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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30 20:25:35 字数:1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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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瘸子早在1949年底就上吊自杀了,向德亨的仇恨一直没有机会回报,成了他人生中一件最大的憾事,因为古人早就说了,“有仇不报非君子,无毒不施非丈夫。”而今眼目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卷席,让他就任农民法院院长,给他带来了复仇的大好机会。是哪一位祖宗阴灵在悄悄地庇护他呢,是哪一位先人积攒阴德而今结了硕果?向德亨把他记得的祖坟一一进行了地毯式摸排,没有发现一处祖坟冒青烟、集云雀。所以,他一直以来没有弄清楚,而今的风生水起、大权在握、一呼百应、君临全社,到底根根笃笃在哪里?
据历史文化研究者考证,华夏子孙来源于同一人种的两大部落群体,一是以炎黄为领袖的北方部落群体,膜拜天神;一是以蚩尤为领袖的南方部落群体,尊崇鬼怪。土家人是廪君后裔,也是蚩尤部落群体中的远支,蚩尤是巫蛊文化的祖先,所以土家人很迷信。如果有了灾祸、疾病、不顺利,那不是自身的原因,而是祖先在生气捣鬼,坟头石垮塌了、长荆棘了,赶快请端公老师来打整驱鬼除邪;如果一切兴旺发达,一切富贵安康,一切顺风顺水,那也不是自身的功劳,而是祖先在帮忙发力,坟头上就会冒青烟、集云雀,也要赶快烧纸化钱祭拜点赞。虽然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名誉上把这一切迷信思想都统统扫除了,经书家谱全部烧光了,庙宇家神也彻底捣毁了,但是人们心里仍然在敬奉鬼神。比如向德亨就是这样,虽然当上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仍然在悄悄盘点自己的祖坟,寻找富贵发迹的根根底底。
按照家谱,向德亨应该是向王天子第一百五十八代孙,是土家开族起根、辟疆拓土几大姓氏之一的后裔。但是,那些辉煌成果和卓越战功早就成了过眼历史烟云,没有给子孙留下任何耀眼光环。到向德亨这一代的时候,从他记事起,家里只是课屋居住、课田耕种、课米吃饭,穷得“鼎罐吊起作钟敲,锅儿揭开装月亮”,连老鼠都不愿光顾、野狗也不愿进屋,只有夜蚊子来得勤密,直接叮咬一家人的光膀子、光脚杆。近千年来向家在诸天镇几乎没翻过身,连一乡望族也人口锐减,渐渐成为小姓小户,受人欺凌、被人蔑视。大大和奶奶死了还是裹了两张破竹席,像抬杉树棒一样,抬到小巴山无主荒凉山顶叫花子地,也是县衙划定埋葬穷苦人的官山官地几锄埋了,没人戴孝哭丧,没人跳撒尔嗬,没人做金禅道场,更没地理老师架罗盘、捏拇指、眯眼勘山看地、论风谈水。后来,老汉奶子死了,向德亨兄弟还年少,也是捡两张破竹席,到小巴山顶叫花子地埋葬,而今连坟包包、泥堆堆都不见了,哪里还有青烟冒出来、云雀聚集来呢?不像覃家和田家,长期豢养一帮地理老师,手拿罗盘、怀揣周易,专在诸天地面上寻找风水宝地,给没死的大活人做死的准备。据说,田氏冥王府整整看了十三年,终于在金子山找到龙脉,找到田氏家族翻身得解放、扬眉吐豪气、独霸诸天镇的大好机会。
明朝末年的一天,细雨蒙蒙、道路溜滑,一个跛脚叫花子在覃氏土司城讨米受了八辈子窝囊气,竟然来到处处受到打压的田族长也就是田瘸子老祖宗的吊脚楼下说,族长大人,讨口水吧,喉咙冒烟了。
相对于覃、向、郑、巴、樊家来说,田氏是后来迁徙家族,必须按照“先到为君,后到为臣”或者“先到为主,后到为客”的江湖规矩行事,所以一直受着覃氏家族的欺凌和压迫,养成了历来顺受、完全保命的生存法则,个个温顺、人人善良、户户顺民。田族长就是这个家族最大善人,也是一个最大好人,最爱同情、团结底层贫民。所以,他端着半碗茶说,喝吧,有些烫,慢点哈。
在土家人眼里,水,就是白开水,或者山泉水,是下等人喝的;茶,就是茶叶水、点心汤,比如油茶汤、鸡蛋面条汤、阴米子汤等等,是上等人喝的。至今土家人还保持着这种风俗,如果你到了热情好客的土家人户,屁股还没有坐热,女主人给你端来冒尖尖一碗酸菜肉丝面条,再加两个荷包鸡蛋,红着俊俏的脸儿低头说,家里没什么吃的,只当是喝一口茶哈。跛脚叫花子当时喝的是茶叶水,不是点心汤,但是让他仍然深深感动,所以愤愤不平地说,不要以为覃氏家族可以捞起棒棒日天,那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啰。
田族长年过花甲、满脸风霜、见多识广,一听这话晓得眼前的游脚跛子是“老鼠子拖油瓶子,大的一截在后头”,立即拉着他破旧的衣衫说,这里风吹雨淋,能否请老师到堂屋说话?
跛脚叫花子飘逸着长长的白须,拄着一根烫金龙头竹杖,毫不推辞地说,好,我这个武陵十三指的肚儿正在唱讨米歌。
田族长一边吩咐下人杀鸡剖鱼、烧肉炖菜,一边惊异地说,原来是丐帮帮主大驾光临,有眼不识神仙来呀。过去只是传闻,而今却是眼见,难得难得。
武陵丐帮帮主生下来的时候,左脚是跛子,也就武陵人喊的摆子,右手六个拇指,左手七个拇指,所以自称十三指,也称十三神丐。由于他聪明过人、行侠仗义、看病济世,竟然连殷实的家产也不要,行走天下当叫花子王。为了发扬光大武陵丐帮事业,他根据历任帮主经验,不仅制定了讨米规则、讨米德典,而且还创造了《讨米歌》《讨米舞》。讨米歌借用《龙船调》曲谱,言说讨米故事,颂扬主人富贵吉祥;讨米舞就是而今的肉连响,是叫花子讨米时拍打身上灰尘的一种舞蹈。讨米一般要到富贵人家,但是又不能进人家庭院,只能在人家门前又唱又跳,拍打自己的四肢、胸脯、肩背、臀部等地方,发出连续不断的“啪啪”响声,吸引主人出来把碗碎米、把碗剩饭……十三神丐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命中有的终须有,命中无的莫强求。
田族长重新泡了上等好茶,小心翼翼地问,听神丐先前的话,难道覃氏土司位还有变故吗?我田氏家族战国时期在北方就称过王立过国,而今眼目下,在这武陵山区却销声匿迹、处处被排挤,难道还有出头之日、辉煌之时吗?
十三神丐瘪嘴说,世上没有不老的树,更没有万岁的人,一轮是一轮、一代是一代。
田氏族长点头说,这是自然规律。
十三神丐肯定地说,过不了四十年,土司大位就是你田家的。
田氏族长立即叫人端来半盘银子说,请神丐指教。
十三神丐推开半盘银子说,叫花子都无隔夜粮,吃了上顿,再去找下顿,祖师爷独脚神丐、九指神丐、十一指神丐都留有遗训帮法。不然,金缕玉衣、高楼大厦、酒肉车马,就不是丐帮,也不叫讨米叫花子。
田氏族长佩服地说,族有族训、帮有帮规,神丐真是高洁如云、心清似玉呀。
十三神丐说,金子山有一块富贵墓地,不仅宽大辽阔,而且风景旖旎,背靠小巴山大雁窝休眠,前望夷江水滚滚奔腾。如果令尊仙逝后埋葬过去,我保证你家后人荣登司位,统领诸天数百年。
田氏族长抠着头发问,我族里也有几位懂地理的老师,长年吃干饭喝苞谷酒,一直没有发现,未必他们都给自己留着吗?
十三神丐说,我说的地方,近看无形无地,远看真龙氤氲,在整个夷水地界,都不多得。
田氏族长犹豫说,这样一来,断了覃家富贵路、发财水,不晓得好不好呢?
十三神丐笑着说,天下乃共有之天下,理应有德者居之。你没看见覃氏地王城后山那棵500年的香樟树吗,正在渐渐枯萎呢。当然,我说那里也不是千秋万代,只有两三百年的富贵运程,之后就是别人的啰。
田氏族长冷冷笑几声在心里说,原来香樟树是覃家的保护伞,找几个族人趁夜掏挖了百年老根,还能生长几日、庇护几日呢?他喝了一口茶好奇地问,之后又是哪家来主宰诸天镇?
十三神丐仍然笑着说,天人共有,世界大同,不说了,不说了。说完,转身捧着讨米破碗,沿着夷水唱着走了: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在整个武陵山区,历来是向、郑、巴、覃、樊、冉、田、马、彭等大姓土著争锋天下,年年族战、家家裹尸、处处洗雪,最后大多衰败,只剩下覃、田、冉、彭几大姓氏戚族拉锯式地血争天下,而诸天镇尤以覃、田两族争夺最为激烈。诸天田氏是齐国田横子孙,为逃避秦始皇追杀,匿藏于武陵、混迹于土家;接着魏国征西大将军钟会因朝廷赏罚不公,与蜀国大将姜维联手叛魏被杀,其子女家人逃避武陵土家,弃钟改姓、混入田氏,并逐渐发展壮大起来,与覃氏家族隔山望背;明代初年,朝臣黄子澄因提出削藩政策激怒诸侯被杀,其子女改姓田也逃入武陵山区,进而壮大了田氏家族力量,使其与覃氏家族经常较劲。所以,而今的诸天田氏,不全是纯正的田横子孙,也有许多插花飞播种子。清朝大军铁蹄入关,覃氏土司竟然与明朝破落皇帝朱由榔联手,拼死抵抗、浴血奋战,或征招勇武、或募集粮草、或坚守隘口,大有与朱明王朝共存亡的架势。庞大的田氏家族立即动员起来,暗中联络清朝军队,或告密、或带路、或设卡、或直接参军,硬是把统治诸天几百年的覃氏家族赶下了土司位,堂堂正正地取代了诸天的统治权。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并不是所有的田氏族人轮流做土司,仍然是“一人坐龙庭,子孙代代袭。”由于田氏土司在血战中上任,家产、族产基本耗尽,不仅要借机翻本,而且还要供养满人的大朝廷、自己的小朝廷,税赋特别严重,“一年四小派,三年一大派;小派计钱,大派计两”,处处激起民变,处处见民变匪,加之川湖云贵边一带的豪强土司公然与清朝廷武力作对,不仅抗捐抗税、软磨硬拖,而且出境掠夺、扩张地盘,大有“天立群主,分享日月”之势。在云贵总督鄂尔泰的力主下,雍正皇帝开始对西南土司实行“改土归流”政策,把土司、司吏家族强行迁往中原地区,由汉人监视生活。土司行政设府、厅、州、县、乡镇、保甲,县以上官员由朝廷派流动官员就任,乡镇以下官员就地选择大户豪强担任。田瘸子的祖先因有功清廷,势力较弱,没有被迁徙流放,改任诸天镇长,统治诸天两三百年,直到共产党的解放军到来、末代镇长田瘸子上吊为止,向德亨、巴道寒这样的贫下中农才“改天换日,当家作主”……
向德亨说,姨妈田瘸子罪大恶极、上吊自杀,他家族那些鹰犬们也被樊战国的军队歼灭,我们现在无法审判了。姨妈但是而且,他留下那么多反革命孝子贤孙、女儿媳妇,而今眼目下都长大了,也可以兴风作浪,姨妈一样要接受贫下中农的无情审判。特别是樊战国手下留情、徇私枉法那些漏网之鱼,姨妈我们更要重新定位,重新划分阶级成分,重新实行无产阶级全面专政。
巴道烫劲鼓鼓地说,要得,要得噻。先把田瘸子家那些年轻的媳妇们、女儿们集中起来,我们一个个脱了裤儿进行光屁股审判、光屁股革命、光屁股专政。
向德亨不解地问,姨妈为什么老的不审、少的不审,专审年轻女人?
巴道烫心里早有准备地说,老的女人们,骨头榨不出油来;少的女人们,还是嫩宝宝儿,嚼叫没有味儿。只有那些成熟的年轻女人们,才是圆尾肉、蹄髈肉、热嘟嘟的粉蒸肉。
覃点点把审判记录本在桌子上使劲一搭气愤地说,无聊之极,丧心无耻。赶尸匠令狐理、端公老师花春申、台湾特嫌分子税满寿都是正斗之人,你们总是在女人身上打小九九、算勾勾账,坚决不得行。
向德亨望着远去的覃点点,心里畅快着、幸福着,一种胜利的情绪弥漫在无边的心海。
齐春芽虽然抵债到田瘸子家做丫鬟,最后成了只有名分没有实际意义的小姨太,其他姨太和女儿、孙女们对她却恨之入骨、仇之入心。但是解放时她们都受到了严厉惩罚,清匪反霸时更是受到了烈火般地炙拷,现在向德亨带着一帮大老爷们去重新审判她们,是不是“想吃油渣锅边转,想摘桃子树下溜”呢?所以,她心怀懵懂地说,我看呀,还是先审判田家那些爷们,几个女人婆婆、黄花闺女,又屙得到几尺高的尿水?女人嘛,只要男人把裤儿一脱,什么都会坦白出来,不敢留下半句私房话。
向德亨皱一皱鼻子说,姨妈我天天晚上脱裤儿,你给我说了不?坦白了不?
齐春芽心里明白,向德亨对她和巴道寒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咬着红红的嘴唇愠怒地说,怪得了我吗,我晚上睡的是尽米米,白天穿的是灯笼裤,家狗唤不拢、野狗唤不来,白白浪费了一身美好春光。
灯笼裤,是土家人的一种穿着方式,里面不穿短裤,外面穿薄薄的一根大口长裤,像灯笼一样。向德亨听了齐春芽的讥笑话,很想找一根心理和生理的平衡木,所以恼羞成怒地说,姨妈巴副院长,按照你的意见办,先审判田瘸子家那些骚蓬蓬的狐狸精、美女蛇,姨妈人人过堂、个个过关、家家不漏。
齐春芽剜一眼向德亨说,还有梯玛婆子骆嘎嘎、接生婆子石幺娘、媒人婆子甘仙姑、土匪婆子郑幺妹、特嫌分子覃维修、落后分子郑全忠,怎么不审判呢?偏偏审判田家屋头几个长得漂亮的女人,你们是不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披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红色外衣,专干资产阶级和封建主义的罪恶勾当呢?
向阳花嘟着嘴巴反对说,覃维修是点点的老汉,郑全忠是人民内部矛盾,都不能审判。
向德亨把拍田埂的大拍板在审判桌上一拍,惊风喝彩地说,姨妈老子格杂种的是法院院长,姨妈想审判哪个就是哪个,想处决哪个就是哪个,你们说了不算。
齐春芽把圆圆的屁股一甩气愤地说,哼,老娘找巴主任评理去。
见向德亨横蛮无理、越俎代庖,向阳花也生气地说,我审判员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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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天镇即将解放时,田瘸子直系旁系后人或者向香港台湾逃跑,或者参加川鄂湘黔边反共救国军被打死,或者被人民政府镇压,剩下一些老汉老婆婆和孩子。而今十几年过去了,老汉老婆婆大多死了,孩子也都长大成人了,男孩长大说了媳妇,女孩长大嫁了人家,大大小小也有几百上千口。在田瘸子的一大群孙媳妇和孙女中,只有他的九个孙女、五个孙媳妇长得漂亮,都只有二十几三十来岁,长得连夷水都失去了春天的颜色,长得连花儿岭的夜百合都不敢白天开放。九个孙女分别叫豆儿、桃儿、梨儿、杏儿、梅儿、枣儿、竹儿、柿儿、瓜儿,尤其瓜儿长得更加靓丽迷人,二十来岁才嫁人,孩子都没来得及生出来。五个孙媳妇分别叫藤藤、莲莲、婉婉、圆圆、瓶瓶,尤其刚刚生过孩子的李瓶瓶更加风情动人、美丽迷人,用巴道烫的话说是,“抬头瞄一眼,路都走不圆;伸手捏一爪,滚下奈何桥。”
田氏家族花开花朵、露水欲滴的小女人们和珠黄叶败、老气横秋的老女人们,被齐德成带领的武装民兵押进公社食堂,像圈里关鸡鸭牛羊一样。向德亨用拍田埂的大拍板在审判桌上狠狠拍打,灰尘飞扬、响声如雷、天昏地暗,拍得女人们尿湿了一大片土地。接着,向德亨一声惊天动地喝斥,姨妈老子格杂种给我跪下。
田氏族人所有的女人双腿一软,“扑通扑通”全部跪下了。
审判员、陪审员、书记员都走了,乐得向德亨、巴道烫得意洋洋地坐在审判台上,毫无顾忌地欣赏眼皮子底下这一群全身抖得像大簸箕筛糠一样的小女人们,像秋天的芭蕉叶被霜打一样的老女人们。向德亨很自然地想起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连看一眼这些女人们的勇气都没有了,更莫说是摸她们、审她们、晒她们。向德亨凶恶如阎王地问,姨妈烂婆娘烂破鞋们,你们晓得罪行吗?
女人们莺燕般齐声说,晓得。
向德亨又凶恶地问,姨妈什么罪行?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不该变女人;也有人说,不该给地富反坏右当右客家;更有人说,不该长两块八月瓜儿,让男人们天天想、夜夜耍。
向德亨一阵毫无遮拦地“哈哈”大笑,狂躁的笑声好像要把房屋上的瓦片掀掉一样,连眼睛水都笑出了几箩筐。然后,他才像被阉割的公鸡一样“咯咯咯咯”地说,姨妈出生在哪个家庭,是没有选择的,全看爹娘老子在哪个时候骚气蓬勃晒太阳。姨妈先骚气蓬勃起来先晒太阳,先生出来的就是先生;姨妈后骚气蓬勃起来后晒太阳,后生出来的就是后生;姨妈骚气蓬勃起来晒了太阳,生不出来的就是闷生;姨妈骚气蓬勃起来不了晒不成太阳,没法子生就是悬生。我之所以要把你们抓起来,姨妈是因为你们长得太招人、太勾魂、太狐狸精。姨妈你们要是来个美人计,哪个舅子姑爷挺得住呢,姨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搞不搞呢?
女人们低头低声说,不敢哈,院长。
向德亨走下审判台凶恶地说,姨妈都给老子把头抬起来,先过我疤眼这一关。姨妈我向疤眼是钢铁铸造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看你们资产阶级的狐狸精能不能把我俘虏销熔。
女人们果真乖乖地抬起头,瞪大一双恐惧的眼睛,望着向德亨红艳艳的半边眼睛,都想笑,但是都不敢笑,因为人家是手握法律大权的院长。有的想,向德亨红艳艳的半边眼睛,像皱巴巴猴子屁股;有的想,像生蛋的懒母鸡屁股;还有的想,更像女人痔疮流血的烂屁股……大家天上地下胡乱想着,不晓得他要干什么,都希望他干点什么,要晒太阳就晒,要舔屁股就舔,这样跪着脚麻手麻,连膝盖也痛麻酸软。
可是,向德亨却躬着腰杆,把女人们迷人的脸蛋一张张捧起来,一张张看下去,一张张揉搓下去。忽然,向德亨站起来说,姨妈你们信不信,我可以在这公社大食堂,把你们全部脱光衣服晒了。
女人们莺燕般拖着很长的腔调说,相信呢,你是院长大人,金刚不坏、战无不胜、革命坚挺,就是劁了我们、剐了我们都敢呀。
向德亨气鼓鼓地说,姨妈老子屁股上没带刀儿,不然硬是把你们按在地上劁了儿肠、扎了管子,不再生产反革命崽子。
这时,副院长巴道烫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坐卧不安”,生怕向德亨做出愚蠢事情来。他家里虽然有个齐豆芽,却常常被大哥半夜借去使用,连气气都不敢出一声。而今眼目下,不正好来个“抹了桌子就还席”,把别人的女人也晒几个吗?还有那些持枪守候在食堂的武装民兵们,也气愤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凭什么一屋漂亮女人,让他向疤眼向驼背一个人晒呢?晒了还要像猪呀羊呀牛呀狗呀一样劁了儿肠?
向德亨年纪轻轻成了疤眼,有历史渊源,也跟田瘸子家脱不了干系。向德亨从小有个毛病,爱听谱,爱趴女人的后阳沟,因为自己讨不起媳妇,就去听人家媳妇怎样睡觉、怎样叫床,以便满足身体和精神上的强烈渴望。有一次,他发现田瘸子的幺儿媳妇银耳的床叫得迷人,在整个诸天镇的媳妇中,估计顺数第一,连被卖到县城的凤三娘,也会自愧不如。就是放在夷水全县,估计也没得几个女人敢站出来,和银耳打擂叫床。李白斗酒诗百篇,也只有“起承转合”四部曲,而银耳叫床却分为“起承转合加杀割”五部曲,每部曲至少十分钟以上。她开始阶段为“嗯嗯”叫唤,像没有目标叮咬的夜蚊子一样,声音轻柔而舒缓;接着为递进阶段,换成“哎哎”叫唤,像水田里拖胰子的青蛙一样,声音悠长而磁肠;第三部曲为转折,转为“嗷嗷”叫唤,像女猫半夜号春一样,声音亮丽而揪心;第四部曲为高潮,直接“昂昂”叫唤,像黄牯牛下崽拼命一样,声音高昂而短促,或者说不是在深情叫唤而是在救命呼喊;最后为杀割,有气无力“嗨嗨”叫唤,像懒母狗趴在屋檐底下晒太阳一样,声音苍白而无力,或者说只有出来的气息没有进去的气息,跟死了差不多。向德亨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再也不去听别人的谱,而是天天插黑去田瘸子幺儿媳妇的后阳沟等起,听他两口子的浪漫谱、鸳鸯谱,有时听着听着自己也跟着哼叫起来,狠狠地撞击着木板,跟着田瘸子的幺儿媳妇一起快乐激越。有一次,也许声音大了、动作猛了,竟然被田瘸子的幺儿子和幺儿媳妇发现了,羞愧得夫妻俩一夜睡不着。
天亮了,幺儿子田祖茂和银耳发现一缕灿烂阳光从板壁的结疤眼射了进来,把地板照得雪亮。银耳红着俊俏的脸儿说,有人抠了板壁的节疤眼,在阳沟后头听我们的睡觉谱呀。
田祖茂到阳沟后面一看,果然如此,地上的青草碾死了一大片,屙粪的苞谷壳丢了一大码。田祖茂气愤地说,告诉老汉,今晚派几个镇丁埋伏在周围,捉来关进水牢。
银耳皱着好看的鼻子说,你真是傻不溜秋、黑咕哝咚,两口子晒太阳的事情,还怕全镇不晓得吗?大张旗鼓地拿人,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己宣扬自己的丑事。你这个政府官员,今后怎么在官场上厮混呢?怎么对得起你那张黄亮亮的党票呢?
田祖茂垂头丧气地说,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找一块木板钉起。
银耳嘟着嘴巴说,“说得轻巧,当根灯草”,你们这些臭男人呀,做的没得摸的坏,摸的没得逗的坏,逗的没得看的坏,看的没得想的坏,想的没得不想的坏。像阳沟后头趴起悄悄看不敢露面的男人,坏得巴了笃笃。
田祖茂在日本上过新式学堂,见过的世面多、经历的场合大,横她一眼说,你这是什么狗屁理论呢,人家没有摸到你,更没有得到你,怎么坏得巴了笃笃?
银耳是半新式女性,跟着他去日本伴读了两年,敢用娇美的身体写实验诗句和白话小说,所以有的是新思想、新理论、新手段。她娇媚地笑着说,我们这些女人长得水葱一样漂亮,连想都没人想、看都没人看、摸都没人摸,不就像一颗猕猴桃活生生地掉在地上烂了吗?女人生来就是让男人欣赏的、幻梦的、抚摸的、晒太阳的,只有这样,才体现出女人的高贵价值。
田祖茂蔑视她一眼说,常言说得好,“世上的冤家,亦解不亦结;世上的路桥,亦修不亦拆”,此事就此打住,再不外传了。
银耳瞪大眼睛愤怒地说,人家把你女人的躶体看了,分钱不出吗?亏你是男人,什么功用都没得,只晓得喊“新生活运动”的空口号。夹个竹筒筒嘛,可以吹火;夹个擂椒棒嘛,可以舂海椒;夹个秋茄子嘛,可以炒盘菜;夹半截狗肠子嘛,可以吓走叫花鸡。你呢,田祖茂,夹的什么?
田祖茂取下金丝眼镜说,我说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银耳咬着他的耳根子说,我们假装不晓得这件事,“哑巴吃汤圆,稳到起。”晚上时候,我躺在铺上假装快乐哼叫,你拿一把剪刀站在板壁边,只要他趴在节疤眼一看,给老娘一剪刀戳过去,保证把他眼睛戳瞎,再不敢去祸害别家女人。
田祖茂不相信地说,未必他是个哈宝儿,今晚还要来吗?
银耳鄙夷地笑着说,男人女人的事情就像烧鸦片一样有瘾,有了头回还想二回,有了二回还想三回,有了三回还想一辈子。你给我等到起,保证他今晚还来。
田祖茂在性开放的日本生活过,也受过高等教育,并不在意这样的生活小事,所以摇头说,刀戳人家眼睛太残酷了,下不了手。
银耳抓起一把锋利的剪刀说,你去床上躺着哼叫,我来下手。
果然,向德亨趁着月光又悄悄来了,被银耳一剪刀戳了,竟然成了终身疤眼。向德亨不敢在诸天镇待下去,连夜过江逃进夷水县城,躲了两三年才敢回来。但是,在这两三年中,他一边在富人家门口打肉连响,一边自编自唱自演《叫床歌》,把银耳叫床的事情唱得满世界都知道:
都说画眉叫得好
哪有银耳叫床妙
插黑叫到大天亮
晌午还要叫一遭
音低如同夜蚊子
音高好比黄牛叫
声短如同饭蚊子
声长好比狐狸嚎……
这首《叫床歌》很快传到了诸天镇,美丽无比的银耳羞愧得没得一点颜面,居然跳江淹死;才高八斗的田祖茂也脸上无光,悄悄离家到陪都重庆的中央政府就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过去审案子用惊堂木,材质花梨青冈,形状长条如枋,色彩油漆暗红;民国时候用响堂棰,色彩木质跟过去差不多,只是形状如捶背搓痒的小木棰;解放后什么都不用了,直接用手板拍桌子定案。而今眼目下,哪里去找惊堂木、响堂棰呢?用手板拍桌子又怕皮肉疼痛,用钉锤敲又怕桌子破烂,只有用拍田埂的大拍板,杉树木质、柔软韧性,形状如棕蔸草鞋,声响似天雷落地。向德亨肆无忌惮的一声巨响过后开始第一次宣判:姨妈地主阶级的大老婆小老婆不大不小的中间老婆以及龟孙女们,都给老子张起猪耳朵听到起,姨妈第一次判决立即生效,全部脱光衣服裤儿。
大厅里所有已婚女人和未婚小姑娘吓得一阵惊呼,老鼠一样满屋子乱窜。
向德亨再一次判决说,姨妈英雄的民兵们,用枪尖上的刺刀先割她们的裤腰带子,再割她们的红肚兜。
几十个民兵在齐德成的率领下,豹子一样扑上前,把几百名老少女人整治得喊爹叫娘、呼儿唤女。田家的女人们被英雄的民兵剐光了衣服裤儿,羞辱得蹲在地上,不敢站起来。民兵们遗憾嘘嘘地说,屁股虽然白得像糯米粑,可惜只看得到后面、看不到前面,看得了上面、看不到下面。
向德亨继续宣判,姨妈不愿站起来,找恶麻草掺她们的屁股,自然会站起来、亮出来,让大家看个够、看个饱、看个傻眼儿。
恶麻草是一种草本植物,长在屋前屋后、路边沟坎,高不满三尺,茎大如豆梗,叶大如巴掌,叶绿白花、茎长枝蔓,长满比针尖还细小、还锋利的短刺。一旦锥在身上,立刻红肿起泡、毒浸全身、疼痛无比,黑醋白酒都无法治疗,只有女人的热奶水方可治疗。恶麻草还没有扯起来,大家自觉站直身子,低着头、闭着眼、垂着手,让民兵们观赏她们一丝不挂的身体,享受她们满脸扭曲的羞愧。可是田瓜儿和李瓶瓶却无声地反抗着,一直蹲着不起来,留给向德亨和民兵们两张又大又白的屁股。向德乖一恶麻草掺下去,田瓜儿“奶子呀”一声惨叫跳起来,双手蒙着光溜溜的屁股;再一恶麻草掺下去,李瓶瓶也“奶子呀”一声惨叫跳起来,也用双手蒙着光溜溜的屁股。向德亨和民兵们立即发出“哈哈”一阵快意的大笑,显示了政治上的强大胜利和精神上的无限快乐。大家一起喊着,白虎星,李瓶瓶!李瓶瓶,白虎星!
李瓶瓶立即双手蒙住一毛不见的小腹,遮住自己难言的羞耻。
向德亨挥手说,姨妈集体跳忠字舞、唱忠字歌、喊忠字口号。
几百名女人赤身裸体地在男人面前跳忠字舞、唱忠字歌、喊忠字口号,有的弓着腰杆,有的蒙着胯裆,有的背着屁股,有的闭着眼睛,连身子都站不直、腿胯都撒不开,还能跳舞唱歌喊口号吗?向德亨又心生一计说,姨妈背诵毛主席语录,集体背诵毛主席语录:姨妈我们同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还要进行长期的斗争。不了解这种情况,放弃思想斗争,那就是错误的。姨妈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姨妈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姨妈自由泛滥……
女人们吓得命都没有了,哪能背诵毛主席语录?有的背诵上句,有的背诵下句;有的声音高调,有的细若游丝;有的生眉绿眼,有的红唇白齿……副院长巴道烫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几步跳出来说,看起不过瘾、耍起才过瘾,我们要对资产阶级进行彻底地全面地坚决地无产阶级专政。
向德亨想起被田家人烤圈了腰杆、戳瞎了眼睛、冷缩了太阳咀的往事,气得想把眼前这些女人们用机枪扫射了,或者用割谷镰刀把她们草莓一样的奶咀全部阉割了,或者用火把把她们的各种毛发全部焚烧了,或者像青蛙一样把她们白嫩嫩的两条腿胯撕裂了。但是,他极度克制了,因为他是农民法院的大法官,他要依法办事、秉公执法、依法判决。所以,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判决词很简单,但是很实际和管用:姨妈田瓜儿和李瓶瓶过来,其他女人就地进行无产阶级全面专政,一个不留、一个不漏。
立刻,公社食堂又掀起了惊恐呼救、喊爹叫娘、狼奔兔逃、狗追鸡跳的无产阶级革命高潮。忽然“哗啦”几声爆响,腾起一片尘雾,向德亨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身大力猛的民兵追逐女人时,不晓得是猴急狗刨用力过猛,或者是女人们不配合,或者是木匠老师的手艺太差桌子不牢实,竟然把公社革委会的几张饭桌子压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