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苦女重生

　　在“土改”工作之前，新建立的人民政府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在山村里掀起了“清匪反霸”运动，以巩固革命秩序，摧毁封建统治势力，巩固人民民主政权，为农村进行土地改革作好政治上和组织上的准备。
　　在三联乡加禁村，那几个解放前欺压百姓的村长副村长都受到了群众的“斗争”。这种“斗争”大会往往是与“诉苦”或“忆苦思甜”内容结合在一起的。那些受剥削受压迫的劳苦群众，纷纷起来控诉地主富农的罪行，当说到激愤之处，那些被斗者免不了要受到皮肉之痛了。那些以前欠了血债的土匪恶霸，常常受到群众的拳脚，若不是受“斗争政策”的限制，有血债的那些被斗者甚至会有当场毙命的可能。
　　有一天，京道参加了三联乡的“斗争大会”，晚上回到家时，吞团屯中有几位年龄与他相近的、开始关心时事政治的人，不约而同的来到他家串门。他们抽烟闲聊，问这问那，其实他们的目的是想知道“斗争大会”的情况：
　　“今天的大会人多不多啊?”
　　“今天斗了几个?斗得厉害吗?”
　　“都斗谁了?”
　　“那个大恶霸老实交代了吗?”
　　京道将所见所闻一一回答了这些“阶级兄弟”、“贫下中农”的问题。完了他说，“今天我还听到了许多故事，你们想听吗?”
　　“明知道我们是想听的，你快说说，别卖关子了。”左隔壁家的桂旺催着道。于是，京道便顺水推舟，将听到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说是有一个名叫韦庆年的，他祖居三联乡‘巴千屯’，后迁歪挡屯居住。解放前他曾任国民党政府的乡长，据说他跟土匪有联系，但他很有才干和魄力，解放后人民政府叫他投诚，为新政府工作，可他死活不肯，他说他坚决反对共产党。人民政府想吓唬吓唬他，于是将他绑了，由一队民兵押着他到山区里一个叫‘龙井龙湄’的地方去。那里有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说是要在那里枪毙他并丢进那个洞里去。为了防止他半路逃脱，便将绑他的另一端绳头系在一个民兵的腰上，谁知刚走到那个‘无底洞’边，他竟纵身一跃，跳进那个‘无底洞’中去，他本想拉着那个民兵与他一起跳洞同归于尽的。在洞旁的那些民兵们，被他这一突然的举动吓坏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其中一个反应特快的民兵迅速挥起马刀，砍断了牵连的绳子，那位与庆年绑在一起的民兵这才幸免一死。韦庆年就这样跌落深洞，坠下无底深渊，死不见尸了。”
　　“哎呀，这人也真够顽固的，真是死脑筋，世界都换新的了，还不知死活！”桂旺叹道。
　　右隔壁家的京开听了就发表议论，“这人真是‘死不板’！蒋介石、李宗仁、白崇禧他们的官不大得多吗，他们都还认输，都懂得逃走，你一个小小的，抗得共产党?真不知天高地厚了。他死了倒也干净，不用可惜这种人。”说到这他话头一转，“你不是说有不少故事吗?一起说来听听吧！”
　　京道不得已又说开去：“听说高岭街尾的‘五二屯’有个汉子名叫黄桂科，他也被国民党政府拉去当兵，好多年不见回来。后来日本投降了，他就逃回来。他在逃回的路上，有一天时已黄昏，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姑娘，孤身一人坐在一条大河的高岸上哭泣，他看得出这姑娘是要投河自尽的，他立即悄悄过去，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并问她，你为什么要轻生呢?她说她无家可归、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了，不如死去的好。他开导她说：共产党就要来了，天下一切穷苦人都将得到解救，苦日子就要走到尽头了；你既然无依无靠，如果信得过我，就跟着我走吧。那姑娘点了点头，就跟着他一起走回来了。这姑娘是汉族，不会讲壮话。路上，他用‘官话’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呢?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为什么流落到这里?她回答说，她叫刘金荣，安徽繁昌人，家中原有父母和兄妹。几年前日本鬼子进村烧杀掳掠，日本鬼子烧了她家的房子，她家人四散逃命，不知去向、下落不明。鬼子抓住了她，后来将她带到了武汉，她趁乱逃脱，杂在许多难民之中，跟着难民一路流落南行。难民队伍渐行渐散，人数渐行渐少、后来就各奔东西、各顾各的了。桂科带着她一路行走，辗转数月回到了家乡。桂科被拉去当兵之前已有老婆和孩子，他本想是要这个姑娘来做二房的，不料元配老婆绝对不允许，他只好放弃原先的想法，将刘金荣安排到本屯一个孤寡老奶的家去住下，那老奶得了一个相伴相帮的人，当然乐意接受了，便认这位安徽姑娘做她的干女儿。”
　　京道说到这，桂全插话道：“像这种事情我也听说过几桩哩！不讲别的远的，就讲我们乡的歪挡屯的桂荣，前几年不是被国民党拉去当兵的吗，现在也回来了。听说他投降于解放军，他说家中有老婆孩子，不愿再当兵了，解放军发了路费让他回家。他回到湖南时也遇到一位逃难的姑娘。这姑娘也是汉族人，也不会讲壮话，但她长得俊丽，被桂荣看中了，就带着她一起回来。大家知道，桂荣原来的老婆在他回来前两年就已病故，桂荣就以这位姑娘续弦了。”
　　这伙人你讲一段我讲一段的直聊到深夜才散。他们所讲的都是这两年来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连桂元公、爱莲奶和京道妈这些老人都觉得好奇和新鲜，他们都在装睡而暗暗地听着。
　　却说多年前从吞团搬去弄敢屯居住的元修（号“善公”），生有二子，长名桂南，次名桂朋。桂南娶妻成家后，便在“下刁敢”那地方起房子。“下刁敢”与有名的“水牛坳”相邻。桂南在“下刁敢”住得两三年，由于不慎失火，房子和家俬物件尽被烧个干净，他一无所有，只好跟父母暂住一段时间。后来，他在父母和老弟的资助下，又在离原址数十丈的地方重新建起一间简陋的房子居住。这间房子没有瓦只好用茅草盖顶，用石块垒墙围住四周，
　　桂南夫妻在那间简陋的茅屋住了几年，他们一直没有孩子。1952年桂南妻忽然病逝，桂南便成了寡公，他孤身一人住在那间简陋的茅屋里。由于家境贫寒，房子简陋，他想续弦可是没有人家看得上他。
　　桂南当了一年的单身汉。一天，有个从高岭平原来的人对他说：“高岭街尾的‘五二屯’有个老姑娘，安徽人，汉族，不会讲土话，目前还没有嫁人，你想不想认识一下呢?”
　　“安徽人?安徽离此几千里远，她怎么过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啊?”桂南听了不敢相信，于是笑道：“怕是假的吧！你见我是个光棍，诚心要来耍我哩！”
　　那人道：“不骗你。”于是，他把这安徽老姑娘的来历细说了一遍，其中也有不少细节是他自己演绎添补的。他对桂南说，“你若有意，我带你去相相。”桂南心中道：“汉族人不会讲土话不要紧，可以慢慢教、慢慢学，夫妻长长一辈子的岁月，哪有什么学不会的，只要她健康能劳动，能生孩子传宗接代就行了，其它都是次要的。”于是，他同意跟随那人去相亲。
　　桂南相过亲后，表示还满意。那个人就对他说，“你得凑齐一百元人民币的彩礼钱送给她的干妈才行啊。”桂南听到要一百元的彩礼，顿时面有难色：这时的一百元相当于前两年的一百万元哩！
　　桂南在父母和亲戚的支援下凑齐了礼金，办妥了定亲的事，然后又择定了聚亲的吉日。
　　桂南因为他的房子过于简陋而发愁，他担心这位新娘在那儿住着不开心，甚至还怕她一来就逃了。思来想去没办法，他只好去找他父亲。他对父亲说：“老爷啊！我的房子实在太差了，只怕在那儿成婚娘子不高兴哩，怎么办呢?”
　　其父责道：“什么‘怎么办怎么办’的！你又不是没办过！她一个流浪孤女哪来那么多讲究！这年头有几家住好房子的！难道你还怕她逃回安徽去不成！”
　　“逃回安徽那倒不一定，逃回她干妈家不行吗?”桂南辩道。
　　其父听了生气道：“她已不是黄花闺女了，难道她想终生不嫁?”
　　桂南又辩道，“难道除了我再没有合适她的人了吗?难道非要嫁到我们这山旮旯里来吗?况且我又是二婚的人，我们说不得硬话的。”
　　桂南母亲只怕这父子俩抬杠子把事情弄槽了，便立即打断他们的话道：“不要再争了。我看这样吧，婚房先设在我们这里，让你们先住上一年半载的，待她慢慢习惯了我们的生活，然后再慢慢说明分家的道理，我相信她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桂南父亲觉得老伴言之有理，于是改口道：“那就这样办吧?”
　　桂南按照本地习俗操办娶亲典礼，将刘金荣娶了回来，做了他的继任妻子。
　　这刘金荣不会说壮话，她听不懂家公家婆的使唤，一家人经常用手势比划来比划去地叫她做事，教她学说壮话，她学壮话发音很不准确，因为壮语的许多发音是汉语从来所没有的，这口音很难拗得过来。桂南的父母又不太懂得讲“官话”，所以交流确实不便。有一天晚上，桂南妈叫她给她打洗脚水，由于不太会讲“官话”，她反复地对刘氏呼道：“大呀，脚啰脚啰！”（原意是：大儿媳妇啊！你给我打洗脚水来呀！）直弄得刘氏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十分尴尬。
　　刘氏与桂南跟父母同住了一年，刘氏基本上会讲壮话的日常用语，虽然她发音不标准，但人们是勉强可以听懂的。屯里的人都能接受她那蹩脚的壮话，没有人会拿她的壮话当笑柄。
　　这一年来的生活，刘氏逐渐了解了本地的风俗习惯与规矩禁忌；逐渐了解了桂南家的历史概况。当她知道“下刁敢”那个简陋的房子原是桂南的，也知道了那房子被闲置的原因。于是，她便主动提出要与桂南搬去那儿住，过他们自己独立的生活。桂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初自己的那些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桂南父母很爽快地同意了她的想法。从此，桂南和刘氏就搬出父母的家，在那个简陋的房子独立过日子，夫妻俩合合睦睦的。
　　刘金荣想，我原本是一个虎口逃生、流落他乡、无家可归的弱女子，在漂泊天涯、举目无亲的境地里，本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是好心人救了我，是新社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要珍惜今天的生活，那怕条件再艰苦也是没有理由挑剔的。
　　解放初级，人民政府特别注重妇女的翻身解放，政府组织“巡回法庭”，由几个法律工作人员组成，其中有审判法官。他们游走乡间，足及每个村屯。他们大力宣传党的政策和现行法律，提倡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号召凡是被迫婚姻、买卖婚姻、非自愿婚姻的受害人到“巡回法庭”举报，一旦有人举报，法庭便立即受理，作出或解除婚约、或判决离婚或追究法律责任的执法工作。
　　“巡回法庭”了解到刘金荣是安徽人却流落到广西都安的情况，他们就特地来到弄敢屯桂南家，并叫桂南回避，亲自与刘金荣单独谈话，调查了解她的来历和身世。刘金荣便将她的遭遇和经历如实地、详细地说了。法官问她：“你想不想回原籍安徽呢?你若真想回去，政府会协助你寻找你原来的家，并送你回原籍。另外，你对现在的婚姻满意吗?你有什么要求没有呢?”
　　刘金荣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贫苦农民，我没得读书不识字，我只知我是繁昌的，但乡名村名我不懂，从小也没听见父母说过。父母的名字我也不懂，因为从来就没有人呼叫过他们的名字。日本人来了，房子被她们烧了，父母和家人各自逃命都走散了。我被日本人抓住，父母和家人生死不明。就算我能回到安徽，我也是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以其回去漂泊无着，倒不如在此安居落业的好。”
　　刘金荣又说，“我听人说过，经历过生死的人，更知平凡生活的可贵，对此，我深有体会。我的婚姻是幸福的，没有问题。我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共产党江山永固，使我能够平安度过此生。”
　　法官听了她的陈述和答话，感慨良多，最后他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就带着法庭人员到别的村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