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少年英豪(2)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15 08:34:38 字数:11831
眼看已有数日不遇风雪,天气大有转暖的迹象。朱月心仰望晴空,道:“应该是四月份了吧,”搔搔背脊,“痒死了。喂,”转身面对蔷薇客,“让我进城洗个澡。如果我天黑前不回来,你可以杀掉小老虎。”蔷薇客道:“山下有个小池,现在池水已暖,你可以去那里洗。”朱月心道:“不,那儿的水不干净。”蔷薇客道:“谁说不干净。这一个月来,你喝的都是那儿的水。”朱月心道:“可我偏要进城。”蔷薇客不和她多争道:“一个时辰之后我若见不到你,每过一刻就杀一只幼虎。”朱月心怔了怔,满怀不悦地下山去了。
山脚下果然有个池潭,水清却不见底,不知深浅。好在她水性极佳,就算脚不及底也不畏惧,唯恐有不速之客突至,忐忑四顾。但见三面草木环抱,一面临着峭壁高崖,心想刚才自己找到这里也花了不少工夫,若是外人进山,哪能轻易寻至,遍去全身衣物,一跃而入。耳听水声响过,清凉四至,爽快无余。其时潭水犹冷,若是一般人在此沐浴,尚自觉寒,她内功已有根基,恰正适宜。
冰肌玉骨,污垢尽除,缎发脱尘,翘睫挂珠。朱月心看看时候尚早,打算洗它半个时辰,一个“鲤鱼翻身”钻进水中,潜泳如梭。她忍旱月余,此刻尽情嬉戏,忽而冒出一双巧手,忽而露出一对细足,忽又把头探出水面换气,千般姿态,久无倦意。
这一次浮出水面,猛见前方草丛里碧油油的一点。朱月心怦然心动,首先划过的念头便是蔷薇客在偷看她沐浴,不禁娇腮红晕,赶紧潜至水底。她确信人目所不能及,渐渐平下心来,随即思如潮涌,先是鄙薄蔷薇客的为人。回想一个多月来与他共处的情形,似乎又不该会这样,然后想到他把自己劫掠至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又管吃又管住,还尽心点拨刀法。那是什么用意?朱月心糊涂了,渐感窒息,忍不住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忙又潜下,继续胡思乱想,猛地念至:“难道他要和我在这里住一辈子!”在两人共居虎洞的这段日子里,蔷薇客教她狩猎,教她野炊,指点她武功,宛若尊长。其实他本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少年人,这很容易使她思及此处。
便在这时,传来一阵虎啸声。依她的经验,水底有此响度,该虎当在左近。赶紧冒上水面,只露出鼻子、眼睛和头发。但见先前碧眼相望处,蹲伏着一头白额大虫,现正朝着四个少年高声咆叫。朱月心缓缓移动,直到能看清老虎的面孔,正是被蔷薇客打瞎眼睛的那头母虎,顿时明白刚才看着自己的并不是蔷薇客,而是这头母虎,纳闷虎能泅水,怎的光趴在草丛里,不来扑自己,却不知此虎畏惧蔷薇客,怕他也在附近,是以迟迟未敢发难。
那四个少年,都是大衣大帽,长筒的皮靴,约莫十五四岁。站在前面的那人,两鬓霜白,身壮如牛,高若墙堵。朱月心暗将他与梁悔相比,恐也矮了一个多脑袋。他手执一条熟铜棍,有碗口粗细。身后三少年,一字排开。左边那人,也是壮实的身板,但不如前面那少年高大,却已留了一部络腮胡子,只是还较柔软,手提一柄五股钢叉,正是猎虎良器。中间那人,只比前面那少年矮了些许,却是四人中最瘦的,虽还不能与竹篙子相较,至少朱月心看上去就比他“宽”。以此身材,背后叉一对笨重的狼牙棒,显得极不相称,真怀疑他是否有足够的膂力使这等重兵器。右边那少年与三人相比,正常许多,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肤色也显较三人浅,一脸的温和,耳垂较肥,略带福相,兵器也是极普通的雁翎大刀。
带头少年固然不惧,却也不敢妄动,问道:“二弟,当该如何?”执叉少年道:“打虎,从后面上。”带头少年道:“大家在这里吓住这畜生,三弟跑得快,绕到它背后。”执叉少年道:“三弟兵器短,从后面打不到老虎的要害。四弟去,砍它的背脊。”执刀少年立即转身飞奔,穿进了林子。过了一会,执叉少年又道:“虎耳朵灵得很,大家撞击兵刃。”于是,棍叉互撞。长瘦少年取下狼牙棒对击,却道:“吓跑了它怎办?”执叉少年道:“它一转身,我就叉它的背脊。”四人说的都不是汉语,朱月心一句也听不懂,只道人虎相持,有个胆小的跑了,心道:“怕死鬼!”
约待片刻,那去的少年林中钻出,已处老虎身后,亦步亦蹲地小心靠近。三人撞击得更响了,并以高声呼喝。这母虎原不怕人,纵然面对多数也向不惧退,自从被蔷薇客打瞎眼睛后就谨慎胆怯了许多,近来所猎,以獐兔居多,不敢轻犯大兽,明显瘦了不少。本盼四人溃逃,便可乘乱猎单,但见去了一个,余下三人声势反而更大,遂萌退意。执叉少年见它缓缓后移,道:“四弟小心了,畜生要逃!”同时倒握钢叉,作好扑击的准备。
那母虎蓦地转身,突见有人挥刀砍来,张爪就扑。执叉少年一叉叉去,本拟叉中背脊,因虎前扑,只叉中虎臀。高大少年一棍子贴地扫出,正中小腿。母虎虽将执刀少年扑倒,忙于逃跑,未加伤害,带着叉儿从他身上爬过。长瘦少年忙将狼牙棒掷出,都砸中虎背,虽然棒上倒钩扎得鲜血淋漓,但钩短不透筋骨,母虎仍一瘸一拐地往山里奔去。
三人呼喊着追去,执刀少年仰面躺在地上,惊汗满面。朱月心缩在水里,尽量保持安静,盼他快点起身离去。但他偏偏吓得不敢动弹,过了一会伸手去摸刀,却摸到一件柔滑的物事,原来是放在草丛里的衣衫,也不管是谁的,拿过抹汗。朱月心急得露出口来大喊道:“喂,这是我的衣服!”叫过之后立起悔意,本来只是衣服受糟蹋,现在可要被人瞧得尴尬了。
那少年十分惊讶,向潭中望去,见有个人头浮在水面上,边喊:“你在洗澡吗?”边跑到岸边。朱月心连忙划水后游,心想他居然懂汉语,道:“你走开!”因离得远,她的发型又是刘海遮去半边脸,那少年瞧不出美丑,只道是个乡下少女在此沐浴,毕竟小孩心性,抓起大块泥巴不断投去,夹以欢呼。朱月心又气又羞,以皓臂遮挡,来回避闪,最后只得潜进水里。
那少年对着水潭张望,手里兀自捏着泥巴。猛的一股水柱冲在他衣服上,湿了大片。接着水柱不断,没头没脑地向他射去,虽然多有不中,也令他手忙脚乱,赶紧后退,直至水溅不到,抹清视线,见近岸处仍陆续有水柱冲上,晓得她在水底搞鬼,却因看不到自己而乱射一气,索性当地坐下,对准起水处悠悠远掷。凡是泥块入潭,必然引得一阵水柱更远更急,却都溅不到他。
过了一会,水柱平息。少顷,远处露出头儿来。那少年故作不知,依旧往原来的地方一块一块地投泥巴,悠哉悠哉。朱月心娇喘不迭,见状即知教他给耍了,气得差点晕过去,背过身愤愤地击打水面。那少年见红颜恼怒,也有点过意不去,喊道:“我走啦,你上来……小心!”朱月心抬头只见纷纷落落的几块碎石头,赶紧游开,心道:“还算好他刚才没用石头扔我。”原来,另三个少年追赶母虎至悬崖边,高大少年熟铜棍将一块大石打得粉碎,落了下来。
朱月心眼望少年隐入丛林,怕是诳局,不敢近岸,忍待良久,向着林间高喊:“你躲起来了,是不是!”只有回音,并无人应,还是不敢上岸。在水里熬足半个时辰,游得一点也不尽兴,见时候已然不早,挂念四只小老虎的安危,这才战战兢兢地回到岸上,匆忙穿起衣裤,沿途返回。
归途过半,朱月心忽然闻到一股肉香,并断定是虎肉,登时饿意大隆。她在水里耗了半个多时辰,又是来去往返,此刻已饥疲难奈,若非想到蔷薇客杀虎时那毫不留情的眼神,不管是谁在聚餐,定要厚着脸皮过去讨一杯羹来。然时下不容,唯有拔步续行,却见一人闪出,拦住去路,竟是先前那长瘦少年。只见他叉手而立,阴恻恻地道:“饿了吧?”
朱月心恼那执刀少年戏弄她,又见眼前这人长得奇怪,没好气地道:“那又怎样?”长瘦少年伸掌一指,道:“请。”仍是阴沉的语调。朱月心依旧没好气地道:“干什么?”长瘦少年道:“吃虎肉。”朱月心微起犹豫,旋即因憎而坚,道:“不饿。让开!”长瘦少年道:“请教芳名。”朱月心一愣,随即道:“岂有此理,我又不认识你。”右迈一步,欲从旁绕过。长瘦少年跟着左迈一步,道:“或许你我本该认识。”
朱月心恼那执刀少年戏弄她,又见眼前这人长得奇怪,没好气地道:“那又怎样?”长瘦少年伸掌一指,道:“请。”仍是阴沉的语调。朱月心依旧没好气地道:“干什么?”长瘦少年道:“吃虎肉。”朱月心微起犹豫,旋即因憎而坚,道:“不饿。让开!”长瘦少年道:“请教芳名。”朱月心一愣,随即道:“岂有此理,我又不认识你。”右迈一步,欲从旁绕过。长瘦少年跟着左迈一步,道:“或许你我本该认识。”朱月心道:“莫名其妙!”又向左迈。这一次莲步生风,展开了轻功。长瘦少年再向右迈已然不及,忙探臂去勾。朱月心矮身避过,向山间深处奔去。
起初,长瘦少年紧追不舍。他虽然腿长步大,毕竟不比对方这种以玄功为根基的轻身功夫,但朱月心此时人困体乏,所剩内力也极有限,是以两人尚且不即不离。可没追多久,他突然止步返回。那三个少年远远地赶了上来,执叉的道:“为何放弃?”他道:“四弟说她在水下看不到的地方能将水激得很高,这门功夫显然高过我们。我追得上,你们追不上,我追上了只有挨打。”三人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高大少年道:“三弟向来慎思,为何不早说,否则我们也不教你独个拦她了。”长瘦少年道:“我也是刚刚想到此节。”
执叉少年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吃虎肉去吧,反正也不一定是她。”长瘦少年道:“她会武功,多半是她。”执叉少年道:“不信。”长瘦少年道:“打赌。”执叉少年道:“赌什么?”长瘦少年话锋突转:“赌四弟看上她了。”另两人不及大笑,执刀少年慌忙争辩道:“三哥胡说,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瞧清楚。”长瘦少年道:“将来会的。”高大少年道:“三弟的意思是,她肯定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咯?”长瘦少年道:“对。”执叉少年道:“不信。”长瘦少年道:“打赌。”执叉少年道:“赌什么!”长瘦少年道:“赌四弟害怕见到她。”执刀少年嘟哝道:“三哥老说我做什么。”高大少年呵呵笑道:“你欺负了人家,当然怕见人家了。”长瘦少年道:“错。”执叉少年道:“明摆着的,你又来什么高论。”长瘦少年道:“二公主。”高大少年道:“且听三弟高见。”长瘦少年道:“四弟自己说。”执叉少年道:“四弟你说!我就不信这么简单的事也要他来高见。”执刀少年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是怕她漂亮,我……”执叉少年仰天大笑,道:“丑才怕,漂亮怕什么。”长瘦少年道:“比二公主漂亮。”执叉少年道:“那又怎样!”高大少年道:“我明白了。”执叉少年道:“我不明白。三弟你今天不说个明白,我叉你的背脊。”长瘦少年道:“错。”执叉少年道:“哪错了?”长瘦少年道:“手足相残,大错特错!”执叉少年愣了愣,道:“别岔开话题,且说个明白!”长瘦少年道:“见异思迁。”执叉少年这才恍然大悟,道:“四弟最多情,有可能的,有可能的,只要她比咱们二公主漂亮。不对,比二公主漂亮岂不是比大公主也漂亮了。她敢比大公主漂亮,我叉她的背脊。”高大少年道:“人家又不是老虎,二弟叉人家的背脊做什么。”执叉少年道:“亏你平时还与我争得凶,难道你喜欢大公主丑过人家。三弟,”十分关切“三弟你看见她的,咱们大公主到底有没有她漂亮?”执刀少年急道:“三哥千万别说,我不想知道!”执叉少年道:“三弟你说!”
几个人争吵间,已回到火堆处。高大少年道:“行了,吃虎肉吧。”执叉少年道:“不行,说了再吃!”高大少年道:“其实四弟就算说了也等于没说。”长瘦少年目光一抬,道:“高见!”执叉少年却道:“这是什么话。”高大少年笑道:“三弟素来不尽女色,说来也信得?”执叉少年拍拍脑袋,道:“这话不错。”哈哈大笑。执刀少年随笑,笑得如释重负。
朱月心衣衫不整地回到洞穴,见蔷薇客拿着一只小虎把弄,道:“我回来啦。”蔷薇客道:“晚了。”朱月心看看天色,道:“还没过午。”蔷薇客道:“没过午也晚了。”朱月心道:“一个时辰还没到。”蔷薇客道:“过了。”朱月心看到他手里的虎崽,急道:“明明还没到。”蔷薇客道:“明明过了。”朱月心道:“你……你耍赖!”蔷薇客悠悠地道:“咱约的不是正午,不能立竿见影,没个准儿。可是这时辰是我订的,迟不迟就该凭我的意思。除非你明显来得早,那我也没话好说。”朱月心气急败坏:“你……你不讲道理!”
蔷薇客连刀带鞘掷在她跟前,道:“要救它可以,打赢我。”朱月心闻言一凛,心想接他三十招都困难,怎么可能打赢他,忍不住骂道:“你这个疯子!”蔷薇客一笑置之,道:“你害怕不是我对手?”朱月心道:“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蔷薇客道:“还没交手焉知输赢。拿刀吧,至少有一种情形你能胜我。”朱月心忙问:“什么情形?”蔷薇客道:“打了才会知道,不出手怎么可能有胜望呢?”朱月心猜不透对方什么用意,迟疑了一下,拾起刀慢慢拔了出来。
蔷薇客突然将虎掼在一边,全身骨骼豆爆般地噼卜作响,倏然上欺。朱月心万没料到他竟会率先出手,却也只有硬着头皮接战。两人在洞中刀来爪往,影射四壁。蔷薇客气势凌人,一招紧似一招,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第五招便抢得上风。十招之后,朱月心更是被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苦苦撑到二十多招,终于露出了破绽。
换句话说,她苦苦撑到二十多招,才显出了破绽。蔷薇客看得明白,却进别招,固然凌厉不减,但她尚可抵挡。于是两人又斗了十余招,露破绽的自然还是朱月心。蔷薇客仍然不乘势取之,只使她能够化解的招式。如此,二人来来往往,互拆了百余招。
打到这份上,朱月心自然知道对方每每在关键时下手留情,只是看不出究竟如何留情法,至于为何这样,忙于应对的她更是无暇去想,唯有全力以赴。蔷薇客则早已瞧出她泳后疲态,渐渐放缓攻势,容她偶尔还击。朱月心起初还怕对方是故露破绽,每次试着攻一两招便即转守,但打到后来倍感疲劳,想这般下去必输无疑,索性放开胆子,只要寻着机会,就猛下杀手。
朱月心的杀手能置蔷薇客于死地,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她的刀锋是否沾得到对方的衣角还是问题。但是,偏偏就是这一刀,致命的一刀,一刀直刺,插在了蔷薇客的肋部。本来只要沉肘外拂就能轻而易举地化开这一招,可他偏偏没有,而是探掌抓向朱月心的肩头,仿佛是围魏救赵,却又没能赶在红刀入体之前。现在,钢爪一般的五指虽然紧紧抓住了朱月心的肩,抓得她疼痛彻骨,但他自己的肋部却更疼更痛,痛彻心肺。
朱月心有点傻了,依稀可以感到血星溅在脸上的温热,渐渐松开了刀柄。蔷薇客却笑了,说了句“这刀是你的了”跟着就向后倒去。朱月心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他扶住。蔷薇客依旧微笑,道:“你不必因为我的死而感到内疚,我大仇难报,早就不想活了,只是不想这口刀随我而去,就找了你这么一个传人。但我不能算是你的师父,因为我没有传你丝毫刀法和内功,因为我的武功不好,所以仅仅只把刀传给你。但凡拥有这口刀的人,在拥有它之前都必须用它去杀一个人,你终于做到了。”
朱月心仿佛明白,仿佛又不明白,但见与自己相处了一个多月的人即将死去,又是死于己手,纵然以往对他憎恨有加,此刻也不禁感到一阵悲伤,声泪俱下:“我们可以去杀一个坏蛋的,你不用死的。”蔷薇客道:“我拥有这口刀的时候比你还小,天底下任何一个坏蛋都可以把我杀了。怎么办呢?那时的我能杀谁,只好去杀比我更小的孩子,而且杀得很费力。他死得很痛苦,我杀得也很痛苦。”朱月心听到这里,不禁涌起一阵寒意。
蔷薇客续道:“所以说,你今天杀了我这个坏蛋,也是应该的。”朱月心接道:“你不是坏蛋。”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小时候的,一个多月来的,心中自问:“他到底是不是坏蛋?”却听他又道:“其实以你目前的武功根本接不了我十招。你之所以能抵挡到二十招以后,那是由于我没运用本门的内功,仅以外门功夫和你见招拆招。否则十招之内,我必能这样。”伸指在刀鞘上一弹。朱月心见他目呈碧色,紧跟着感到五指剧震,刀鞘已应声脱手,方才想起他以前和自己对打,眼睛从未发过绿。
蔷薇客原就凭借一口真气维持生命,弹过这一指,登时满头大汗,胸口起伏剧烈,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连……连日来,你刀法……进益颇多,目下你师父……也……也未必能……轻胜于你。刀在你手上,我还算……还算放心。”说完,双目幽闭。朱月心吓得连连推唤:“喂,醒一醒,别死!”蔷薇客睁开眼看着她,过了一会道:“我说过,在一种情形下,你能……打赢我。那就是……我自己找死。现在,刀是你的,拔去吧。”朱月心道:“拔出来你会死的。”蔷薇客笑道:“我还会活么。长痛不如短痛,拔吧。”
朱月心陡抖缩缩地握住刀柄,噬唇咬牙,还是不敢拔刀。蔷薇客大可自己拔刀求死,但这样的话就不能算朱月心杀的人,因此非要她拔不可。如果她始终不肯拔,蔷薇客因伤而亡,也归因于她。总之,蔷薇客本人只能熬痛等待,不能亲自动手。如此二人相对,一个嘤嘤啜泣,始终不敢拔刀,一个再也无力言语,闭目等死。
良久,朱月心轻轻推了蔷薇客一下,没丝毫反应,发觉身体已有些僵冷。她想哭,却哭不出来,似乎是没有哭的理由。眼前这人,虽然指点她武功,料理食物给她吃,但毕竟最初是他挟持她来到这荒山野岭的,让她吃了不少苦头,而且对她的态度也不好。她唯一觉得应该做的就是,拔出刀来,在地上刨个坑,把尸首埋掉。
坑尚未成,忽听洞外有人阴恻恻地道:“埋尸灭迹。”朱月心直起身子,道:“又是你。”来者正是那长瘦少年,道:“出来。”朱月心不理他,自顾刨坑埋尸。四只小老虎陡然遇生,冲着他哇哇直叫唤。长瘦少年也真有耐心,一直等到她都料理完了,才道第二遍:“出来。”朱月心白他一眼,靠壁坐下。
执叉少年突然出现在洞口,道:“三弟你还请不动人家呀。让我瞧瞧,”向里张望,“什么……哟!”返身就跑,喊道,“四弟,这妞儿漂亮得紧!”远处执刀少年听了赶紧向他大哥道:“咱们快走吧。”高大少年道:“好歹问一下。走。”执刀少年道:“我不去。”高大少年笑了笑,自行来到洞前,陡然眼睛一亮,忙抱拳问道:“在下雪里北。姑娘贵姓?”
朱月心听到“雪里”二字,心中一动,嘴上却道:“关你什么事。”高大少年道:“我们兄弟四人攻打西京回来,前天方到中京,才知爹爹新结识了一班南人。听说其中有个叫朱月心的,与姑娘年纪相仿,一个半月前还没到中京,在道上被人掠去了。我们几个今天原是乘着春意来山里溜达的,不巧遇上了姑娘。”朱月心道:“那又怎样?这里是我住的地方,请你们走远点。”雪里北笑了一下,道:“四弟轻渎冒犯,还请恕罪。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见她没作声,便道,“姑娘怎会与一个死人住在虎洞里?”
“就在里面,快看!怕什么。”执叉少年雪里南硬拖着执刀少年雪里东来到洞口,雪里东却将双眼紧闭。朱月心见了他就有气,觉得这四人,一个少年鬓白,说不定帽子里面也都是白发,一个少年络腮,宛似小张飞,一个长得像跟旗杆,说话阴森森的,看着都十分的不适,只有雪里东生得端正,却早将自己得罪深了,更加讨厌,心想:“我又不是没长脚,一个人也去得城里,还需你们押送么。若跟你们同去,便显得你们能耐。”于是道:“你问来问去,无非怀疑我就是那位你们要找的朱月心。”雪里南道:“还请明示,也好教我等释疑。”朱月心大声道:“我,不,是!”
雪里北忙道:“原来不是,多有得罪。”却舍不得走。雪里东闭着眼睛,兀自问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住在山洞里,不回家?”朱月心不悦道:“人家愿意住山洞,要你多管闲事。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朱月心,你们还不走!”雪里东道:“你是不是家里逃出来的?你爹娘对你不好吗?”朱月心脚一跺,道:“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罗嗦!”雪里南道:“四弟你看不见,洞里还有个死人,像是被她杀的。我看呐,准是这该死的瞅人家长得漂亮,欲图不轨,结果自寻死路。”
长瘦少年雪里西却道:“你一定是朱月心。”朱月心道:“奇怪,我的名字难道自己不知道你知道。”雪里西道:“那你叫什么?”朱月心道:“不要你管。”雪里西道:“不说就是朱月心。”朱月心烦了,决定胡乱说个名字打发他们,想来想去,既然她义兄梁悔曾叫“阿八”,自己不如就诈称“阿九”,便道:“我叫阿九。”
雪里北、雪里南、雪里东得知芳名,争着道:“原来是阿九姑娘。”“原来你叫阿九。”“阿九姑娘,刚才是我不好。”雪里西却道:“‘阿九’显然是个小名,本名叫什么?”朱月心火了,叱道:“我就叫阿九,没别的名字!”雪里西道:“姓什么?”雪里南道:“三弟,他就算姓朱,也叫朱阿九,不是朱月心。有什么问头。”雪里西只管问道:“是朱阿九么?”朱月心懒得再去想别姓,道:“我就叫朱阿九,怎么样!”
雪里西道:“好,朱阿九,跟我们走。”朱月心道:“凭什么?”雪里西道:“因为你杀了人。”雪里北道:“三弟说的对,就算她不是朱月心,我们也要带她走。”雪里东紧张道:“你们真的要带她一起走?”雪里南道:“你不想见,就一直闭着眼睛好了。”雪里东道:“她一定不肯的。”雪里西道:“擒她走。”
雪里北奉行先礼后兵,道:“阿九姑娘,不论你因何杀人,总须跟我们回去说个明白。这里已是女真地界,我们身为金将,是责无旁贷的。”朱月心道:“金将银将,好了不起么。”雪里北侧身让在一旁,叫三人也闪出道来,道:“请。”朱月心白他一眼,不作理睬。雪里北向雪里南和雪里西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上前拿她。
朱月心见二人闯进洞来,起身拔刀在手,喝道:“出去!”两人相对一视,左右进逼。朱月心刀锋一翻,向外划了个半圆。两人见她刀势如此凌厉,吃了一惊,赶紧后跃。雪里南没有雪里西退得快,被削下半圈袖子,哇哇大叫:“小妞厉害,操兵刃!”要去拔插在洞口的钢叉。雪里北进洞拦住他道:“兵刃无眼,伤了她只怕不好。”雪里南急道:“她的刀也不长眼睛,伤了你我更不好!”雪里北道:“我们四人一起上,好歹擒她过来。”洞外雪里东依旧闭着眼睛,道:“我不和她打。”转身走开。
洞内三人拉开架势,将朱月心围逼在一角。朱月心刀横胸前,紧守门户。双方一时都未敢妄动,忽听雪里南痛喊一声“喔唷”,原是教一只小虎咬了脚脖子,怒道:“叉你背脊!”却是抬足去踩。朱月心一刀劈去,意在救虎。雪里南单腿支撑,转动不灵,想躲闪却跌翻了出去。
雪里北一指点出,趁虚而入。不料朱月心招式并未使老,翻腕就是一刀。雪里北倏退,才没被削去手指。那边雪里西二次乘虚,也险些吃亏。两人若惊弓之鸟,不敢再攻。雪里南却去取了钢叉,倒握着加入阵势。雪里北道:“这法儿不错,反正我的熟铜棍没有利刃。”提声喊道:“四弟,拿我的兵器来!”却见雪里西自背上取下狼牙棒,道:“你棒上都是倒齿,倒拿不得。”雪里西道:“我只对付刀。”雪里北道:“好,我和二弟对付人。”话音甫落,只听“当啷”一声,熟铜棍飞进洞,落在地上。雪里北拾棍在手,却没瞅见雪里东人影。
四人续斗,雪里西双棒紧逼红刀,雪里南叉杆戳戳点点。雪里北因熟铜棍沉重,只贴地施绊,不击上身。斗了一会,朱月心脚步虚浮,疲态尽露,一个没留神,被雪里西以双棒夹住了碧血刀,忙使“地煞拳”应对。但地煞拳须双手互济方显威力,她舍不得碧血刀,单手打了几招,不甚流畅,换使“天之娇指”。
雪里西见两人以兵器对付她一只手仍难取胜,暗将左棒交与右手,倏一指点出。朱月心忙于应付二人,左手无暇,只得撒刀,随即也是一指。二指对抵,朱月心感到指尖如触冰块,但对方内力微薄,寒意不透经脉,仅仅觉冷而已。雪里北趁她贯注于力拼之际,棍上加劲。朱月心一个绊蒜,勉强站定后又教雪里南扫中腰胯,哼唧倒地。三人立即围上,一人一指,点了她三处穴道。
虽获胜利,三人对于刚才的场面仍然心有余悸,商量由谁扛朱月心。雪里北自己想扛,却问雪里南。雪里南道:“咱们三人指力有限,她万一动弹起来,扛的便先倒大霉。我不扛,坚决不扛。”雪里南再问雪里西,也道不扛,便欲自告奋勇,不料却让雪里南抢先道:“四弟甚事没干,让他扛。”只得应允,唤雪里东进洞。
唤了几次,雪里东才闭着眼进来,听说是扛人,死活不肯。雪里北欲言代之,雪里南道:“我们苦战一场,四弟却在外偷闲,有你来扛,最合理不过。”雪里东无奈,道:“那我有个请求。”雪里西道:“莫不是要我们牵着你走。”雪里东道:“我决不看她。”雪里北道:“如此不妥,我看还是……”雪里南又抢道:“那还不容易,把她的脸儿遮了。”雪里东道:“这样最好。”
朱月心动弹不得,嘴巴可没封住,一直喊叫不止。她听不懂三人说什么,只见雪里北忽然脱下大帽子,露出一头雪似的白发,又惊又奇,便即止声。雪里北将帽子照着狼牙棒拍下,钩出两个洞眼作为呼气口,然后对朱月心道:“我那四弟不愿见你,只好委屈姑娘了。”朝她脸上罩去。朱月心奎怒万分,尖叱道:“岂有此理!他不想见我,我还不屑见他呢!”雪里北道:“那最好,一举两得。”指触丽肤,不禁心动,将帽子边缘与娇面轮廓扣实,道:“四弟可以睁眼了。”
雪里东眯一条缝,果见帽盖玉容,这才彻底睁开,在三人的催促下抱起朱月心,欲往肩上扛。雪里南又枝节旁生,道:“你这样扛着,帽子掉了也不知道。”雪里东道:“反正我也看不到她的脸。”雪里南道:“帽子掉了,放下来便看到了。”雪里东道:“我闭眼着放下她。”雪里西道:“总归不保险。”雪里东道:“就请三位大哥帮我留点神。”雪里西道:“我们自顾观景,谁帮你留神。”雪里东道:“怎么办?”雪里西道:“就这样。”雪里东登时涨红了脸:“就这样抱着?”见南北二人哈哈大笑,不自在地僵笑。雪里西则嘿嘿地阴笑,朱月心听了心里发毛,另三人却习以为常。
笑罢,雪里南问:“老虎怎生处置,要不一叉一个了结了。”朱月心忙喊:“不行!”雪里北道:“人家的东西,好歹先替她收着。”雪里南脱下衣服将四虎包起,打个结挑在叉头上,道:“大哥既然偏袒她,以后就别跟我争了。”雪里北道:“二弟说什么呀。”雪里南道:“你说她和公主谁好?”雪里北道:“谁好现在还难说。”雪里南道:“对,应该是谁漂亮。”雪里北笑笑:“你说呢?”
五人出洞,雪里南道:“我看还是公主漂亮。”雪里北问:“为什么?”雪里南道:“怎么,你不服气?”雪里北忙不以为然道:“不是。”雪里南道:“她太白了,就和那些南人似的,像一团面粉。”朱月心立刻叫起来:“谁是面粉!谁是男人!”雪里北忙道:“你不是面粉,我二弟他说差了。”朱月心道:“我也不是男人。”雪里北奇道:“你不是汉人么?难道是契丹人?党项人?”雪里西插道:“南北之南,非男女之男。”
五人说南往北,出了深山。穿过平野,将近中京,迎面行来一队骑兵,约有七八人。当首的竟是员女将,银盔银甲更衬因日晒而略显黑俏的肌肤,腰间挂一个穿花戴绿的布熊。她的手下见到雪里四兄弟十分恭敬,老远便跳下马来,到了近前更是齐相礼拜。而四人则对那女将恭敬有加,齐声拜见。那女将端坐马上,微微一笑,手中长鞭凌空虚劈,佯嗔道:“平日里装什么腔势!”
她说的虽是女真话,朱月心却甚觉耳熟,忽然大叫起来:“完颜姐姐,救我!”那女将顿奇,见大帽子下青丝长垂,横在雪里东身前的分明是个玲珑少女,不禁微恼,嗔道:“雪里东,你抱着的是谁家姑娘?”雪里东支吾半天才答出“阿九”两字,朱月心早忍不住叫开了天:“什么,完颜姐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月心呀!喔唷,我的脸叫帽子遮了。小寿星,快将帽子摘去!”所指之人自然就是满头白发的雪里北。北、南、东三人同道:“原来你真是朱月心!”只有雪里西早已猜到,此时未有异状。
那女将问道:“到底是阿九还是月心?”朱月心连珠似地唤道:“我是朱月心,我是朱月心……”那女将虽然见不到她的玉容,但雪白的颈子和粉嫩的手儿瞧得清楚,心中登时有气:“生得这么白,待我戏她一戏。”道:“这位姑娘显然是南边来的,瞧她无依无靠,就由我收在府上做个丫鬟,免得被你们几个欺负。”狠狠瞪了雪里东一眼。雪里东巴不得烫手山芋出手,赶紧递给一个士兵。那士兵因朱月心已经成了那女将的丫鬟,不敢多碰,安置在马背上,见帽子是雪里北的,顺手摘了敬还。
雪里东陡见娇靥,先是心头一震,随即瞧得痴呆,马上又懊悔不已,心中自责连篇,目光偏向它处。那女将也为之一醒,满心的不服:“好个南来的俏佳人,不枉姐姐对她的一番美赞,却不知可是个绣花枕头。”朱月心得见天日,“完颜姐姐”流水般叫个没完,直叫得她心烦,禁不住马鞭劈地,激起一片尘障,道:“不许叫完颜姐姐,要叫公主!”朱月心却嘻嘻笑道:“还竹公主,你将我收作丫鬟,可是别有用意?”
“还竹公主”完颜璟茜的孪生妹妹“还剑公主”完颜颖新,长得酷似她姐姐,连说话的声音也难分二致。平时辨别,但凭二人的举止和着装。大的娴静温柔,喜穿汉服,仰慕中原文化;小的活泼开朗,整日执鞭佩剑,盔甲铿锵。如今这小的不知朱月心因分不清二人身貌误以为自己是在救她,而朱月心也不知对方心存戏意。就这样,素来刁蛮的她被一向娇惯的女真二公主带到了府邸,并且立即派去花园做杂务。
雪里四兄弟也跟着一道去,目的各不相同。雪里北既怕事情闹大,也担心朱月心吃亏。雪里南则将完颜颖新假想成完颜璟茜,若能看到她杀了朱月心的威风,便能证明他那“黑”胜“白”说法的正确性。雪里东觉得既对不起朱月心又对不起完颜颖新,所以非得将二人的事关心到底,希望完颜颖新能善待朱月心,又能原谅自己。雪里西是可去可不去的,唯一去的理由就是兄弟三人都去。
一旦手脚活络的朱月心如灵猫脱缚,将花园里的花匠和看守逐一打倒,然后扔进种满蔷薇花的花坛,让他们饱受蔷薇花刺的煎熬。躲在暗处瞧热闹的五人闻到痛叫声,立即冲进花园,防她逃走。朱月心倒无逃遁之念,反要对方还她刀和老虎。完颜颖新已自四人口中得知她杀人的事,道:“你可是杀人要犯,怎么能放你走呢?”
朱月心双拳一错,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完颜颖新摇头笑道:“也不掂量自己还剩多少力气。”忽然一鞭挥出,缠住了她的腿。朱月心挣脱不了,反被仰天摔了一大跤。完颜颖新道:“怎么样?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要不让你休息一夜,明天我和你单打独斗。假如你赢了,刀和老虎都还给你;如果你输了,就得甘心情愿给我当丫鬟。”朱月心怒道:“你想得美!”完颜颖新道:“怎么,怕了?”朱月心忙道:“谁怕了,斗就斗。”完颜颖新便吩咐雪里北和雪里南给她安排上等住食,关照四人不得走漏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