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程道安领着唐玉梅和大头，来到这个半山腰的坑口，如鱼得水。他们来时，坑口大灶正缺师傅。前一任师傅在坑口右边的山洼里，撒尿冲出一条露出地面的好矿脉，挖了几百吨好矿石，发横财回家了。坑口这边没水，右旁一里外的山洼里，有股涓涓细流。当初建坑口时，民工队工头发现这儿有山泉，便掘地为井，蓄一池清水，供坑口用。
　　厨房大师傅最辛苦的工作便是每日十几担水。一条盘山小路连接水井与坑口，隐藏在树林中。师傅有天担一担水，至半途，尿急。歇下来撒尿。热尿冲破上冻的林下薄土，黑土下现出深红色的泥土，伴着热尿，泛出的泥浆红如鲜血。尿罢，大师傅点根烟，细看那红土，土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光。莫不是土里含有金子？大师傅心想。他挖了一坨红泥带回去，用只瓷碗加水研磨。他是识得金矿的，之前，曾跟人打过游击，满山废洞里找矿茬，会鉴别矿石的含金量。这一研磨，大师傅的心狂跳不已。瓷碗碗底淘出的金砂留下一条黄线，是他从未见过的高品位富矿。人会问，金矿矿脉隐藏在大山山腹的岩层里，老板们开坑口，动辄一两千米钻洞，地表怎会有矿脉？
　　地表确实有。金矿矿脉走向，与大山岩层走向相同。地质学家说，金矿矿脉是地球早年火山喷发时，从地核内部带出来的。金矿带就是地球年轻时的火山带。它沿着地壳岩层的裂隙一路向地表运行，有些裂隙直达地表，金矿矿脉也钻出岩层。为什么岩层里的金矿石是石头，而地表的矿脉是红泥？这便是地表矿石长期受风雨侵蚀，氧化的结果。若是伴生在铁矿石里的金矿，氧化后就是铁锈红色。伴生铜的，氧化后的土呈铜锈色，浅绿。当地人称地表氧化的金矿为氧化矿。黄金是最稳定的金属，不受氧化影响。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便是指它的稳定性。也正是因为这一特性，化学元素的活性排序才被化学家们排成“钾钙钠镁铝锌铁锡铅氢铜汞银铂金”。黄金饰品因不受自然界氧化影响，才脱颖而出，被人类所钟爱。
　　大师傅辞掉做饭的差事，叫几个民工，用了春节前后的一月多时间，将那处氧化矿挖尽，请骡马驮队运到老碾房，碾了几千克黄金。大师傅意外发财，引发了山上民工们一夜暴富的美梦，许多民工和打游击的遍山掘坑，想走大师傅的老路。但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许多人的努力只是徒劳，少数人也找到地表的氧化矿脉，不是矿线太窄，就是品位太低，没有开采价值。有人信命，命里有时终是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话说大师傅发财回家，老婆笑了哭，哭了笑，差点发疯。夜间握着男人的二弟爱不释手：“你长这东西，咋这么有福呢？弄得我受活就不说了，别个男人也会，咋还能尿出金子。是我们家的财神爷嘛！过一时，你再到山上去，满山尿，给咱们家尿座金山，我和儿女们跟你享福。”
　　男人当然得意非凡：“没有福我长这一吊肉干嘛？从此以后，你就把它当财神爷供着，它想干嘛就干嘛，别惹它生气。”
　　“那当然。我给你裤裆挂个香炉，早晚一炉香，好好供着。”
　　“仅烧香不行，小心香火燎了球毛，财神爷生气。这以后，你得允许它尝尝鲜，让财神爷高兴。”
　　“那也应该。我只警告你两点。第一，别让咱们的财神爷累坏了。第二，别把咱们的金子尿到别人裤裆里。”
　　大师傅辞职后，民工队找了几任厨师。不是厨艺差，就是脏，再不就是好吃懒动。程道安和唐玉梅接管厨房，唐玉梅厨艺不差，人勤快，活道。不仅把厨房整理打扫得干净整洁，也会给不满意饭菜的民工说软话，民工们都喜欢她。她打理厨房的同时，也刻意打理程道安。三天洗一次澡，每晚上床前洗脚，早晚刷牙，头发一月一理，衣服三天一换。男人脚臭，买三双鞋轮换穿，天天洗袜子，给鞋里喷烧酒。开始几天，程道安嫌麻烦，时间一长，养成习惯，到时不洗，身上便不舒服。
　　唐玉梅对程道安所做的一切，常气得大头咬牙切齿，用他的特大脑袋撞墙。他也是男人，除了矮个儿，腿短，男人该有的，他一样不缺，男人该想的，他样样都想。有时，他故意跟程道安发脾气，使小性儿。唐玉梅以女人对男人特有的敏感，意识到大头的难受所在，分出心事关心他。留一碗好吃的，帮他洗衣服等等，闲时去他的修理棚，跟他说说话。程道安的小兄弟，也是她的小兄弟。
　　南金沟下边的老碾房，今年开春以来，发生了最恶劣的抢劫事件。大洋马的小男人意外死于这起抢劫。
　　老碾房地面，有六家人开碾房。开碾房的主人不仅对外加工，收取加工费，自己用碾房的废渣装池子搞氰化，也收购好矿石，自己碾金子赚钱。开碾房的黄小猫是这个行道里的高手。他眼睛毒，脑子弯弯多，买矿石从不上人当。活跃在南金沟、金马岭、北金沟一带的黑老大童开杰，人称老铁。老铁一帮人，打砸抢、坑蒙拐骗无所不能。
　　老铁生得矮小精干，心狠手辣，老鼠眼一眨巴就是个坏点子。他年轻时学了身功夫，十来个小伙子近不得身。初到秦岭山金矿区，给开矿老板护矿，护矿与形形色色的坏人打交道，免不了打架斗狠。三两年，老铁的恶名就传遍了秦岭山各金矿区。一些人慕名而来，拜他为老大，聚集手下，借他虎皮做大旗，横行矿区。臭名昭著后，不再为人护矿，去哪个坑口，往工头或矿部办公室一坐，烟茶伺候后，必有大红包孝敬。小商店、餐馆等见他的人去，东西任拿、饭菜任吃，不敢收钱。歌厅舞厅的单身女人主动投怀送抱，到他大树下乘凉。可以说，老铁的名头比王宝盛还响亮。人背后称他老铁，当面称他童局。意思是秦岭山金矿区，民间公认的公安局长。
　　当然，童局也不是白叫的，谁家有摆不平的纠纷，童局出面调停，人人买账。小蟊贼作恶，听见童局插手，立即魂飞魄散、逃之夭夭。若有不识相的老板或工头啬皮，给红包太小，过两天，他便开辆大卡车去人家坑口买矿。说是买，谁敢收他钱？赔笑脸送一车，早送走早心安。只当是扔块儿骨头喂了狗。
　　这天，老铁拉一车矿石到老碾房，找到黄小猫：“哥手头紧，弄了车好矿，你看值多钱。你一口价，哥绝不还价。”
　　他俩是认识的。老家在相邻的两个乡镇，黄小猫的姨父是老铁亲叔，黄小猫平时也给人吹嘘老铁是他亲戚。黄小猫背着手围卡车转一圈，伸手想拿块儿矿石下来，砸碎摇一摇。老铁见状，忙从一角抓把矿石粉沫：“兄弟只管摇着看。真金不怕火炼，好矿经得起检验。”
　　黄小猫缩回手，接了老铁抓的矿石粉沫，用瓷碗、啤酒瓶研磨检验。淘尽石渣，碗底黄金细微颗粒连成线。摇矿时，其它几家的碾房主人也围上来，伸长脖子从背后围观。
　　“矿石好不好？”老铁笑眯眯问。黄小猫扔下碗，十分肯定地回道：“好，确实好。童哥送来的货，还能差？我手痒摇摇，那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知道就对了。哥骗人也看地方，骗你，回老家我叔还不揭我皮。痛快点，给多少？”老铁催促。黄小猫一脸歉意：“哥来的不是时候，我昨天下山，把钱寄回家了。老丈人得癌症，老婆催钱催得紧，兄弟手头没现钱。买矿这行，一手钱一手货，钱货两清，布袋买猫，没有欠账的规矩。”
　　“小猫兄弟玩儿我呀？”老铁收起笑脸，说话的腔调也变了。黄小猫满脸堆笑：“我哪敢。各位高邻说句话，我昨天是不是关门下山？”
　　“真的，小猫昨天下山了，天黑才回来。”邻居老马说。老马年龄大，五十多岁。由于贪财又好色，与后坡拣矿的女人们多数有染，一年到头双眼窝发青，眼袋浮肿。说话有气无力，站哪儿总扶着啥。邻居们笑他：长一滴奶就要挤出去，骨头都榨空了。老马说：X上死，X上埋，死了落副X棺材。男人活一世，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等老铁发怒，黄小猫接上话：“各位高邻，我哥这车矿，确是难得的好矿，刚才大家也看见了，碗底金走线，不赚也得赚！哥给我送来的，我手头不方便。谁想赚钱，出个价，我让给谁。”
　　老马就等着这句话。黄小猫检验矿石，他就在背后站着。黄小猫摇的碗底黄金连线，老马的心里嘣嘣跳，已长出爪子。以经验估计，品位超过二百克。这卡车矿石，二十吨以上，至少出四千克金子。按时下金价，一百五十元一克，总价值六十万。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岂能错过？老马挺身而出，开价十万。老铁骂老马熊猫眼，不识货，要二十万。最终，老马拉老铁钻进他家碾子房，避开众人，以秘密价成交。老马加班加点碾了七八天。
　　碾矿期间，老马的眼窝一天比一天更青。头一天还出来与邻居们说闲话，后来便不出碾房门。有个相好的来找他，笑着进门，哭着出门。邻居们看见，说老马碾矿累，相好的眼巴巴跑来挨球，没挨上，委屈成那样。矿碾结束，邻居们等他请客。这是规矩，谁发财谁请大家喝一壶。老马关门睡了半个月，缓过来才跑上门骂黄小猫：“你狗日的与老铁合起来骗我。二十吨矿，碾出不到一百克金子。马爷打一辈子鹰，这回让你个猫孙子抓瞎了眼！”
　　“天地良心，小猫若存心骗你，今夜就让雷避死。不可能吧？你个老啬皮，不想请客就算了，何必编谎话哄我。”黄小猫赌恶咒，又倒打一耙。
　　“我说谎哄你？你心里明白。说，当时是不是看出啥？”
　　“没有，真没有。我钱紧，要不是缺钱，上当的肯定是我。”
　　“狗娘养的老铁，我操他老妈。装得一本正经，我掏了十五万。十五万，我他妈的半年白干！”老马骂骂叽叽，哭丧着脸。比死了亲爹还悲伤。
　　黄小猫在心里骂：赔死你个老杂毛，活该！谁让你贪财？你骂老铁尽管骂，他是狗娘养的，你又操他老妈，那不是成了操老母狗？我骗你？你自己脑袋进猪油了，黄小猫不要的矿石，你敢要？不让你挨戳你不长记性！
　　黄小猫早料到结果，只是没料到那么惨。他欲伸手抓车上的矿，老铁立即动手，黄小猫便意识到有问题。老铁抓一把矿石沫，给他时倒了个手。这个很平常的小动作，没逃过黄小猫的猫眼。过后摇矿检验，他只是做给老铁看，他不敢得罪老铁。摇出满碗金子，他也不会买这车矿。老铁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点金粉藏在另一只手里，抓车里矿石，你指哪他抓哪，不会引起买方怀疑。倒手时，金粉混进矿石沫，检验那一点，肯定是高品位矿石。之前，手下人骗人，把金粉掺在车上的固定位置，若买方指定在哪里抓矿检验，抓不到做假那块儿，立马露馅。出了几次丑之后，老铁把骗术作了改进。但他道高一尺，黄小猫魔高一丈。想骗过黄小猫的猫眼，他还得下功夫修炼。老马骂他与老铁合伙设骗局，冤枉他了。老铁本意是要骗他，他不敢当面戳穿骗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