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喜事成哀(3)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26 07:57:52 字数:5725
次日吃过早饭,朱月心要与他一起外出。朱子泊暗想,一顿饭没多少工夫,上午一段长时可不容易打发,忽然有了主意,道:“我还没睡够,为了能给你做顿佳肴,须得睡足了时辰。我这就回帐睡觉,两个时辰后再来找我。”朱月心道:“好,就让你再睡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我在白桦林边等你。”
他怕错过了时辰,未敢睡着,看看时候不早了,去厨营借了铁锅、大勺、菜刀,再讨了些盐粉、胡椒、蒜泥,并一小袋油,打包来到白桦林。朱月心早备好了弓箭、刀石、铁夹等物,两人一起去捕猎。
怎奈天寒地冻,兽踪奇稀,鸟雀也难觅得。河边结了些许冰块,敲塌之后,寻不见一条鱼。将近正午,才打到只山雀,炖成一锅汤,解馋暖身,却不得饱。朱月心道:“别东跑西跑了,省些力气,就在这里等。”说着布下铁夹,周围撒些吃剩的山雀骨骸,以作引诱,然后在暗处守候。许久,闻得一阵奔跑声由远及近,听来应是大的猎物,都热血沸腾起来,就怕那猎物不打此过。
“嗷”的一声长嚎,划破寂空,凄厉刺耳。两人都是一凛,朱子泊道:“是狼!”朱月心更不答话,拉起他就跑。她曾听蔷薇客说过,狼多群居,少有落单,协同捕猎,残忍好杀,虎豹熊象都惧之。陡然见冒出一头来,料必有同伴跟随,二人如何敌得过,性命亦恐不保,是以惊惶无比。
没命地跑了一程,觉得不像有大批狼群追赶,便缓下步来。空山寂寂,流水淙淙,偶有鸟雀“咿呀”飞过,并不见惊。两人舍不下丢弃的锅勺,视此情形,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寻回原处。只见锅翻火熄,满地狼藉。那铁夹业已不见,留下一条斑斑点点的血迹。朱月心喜道:“必是头落单的孤狼,咱们依着血迹寻去,定能逮住它。不过孤狼性情更为暴戾,也要万分小心。”
她自从与蔷薇客深山相处了一段时日,学得不少狩猎知识,自信判断无误。朱子泊尚存余悸,畏畏缩缩,不敢前寻。朱月心拖也拖不动,不耐烦起来,照着屁股就是一脚,叱道:“去是不去!”朱子泊勉强点了点头,跟在后面。
寻不出半里,突然灌木响动,紧接着蹿出一头灰色的大狼,凌空扑向二人。朱月心先一惊,随即镇定,见它前腿上夹着一只铁夹,正是刚才自己所设,兀自鲜血淋漓,忖道:“这畜生果然凶悍,受了伤还要吃人。”心念甫定,刀即挥出。朱子泊吓得浑身冒汗,只因担心伙伴安危,才未逃走,毅然拔剑望空斩去,“当”的一声,却与狼腿相交,砍中了铁夹。朱月心那一刀先他半拍插入狼腹,膛破肚开,腥血泼了二人一脸。那狼摔在地上,“嗷傲”翻滚一阵,死挺过去。
正待剖洗,却见一条大汉闪在狼前,道:“慢着,这狼是我们先发现的。”二人见是雪里南,只见他肩扛钢叉,五根长齿上分别串着山鸡、山雀、松鼠、野兔、野獾各一只,满脸狠气。身后雪里西阴恻恻地站着,脚边拖着一只獐子。雪里北提着一袋鸟蛋,不知哪里掏来的。瞧模样,兄弟三人也是出来改善口味的,且都收获不小。
朱月心毫不畏众,争辩道:“明明踏着我们的夹儿,怎说是你的!”雪里南道:“我们赶得它紧,它到处乱跑,便踏着了你们的陷阱。”两人都是据理力争,互不买账。雪里西冷不丁地插上两句,话锋甚利。眼见不可开交,朱子泊从中劝阻也是无效。直到雪里北开口,立时将自己一方止住,朱子泊才得以劝住了朱月心。
只听雪里北道:“大家难得碰在一起,不如合餐吧。”雪里西冷笑一声,道了两个字:“便宜。”雪里西急道:“大哥,咱们那么多东西,跟他们合餐岂不……”雪里北挥手止道:“都相处这么久了,何必斤斤计较。”两人见大哥发话,都不响了。朱子泊见他以礼相待,欣然允道:“如此正合我意。”
当下,撑架的撑架,拾材的拾材,剖洗猎物,不在话下。朱月心奔去少顷,捧回来锅勺菜刀、油盐胡椒,瞪了雪里西一眼,道:“待会便知谁占便宜。”雪里北道:“原来你们带着家什,可比我们干烤下口得多,看来确是我们赚了便宜。”朱月心抛下一应物事,道:“你这人还算讲道理。”碧血刀刷地出鞘,将身旁一株大树砍作两截,树身倒下,年轮恰好一块小圆俎。
雪里北受赞,方自微喜,见了她这一刀的威势,不禁咋舌。西南二人暗自心惊,庆幸刚才不曾恃强动粗,否则这一年半来纵然武功进步不少,仍将如初遇时那般讨不了好处,因念平时少见她用功,进境却毫不逊于自己,忌妒填膺。却听“笃笃”之声连响,朱子泊已在那边切起肉来。只见刀锋上上下下,飞速连斩。二人观之,似乎每一刀都将切中手指,落处却是按在手下的狼肉,紧贴指尖,准确无误。少时,成条成块,堆积如山。二人都自叹弗如,复怀不屑。
嗤嗤声响,油烟四起。四人直勾勾地盯着锅中将熟的狼肉,每人手里都捏着一对树枝,聊以作箸,口中唾沫翻滚,只等下手。终于得听他道:“好了,各位慢用,我再去整顿别样菜肴。”四人岂肯慢用,他一转身,纷纷抢着下筷。这口锅不算大,原计两人使用,如今多了三张嘴巴,眼见狼肉骤减,霎时去了十之八九,兀自个个不饱。
突然,朱月心以“箸”敲锅,“当”的一声,双枝齐断。三人吓了一跳,“箸”俱跌落,为锅底火焰吞没。只听她道:“做的人还没吃,你们就这样吃个底朝天,有没有理了?!”说着取了铁锅到朱子泊身侧,以手喂之。他早饿了,张口便咬。朱月心“哎哟”一声:“竟敢咬我的手指!”油油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掴了两下,登时留下两道酱红色的汁痕,乐得哈哈穷笑。朱子泊稍得果腹,精神一振,手脚立时快了,待得狼肉喂尽,兔丁已然成堆。
这兔丁不比狼肉大条大块,吃起来一枚一枚地夹取,颇为费事,便是并“箸”去抄,抄得四五枚,待送到嘴边,中途已落去大半。雪里南欲伸手捞取,被朱月心喝止,道:“你刚才喂他的时候也是这般,这会又来阻我。”朱月心道:“刚才你们都吃完了,我才用手喂他。现在你这样吃法,我们见了恶心,怎生再吃!”
吃过兔丁,接着吃炸山雀、烤松鼠,最后用山鸡炖了汤。朱月心见三人吃得眉花眼笑,不禁得意,道:“怎样,是谁占便宜?”雪里北道:“想不到他厨艺如此之好,自然是我们得了口福,占了便宜。”雪里南轻声嘀咕:“厨艺好也不算什么本事。男子汉大丈夫,专做那事,有甚出息。”
不料朱月心耳尖,心想这人好可恶。刚才还吃得欢,现在却又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将树枝往锅里重重一投,厉声叱道:“你说什么?!”汤水微带辛辣,溅进雪里南眼睛里,疼得他哇哇大叫,破口骂道:“小妮子,你想怎样?!”朱月心还道:“你想怎样?!”雪里北好容易劝住二人,生怕争端再起,闹得不欢而散,便将那一袋鸟蛋送给了朱月心,匆匆辞去。
朱月心待三人去远了,数了数蛋,一共八枚,模样色泽各不相同,想来不是一种鸟所生,向朱子泊道:“瞧你也没吃什么,我煎蛋与你吃。”她煎蛋的水平极其有限,第一个尚可,第二个翻的时候翻破了,便怪他带的是勺子而非铲子,索性炒成一团,撒些葱花,成了炒蛋。朱子泊拂逆不得,将两个蛋都吃了,余下六枚都煎成荷包蛋,一人三个,吃得饱饱的。
朱子泊收拾东西,朱月心望着远处的天空出神,嘴角眉梢常浮现笑意,偶尔向他的背影瞧上一下,脸上即有红晕升起,待他收拾好了东西,上前挽住他的手,边走边道:“我要和你说句话,你听不听?”朱子泊道:“你和我说话,自然听的。”朱月心“啊姆”一声,欲言还止。他见她未语先羞,暗觉不妙。
沉默了一阵,朱月心忽然道:“我和你说的话,你依不依?”朱子泊一凛,只觉这话甚难回答,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道:“只要不是坏事,便依。”说完之后,仍觉十分不妥。朱月心则轻轻唤了一声:“真的啊!”满眼喜光,随即低眉弄衣,红潮浮面,道,“你烧的菜很好吃。”
朱子泊稍稍松了一口气,想来她不过想求自己再烧一顿饭菜给她吃,那倒也不十分打紧,道:“我知道你这顿吃得不开心,明天我再烧给你吃。要不……要不今晚就烧。”他生怕她纠缠,这一顿还是尽早了结的好。朱月心却道:“我……我……我想以后一直都吃你烧的饭菜。”
如此纠缠岂非永无终结,好在并非他所料之事,总算不十分坏。说是一直烧给她吃,烧它一个月两个月,乃至一年,以后便渐渐烧得少,以至不烧,慢慢含混过去,总有个尽期。正作此想,心猛地一沉,隐隐感到“一直”两字意味深长。
一直便是永远,永远吃你烧的饭菜,永远和你在一起,长相厮守。他想透此节,眼前登时黑了一黑,险些跌倒,定了定神,将她唤至桑干河边坐下,对着河水呆了片刻,道:“月心,我也有话对你说。”
“说吧。”朱月心满脸期待的喜色,双颊淡淡含晕,宛似桃花初绽,若非萧萧朔风,望之还道冬尽春来。待得红晕渐退,复如枝头寒梅,尘埃不染,对方见了又怎忍刺伤她那娇柔无邪的心。
朱子泊犹豫了很久才道:“我们两个和大哥他们不一样的。”朱月心一怔,随即笑道:“当然不一样了。大哥胆大洒脱,怎似你这般胆小,连心里话也不敢对人家讲。现在好啦,我先说出来了,你还要怎样!”红晕复起,似怀薄怒。
朱子泊忖思,还是把话尽早说清楚,免得越陷越深,两人都难以自拔。当下硬起心肠道:“我们两人一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朱月心插道:“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人了,如今更是亲上加亲。”朱子泊正色道:“按照礼法宗规,两者同姓是不可以成婚的。”
朱月心一愣,喜色顿去,眨了眨眼,似乎不信,旋即笑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可从来没听人说过有这框框儿。”朱子泊道:“我不骗你。”朱月心俏皮道:“你就是在骗我。我只听说兄妹不能结亲,我们连中表之亲都不是,何来限制?”
朱子泊越见她无邪无知,越是忧心忡忡,暗想:“须早断了她的念头!”当下举手过顶,对天起誓,什么此事千真万确,决无半分欺瞒,否则天打雷劈云云。岂料越是这样,朱月心越是不信,格格娇笑:“你要骗我到几时?”
朱子泊一阵哀伤自心上掠过,道:“你若不信,立时便可找师父问去。”朱月心道:“好,我这就去问。倘若不是,我要打你屁股。不过我不要找公孙牛鼻子,我不爱见他。去找董阿姨,算不算数?”
朱子泊越见她这般天真,心里越是伤心难受,道:“自然算数。”朱月心道:“那咱们一块去。”朱子泊道:“我不去。”朱月心嘻嘻一笑,道:“你怕了是不是?那好,我一个人去。你可早些回来,等着挨揍吧!”又是嘻嘻一笑,扬长而去。朱子泊不忍望其背影,转首望河,忧愁难遣。
朱月心兴致勃勃地来到董辰绢营帐,却不见在,只得去找凌振,同样不在,转找皇甫瑞,依旧不在,便去找安道全。她找这位“神医”已经不太乐意,若再不见人影,公孙不败是万万不愿去找了,心想就算打不着人家的屁股,也不见牛鼻子峻森森的面孔。可是当她见到安道全的营帐空空如也时,又想:“能够打子泊的屁股,见牛鼻子一面又怎样。”当下往他的营帐奔去。
她见到的情形和朱子泊前天晚上的一样,许多人影围合在一起,侧耳倾听了片刻,便即一乐,除了公孙不败以外,先前所找的人也都在里面,再听一会,微微皱眉,心道:“人家相好,要你们多管什么闲事。”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那事可不好,须先帮董辰绢脱困,再单独问她,于是掀帘入帐,对公孙不败一干人等加以指责。
皇甫瑞天性随和,笑而弗言。凌振虽然暴躁,但在这等娇巧女娃面前自是发不出火气,反倒觉得有趣,是以嘿嘿憨笑。安道全则面罩严霜,公孙不败更是气得眉轩须张,两人对她目无尊长的行为都十分恼火。董辰绢突然得援,茫然无措,只想着:“原来我和他的事孩子们早就看在了眼里。”
她一时出神,全由朱月心替她抵挡唇枪舌剑。一场劝说霎时变成了一场争吵,帐子内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到得后来,董辰绢想插也插不进去,因为话题已非关她事。原来朱月心无意中如是说道:“她和雪里大侠相好,便如大哥和完颜姐姐相好,便如雪里东和完颜妹妹相好,便如我和子泊相好,你们难道都管得!”这么一来,话犯众忌,连着董辰绢在内,一齐惨然变色。
面对无数警劝指责,朱月心奋起争辩:“我和子泊又不是亲兄妹,甚至一点亲戚关系都没有,为什么不能……不能……不能……嫁给他!”这个“嫁”字自然比“相好”更进了一步,女孩儿终究天生害羞,饶她向来胆大,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也非犹豫吞吐了好一阵才勇敢地道出口来。
公孙不败怒极而笑,仰天打个哈哈,愤然道:“劣徒先前不尊师道,贫道未严加管束,任之妄为,今日愈发不可收拾,乃至有此淫邪恶念!可恨,可恨!到这田地,我有何面目相她爹爹交代。”安道全灰然道:“有道是‘一个碗儿不响,两只碗儿叮当’。若不是敝徒平日常与这小妮子亲近过了头,也不会有今天。是了,我当去问问他,是否也有此毒念。唉,多半是有的。”公孙不败惨然笑道:“你的徒弟何尝不是我的徒弟,你教他医术,我教他武功。嘿嘿,我俩都只顾授艺,德行却是废弛了。”安道全叹道:“看他素来知书达理,不料竟也……竟也……”竟也怎样,想来是个十分恶毒的词语,不便出口。
皇甫瑞和凌振仍在不住地劝之以道,说之以理。但在朱月心眼里,这些“道理”都是站不住脚的,“道”俱歪道,“理”皆歪理,欠通欠通。皇甫瑞尚自耐得住性子,与她细说祖宗礼法、世俗规矩。凌振发了急,一个没留神,“他奶奶的”失口溜出,道:“你这小孩儿,怎的如此不识好歹!”
饶是朱月心伶牙俐齿,怎挡得住这许多张老于世故的嘴巴,争辩得久了,周身唾沫横飞,气息浑浊,渐感烦恶,抱头冲出帐去。她轻功不弱,陡然发足,安、皇、凌三人固然阻拦不住,董辰绢双腿不便,一旦拉开了距离,也追她不上。公孙不败业已心灰,更无追意,只想她好也罢不好也罢,反正是有负她父亲的重托了。
朱月心一路跑去,不知所向,脑海里只不断地浮现着六个大字:“原来他是对的!”冷不防撞进一人怀中,抬头叱道:“没长眼……”见正是要嫁之他,面上红了一红,立时如受了千万分的委屈,放声大哭起来。朱子泊本欲将她推开,眼见娇身微颤,背心起伏,便硬不下心来,只得柔声抚慰。哪料诸位长辈随后赶到,陡见此状,无不摇头叹惋。安道全更是失望至极,道:“果真如我所料。”朱月心匆惶间再将玉人推出怀抱,怎还来得及。
朱月心一味发泄蛮哭,全身重量尽皆吃在对方身上,这一推力虽不大,但仓促之下还是没能站稳脚跟,扑通摔倒。朱子泊伸手欲扶,可当着众多长辈的面,只要将她扶起,等于“扶”出无穷事端,必将招来无数指责,因而身已前探,却又硬生打住。朱月心见状如万箭攒心,啜泣声嘎然而止,怔然相望间清流如注,无声之泪只比方才的大声号哭更为汹涌,蓦地站起,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众人见她走了,才纷纷上前劝训。安道全道:“你尚未失足,悔之不晚。”公孙不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后好自为之便是。”一时话声如云,在他耳边萦绕不绝。但他业已茫然,自是半句也没听进,眼前只有那长发纷飞而去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