,连夜北赶。
哪知金兵劫掠时,总是留一半结阵警戒,两下轮换。梁悔披星戴月,原本只待追上后便予痛击,不料对方严阵以待,偷袭不成,反陷重围。拼杀至天明,只剩下不到半数人马突围而出。金兵仗着马快,紧追不舍。梁悔见部下马步混杂,知南逃必然无幸,只得西退太行山,凭险固守。支持了一天,眼看水断粮绝,矢射殆尽,背靠绝壁,望着山下白压压的一片敌营,自知穷途末日,空有一身上乘武功,也只能向天悲叹。
挨到黄昏,西北角上冲来一队人马,徒步居多,貌似山贼。这伙人攀岩缘崖,矫健如猿,或执大刀,或挺长矛,极是勇猛。他们有的自远处山头冲下,有的从隐蔽的山道里拐出,杀得金兵人仰马翻,但只有几千号人,不敢恋战,汇拢后退向宋兵所在山头。只一会工夫,都到了山顶,在山脚下留下无数马尸。
梁悔见这些人脸上都刺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两行小字,每人至少背两张弓,腰间至少挂三个袋子,或置羽箭,或存干粮,或盛净水,嘴里骂骂咧咧,有的愤说官兵无能,累得他们一同身陷死地,有的埋怨自己与朝廷对抗了十几年,这次竟要与官兵合作云云,但骂归骂,还是将水和干粮分与众士卒,然后给予弓箭,瞧模样是准备同舟共济了,大为感动,过去向头领致谢。
那头领自称王彦,责备他不识山势,误入死地。梁悔问他有无出路,王彦道:“或死守,或突围,别无退路。”梁悔又是失望,又是叹息,道:“王头领自知必死,却甘同难,可见山贼之中也多有好汉义士。”王彦道:“我们不是山贼,是义贼,叫作‘八字军’。”梁悔看了看他的脸,道:“原来如此。”
王彦颇谙兵机,当下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指着绵延的山势又道:“本来我们有万余兄弟,出没在这南北数百里的太行山间,无论是官兵还是金兵,都奈何不得。一个多月前,我那二寨主梁兴带走了一半,去投磁州宗泽。我一来不喜听命于别人,二来舍不得这片基业,便刺字表志,留下来同金兵游击。前几天不小心泄露了老巢所在,被常胜军击败,就此一蹶不振。早知郭药师这厮熟悉地理,就该和梁兴兄弟同去。”梁悔这才知道,对方个个携水带粮,并非特意前来相救,也是被迫得无路可走了。
话音甫歇,西南角上又杀来一队人马,却比八字军少得多,只有一两千人,都以红巾裹头,多使厚背短刀,也有用朴刀、长枪的。他们的头领骑在马上,一对流星锤四面挥击,径长丈许,金兵都靠近不得。王彦赞道:“马扩不愧姓马,马上功夫着实了得。”梁悔道:“他所率的想必叫作‘红巾军’吧?”王彦道:“正是。”
红巾军虽然人人奋勇,但终究人数太少,力量单薄,抵达山脚的仅四五百人,也都宰杀战马,弃之上山。那个叫马扩的汉子一见面就道:“我说王彦老兄,枉你深谙韬略,又长在太行山出没,怎的自家门口阴沟翻船,误走绝路?”王彦道:“我见这伙官兵义勇,还有点气概,便欲共同赴难。马扩兄弟,自来太行山及其东面归我,太行山以西才是你的地盘,今天怎的越界,来与我一道赴黄泉?”马扩道:“西路金兵统帅完颜粘罕好生厉害,硬攻攻不下太原,干脆围而打援,击退了好几路陕西军。我不服气,与他较量了两次,都被他用诡计挫败。最后老窝被端,只好来投奔你。”
王彦四下张望,不见牛皋,甚是担忧,怕他冲进来的时候遭了不测,没准在与粘罕军作战时便已遇难,问道:“牛兄呢?”马扩道:“他早投朝廷去了,说来都是你们那位‘梁小哥’教坏了他。”王彦不悦道:“明明是牛兄教坏了我那二弟,你居然猪八戒倒打钉耙。”马扩道:“你才猪八戒倒打钉耙!”王彦道:“究竟是牛兄先认识岳飞的,还是我那二弟先认识的?”马扩登时无言。
两人方自争罢,金兵便即来攻。幸好弓箭充足,山势又险,终将击退。但金兵轮番攻打,眼见持至半夜,箭矢将尽,赶紧堆积石块,投掷击敌。守到天亮,连石头也快寻光了,人人操起兵器,将干粮和水都吃了,欲作最后一搏,下山突围。忽见东南方向杀来一队人马,官兵旗号,约莫有三五千之数。当首三员大将,俱使长枪。梁悔目力最远,率先认出是岳飞、张宪和梁兴。
岳飞的沥泉枪枪缨雪白,张宪的银枪枪缨乌黑,梁兴的铁枪枪缨火红。三条枪宛如三条含着白黑红三色彩球的蛟龙,在人海旗浪中翻腾飞滚。王彦登高呼喊:“此时不冲,更待何时!”梁悔以内功助威,一声“冲”,震山荡谷,气势迫人。山下金兵听得畏惧,阵脚略见溃散。马扩舞开流星锤,犹如一只大铁轮,趁势杀下。梁悔骑上赤兔马,提刀后随。诸多马匹中,也只有赤兔神驹能于这等险峻的山势之间上下自如。
金兵腹背受敌,纷纷溃退。但终究仗着人多,加之军中斡里不、兀术、娄室皆能征惯战之辈,临危不惧,遇变不惊,退得里许,渐将阵脚稳住。岳飞见人退旗不靡,待两路人马会合,忙都约束住了,一齐撤退。金兵调头反冲,双方已相离百步之遥。王彦赞道:“我自负韬略,却也只限于游击小斗,遇到这等大阵仗,就捉襟见肘了。若非你及时阻拦,已复陷重围。”
金兵紧追片刻,净出骑兵,由兀术、娄室、雪里兄弟率领,渐渐逼近。这时正南方尘烟滚滚,似有无数军马杀来。岳飞提气高喊:“京师十万勤王师援到,夺回河间、燕云,正是立功良机!大家回头杀啊!”当时钦宗虽然答允割让三镇,但只河间府事先已被攻占,金人携诏书至太原、中山两镇,军民皆不肯降,至今仍在坚守。
此刻金兵轻骑突出,即成孤势,望见宋军强援赶到,急忙回撤。兀术冲得急了,与岳飞撞个正着,只得硬着头皮接战,见他年纪甚轻,满拟两三个回合便将斩于马下,再撤不迟,岂料三斧劈过,非但未能占得丝毫便宜,而且震得臂膀酸麻。岳飞已认出他的斧法来路,料得第四斧势必减弱,叫道:“脱手!”一招“丹凤朝阳”直戳过去,枪尖撞中斧面,火星四溅,余响不绝。但兀术握得牢固,只脱一手,倒拖兵器,回马便走。岳飞枪法和掌法同名同路,仅因有无兵器,差在细微,接着一招“分花拂柳”,银枪横扫脑门。兀术头一缩,兼之战马于瞬间驰出数尺,盔顶红缨正巧教枪尖带去,恰如一朵红花被风拂落。
岳飞认斧法而知人,眼前猛将正是金国四太子,岂容放过,拍马直追。他跨下所骑黄马比之汗血神骏虽稍不及,但也是大宛名种,眨眼即近,照准后心便刺,却为斜刺里横出的一柄马刀挡住。兀术见娄室相救,知他不是岳飞敌手,自己若是跑了,上了年纪的他必然无幸,当下回身力战。
那边梁悔与雪里兄弟交战,大得上风。雪里东呼退三人,独力抵挡片时,忽然罢手,闭目言道:“颖新她骗了你,一切罪过都由我承担。你砍我便是,我决不还手。”他不提倒罢,一提之下,梁悔顿时火冒三丈,浓眉双竖,喝道:“数万将士因她而死,我今生今世决容不下她!你是她丈夫,却与此事无关。但你我情义因此而终,今且最后饶你一次。日后相见,你们夫妇都要做我刀下亡魂,掌底横尸!”话尽臂探,揪胸提起,飞掷出去,正好教远处三兄弟接住。
四人定了定神,忙去营救兀术、娄室。张宪等都已冲入敌群,一时无法赶来助擒。梁悔既言暂不与雪里东为难,纵然望见,也只能不作理会。岳飞独斗六人,枪法再精,功力再深,毕竟寡不敌众,几乎遇险。幸亏六人只求脱身,不愿与他一介无名小将纠缠,乘着优势急急退去。
岳飞长吁一口,心想任你武功有多高强,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在千军万马中总是难济甚事的,就是当年常山赵子龙当阳逞威,也是因为曹操爱之惜之,一意生擒,望见金兵骑兵冲散了步兵,自相踏死许多,乘势掩杀一阵,及时叫住梁悔、王彦、马扩等人,约束了部下,调头南撤。
马扩问道:“正自痛快,为何止住?”梁悔和王彦同道:“想来援兵是假。”果然,话音甫落,尘烟处涌出一队骑兵,只千余之众,马尾上都拖着大片树枝树杈。马扩见为首的正是牛皋,抢着上前厮见。两人先是四手相扶,旋即抱作一团。牛皋道:“你既已与官兵并肩而战,便受了招安,与我同抗金贼吧。”马扩道:“今已无路可走,唯有随了哥哥。”梁兴见二人亲密无间,问王彦道:“大哥,你还回太行山不?”听道:“山寨早没了,回去做甚。”高兴无比。
一行人径向南行,去投宗泽。岳飞与梁悔相谈,每当言及金人的用兵策略和居食习惯,就格外用心记忆,听说至攻打北辽时金兵在燕山也曾以同样的手法虚张声势,恫吓古北口的辽兵,以致不敢轻出,不由一凛,道:“金人既知此法,一时被吓退,久必复来。”眼见马步混杂,如此下去势必走脱不得,望着西边连绵起伏的山势,计上心头,说道:“纵马南去,引开金兵。我等都由王头领指挥,西退太行山暂避。将马尾上的枝杈卸下半数,边退边将足印扫去。”
梁悔见大家都弃马步行,又见岳飞连大宛名驹也舍了,自己不便特殊,搂了搂坐骑的脖子,硬起心肠在健臀上一拍,道:“去吧!”赤兔马原地打转,不肯撇下主人。梁悔再三拍打催喊,它才长嘶一声,追上遥遥奔驰的马群,绝尘南去。梁悔不知它这一去能否再寻找回来,想到数年相伴,险些落泪。
近两万人隐没在陡峭的山石丛中,伏得片时,果见无数金骑奔涌而来,循着蹄印向南追赶。去了大半个时辰,重又返回,已多了许多空马,向北奔驰。梁悔极目搜寻,但因去得甚迅,没瞧清赤兔马是否夹在其中。岳飞听声渐缈,确信危险已过,让王彦带领出山,这才安然南归。
磁州虽小,但固若金汤,远近闻名。金兵南下之时,相邻州县俱遭攻陷,独磁州得以全善。梁悔、王彦、马扩目睹城防,皆表赞佩。见过宗泽,谈吐之中,更觉其人不凡,只可惜埋没在此。宗泽依稀记得王彦,再经岳飞引见,知其擅骑射,通兵机,当即授职,与张宪齐,犹在牛皋、梁兴、马扩之上。
梁悔京师从于李纲,不便再受,次日请辞。宗泽勉道:“你兵败回京,势必吃罪。在此立功补过,再返不迟。”梁悔黯然道:“暖春将至,金兵北去,安得机会?”宗泽道:“秋高马肥,必再南犯。届时机会颇多,切莫因一时之挫而志气消尽。”梁悔心有所动,又见岳飞、张宪等一再挽留,便暂驻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