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王世琛

　　遇见王世琛是在F城县城桥头公园。
　　彼时，陆晓渊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数天上的星星，身边是蜿蜒西去的泠河。至深夜，公园里的人渐渐散去，陆晓渊凭栏远眺，远处灯火点点。他不由想起在这座城市读书的时候，班里有一位爱画画的女生，周末别人都回家了，她就独自来到泠河边写生。有一次周末回家时，大巴车经过泠河桥，远远地，他就看见那个女生坐在河边一棵柳树下，专心作画。他推开车窗玻璃，喊她的名字。那女生回眸，对他莞尔一笑……离开学校之后的几年里，陆晓渊偶尔也会想起这个女生，觉得她很美。
　　忽然，有人站在了他旁边，陆晓渊回头，是个中年男子。男子问道：“现在几点了？”陆晓渊觉得有些突然，说：“不知道，我没有手机。”男子看了看他，开门见山地说：“你一定也有失眠症。不然这么晚了，你不会一个人到这里来的。”陆晓渊笑道：“失眠症？我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男子怔了一下，道：“你家是哪里？”陆晓渊道：“我没有家。”男子更奇怪了，道：“小伙子，你一定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陆晓渊道：“我的故事很长，你真想听吗？”男子道：“想听——跟我走吧，今晚你就睡在我那里。”陆晓渊见这男子不像是坏人，便默默跟上。男子一边走一边说，“今天跟一个刁蛮的客户吵了几句嘴，心情不爽，下楼散散心。”陆晓渊望着他，点点头。男子说：“你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听，我给你疏导疏导。”陆晓渊见他有些诚意，便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慢慢说与他听。男子听了，问他年龄，陆晓渊如实相告。陆晓渊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男子也如实奉告。这个人就是王世琛，本县人，在县城桥头经营一家心理咨询中心，专帮失业青年、网瘾青少年、离异家庭成员等群体做心理疏导，现年32岁。
　　陆晓渊跟着他，走出公园，步行三五分钟，来到公园西侧的一栋楼上，二楼。最里面临街有三个房间，那便是王世琛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王世琛拔出钥匙，开了房门。
　　房间布置得非常具有艺术气息。
　　王世琛对陆晓渊说：“这里就是我的工作室。”之后，王世琛又让陆晓渊一一看了他的卧室和厨房。因听陆晓渊说他还没有吃饭，王世琛便简单给他弄了一点吃的，此时已是夜半。
　　王世琛安排陆晓渊先在自己这里住下，陆晓渊不胜感激。这晚，陆晓渊在王世琛的工作室里睡了（工作室里有一张单人床），王世琛睡卧室。次日起床后，王世琛给了陆晓渊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品，说：“今年的来访者较往年少了很多，但不管人多人少，凡来我这里过夜的，我都会给他（她）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品使用。工作是工作，交情是交情，生活是生活。生活中，我是个极干净的人——不要说是这些，就是到我这里过夜的人盖过的被子，他走后，我都会将被罩摘下，直接扔掉。”陆晓渊淡淡一笑，说：“我盖过的被子你也会把被罩摘下扔掉吗？”王世琛道：“我认为你是个例外。你的长相、气质及言谈都不是一般男孩能够比的。”陆晓渊只笑着，不说话。王世琛接着道：“依我看，你就在我这里长时间住下去吧，没人的时候你陪我聊聊天，我管你吃喝——至于你与你父母的矛盾，我会找个适当的机会给予化解。”陆晓渊道：“我与他们的矛盾由来已久，你是无法化解的，我也不希望你参与这件事。”王世琛道：“这你就错了。家，总归是要回去的，毕竟是父母。你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都叛逆，但是，我不希望你的这种叛逆影响到你与你父母的关系。”陆晓渊道：“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我，三番五次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原本健健康康的一个人硬是被他们逼出病来了，是他们的错误在先，并不是我叛逆。”王世琛道：“父母固然有错，但是你多年在外流浪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你要知道这个。”陆晓渊无语，眼睛望着窗外。
　　陆晓渊向王世琛说起他在封城那家旅社里的蹊跷事，王世琛这样分析：“你听到楼下有人喊你，可是下楼后并没有人，这叫幻听。其实，楼下根本没有人喊你的名字。”陆晓渊听了，嘴上没说，但心中仍半信半疑。以致后来他仍坚持认为那是老天刻意的安排。
　　二人的谈话暂时到这里打住了。王世琛下楼买了两杯豆浆和几根油条，带上来与陆晓渊同吃。之后，王世琛接了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年轻人打来的，年轻人在电话里声称他最近有些焦虑，工作中不断出错。王世琛建议他来工作室面谈。挂断后，王世琛向陆晓渊说：“待会儿有一个客户来访，你回避一下，到我卧室里去。卧室里有电脑有书。”陆晓渊答应了，擦了一下手，及早去了王世琛的卧室。
　　卧室里有一张单人床，床上悬着蚊帐。与床相对的是一个立体式书架，上面摆放着各类书籍，以史书居多。陆晓渊站在书架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浏览书名，抽出一本《孙子兵法》，前后翻了几页，将其放置原位。又抽出一本《三十六计》——记得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老师讲过关于《三十六计》的故事，只可惜当时没认真学习，现在一个也想不起来了。此外还有《陆游诗集》和新版《聊斋》《海子诗集》等，陆晓渊皆草草翻阅。看了一会儿书，陆晓渊打开电脑，玩起了游戏。一直到中午那个客户走后，王世琛敲门进来，说：“刚才那个小伙子有抑郁症，性格跟你有点类似。”陆晓渊道：“他是做什么的？”王世琛道：“个体户。在东街学校旁开一家麻辣烫馆，因生意难做，妻子抱怨，小两口正闹离婚呢。”陆晓渊好奇地问：“这些人到你这里咨询，你通常都会怎么跟他们疏导？”王世琛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像他吧，我给了他两步疏导方案，一是具体分析出问题，二是给出恰当合理的解决方案。一般人所遇到的心理障碍，在我这里都能给予解除。我大学里学的就是心理学。专业知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平时有阅读的习惯，读经典。这不仅可以丰富我的思想和认知，对我的工作也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不知不觉，已是正午时分。王世琛开始做饭。陆晓渊无事可做，王世琛便让他将工作室的地板拖一遍。陆晓渊拎着拖把拖了地板，擦了桌子。做完这一切，王世琛的饭也做好了，每人一碗鸡蛋面。厨房里，二人边吃边聊。陆晓渊的内心被一种快乐包围着。
　　与王世琛在一起，陆晓渊找到了一种全新的快乐。王世琛的理性、坦率和成熟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和感染着他，但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心结始终没能打开。
　　真是闲处光阴易逝，转眼到了夏至，天气变得异常炎热。这天黄昏，天气突变，霎时间乌云翻滚，一场暴风雨倾泻而来。陆晓渊要关窗户，王世琛道：“不要关。”遂与陆晓渊站在一起看窗外的暴雨。雨住了，天际隐隐露出了一抹彩虹，王世琛道：“把你的箫管拿出来，吹一支曲子，我从来没听过箫声。”陆晓渊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个时候正是吹箫最佳的时候。”说着便从背包里取出箫管，吹了一曲《花心》。王世琛道：“箫虽有韵味，但未免过于凄凉，不如笛声好。”陆晓渊道：“一般人是很难听懂箫的，只有经历过起起伏伏的人生历练后，才能懂得箫声里的味道。”王世琛道：“有道理。咱俩一起唱歌吧，咱俩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咱俩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陆晓渊道：“好的。”于是，二人同唱了一曲《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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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这天中午，王世琛去到厨房做饭时，发现没菜了，便叫陆晓渊上街买菜去。因陆晓渊有心理障碍，不愿意下楼。王世琛劝道：“你要自信、勇敢。今天你若把菜买回来了，说明你这些天在我这里没白待。”陆晓渊接过钱，犹豫了数次，才小心翼翼下楼了。不一会儿，陆晓渊便拎着一捆芹菜、两棵大白菜以及几块生姜回来了。因王世琛自己素喜吃姜，做好汤面后，又做了一小锅姜汤。说：“像我这样的人，经常看书熬夜，需补元气。”陆晓渊笑道：“姜汤是驱寒气的，不是补元气的。”王世琛笑道：“你懂得还不少。我以前经常自己做猪肝汤喝，生姜只是辅料。猪肝汤才是真正补元气的，可叹这近一年来，生意淡了，收入少了，也不能常吃猪肝了。”陆晓渊笑道：“你是个有棱角的人，从不肯轻易改变自己，怎能因收入少就不吃肉了？我不信。”王世琛道：“若说别的话有假，我承认，这话却是真。”陆晓渊不语了，王世琛接着说：“你别多心，我相信你。”陆晓渊道：“我并没有多心。刚才你说到钱，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正聊着，王世琛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其妻杨沫打来的。王世琛挂断电话，向陆晓渊说：“待会儿杨老师要来，她来了，你不必拘束。她是个平易近人的人，与她交流，有什么说什么就可以了。”陆晓渊点点头。王世琛的妻子杨沫现在在某镇一所民办学校任教。
　　这里，王世琛和陆晓渊吃过饭，只等杨沫到来。大约二十分钟后，杨沫来了。一进门，杨沫便摘掉墨镜，王世琛道：“赶快摘掉吧，越发像个妖精了！”杨沫笑道：“我还没老，你就这样嫌我，我若真老了，跟你怎么过？”王世琛笑道：“糊里糊涂过呗，你还想怎么着。”说着，将陆晓渊介绍给她。陆晓渊恭敬地称呼道：“杨老师。”杨沫笑着让他坐了。原来，杨沫的眼睛于两个月前动了手术，现在正在恢复期，故而戴了一副墨镜遮阳。夫妻俩多日不见，谁知此刻见面了，又相互抱怨。陆晓渊会意，借故悄悄走开了。
　　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陆晓渊回来，见工作室门锁着，便去了厨房。此时，王世琛、杨沫夫妇刚刚把饭菜摆上桌。见他回来了，杨沫忙道：“刚刚我还跟王老师说你呢，猜着你快回来了，快坐下吃饭。在这里别客气，你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陆晓渊答应了，觉得他们之间很有些意思，明明是夫妻，却还总以“老师”互称。便说：“刚才我去了龙鹰广场，广场上全是卖烧烤和冰淇淋的，还挂满了红灯笼，人山人海，好不热闹！”王世琛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晓渊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很早就想去龙鹰广场吃烧烤了。正好，今天咱们都在，一起去吧。”杨沫道：“刚做好的饭不吃了？”王世琛道：“留着明天吃吧，咱们现在就走。”杨沫深知丈夫的秉性，只得依了他。于是，王、杨、陆三人锁了门窗，径直下了楼。在楼下拐弯处拦了一辆出租车。
　　广场上，人果然非常多。烧烤摊上飘出的袅袅香气与头顶上的红灯笼缠绕在一起，别具一番韵味。
　　王世琛、杨沫、陆晓渊在一个烧烤摊上坐了，有侍者走过来问他们要什么，王世琛要了二十串烤羊肉，杨沫要了两杯冰淇淋，自己一杯，陆晓渊一杯。陆晓渊受宠若惊，原本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们真带他出来了，显得局促不安。三人吃着烧烤，聊着生活里的琐琐碎碎。偏这时，又有王世琛的一个朋友——县城一位老中医带着自己的孙子从广场上走过。恰好遇见了，王世琛不免让了一回。那老中医因要急着回家，不便久留，王世琛只得给他小孙子买了杯冰淇淋送上……不提。
　　夜深了，广场上的人依然川流不息。王世琛结了账，与杨、陆二人一起步行回到住处。此时已是夜零点，三人都有些疲倦了，陆晓渊睡在了工作室，王世琛、杨沫夫妇睡卧室。
　　杨沫在县城待了两天，便匆匆回村了。王世琛与陆晓渊回到了之前的状态。有人来访时，陆晓渊就主动回避，没外人时，二人便坐在一起闲谈。谈及王世琛的过去时，王世琛滔滔不绝。时间倏忽而过。大暑后的第六天，杨沫又突然出现了。王世琛与陆晓渊并没有感到意外。之前，王世琛对陆晓渊说过，这一天是杨沫三十岁生日。夫妻俩已约好，不摆宴席、不通知亲友，两人吃一顿饺子就算过去了。这里，杨沫洗了手，与王世琛一起去了厨房，陆晓渊留在工作室听电话。不一会儿，香喷喷的芹菜猪肉馅饺子就出锅了。杨沫过来叫陆晓渊吃饺子。或许是因为对妻子有所亏欠，王世琛执意要亲自炒几个菜以示庆贺。最终，王世琛炒了四道菜，又打开一瓶二锅头，与陆晓渊对饮。杨沫在一旁给陆晓渊夹菜。
　　这一顿饭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王世琛和陆晓渊均喝得酩酊大醉。王世琛酒后失言，说他这几年“对不起杨老师”，杨沫看着他的醉态，在一旁不停地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