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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千里护送(2)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10-04 10:46:19      字数:11679

  次日清晨,在孙立的暗助下,两人不辞而别,出城南去,在一座土岗下,挨着一片松林将朱仝安葬入土,牌上名前加刻“抗金义士”四字。朱月心素缟戴孝,鬓边插一朵白花,容姿凄丽,将昨晚那半截枪头供在坟前,撮土为香,哭了一场。
  梁悔上前搀扶,朱月心推开他,自行起身,上鞍即驰。梁悔跨上坐骑,见已奔出老远,边喊边追。朱月心始终不理,只管鞭策马臀。两匹宝马脚力相当,梁悔无法追近,朱月心也无法摆脱。汗血赤兔,各展雄风,顺着黄河北流段追逐南驰,从早晨跑到中午,又从中午跑到傍晚,马不停蹄,足足五个时辰,四百余里,其间不乏低洼高坡,大河小溪,纵然驹中龙凤,也尽支熬不住,双双口吐白沫。
  梁悔大急,喊道:“义妹,停下!马受不了啦!”朱月心回喊道:“你老跟着我做甚。你别追,咱们各走各的!”梁悔道:“你爹叫我照顾你!”朱月心道:“我不要你照顾!”神骏忠心,主人不叫停,玩命奉陪。
  突然,赤兔马前蹄一屈,终于累倒。梁悔反应神速,龙牙刀撑地,飞身离鞍,没被跌伤,顾不上坐骑是死是活,弃了宝刀,徒步追赶。汗血马因朱月心较轻,奔到现在尚能支持,但也已经身沉蹄重,精疲力竭,竟然比之不过。朱月心回头见他追近,连策数鞭。汗血马长嘶一声,飞快起来,片刻又将甩远。
  梁悔纵步上坡,抄近道去截。奔有一程,只见脚下朱月心正缓缓骑来,踊身鱼跃,坐在她身后。两人同时觉得身子一沉,接着天地翻转,滚摔在地。原来汗血马当不住梁悔的坠势,终于卧倒。
  梁悔先爬起来,去扶她。朱月心挣脱了,自己起来,拍去尘土,道:“想娶我,门都没有!”梁悔愕然,旋即明白了一路奔逃的原因,若非她丧事在身,便要失声笑出。当然,累到这分上,有的也是苦笑。他捏了捏鼻子,近前道:“我说要娶你,是为了慰藉令尊,好叫他瞑目。我俩各自心有所属,今生今世止兄妹情谊。以后我还一直叫你义妹,你也应当继续叫我大哥。”
  朱月心怔怔地望着他,歉疚异常,良久道:“也不早说。”梁悔道:“你葬父之前片言不发,葬父之后一路奔驰,我怎知你心思。你若尽早骂我十句八句‘想娶我,门都没有’,我再笨也明白了。”朱月心噗嗤一笑,喜意稍现即逝,苦楚袭来,潸潸泪下,一声“大哥”,伏肩哭泣。
  梁悔闻着幽幽汗香,心头荡漾:“若是璟茜,该有多好。”出了一会神,猛然惊觉,收起心猿意马,知她喜欢热闹,轻轻地推道:“那边石碑上写的是‘魏县’。我记得魏县隶属大名府,这里应是大名府地界。从这里东过黄河,只二三十里便是北京大名府。咱们今晚到那里吃住,你看怎样?”朱月心抬头离肩,收住哭声,笑泪微颔。
  只听蹄声阵阵,赤兔马叼着龙牙刀缓缓奔来。梁悔见宝马未曾累死,已有所恢复,喜道:“幸亏都是神驹,否则早被咱俩折腾死啦!”朱月心歉然道:“净是我不好。”抢上前接过宝刀,递给兄长。两人功深耳敏,已辨涛声。朱月心挽着梁悔粗壮的臂膀,比肩徐行。身后二马神态亲密,并辔跟随。
  绕过山坡,即目黄河滚滚,奔流北泻。两人一路沿河至此,但为重山所隔,一直闻而不见,此刻浊涛入目,胸怀登时宽广,烦恼消半。梁悔大声赞叹,朱月心道:“我去西夏的时候,看到的比这更有气势。大河奔到这里,可温顺多啦。”梁悔笑道:“是啊,你奔到这里,也温顺多了。”朱月心笑啐一口,苍颜起晕,凄容增艳。
  河岸积沙数里,幸好风势不大,否则黄沙漫天,弥目难睁。两人踩着光溜溜的鹅卵石来到渡口,只见一条大船浪中颠摇,泊在岸边,瞧规模,远胜寻常渡舟,约莫可载五十余客,但现只载得十人不到,另有十数名水手舷边作业。问过船家,说要三钱银子一人,两匹马也作人算。
  两人不与计较,付资上船。站等许久,天色渐暗,也不见船开。朱月心到船头催问,那船家道:“不满二十人,决不开船的。”朱月心愠道:“依你的意思,子夜不满员,也不开船?”船家道:“不开。”朱月心怒道:“岂有此理!这里回家的回家,进城的进城,都因你误了时程!”船家道:“那也没办法。不满二十,一趟下来,付了佣金,只赔不赚。天底下谁愿做亏本生意。”
  朱月心大怒,揪起对方衣襟,叱道:“你开是不开?!”船家道:“船是我的,我想开便开,不想开便不开。”梁悔连忙上前劝下,道:“我们另找小船渡河就是。”那船家整了整衣衫,道:“此间浪大,只有我的大船渡得。前后三五里内,没有哪个不要命的肯撑一叶扁舟渡二位过河。”
  朱月心见他说得幸灾乐祸,拔拳要打。两边水手提桨执篙,气势汹汹地围到近前。梁悔不愿生事,将她劝回船头。朱月心兀自愤愤不平,道:“还怕他们不成!”梁悔道:“要打就打金兵,打赃官,打土豪,跟他们耗费什么。”朱月心道:“你看他们刚才的气焰,那船家定是这一带的水霸,不打他打谁!”梁悔笑道:“人家是水霸,你是好姑娘。不过,好姑娘比凶水霸还凶。”朱月心道:“你!”赧然一笑,转望河涛。
  只见浊浪翻滚,泡沫四溅。朱月心怒气渐息,但思绪万千,心潮难平,忽然问道:“大哥,我是不是很凶?”梁悔笑道:“没有啊,你很好。无风三尺浪,千里野难驯。”朱月心道:“无风三尺浪,千里也难寻?”梁悔指着河面道:“你看这黄河,没有风也会激起三尺高的浪头。她千里奔流至此,不知经历了多少坎坷磨难,却还是一如既往,野性难驯。”
  朱月心道:“原来是无风三尺浪,千里野难驯。却是什么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梁悔道:“当然有关系啦。你就如这黄河,没有人惹你,你也会生出事来,发发脾气,从河间府奔到这里,还不觉累,要和人吵架。”朱月心急跳起来:“好啊你,拐弯抹角地说我!”在他膀上连捶三拳。
  梁悔道:“我是说你好。”朱月心喜道:“你说我好?”梁悔道:“是啊,这叫作本性未泯。黄河奔流到海,始终气势磅礴,展现着她的风采。相形之下,岸边的那些鹅卵石,久经河水冲刷,棱角磨尽,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一般的滴溜光秃,犹如和尚的脑袋。”朱月心嘻嘻笑道:“原来你当年只肯学少林武功,不肯做少林和尚,不是因为做和尚不能喝酒吃肉,而是怕被剔成光头。”
  梁悔笑道:“又来胡说。”朱月心道:“不过我瞧那些石头挺可爱的,去拣几块好看的带上。”一纵下船,便即在岸。渡客齐声惊呼,水手愕然相顾。那船家背涌寒意,心道:“会武功的,幸亏没动手!”
  朱月心柳腰一折,拾起两枚鹅卵石,陡见一位七旬老翁挑着行李蹒跚而来,走到半路,扑通滑倒,心念倏转:“这东西果然害人。”向那船家道:“鹅卵石,给你!”也不知是说把鹅卵石给对方,还是把对方称作鹅卵石,双手齐扬,飞掷过去,转身去将老翁扶起,左手托在腋下,右手扛起担子,跃回船上。
  两块鹅卵石遇柱反弹,一中背脊,剧痛彻骨,一中腮帮,高高肿起。那船家先已气怯,这会又尝到了厉害,没敢向那老翁要钱。老翁言谢数声,去船头付渡资。朱月心道:“真是的。”到船边蹲下洗手。梁悔蹲到她身边,低声道:“老人家虽然衣衫褴褛,却也不脏。你既帮了人家,何必这样。”朱月心扁嘴道:“我爱干净,你管得着。”
  那老翁付完渡资回来,坐在行李上,招呼朱月心也坐。朱月心神色尴尬,摇着双手强笑道:“不用,不用,我还不累。谢谢啦!”和梁悔并肩眺望江水,久不见船开,道,“我看这船今晚不会开了,咱们回去吧。”梁悔道:“不去大名府了?”朱月心垂了垂眼帘,道:“那里东西贵,还是不去了。省下渡资,随便找一家饭馆,也吃得很好啦。”梁悔喜道:“义妹懂得节省了。”朱月心赧然笑道:“我才没这么好呢,今晚要把渡资全吃完。当然,两匹马的草料也算在里面。”
  两人要回银子,牵马下船,当夜在魏县的一家小客栈投宿。次日西行,因念二马昨天过于劳累,不敢久驰,跑一段走一段。饶是如此,一上午也有一百三四十里之程,中午来到相州。
  安阳城内用过午饭,折而南向。约莫六七十里,一条宽阔的大河挡住去路。暂无渡船,朱月心跑去解手。梁悔自马上解下酒袋,拔盖鲸吞数口,全身寒意消解。见远处一条面孔白净的青年汉子正临河而立,铁枪上的红缨随风飘荡,料也是在等船,便提声唤道:“请过来喝口酒!”那汉子提枪走近,道:“请我喝酒,是何用意?!”
  梁悔一愣,道:“喝酒就是喝酒,焉有他意。”那汉子望了望龙牙刀,冷笑道:“好一口宝刀,可惜落在公门鼠辈之手。瞧你年纪轻轻,还有什么同伙伏在左近,都叫出来吧。”梁悔道:“在下确有一同伴,却是女的,少顷便来。”那汉子哈哈一笑,道:“鹰爪子,办公事还带婊子,好风流啊!”
  梁悔勃然大怒,道:“我好意相请,你竟口出恶言!”那人道:“口出恶言又怎样!你想抓我,我倒要夺你这口刀,去献给我大哥。你乖乖把刀放下,我给你一条活路!”梁悔道:“我当是条好汉,原来是个强盗。”那汉子道:“强盗怎样,盗亦有道,强似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公门败类!”
  梁悔笑含轻蔑,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公门中人,无非是想夺我这口宝刀,却盗亦有盗。既如此,动手便是。”那汉子道:“你小子托大,休怪刀枪无眼。着!”提枪直刺。梁悔龙牙刀身前斩落,削去枪头。那汉子惊退两步,道:“好小子,仗着利器锋锐,欺你爷爷不成!”
  梁悔将刀一插,叉臂冷笑。那汉子大怒,将断枪投入河中,提拳直进。梁悔见他拳法俨然有度,却非上乘武功,存心试其深浅,只以太祖长拳应对。拆得数招,一个黑脸壮汉阔步行来,见二人相斗,喊道:“梁小哥,我来助你!”提起两只大如醋钵、黑如墨炭的拳头加入战团。
  梁悔心道:“我不认识他,他却来助我,足见是条好汉。可他怎么知道我姓梁?”却见那黑大汉净是向着自己发招,暗暗纳闷:“这人莫非是疯子?”但见脸如锅底,身如铁塔,黑衣黑帽,背挂双锏,猛地记起一个人来:“果然是疯子,那个东京城内无缘无故跟在我和杨兄弟后面,又莫名其妙和我们大打一场的疯汉!”想他怎么不和那汉子动手,净找自己麻烦,当下招式突变,龙象拳、龙爪手、擒龙手层出不绝,稳占上风。
  “咦,”朱月心林中走出,叫道,“黑炭团!嘿,别打,别打!自己人!”梁悔跃出圈子,两人也自罢手。朱月心道:“黑炭团,干嘛打我大哥!”那黑大汉便是牛皋,当年醉酒误了武考,回五马山复做强盗,此刻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上看下瞧,道:“果然是你!哈哈哈,长这么大,都不认得了。”那面貌白净的汉子惊讶道:“牛兄,你们认识?”牛皋道:“女的认识,男的不认识。”
  梁悔知是一场误会,道:“这位姓牛的大哥,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牛皋怔道:“是吗?我大名鼎鼎,认识我的人还真不少哩。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可是亲眼见到过我打家劫舍,痛杀官兵?”梁悔道:“四年前的武考,你喝醉了酒,赶得我们好苦。”牛皋哈哈大笑:“对对,我是赶过两个少年。不过什么模样,已记不得了。”
  梁悔递过酒袋,道:“记不得最好,大家尽弃前嫌。”牛皋道:“爽快!”接过酒袋,喝了两口,转身递给那面孔白净的汉子。那汉子脸微微一红,接过道:“先前我错把这位好意请我喝酒的兄弟当作前来缉拿我的官兵,这厢领罚。”仰起脖子喝了三大口。牛皋道:“你误会人家,还贪喝人家的酒,是何道理!须还请人家。”一把抓下他系在腰间的酒袋,抛给梁悔。梁悔接住,却不就饮。
  那汉子道:“在下梁兴,刚才多有得罪。兄弟若是海量,就都喝了吧。”梁悔道:“原来你也姓梁。”梁兴道:“我祖宗姓梁,我自姓梁。”梁悔道:“我姓梁,是跟着山名而姓。”梁兴道:“你说的莫非是水泊梁山?”梁悔道:“正是。”梁兴道:“这里向东三百里便是梁山,须过黄河。可惜景物依旧,昔日的英雄却已陨落殆尽。如今金兵南下,大宋官兵作战不利,接连败北。我们太行山要在北方找一批绿林好汉联手抗金,竟也难极。”
  牛皋道:“你这话不中听。你们太行山想抗金,我们五马山何尝不想抗金。”梁兴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就凭我们两山的兄弟,决计不是金国二太子、四太子的对手。我们王彦大寨主算得精通韬略,屡次以少胜多挫败官军,可是和鞑子军中的什么粘罕、娄室一比,也是自度不及。要想抵抗金兵,须有一位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做头不可。”
  梁悔叹道:“边关名将陆登有勇用谋,可惜已经战死。”梁兴道:“陆登之才,只限于一州一郡,难当大局。那个张叔夜施诈降术,谋待金兵北撤时断其归路。主意倒是不错,可惜沉不住气,被部下指责护子卖国、不顾大义,便举剑自杀了。”梁悔亲眼目睹陆登之能,听了颇不服气,道:“依你看,谁算得上是文武双全、能当大任的英雄人物?”
  梁兴斜了牛皋一眼,郎声说道:“我大宋官兵之中,已经没有这样的人物了。”牛皋立马叫道:“错了错了,此处便有一个!”这时,一个面貌俊秀的青年汉子来到河边,也道:“错了,错了。”牛皋兴奋道:“梁小哥听见了吧,人家与我站在一处,也说你错了。”那人却道:“两位都错了。”
  牛皋一愣,见他英气勃勃,又是武官打扮,道:“难道你自认是英雄?”那人道:“区区一介武夫,算不得英雄。真正的英雄,此间倒有两个。”牛皋道:“谁?”那人道:“一老一少,你们要先听哪个?”牛皋道:“姜是老的辣,先听老的。”那人道:“这里是相州地界,北临磁州。这老英雄嘛,便是磁州知州,区区的上司,宗泽宗大人。”
  牛皋啐了一口,道:“什么粽子大人,我可没听说过!”梁兴忙道:“牛兄不可无礼。你可知这位宗泽是谁?便是四年前武考主考官。”牛皋道:“那次我喝醉了,连场子都没进,天晓得是那个鸟考官。”梁兴便说起当年武考的情形,朱月心从旁补漏。牛皋听地愤愤不平,不住地插道:“小梁王连我都打不过,还想抢状元!状元明明是我岳贤弟的,却被他们赖了……除了宗大人,那三个考官都是混账王八蛋!”
  那青年汉子含笑听罢,说道:“当年四位考官中,只有宗大人秉公执考,事后却遭到另三人的排挤毁谤,说他主持不利,以致考场失序,因此被贬到这里做知州。这位牛兄莫非认得岳飞?”牛皋道:“他是我贤弟,我今天来就是请他到五马山做寨主的。宗泽执考公允,却未必能打金兵。我那个贤弟文武全才,不信叫宗泽来和他比划比划。”
  青年汉子笑道:“宗大人公务缠身,才叫我来此请一位少英雄。不如咱们一起去请他来代宗大人和你那位贤弟比试。”牛皋道:“好啊好啊,少英雄代老英雄,这就去!可说好了,你那英雄若是比不过俺贤弟,便要将英雄之名让与他。对了,你那英雄姓甚名谁?”青年汉子道:“姓岳名飞。”
  牛皋一愣,旋即如撒了气的皮球捧腹狂笑:“哈哈哈……你小子,哈哈哈……很会耍人呀!哈哈哈……”突然发拳击向对方的面门。那青年汉子闪身避开,牛皋接着又是一拳。那青年汉子躲躲闪闪,始终不还击。牛皋连打十拳,尽数落空,急叫一声,又是一拳。梁兴从旁架住,道:“牛兄,我知他是谁。”牛皋道:“是谁?”梁兴道:“我方才认出,他是当年金榜第四名,张宪。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张宪道:“当年柴桂被杀,实是艺不如人,咎由自取。岳飞和杨再兴,区区自认不及,心悦诚服。如今杨再兴杳无音讯,我是奉宗大人之命来请岳飞共同抗金的。”牛皋道:“不行,岳贤弟要做我们五马山的寨主!”梁兴急道:“你们休抢,他要做我们太行山的寨主!”张牛二人齐道:“原来你也是来邀他的。”三人立刻互相争执起来。
  正当僵持,梁兴忽然道:“牛兄,先对付外人!”牛皋道:“好。喂,我说姓张的,你如再硬和我们争,可要挨揍了。”张宪道:“职责所在,只好奉陪。”牛皋道:“不识好歹!”抡拳便打。梁兴跃到左边,拳自侧进。张宪双拳一错,沉着应对。
  三人相斗,牛梁二人兀自不敌。牛皋拔出双锏,舞得霍霍生风。张宪道:“好,秦家锏法。听说金国四太子使的是开山斧法,系程咬金所创。程咬金、秦琼同佐李世民平定天下,你和他倒挺有渊源的。”牛皋见他说自己和金人有渊源,气得哇哇乱叫,锏势加重,刚猛异常。
  梁悔见张宪边说边斗,仍然游刃有余,道:“这人功夫不赖,与你爹爹相差无几。倘若我大宋将领中人人如他,何惧辽金。”朱月心黯然道:“我爹爹比他厉害。”梁悔本想赞她父亲,不料触动了她心底的悲伤,默默抱歉,不再开口。叉臂观斗,只见牛皋已双锏合一,不但右臂分量加倍,而且左手空出,或拳或掌,作为策应。
  少顷,张宪道:“牛兄,‘独龙式’势大力沉,变化却少。”牛皋道:“休逞口舌,吃我一锏!”张宪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技艺,两手一合,十根指头扳住双锏,使劲外分,见梁兴拳至,喂上去一合,夹得他喊痛不已,飞起一脚将之踢出,同时夺下兵刃。牛皋一怔,旋又扑上。
  这时,江面上总算来了一条小船。梁兴见船岸行驶,离得不远,爬起来纵身一跃,跃到舷上,抢过篙子就撑。他力气大,一撑之下,便已远离。张牛二人连忙罢斗,跑到河边大声叫唤,气恼莫可名状。梁兴哈哈大笑,道:“我先请岳飞到太行山坐几年寨主,日后定当让还。”
  朱月心嘴角含笑,道:“你们都要抢飞哥,他就那么吃香。”蓦地离地六尺,燕子般地滑翔过去,稳落在船。梁兴傻了,道:“先让我过河,行不行?”朱月心道:“不行,大家一起过。”梁兴取出一锭金子,道:“都给你,算你做东。”朱月心笑道:“好啊,”拿过金子,“咱们回去。我做东,一起过河。”
  梁兴怒道:“我不打女人的,别惹恼了我。”朱月心微笑道:“你说过不打我的,别反悔哟。”抢过篙子一撑,船即反向疾驰,转眼近岸。梁兴抬手要打,见她叉臂笑待,只得回落,道:“你当我是瞎子么。你轻功那么好,我三拳两脚打不到你,自非落水不可。”他自知不是敌手,却只说打不到对方而非打不过。
  待船靠岸,朱月心将那锭金子都给了船家,道:“都渡了。”那船家接了金子,欢喜不已,道:“马却须等第二次。”朱月心道:“怎么,渡两回不够么。”那船家忙道:“够了,够了。”众人上舷,牛皋劈胸揪住梁兴,怒目瞪视。梁兴笑嘻嘻地道:“大冷天的,落了水可不是好受的。”
  牛皋只得撒手,到了对岸怒犹未息,与梁兴斗在一处。那船家渡来二马,两人尚未分出胜负。张宪道:“二未且住手。天色不早了,须尽快赶往汤阴县。”二人斗得性起,不理其言。张宪往中间一闪,将两人分开,说道:“岳飞到底跟谁走,自由他本人说了算。我们这里争得再凶,也是不作数的。”朱月心道:“这话有理。”梁兴想她既帮他说话,强下去可没好处,道:“我本就不想打的,是牛兄硬要跟我打。”牛皋双眼一翻,道:“哼,我看在他们三位的分上,不跟你一般计较。”
  五人同行,来到汤阴县麒麟村。数过五家,牛皋咚咚叩门。开门的是一位端庄贤淑的女子,道:“几位找谁?”牛皋认出是岳飞之妻李氏,道:“弟妹,不认得我了吗?”李氏温然笑道:“原来是牛叔叔,胡子长了,不认得了。”一边说一边引入。牛皋道:“快叫你当家的出来,有要紧事情跟他商量。”李氏道:“正和我爹屋里饮酒呢。”
  “饮酒,正合我意!”牛皋大步进屋,只见一张八仙桌围坐着四人,一个自然是俊秀倜傥、英气勃发的岳飞,一个是他母亲姚氏,温和慈祥;一个是陌生青年,略带风霜愁苦之色,但似乎在哪里见过,一个则是分外熟识的年长官员,料是岳飞的丈人、汤阴县县令李春。叫道:“喔唷,怎么是他!”返身就跑。与此同时,那陌生青年仓皇起身,奔窗而去,而李春则拔剑喝道:“贼子,哪里走!”
  变起仓促,屋内登时大乱。只见那陌生青年破窗而出,朱月心已抢进屋来,喊道:“子泊别走!”纵身也跃出窗去。门外牛皋和梁兴撞了个满怀,双双跌倒。牛皋体重,只扑通坐断了门槛,梁兴则滚进了花坛。屋内李春提剑赶到,对准牛皋的后脑刺去。他不会武功,这一剑固止寻常击刺,但牛皋背向而坐,又是精神恍惚,无丝毫反应,只要刺实了,也将万分致命。
  岳飞坐在最里,救已不及。姚氏年老,动作迟缓,方才站起。李氏早吓破了胆,呆在当地。梁悔、张宪因走在最后,此刻离门尚有两丈之距。眼看将出人命,梁悔弃了龙牙刀,双掌叠合胸前,向前大迈一步,一招“真龙无双”打出,掌风驰有丈许,撞中长剑。李春只觉五指剧震,剑已脱手,飞向姚氏。岳飞大吃一惊,欺到母亲近旁,探掌一拂,长剑便即改向,插在墙上,兀自嗡嗡作响。梁悔惊魂未定,认得是落山神英掌中的精妙招式“分花拂柳”,心想自己急于救人,出手过于狠重,亦未算准剑之走向,险些因救一人而误伤一人,余悸中夹杂着几丝惭愧。
  岳飞扶母亲坐下,忙又将牛皋搀起,道:“岳父大人与我这位朋友有何过结,以致动此大怒?”李春脸皮紫涨,惊讶道:“他是你的朋友?”牛皋回头一看,又要逃跑,却被死死抱住,移动不得,想了想道:“罢了,我都说了便是。贤弟,一年前在太行山脚下,我砸了你这位丈人的轿子,打伤他手下衙役十多人,抢了他四百两银子。贤弟你是知道的,我牛皋深信‘官无好官,十官九贪’。那时哪里想到他是你丈人,只知逢官必劫。”
  这时梁兴已从花坛里出来,叫道:“好啊,到我太行山脚下干没本钱的买卖,竟然不先知会我一声!”牛皋道:“我是碰巧路过的。”梁兴道:“记着,日后照规矩分我二百两。”牛皋道:“去去去,别来烦!我要向我贤弟的岳丈陪礼道歉。”
  当下冲李春深揖起来,边揖边道:“哎呀,李大人诶,当真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虽然官无好官,十官九贪,可是也有例外的。譬如,本朝的寇老西儿、阎罗老包,至于历代历朝那就更崩提了。我贤弟是个大大的英雄,你是他丈人,自然也是个大大的清官,也是个例外。我劫你的轿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何止泰山,连三山五岳也都不识。嘿嘿,俺是个粗人,怕也真不识什么三山五岳,因此,所以,请您老人家多多海涵。那四百两银子么,定当要还的,另外再备三大箱金银布匹,算作赔礼。喔唷,您老是清官,送厚礼那不是巴结贿赂,坏你清誉么。这样吧,四百两银子就当是你借我的高利贷。日后我还你八百两,另四百两是利息。”
  姚氏见他说个没完,忙将喝住,道:“牛黑子,你大老远地赶来,不累么。进来喝酒吧,老远就听见你在门口嚷嚷了。我说李亲家,他虽然强盗出身,却也有不少好处,否则我儿怎会与他交好。他是个浑人,亲家莫与他一般计较,那四百两银子日后要他如数偿还,也就是了。来来来,大家先进来暖暖身子。”
  李春见姚氏圆场,又瞅牛皋固然凶相,却带着着三分憨傻,气消大半,客套了几句,去取墙上宝剑,却够不着。当下,李氏去整治酒菜杯盘。岳飞搬来一张桌子和五张凳子,招呼众人就坐。梁悔见这里已然无事,并不进屋,偷偷在墙边按了一掌,转身提刀欲走。震源掌掌力暗传过去,那剑便即松落。李春不知真相,向姚氏道:“你们家的墙壁不牢了,待过了元宵,我叫县里几个水泥匠来修补修补。”
  岳飞瞧出端倪,郎声说道:“校场一别,兄台武功真已脱胎换骨。适才若非凭空一击,吾兄已惨遭非命。”梁悔回身细看两眼,道:“原来是你,竟还认得我。他们都道你是英雄,刚才所见,单以武功而论,已非浪得虚名。”岳飞道:“过奖。如今女真鞑子侵我大宋疆土,岳某有意从军,上护社稷,下保黎民。届时这身功夫固然有用,却也不是要紧所在。要抗御外侮,非腹中经纶、胸中韬略不足以济。”
  牛皋、梁兴屁股尚未坐温,齐身站起,道:“你要从军?!”岳飞道:“我岳父大人和磁州宗泽宗大人是知交,荐飞前往。今枪已擦亮,马已刷净,明早便即动身。”张宪哈哈大笑:“区区此行,真是多余了!”牛皋急道:“贤弟不可,我要请你去做寨主!”梁兴道:“我王彦大哥也愿将头把交椅相让!”岳母姚氏苍颜肃容,严声说道:“你二人请我儿去做山大王,想误他的前程么!”
  岳飞幼年丧父,今成栋梁之材,除了两位已逝的恩师,姚氏功不可没。牛梁二人素敬岳飞,亦敬其母,登时不响。姚氏又道:“我儿志在投身报国,决不辱没了祖上。飞儿,让大伙看看你背脊上的刺字。”岳飞道:“是,娘。”尽除上身衣物,背向众人。但见“精忠报国”四个大字赫然其上,墨迹深侵肌理。梁悔立在门外,始终没有进屋,目睹四字,心中一片羡慕:“我背上的图案固然美丽,却怎及得上这四个字。”
  牛皋扑通坐倒,沮丧万分,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突然又站了起来,道:“贤弟,待我回去收拾了山寨,也来随你!”梁兴道:“当年大闹校场,你一枪刺死了小梁王,不怕朝廷追究吗!”岳飞披起衣裳道:“新皇即位,已大赦天下。”张宪道:“不错。若非如此,宗大人岂能遣吾前来。”梁兴道:“罢了罢了,一辈子身在草莽,有何出息。待我回去说服了王彦大哥,也来归顺。”
  岳飞道:“甚好!”望向门外,“若是同道,便请进来。”梁悔道:“虽是同道,此刻却是不便。”岳飞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二人的事,兄台就不要插手了。请进来喝酒。”梁悔道:“吾妹久去未归,在下心急,请恕失陪。”转身便走。岳飞纵身出室,拦住去路,道:“原来兄台也喜欢她。但依在下所见,今国事濒危,黎民涂炭,兄台当分轻重缓急,与其为儿女之情困扰,不如和我们共商大计。”
  梁悔哭笑不得,说道:“想必岳兄也是这样劝他的,无奈我二人都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所不同的是,他和她是儿女之情,我和她却止兄妹情谊。”岳飞惊讶道:“你和她只是兄妹?”梁悔道:“义兄义妹。”岳飞摇了摇头,叹道:“同姓的竟然成了爱侣,异性的反倒只是兄妹。”
  梁悔抱拳道:“若是同道,日后必有会期。告辞了!”大步出门,不觉吃了一惊,汗血马已然不见,只流下一道长长的蹄印,忙跨上赤兔马循迹追去。约莫数里,遥见朱月心正坐在一块界碑上痴痴南望,汗血马立在身旁。梁悔心中一宽:“幸亏良马紧随主人,否则倒是不易寻找。”下马走上前去。
  朱月心凄然道:“大哥,他又走了。”梁悔见她脸上泪迹滢然,楚楚可怜,胸口一热,豪然道:“下次再遇上他,我帮你逮他!”朱月心破涕为笑,道:“飞哥必已知晓此事,我们不去他家了。再说我一身丧服,去人家家里也不好。可是,能到哪里去呢?”梁悔道:“听说新皇大赦天下,咱们回开封吧。”
  朱月心原本黯淡的眸子里射出喜光:“回家,好啊!”随即叹了一口,恢复黯然,“可惜爹爹再也回不了家了。”打开包袱,拿出灵牌,看着看着,便又滴下泪来。梁悔心中亦有感叹:“回的是你家,可我家又在何处。我本无家,亦不知生身父母是谁,原想在塞外有个家,却因两国交兵,汉胡路限,得而旋失。”
  两人到汤阴县城另寻客栈住下,次日见满城百姓携老带幼地南逃,便知金兵将至。二人马快,绕过枉人山,来到浚州。途中与一队大宋官兵擦肩而过,梁悔见为数不满万人,且老弱居多,叹道:“以此师迎击金兵,枉自送死。”却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说道:“小兄弟此言,大得我心!”回头见是位身跨战马的武将,三十七八岁模样,二尺髯须,虎背熊腰,提着一口满是缺口的大刀,领着千余号人,竟是向南而行。
  那武将大手一招,道:“大家都回黎阳城,尽调船只,帮百姓搬运物资。午时三刻在黄河桥口集合,桥头撒上燃油。”见手下应命而去,纵马上来和二人并行,笑道:“两位想必以为我是逃兵了。”梁悔道:“金兵势大,避其锋芒,也是善策。”那武将大喜:“正是!我那上司梁方平,强逞英勇,要到枉人山去伏击金兵。须知六万金兵都是铁骑,虽日夜兼程,但士气高涨,并不十分劳累,而且分批而行,一时中伏,还有后援,又怎能一举尽歼。他不听我言,否则在白马津凭河固守,好歹也能支持数日。”梁悔见他危难之际敢于违上,魄力非凡,便问姓名。那武将道:“在下韩世忠,帮源洞内生擒方腊者,便是区区。”
  行过黎阳,城几尽空。南至黄河桥口,但见波涛滚滚,大小百余船只来往于两岸之间,满去空还。渡口、桥边,黑压压的都是人头。黄河桥是一座吊桥,十七根绳索铺着木板,两边各有三根作为扶手,固然宽阔,但也极险。自桥上走的都是青年壮丁,老幼病妇皆以船渡,两下井然。梁悔见千余人维持数万人的秩序,深感佩服。朱月心则一刻不停地朝人群中张望,希望能侥幸见到日思夜想之人,但人海茫茫,哪里寻得到。
  三人最后过河,行至桥中,只觉桥身剧晃,回头见是无数败逃下来宋兵,知金兵将至,忙策马加鞭,迅速抵达南岸。韩世忠一下桥就命令放火烧毁所有船只,然后亲自执火把立马于桥头,看着金兵蜂拥上桥,尚有不少宋兵桥上奔逃,有的安然南抵,有的则被追上,剁死的剁死,落河的落河,遥望来势,火把掷于桥面,整个桥头顿时熊熊着燃,退回道:“敌人暂时过不来,大家放心撤退。”
  金兵促至,未备渡船,见敌方纵火焚桥,不仅不退,反而呼喊冲杀,欲在桥断之前抵岸扑火,以保交通。韩世忠不寒而栗:“未见有此不畏死者!”喝问:“谁去将桥砍断!”十余人应声而上,只砍断了一根绳索,都被乱箭射死。再上一拨,箭势已急,未至桥头就被尽数射杀。
  韩世忠大急,提刀执盾,欲亲自上。梁悔穿上龙鳞甲,拍马奔到桥边,龙牙刀挥落,斩断六根绳索。另有五根已被烧断,余不及半,桥身登时倾斜。金兵纷纷坠落,但也有少数冲了过来。韩世忠军在远处,桥头只梁悔一人,如何能够抵挡。上岸者霎时增至数百,将他围住。朱月心抢过一杆铁枪,拍马冲在当先。韩世忠高呼:“誓守桥头!”率千余官兵随后赶上。
  两军在桥头展开血战。少时火熄,金兵踏着仅剩的三根底绳、一根扶索,不断地涌上桥头。梁悔抢不到桥头,见形势危急,好在韩世忠等加入战团,围势已解,得以腾出空来,看了看宝刀:“既不能北返,留汝何用!”一掷出手,斩断三索。宝刀随大片金兵一起坠入滔滔浊流。
  黄河桥只剩下了一根扶手,但金兵双手吊行,仍企图登岸。梁悔震源掌掌力暗传过去,内劲暴吐,终将震断。一大串金兵荡秋千般地掠过河面,几个高浪打来,吞没半数。余者被救上北岸,再也不能南渡。南岸金兵孤陷无援,尽遭歼灭。但大宋兵将也已人困马乏,所剩无几。
  梁悔找到朱月心,道:“没受伤吧?”朱月心道:“没有,多亏韩将大军一直护在我身边。他刀法精湛,敌人都近前不得。”韩世忠笑道:“你的枪法也很好,就是下手不够狠。不过女儿家能如此,已是十分的了不得。吾妻若在,定要欢喜。”说罢,传令残部人马退往滑州。稍事休整,南下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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