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北上避难(1)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12 11:48:43 字数:17490
董辰绢、楚木燃、南长生、侯吐嫣、金慕花、陈勾佯攻正门,蔷薇客、朱子泊、梁悔以及那黑衣人攻偏门,西门中天趁牢城内狱卒两头分散之际于墙破处偷入,一路上劈锁断栏,只遇零星落单,自是手到擒来。恰好逼问路径,不用多大工夫便找了关押所在,将公安皇凌四人都救了去,不意还多捡了个朱月心。此后三拨人各自设法出城,除黑衣人独自离去,都会于吴乞帐居。
侯吐嫣因奋力抢夺小红马,受了箭伤,卧榻在床。朱月心一旁守候,心里很难过。侯吐嫣笑道:“人和马都没死,你何必这样。”见她怀中猴儿兀自醉眼惺忪,道,“你待它一向很好,便如亲生孩儿一般。”朱月心登时满脸绯红,轻嚅道:“我哪里来的……”侯吐嫣笑出声来,摸了摸她的脸蛋,柔声道:“歇息去吧。”
朱月心走后,侯吐嫣翻身向里,忽觉有人进来,而且还是两个。她受的是外伤,尚不甚重,内功未失,耳灵依旧,想来想去这里那么多人中,也止他一人敢不告而入,却想不出另一人是谁,道:“哪里来的两个夜猫子?”却觉床身微微一震,那两人显然已在床边坐下了。这才翻过身来,见一个是金慕花,那是意料中人,另一个提着篮子,却是陈勾,道,“深更半夜的来做什么?”
金慕花道:“三更半夜来送点心给你吃。”侯吐嫣确也饿了,不禁向篮子瞟了一眼。金慕花又道,“陈师弟说你伤后又累又疲,一定饿坏了,要送点心来与你吃。我说:‘咱们的师姐武功高强,这点伤算什么,哪里会饥饿,我们自顾自吃,管她干什么。’”侯吐嫣插道:“你这没良心的。”金慕花续道:“是啊,我的确没良心,大大的没良心。陈师弟就这么说我,然后硬拉着我来向你道歉。你说我会道歉吗?当然不会。陈师弟怕你,在乎你,送点心给你吃,我可不怕,也不在乎,干嘛要向你道歉。所以我现在要走了。”刚一转身,侯吐嫣“噗嗤”一笑,道:“站住!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企图?编这许多鬼话来撩人。”她本为之着恼,但听到后来已觉金慕花是在戏言,料有别意。
金慕花转回身来,说道:“我没什么企图,陈师弟的企图嘛,嘿嘿,就是来送点心给你吃。”说着取过篮子,打开了放在床边。侯吐嫣见他将陈勾手指扳开的样子,方始想起陈勾自进来之后未曾吐过一字半句,坐在床边许久也少见一动,道:“陈师弟,你被点了穴道?”金慕花道:“当然是我点的,否则怎么能拖他来见你呢。这点心嘛,自也是师弟我的一片心意。”将出一碟团子递到她面前,“外面是冰糖屑儿裹,里馅儿是清凉豆沙。尝一口吧,很好吃的。”侯吐嫣道:“陈师弟送的倒还吃得,你送的我偏不领情。”说完将头撇过。金慕花微微一笑:“陈师弟,师姐说她尤其爱吃你送的点心。”侯吐嫣立即轻啐了一口:“谁说我爱吃他送的点心,只不过比起你送的远来得好。”金慕花道:“陈师弟,师姐说你比我好。”侯吐嫣又啐一口:“休逞口舌!我是说他的点心比你送来的好,至少上得了口。”
陈勾此时已是满脸涨红,金慕花则显得有点黯然伤神。侯吐嫣道:“喂,你脸红什么?”想起他穴道受制,不能言语,便伸手去解。金慕花趁隙出指,反而点了她的穴道。侯吐嫣怒道:“你干什么?”金慕花喟然长叹:“你喜欢吃他送来的点心,却不喜吃我送来的。”侯吐嫣道:“那又怎样?”金慕花道:“当真如此么?”侯吐嫣道:“当真又怎样。”金慕花摇头道:“我不信,你是在故意气我。”侯吐嫣确实在故意气他,口上却道:“我实话实说,气你干嘛。”陈勾听得怦然心动。
金慕花眉头一皱,忽然解开她的穴道:“你吃给我看看。”侯吐嫣道:“吃什么?”金慕花道:“团子啊,这是陈师弟送的。他胆儿小,想送又不敢送,先来问我,我便和他一起来了。”侯吐嫣道:“嘿嘿,你以为我是小孩么?”金慕花解了陈勾哑穴,道:“师弟,这点心是你送来的,是不是?”陈勾道:“是的。可……可是……”金慕花抢道:“这确是师弟送的,这会你相信了吧。不过我终是不信你喜欢吃他送的点心盛我喜欢吃我送的。”侯吐嫣想也不想,抓起一个塞进嘴里,边嚼边道:“唔,唔,味道不错。”其实这团子当真味道不错,是以又道:“陈师弟送来的果真味道好。”本料对方脸上霜意更盛,哪知金慕花居然笑了,拍了拍陈勾,说道:“师弟,现在你相信我了吧。师姐对你的情义犹胜于我。”这两拍已解了他所有被制穴道。陈勾转首望他,眼神充满了欢喜,却也甚感茫然。
侯吐嫣见状,已明其中有鬼,却不知鬼在哪里,道:“你们两个捣的什么花样?”陈勾正待开口,金慕花指着床头一件灰白色的道袍,抢先道:“师弟,这袍子上别有花样,你不妨看看。”陈勾道:“有……有花样?”金慕花在他耳畔嘀咕了两句,陈勾抬头征望,将信将疑,脸上红潮甚于方才。刚要伸手去取,被侯吐嫣喝道:“你敢碰我衣服!”又缩了回去。
金慕花笑道:“事到如今,师姐何必再作掩饰。”侯吐嫣莫名其妙,道:“掩饰?我有什么好掩饰的。”金慕花道:“大家都是自己人,陈师弟又在这里,你就不要装蒜了。”侯吐嫣道:“我装蒜?”金慕花道:“你我相处多年,我一向以为师姐你对于这种事情总是敢做敢当,想不到现在变的如此怯懦。可是你的脸并没有红呀,那就不是羞怯,而是故意掩饰。”侯吐嫣始终猜不透二人夜来之意,不免躁怒起来,拍床叱道:“你们两个说话直接点,不要兜圈子行不行!”
她这一叱,惊动四里。众人怕是敌人,寻声出帐。男子不便,由董辰绢赶到张外,向里问道:“侯道长,可曾有事?”金慕花灵机一动,点住了陈勾,滚身躲进床底。陈勾听见有人前来,立生瓜田李下之想,呆愣之下又着了金慕花的道,见他有了躲处,欲加消效已然不能。侯吐嫣也有些急,正要应声,董辰绢生怕出事,单枪挑开帐帘,见先是一怔,随即想到她的性情,忙道:“冒犯。”放下帐帘。
众人虽去,却也有好几人见到了帐中情景,但都深知侯金二人关系,并不为怪,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换作了陈勾,碍着公孙不败和西门中天的面,绝口不提。但二人兀自口含责备,摇头叹惋。侯吐嫣听了浑不在意,陈勾又惭愧又后悔,想今晚所为实有损他师姐名节,正自出神,金慕花已从床底钻出,顺手将那件灰白道袍塞在他手里。侯吐嫣欲待喝阻,已然不及。
陈勾捧袍在手,不知所措。金慕花道:“你瞧袍角处有什么?”陈勾待要展开来看,侯吐嫣道:“你敢!”陈勾果然不敢了,甚至要拱手送还。金慕花赶紧拦住,道:“看一下打什么紧,莫非你心虚了。”侯吐嫣杏眼圆睁,道:“我心虚什么。你让看的,我偏不给看。他自个儿拿的,我便允了。快——”把手一伸,“还来!”
金慕花知他红颜盛怒之下必生怯意,赶紧在他耳边道:“她在袍角绣了个‘勾’字。”陈勾“啊”的一声,又似惊喜又似疑惑。金慕花复道:“你瞧了之后即是窥破了她的心事,她焉能恼怒于你。”陈勾听得一颗心扑扑乱跳,饶他再胆怯,此刻也忍不住去翻看袍子。侯吐嫣哪容他这样,料到金慕花会出手阻挠,右掌当胸劈向陈勾的同时,左掌已将他逼在外档。
三人师出同门,差在伯仲。侯吐嫣固然令金慕花相援不及,但要仅凭一掌之力从陈勾手中夺下袍子,却也不能。但陈勾面对来掌就像着了魔一样,没丝毫反应,旁边金慕花提醒了一声,才起掌去隔。侯吐嫣纤掌微抬,揪住了他的衣领,道:“还来!”陈勾立即乖乖地双手奉上。
侯吐嫣并没有接袍,直盯着外翻的衣领看。陈勾顺着她目光,瞧见了绣在内侧、鲜红欲滴的“吐嫣”二字,红云过面,直至颈根。至于那条半隐半现的箭创,他没注意,侯吐嫣却连同二字尽受眼底。金慕花本欲上前相助,此刻见状,吐了吐舌头,心道:“事有望矣。”当下远远退开,等着侯吐嫣的反应。
陈勾垂首而立,莫敢正视红颜娇愠,却不知侯吐嫣怒容已和,待听她道:“把线拆了,以后不准再这样!”方才抬起头来,呆望半晌,道,“噢。”侯吐嫣放脱了手,取过袍子,带笑斜睨,见他站着不动,一拍肩膀,道:“好啦,一起吃点心。”陈勾只觉肩头一震,依旧茫茫然。
金慕花心道:“好事尚须多磨。”道:“我能不能吃?”侯吐嫣把道袍往边上一扔,道:“不让只怕你要抢,大家都吃不安稳。”金慕花道:“只要二位同气连枝,何愁不能拒我。”嬉笑满堆地走上前去。侯吐嫣白了他一眼,道:“想吃就坐下吧,贼忒兮兮做什么。”
金慕花故意在近袍处坐下,顺手将之往旁边挪了挪,恰好带起一角。侯吐嫣目光恰自扫过,跟着惊咦了一声,随即花容改色,气呼呼地道:“是不是你捣的鬼?”原来袍角上绣有个“勾”字,小如虫蚁。
金慕花笑道:“你自己绣的,却说别人。其实,”见她摸向床头宝剑,“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爽爽快快说出来,也好了却陈师弟的一片痴心。”这一番话说完,对方已白刃出鞘,刷刷攻了三剑。二人本处伯仲,侯吐嫣带伤,纵然兵刃在手,也难碰对方半点衣角。攻到第七剑,牵动了伤口,猛觉胁下剧痛,臂不能举,胸前一片殷红。
金陈二人赶紧扶她躺下,重裹伤口。凡需触及玉肌雪肤的事,金慕花都让陈勾来做。陈勾虽然羞惧,要紧时刻也无暇多想,休看他严词拙钝,手脚十分利索。金慕花赞不绝口,乃是故意说给侯吐嫣听的,等伤裹完了,又将他其它的好处几无遗漏道了一遍。陈勾听得心潮起伏,红云过面。侯吐嫣则闭目静聆,时而秀眉微蹩,似有所感,渐知二人今晚来意,一个痴情浓浓,一个成人之美。
金慕花说得无可再说了,三人之间一片沉寂。良久,侯吐嫣道了句:“你好大方。”侯吐嫣道:“不是我大方,陈师弟确实很好。”侯吐嫣道:“你当我是什么东西,给你们随便让来让去的么!”金慕花忙道:“莫动怒。首先,你是人,不是什么东西。其次,咱俩交至莫逆,但并非类情深爱笃,何谈让与不让。”侯吐嫣道:“我知道。”
“你还有不知道的,”金慕花道,“当年那奸商害得我家破人亡。父亲含恨而死,母亲吊死。树倒猢狲散,妻妾十人,卷金带银,一个个去得无影无踪。自此立誓,终生不娶,穷一生追杀此奸商。刚才大家商议,今晚这一闹,大宋是待不下去了,唯有出境避祸,随昊天师兄去女真。那奸商不会去漠北荒凉之地,我大仇未报,决意留在大宋,不与你们同行。今晚一别,不知重逢是何年。师姐,我希望看见你终生有个依靠,可不要做一辈子全真道姑,否则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耿耿于怀的。”
侯吐嫣岔开话题:“你现在就要走?”金慕花道:“马上。”侯吐嫣道:“你一个人留在大宋,很危险的。”金慕花笑道:“我独自一人飘忽来去,料那些酒囊饭袋也奈何不得。”侯吐嫣知已挽留不住,清珠垂落,道:“那……那你保重。”金慕花道:“两位也保重,我走了。”走到门口,却不离去。
陈勾道了五个“保”字,“重”字道出,金慕花仍旧不走。两人很惊讶,以为他忽然转念不想走了。侯吐嫣道:“师弟你不走了吗?那最好。”陈勾道:“不……不要要走。”金慕花道:“走是肯定要走的,可是你们两个老让我放心不下,我怎么走得掉呢?”侯陈二人相顾一视,陈勾的脸又红了。
金慕花见两人不语,忽道:“啊,明白了,你们是故意让我放心不下,好教我不能专心报仇。”陈勾忙道:“不……不是。”侯吐嫣仍旧不说话。金慕花皱了皱眉,又道:“我心有牵挂就难以找到仇人,就算找到了,也很可能死在他手里。反正大仇终不得报,还不如今天就死于同门之手。”返进帐篷,抽剑倒递至陈勾跟前。陈勾张大了嘴巴,不知所措。
金慕花道:“师弟若是不肯了却我的心事,令我心久难安,就一剑杀了我吧。”陈勾道:“你你……我,师兄……”金慕花又道:“难道你宁可一剑杀了我,也不肯照顾师姐一生一世?”陈勾连忙摇头,复又点头,结结巴巴说不清楚。金慕花问道:“我最后问你,你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吗?”陈勾拼命点头。金慕花笑容微露,道:“甚好,甚好。只是此事一人说了不算,须两厢情愿。”将剑递到侯吐嫣面前。
侯吐嫣斜睨着他,嘴角微含笑意,少顷道:“你好会做戏。”金慕花笑道:“我没做戏,是当真的。”侯吐嫣道:“当真的是吗?好,我一剑杀了你。”拿起剑当胸刺去,及至中途,剑锋斜沉,归入其鞘,“男子汉大丈夫,当机立断,要走就走,要留就留,拿着把破剑在人家面前舞来晃去,也不害臊。像你这样的人啊,才懒得杀呢。快走快走,我这个人很容易改变主意的。”金慕花深深一揖:“多谢师姐饶命。”
侯吐嫣“噗嗤”一笑,金慕花直起身子,与她目交片刻,又看了看陈勾,大步行行向帐外。侯吐嫣忽道:“慢着。”金慕花止步道:“改得好快。”却不知她是否改了主意,虽然深知她就算改变主意也决无杀己之意,但难免要枝节旁生,一段将成良缘就此再起波澜,很伤脑筋的。
侯吐嫣道:“谁说我改变主意了。”金慕花暗暗宽心,转过身来,道:“还有事么?”侯吐嫣走到他跟前,明波流转,道:“报仇管报仇,可别把命搭上了。”金慕花笑道:“多谢师姐关心。”侯吐嫣啐了一口,道:“谁关心你了。你这条命是我饶的,什么时候改主意了,还要杀你呢,可不能教别人夺去了。”金慕花道:“这好办,”举左手,“你我击掌三下,三年后的今天会于蓟州龙门观纯阳殿,负约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侯吐嫣努嘴道:“这誓不划算,你反正死了,天打雷劈有什么大不了的,好死坏死也差不了多少,却要我陪着一起死。”金慕花想了想道:“那就再加一条,来世做牛做马,永远服侍对方。”侯吐嫣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两人击掌已毕,金慕花正要离去,却见陈勾举着左手走至近前,道:“师弟你也要与我……”陈勾点点头。金慕花道:“那我还得加一条。三年之后,师姐只许胖,不许瘦。做得到吗?”陈勾坚然顿首,随即“啪,啪,啪”三声划破寂空。
二人目送他入夜幕,陈勾挂念她伤势,要她回床休息。侯吐嫣躺了一会,见他一直默默地守在旁边,心中暖意渐生,回想往事,自己对他的一片痴心浑然不察,略微有些歉疚,于是轻轻拍了拍床板,柔声道:“你也躺一会吧。”陈勾忙道:“不,我我不累,你你睡睡好了。”侯吐嫣花容初绽,道:“我睡,你也睡。”陈勾胸口一荡,连忙道:“使使……不得!”侯吐嫣笑语嫣然:“并肩而卧,说话方便。你心中没鬼,虚慌什么。”陈勾只是摇头:“不不……可……以的。”
侯吐嫣平时与金慕花来往,二人素来放荡不羁,在旁人眼里称得上是荒诞离奇,甚至有些大逆不道,此刻见陈勾忸忸怩怩,视为迂腐懦弱,很不适意,没说两句,面孔一板,背过身去。陈勾虽然后悔不该惹恼了她,但得脱逼迫,总算松了一口气,脸上红潮渐褪,慢慢平静下来,依旧小心翼翼地坐在床头,能够望着她的背影,亦自觉足。
月至中天,隐约传来一阵蹄声。雪里化和金昊天还未归来,因此众人都未睡去,听得蹄声越来越近,纷纷赶出帐来,寻声眺望。但见骑出黑幕,少时奔至帐前。那人翻身下马,见了吴乞,急道:“元帅有难,小苍山!”吴乞道:“何事?慢慢道来。”
金昊天咽了一口,说道:“雪里化闻知全藏武功超群,约在小苍山比武,一来久有会他之意,二来防他妨碍各位劫狱。我与其妹在旁观战,至千招难分高下。我中途下山解手,恰好见到莫英俊、仇峻峰,还有高纯及其手下寻路上山,想仅凭我三人之力决难对付,便赶来报知。”
西门中天道:“雪里兄妹寡难敌众,事不宜迟!”吴乞大手一挥,郎声道:“诸位英雄能来我女真做客,实乃我族无上荣幸。待我一把火烧了帐子,大家救了人,一起北去!”说完便叫人放起火来。片刻之间,烈焰熊熊,浓烟熏天。他既为马贩,良驹不下百匹,人各一骑,尚余大半,却都不要了。一行数十骑,往小苍山方向而去。
公孙不败暗自起疑,做买卖的纵然慷慨豪迈,也不会至此地步,悄悄驰到他边上,低声问道:“尊驾究竟何许人也?”吴乞一怔,随即大声道:“在下完颜吴乞买!”殊无遮掩之态,四下里都听得清清楚楚,都感意外,却也不甚震惊。完颜阿骨打虽然名响四海,其弟完颜吴乞买在中原并不知名,只有与他交过锋的辽人对他颇有忌惮。
行至环河边,只见对岸山顶射出一道金光,黑暗之中也不知是没进了水里还是钻进了地里。西门中天第一个过桥,见泥滩上插着一个金轮,想来必是刚才落下之物,正要上山,又有东西落下,“砰砰”两声,竟是两个人儿。这时金昊天也已赶过河来,心中一凛:“莫要是雪里兄和他妹子!”抢过去一看,却是他龙门派的宿敌莫英俊和仇峻峰。双双跌得血肉模糊,虽然暂得宽慰,疑云顿起,论实力兄妹二人此刻自保尚嫌不足,决无余力击毙对方。
现今也无暇多想,一行人急往山顶赶。时候稍长,功力深浅自现。西门中天和蔷薇客渐将众人抛在后头,率先抵达。只见雪里化扶着妹妹坐靠在崖边一棵松树下,看着一黑衣人独斗五人。全藏自在其中,金轮已失,看来是刚才被这黑衣人打下山去的。另四人分别是高纯、卫大成、鞠莺、汪正铭。
原来,高纯牢里失手吃了大亏,急忙召集手下追捕,自知不敌,便去大相国寺求全藏助阵,不料全藏已应邀前去比斗,问明地点赶到小苍山。本来高纯念在雪里化的身份,决不敢贸然捉拿。但全藏忌惮雪里化武功,不仅想借机除去一个强劲的对手,更欲夺取寒玉剑,于是极力怂恿。高纯碍在求师于他,又想此地荒僻,只要音讯不露也无害处,便起围攻。那时雪里化和全藏已斗得气虚力竭,纵有雪里冰相佐,亦难脱身。眼看在劫难逃,突然杀出一个黑衣人来。这黑衣人正是雪里化请来相帮劫狱的,按事先约定,劫狱之后他也到小苍山观看二人比武,只是全藏等人都不知晓,否则高纯牢中见过此人身手,也不敢轻起事端。
西门中天赶到雪里化身边,只见二人都是衣襟带血,伤势不轻。蔷薇客想起劫狱时黑衣人于己有救命之恩,红刀出鞘,正要上前相助,忽然全身一震,随即止步,刀自半空缓缓垂落,脸上一片惊讶和茫然。只见黑衣人双手已扼住卫大成和汪正铭的喉咙,功力到处,两人鲜血齐喷,却未死绝,一松手,双双软瘫在地。黑衣人兴起,纵声狂啸,然后怒视二人:“你们两个烧我寺庙,杀我僧众,可曾想到也有今日!”一把扯去头罩,但见秃顶无发,面上伤疤纵横,竟是智明!
卫、汪二人死得明白,怀着怨恨闭目离世。鞠莺悲愤填膺,明知以卵击石,仍旧起剑疾刺。智明二指拈住,说道:“令师秋风虽然阴狠毒辣,但论武功也不枉为一代高尼。况且你是女流,非比朝廷鹰犬,老衲安忍取你性命。去吧!”推送之间,剑柄撞中鞠莺肩窝,急退数步,跌倒在卫大成身边。
全藏自负武功尚在智明之上,但一身内力早与雪里化拼耗殆近,趁此间隙欲要寻逃,然而此顶只有一条路通向山下,没走几步便与蔷薇客打了个照面。两人早交过手,彼此强弱了然。但全藏内力几尽,只有叫苦的份,待要图个侥幸,见金昊天等人一个接一个地正往山顶而来,不由手足俱冷,生望骤灭。
智明忘了自己头套已除,向蔷薇客道:“老衲单独会他,施主请让步。”蔷薇客愣了愣,退在一旁。智明转问全藏:“番僧,可还记得关帝庙之事?”全藏苦笑道:“当然记得。”智明道:“无端逼迫,不敢忘怀,今日如数奉还!”语落掌出。全藏哪敢力拼,连退连闪,直至高纯身边。高纯趁势出了一剑,智明道:“小子,老衲与你无怨无仇,你再作纠缠,休怪下手无情!”高纯收剑退开,暗筹脱困之计。哪知此刻众人大半已上得顶来,见了他刀剑未起,口伐已自不断,痛声厉斥,尤数朱月心最甚。高纯听得臂颤腿软,骇惧异常,“当啷”一声,宝剑落地。
全藏明白,夺路下山已无可能,这么多人一旦合围,自己插翅难飞,唯近只计只有抓一个人质以求脱身,见朱月心和朱子泊立于人丛当中,飞爪疾探。两人修炼正阳心经颇有些时日,内功根底已实且自不说,刀法、剑法、指法各具火候,虽尚不入高手行列,寻常人早已不是对手,眼下全藏内力十成用去九成,要想在一两招之内生擒二人,实无可能。只见“骄娇”二指并出,左封来掌,右取胁下,纵然不能制敌,自保显然已足。更何况,边上众人见二人年纪尚小,唯恐有失,纷纷出手相援,番僧哪里还有机会。
全藏武功智略俱臻上乘,凡事有如下棋,一步三思,一虑三步,行不贸然,谋不单生,此计不售,却早备后策。见西门中天赶来援助,离雪里兄妹已远,倏然转向,奔二人而去。一旁高纯见他偷袭二朱时已明其意,趁西门中天顾此失彼之际,提剑向树下奔去。两人同命相连,又是不谋而合,彼此隔阂暂消,不自觉地先将私怨搁在一边,此时齐心协力,从来未有,却也毋庸置疑。一个自知武功有限,去拿雪里冰;一个甘挑重担,去擒雪里化。
兄妹二人此刻直如俎上鱼肉,几无还手之力。雪里冰一招受制,剑架项上。雪里化勉力支起身子,与全藏拼得一掌,足底生滑,身悬峭崖,仅凭一只手扳住块突石,方未坠落。全藏趁势踏上一步,踩住他的手腕,厉声喝道:“谁再敢上前一步,老衲踏断他的手腕,叫他粉身碎骨!”这一喊虽然底气不足,显得内力空乏,全无平日应有的震山荡谷之势,宛如枯灯残烛熄灭前发出的微弱火光,但当此情形,也令这里十数好汉不敢贸然妄动。
两人仰仗人质在手,困兽犹斗,对众人的胁词迫言丝毫不理,只要求让出一条下山的道来。但众人对这两人恨之入骨,岂肯轻易放过,有的大声喝喊,有的软言相诱,却都围成一个半圆,没有放行的意思,但也不敢过分逼近,一时无计,僵持不下。却见楚木燃脱下大堆衣裤,卷作一团,兴高采烈地将地上的寒玉剑裹起,口中喃喃地道:“到手啦,到手啦!”直把雪里冰气得杏眼喷火,连骂卑鄙无耻。雪里化知此人行事疯癫,却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大行这见利忘义的倒逆之事,五分火气中另含五分纳闷。公孙不败身为“九龙”之首,深感惭愧,大声喝止。楚木燃浑若未闻,抱着剑跳来舞去,欣喜若狂。众人看着又好气又好笑,但眼下性命交关,也无暇理会。
楚木燃蹦跳欢跃了一阵,突然落到高纯近处,道:“你杀了她吧。”高纯吓了一跳,道:“走远点!再上前一步,我立即杀了她!”楚木燃道:“我本来就是要你杀了她嘛,这样她就不会追着我要这口剑了。”高纯听得眼神有些呆滞,而且闪烁着惧光,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你给我退远点!退远点,听见没有!”横锋略抬,以示警告。
楚木燃还是一个劲地催促快点杀了雪里冰,但人质岂可轻杀,何况是救人一方叫杀人,其间必定有诈。此破天荒之事,天下鲜有,弄得高纯茫然无措,手足发抖,鼻涕都快流出来了。站在三丈外的全藏虽然揣摩不透楚木燃的最终用意,但此举至少起到了扰乱心智的作用,若不及时阻止,高纯只怕难以持久,一旦乱了阵脚,势必被对方趁虚而入,可是自己踩着雪里化的手掌,不能过去佐助。如果拉上雪里化再施挟持,此人原就伤重力衰,刚才又与己强拼了一掌,雪上添霜,本不足惧,但余敌环伺,且都非易与,更有智明这等好手在内,即便是蔷薇客、西门中天,此时也远强于己,只要稍露破绽,哪怕瞬间之隙,都极可能酿成大祸,以致性命不保,因此无论如何不敢轻起变势,只得口上喊道:“休受这疯道的干扰,他这是正话反说!”
高纯得了提醒,神智复清,喝道:“退后,否则休怪剑下无情!”楚木燃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道:“嘿嘿,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杀她。你也想要这口剑,是不是?”高纯心想:“这当口,我要这剑何用,能要得回一条命便算上天眷顾了。”于是扯嗓喊道:“疯道走开,叫他们让出道来!”几近狂态。
朱月心悄悄地对朱子泊道:“我义娘和义兄他们守在下面,叫他们放人,让他们下山,一样抓住他们。”原来,众人一怕另有官兵赶来,留了一部分人守在山下,以便接应,二欲趁此机会将全藏等一网诛尽,分队守住山道便可捕拿漏网之鱼。朱子泊道:“就怕他们不肯放人,到了山下更难对付。”公孙不败离得近,听见二人所言,忖思这法子虽非良策,尚可一试,对方肯放人最好,如若不肯,可叫一人去山下告知事态,让侯吐嫣他们早做准备,届时打个伏击,出其不意地救人,总比这么僵着多几分胜算,于是暗谴朱月心下山,再与众人详说此计,都道可行。
计议方定,楚木燃已向着高纯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这会又道:“其实剑和手套,我还是比较喜欢手套。这样吧,你杀了她,把手套给我,我把剑给你。怎么样?”高纯刚才得全藏指点,稳住了心神,由他胡说八道,毫不为动。楚木燃略作沉思,接着道:“我信不过我?”顿了顿,“好吧,我索性大方一点,先把剑给你。不过你可别耍赖,拿了剑马上杀了她,把手套给我。别耍赖唷!”突然,两手望空一抛,将寒玉剑抛了过去,衣裤展摊在手里,并未一起扔出。
高纯保定心思,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筹谋脱身之计丝毫不曾停缓,忽见寒玉剑经空弧至,说快却也并非快得像飞剑袭刺那般,因此不见分毫敌意,闪身躲避好像有些多余,说慢却也不由你眼皮多眨。如若不接,落点似乎是身前一臂之距,而且剑柄向己,任其坠地终觉不适,也就没及多想,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
全藏旁观者清,早就感到其中甚含蹊跷,但事出突然,到底蹊跷在哪里,未能立时发觉。待见高纯手伸半空,方自回想起死胡同徒手拿剑为之一寒的情景,当时饶是自己内力深厚,触握之下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大冷战,全身震动,如今故幕重演,倘若依旧换作自己,心中有备,寒意固然难当,冷战却可得免。但高纯初尝此滋味,内力又不如自己,非露拙态不可,然出丑是小,因此教对方有隙可乘,那就大大的不妙了,连忙呼喝提醒:“别碰!”
“当啷”一声,寒玉剑落地,不过不是直接落在地上,而是经高纯之手,被他抛在地上。他的左手冻得发紫,全身因寒而栗,右手的剑也差点再次脱手,剑锋已经离开雪里冰的肌肤,约有半尺之距。
半尺很近,很短,但比之更短的是剑离脖颈的时间,转瞬即逝的机会。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楚木燃抛出衣裤,滚到雪里冰脚边,然后抱着她一起滚了回来。高纯撒剑时便知中计,忽见一大堆衣裤当头罩下,伸手旁探,发觉雪里冰已经不在,忙挥剑四砍。他深得昆仑剑法精要,虽然视线受阻,出手时方寸不乱,极有章法,舞起一个径达三尺的银环,楚雪二人若不是滚地躲开,必有一伤,甚至毙命,即便施救者换作别人,由于不擅长地趟战法,两个人目标大,中招仍是难免。
高纯一阵砍削,周围碎布如絮,待得落尽,只见楚雪二人并肩坐在远处,楚木燃在向雪里冰恃功索要珍丝雪绒手套,金昊天则在给她疗伤。他人质既失,命如危卵,连忙向全藏靠近。智明不容他迈第二步,闪身挡住去路。高纯情知不敌,然别无它途可寻,硬着头皮挺剑相斗。只拆数招,智明将剑逼到外门,当胸一掌拍去。高纯要么挺身受之,要么举掌硬接,非死即伤,重伤之下也是死路一条,索性两眼一闭,兀自待死。
蔷薇客回想起幼时的交情,实不愿看着高纯就此一命呜呼,道:“大师请住手!”智明掌悬半途,应声转头。两人目光相交,各自一凛。蔷薇客心道:“我与他五台仇深似海,居然会开口求他。”智明则想起自己头套已经除下,面貌尽示,十分尴尬。两人风中对视,一时无语,齐陷窘境。
还是蔷薇客先道:“他是你的师侄。”智明茫然道:“师侄?”蔷薇客淡淡地道:“智定大师曾经收过两个俗家弟子。”智明恍然,手掌缓缓撤回,郑重地看着眼前这张俊秀的面孔,良久,轻叹一声,说道:“师出同门,缘法各异,正邪善恶,全凭一己。往日因,今日果,我不杀你,自有人杀你,非我能阻。”说罢,退向一旁。
这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高纯咎由自取,自己身为师长,念在同门可以饶之一命,但决不妨碍各位惩奸罚恶。西门中天应道:“大师深明大义,不愧为一派宗师。”长剑闪处,递向高纯咽喉。他这一举动,自有人暗怀不满,心想这里与他高纯有仇的不止你西门中天一人,何以忒急。
但见剑尖点喉,却不刺入。原来西门中天并非急欲杀之,只怕他再次逃向全藏,暂时先制住,自有别话道来:“依贫道之见,大奸臣高俅平日作威作福,仇者如云,尤数梁山好汉对其更是深恶痛绝,但已经死了。这厮认贼作父,是其义子。自古父债子偿,这里英雄众多,终需一人出来了结他,不妨就由梁山的哪位好汉替天行道。不过假如哪位自恃仇深可比,也可与几位梁山好汉商量,争杀此恶。诸位看怎么样?”
斯言甫落,一片叫好。就在这时,侯吐嫣突然冲进圈子,呼道:“师兄,求你别杀他!”高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掌剑胁迫下都是闭目不睹,忽闻此声,不由睁开眼来,见他义娘站在两丈开外处四面泪求,心中既暖且酸,同时也感到了一丝生望,目眶亦润。
全藏见状,颇有感触,隐隐怀妒意,暗道:“老衲独来中土,闯荡少林,遍罪中原豪杰,始有今日。你这小子现今亦当如我,偏偏还有这许多人缘,同是深处危局,却尚有人不肯亲手杀你,有人为你求情。”越想越感不平,陡然思至万里之外的师兄八藏,世间仅剩的一位知己,刹那间沥沥往事一件接一件地涌上心头,只觉纵然武功冠绝,武林独步,周遭之人又岂会因此对待自己如师兄一般,不禁连声自问:“我到底该不该来?我到底该不该来?天下无敌,天下皆敌……”他现在怀念故土,想回西域,但眼前的情势是,连活着下山的希望都极其渺茫。
那边侯吐嫣还在苦苦央求,但是公孙不败、安道全、皇甫瑞、凌振已围住了高纯,西门中天便退了出来。只听安道全道:“公孙兄,你既是我们梁山中人,又是龙门派的大师兄,代表最广,就由你动手吧。”公孙不败微一沉吟,剑举平胸。侯吐嫣高喊一声,拔剑冲上前去,却被西门中天拦住。
全藏为喊声震醒,见高纯势危,急忙喝住,然后阴恻恻地道:“你们自管计议,还没问过老衲答不答应呢。”公孙不败道:“你待怎样?”全藏冷笑一声,跟着足底用力,不料雪里化忍痛未哼,不由暗暗喝彩,想了想道:“现下唇亡齿寒,高少侠若遇不测,老衲只好舍弃足下俘获,竭力相救。”公孙不败目光下移,立时明白,对方过来相救决不惧他,可是雪里化此时腕痛欲断,只要全藏脚一松,再顺便踹上一记,必定跌得粉身碎骨,心道:“好个险毒番僧!”却无计较。
智明道:“你先把他拖上来,有话好说。”全藏如何吃这一套,道:“老衲拖他上来,你们便好趁虚而入。”智明道:“大家退开。”众人依言后退,足有四五丈远。雪里冰急道:“这下够了吧,快将我哥拉上来!”全藏目光扫过,说道:“不够,再远点!”智明道:“这已经够远了。”全藏道:“哼哼,别人难说,但是你我知道,区区几丈,一跃便至!”智明道:“就算贫僧能够,此距也足够大师撕票了。”全藏此刻是锱铢必较,道:“少废话,你们不退,我便不拉他上来。你们若敢上前一步,大家玉石俱焚!”众人无奈,只得又退了四丈多远。
智明道:“这下可以了吧?”全藏目光狡狯,忽然道:“再退三丈!”智明道:“一退再退,决无此理。何况距离已够,法王再不拉雪里大侠上来,可就有失身份了。”全藏嘿嘿冷笑:“眼下你们虽然无法一跃而至,但劈空掌力还是足以伤人的。”凌振火了,道:“番僧你到底有完没完!”朱月心道:“臭和尚是在故意拖延。”
雪里冰急得如热锅中的蚂蚁,问楚木燃:“你还有没有办法?”楚木燃道:“为了救你,我把所有的智慧都用尽了,现在却没了,实在没了。”雪里冰气道:“你就这么点智慧!”智明闻言“嘿嘿”一笑,说道:“法王智广慧深,想不到连最起码的武学常识都不懂。试问天下有哪个人掌力强到能隔此距离伤人的?”全藏穷途末路,这时候确实有些神经过敏,道:“一个人自然不行,但合你们所有人之力,却是可以的。”他上少林寺时,虽未亲睹龙门派九宫八卦阵与天竺六星大熊北斗阵较量的情形,但自天枢星口中得息,当时蓟州九龙结阵,西门中天居中受八位同门传输功力,九行飞空掌掌力旷古空前,今见对手中有多人是龙门派的,便起此疑心,殊不知眼前“九龙”不齐,不能施展九行飞空掌,就算人齐掌远,忌他人质在手,隔着八九丈之遥,也不敢贸然行险。
众人见他不可理喻,只好又退出一程。全藏心神略定,但还是极度紧张,道:“放姓高的过来!”智明道:“你先把人拉上来。”全藏道:“不行,你们先放人!”公孙不败忍不住道:“你先拉人上来,仍然可以威胁我们。”全藏道:“放不放人在你们,拉不拉他上来在我!”雪里冰急道:“我过来换我大哥!”楚木燃拦住道:“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西门中天已沉默良久,心中盘来算去:“当此情势,只有试它一试了。”向公孙不败道,“师兄,把他交给我。”公孙不败略显犹豫,最终还是把高纯交给了他师弟。西门中天接过后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左掌按住他背心的“大椎穴”,一起缓步上前,边走边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如果还想看见明早的太阳,重新做人的话,贫道可以为你指一条自新之路。你好好听着,现在能为你求情的有你过去的师叔智明大师,有你的义娘,也就是我师妹,还有山下你那位幼时的兄弟。但是,你为恶太甚,结仇太多太深,大家决不肯轻易放过你。除非,”顿了顿,“你能在此紧要关头立下大功,诛此恶僧,救出雪里化,那么纵然不能功尽抵罪,至少可以免去一死,到时贫道也可竭力为你开脱。”高纯听得怦然心动,微微点头。
全藏此时内力所剩无几,根本没有察觉二人举动,也听不见西门中天所说。见两人渐渐靠近,顿时警觉起来,道:“站住,让他自己过来!”西门中天正中下怀,掌贯真气,向前送出,高纯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这一推貌似随意,实则带了一股阴柔之劲,高纯自不察觉,亦未受损伤,但一遇阻抗,暗劲随生。全藏见他正面冲来,又闪身不得,只有伸手去接,若在平时,气足力壮,再大的来势,巧卸之下定能接得稳当,即使蛮拼硬抗,似西门中天这等功力,也不至于松动分毫,但眼下气力早已衰殆,手掌刚触及高纯肢体,便感到全身震撼,仿佛一个巨浪猛击在自己胸口,不由自主地起足倒退。
高纯被全藏一阻,恰好站稳,急上一步踏住雪里化的小臂,同时平剑力刺番僧。全藏万没想到有此变故,以他的身手要躲开这一剑并非难事,可是下盘正当虚浮,无力避闪,眼睁睁地看着一道寒光透进己胸,幸好正处退势,剑入寸许而止,伤不致命,但身后西门中天剑已逼近,其他人也围了上来。智明身法最迅,片刻间同西门中天形成左右并进之势,蔷薇客和董辰绢紧随其后。
全藏绝望于刹那,诸念纷至:自己刚才竭尽全力救他,换来的竟是恩将仇报的一剑;朱月心明明因郁高昆之死恨之入骨,自己却一直以为他们师兄妹二人情投意合,以致这半个多月里始终受制于他;此人弑师叛逆,按照密宗门规,死千次不足惜,坠阿鼻仍有余。这三般念头瞬间涌合:“我全藏今天纵然被乱刀分尸,也要与你同归于尽!”想到这里,张开双臂扑了上去。西门中天刺出的一剑,智明拍出的一掌,都落了空。
董辰绢翩翩下沉,落得丈许,左枪插进峭壁,右枪下探,喝一声:“抓住!”只觉身子一震,雪里化握住了枪头。二人都是一身冷汗,忽听耳边一阵大笑划过,转目望去,只见全藏紧紧抱着高纯,背上透着寒光森森的带血剑尖,一起坠下崖去。两人于瞬间隐没,但发自全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还在黑幕里发出微弱的呼吸。
崖上智明道:“枪已经松动了,快脱衣结绳!”未过多久,只听弓弦响处,雪里化手一松,霎时跌得无影无踪。崖边多人分明看见是一枚羽箭穿了雪里化的手掌,然事起仓促,黑夜中没能辨准箭之来向。这时绳已结好,由公孙不败、皇甫瑞、凌振三人拉住一半,另一半垂了下去。可是董辰绢似乎在想心事,也许是想到了放箭之人很可能就是花耀,正自出神,待听得上面喊声,弃了右手铁枪去够衣绳,猛觉身子一沉,再也抓不到了。
“娘!”应这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崖边的那棵苍松。二月初春,新芽未茂,只有青松四季常绿,冠可庇人。之前,谁也没想到百年老树里居然藏着花耀。他随高纯来到小苍山,自也参与了对雪里兄妹的围攻,但见智明突现,威武难敌,便萌退志,无奈那时西门中天和蔷薇客已冲近山顶,于是悄悄躲进了树冠,计划等到事尽人散再全身而退,至于遍体受针叶攒刺之苦,也顾不得了。当时雪里化、雪里冰就坐在松树底下,只因体弱已极,又全神贯注于智明与高纯等五人的搏斗,他身手敏捷,自树后而上,居然没被发觉。刚才他听智明道枪已松动,担心董辰绢坠崖,欲减轻枪上份量,便起射杀雪里化之念,但想倘若雪里化死后或许会握得更牢,于是改射其手。
朱月心想起那日自己掉在地上的考题没能及时捡起,结果被他拿去告官,现在见人就生气,跳上树的同时抽刀在手,一招“三山镇恶”,刷刷刷连劈三刀。花耀身后是悬崖,没有退路,只有以弓抵挡还击。由于青松高瘦,两人所在狭窄,再无容处,是以周围虽有众多高手在观,却插不上手,任由两个年轻后辈在树上腾来纵去,刀往弓过。
虽说两人招式还稍显稚嫩,但也别有一番看头。朱月心三十六招天罡刀法,每一招都来自于一位成名好汉生平绝学,整而观之固然有歉连贯,单看其中任何一招却都是绝妙的佳作,再由她一个翩翩少女使来,袂飘发扬,针叶纷飞,委实赏心悦目。而花耀的家传武功也有独到之处,左手弓,劈打砸扫,右手箭,攒刺挑戳,攻守之间自成章法,更新鲜的是如此近距搏击,居然还能趁隙引弦发矢,颇令众人提心吊胆。
朱子泊高喊道:“月心,还是抽空下来,让诸位前辈对付他。”蔷薇客是使刀的行家,虽非出自名门正派,路子邪门,但造诣深高,邪有的邪的功夫和眼光,旁观良久,频频点头,心中喝彩赞叹已不下十句。听到朱子泊所言,道:“别打扰她,我看她取胜大有希望。”西门中天道:“不错。何况我们这些做前辈的去和一个小孩子动手也有失身份,他俩倒正是一对敌手。”转问朱子泊,“换你上去有几分胜算?”朱子泊垂首道:“回师叔,弟子无能,掂量不出。”西门中天嗯了一声,没再作声。
雪里化坠入河中,直沉到河底。他原住长白山天池水畔,精通水性,强提一口气,奋力拨划蹬踏,终于钻出河面,游到岸边已是精疲力竭。没休息多久,忽听“扑通”一声,像似又有人落水。内功深湛的他平时目力有如苍鹰,现在连是谁落水都未看清,但凭方刚高崖危悬的情势,猜得多半是董辰绢。等了半晌不见她上来,估计是不会水,心想对方适才奋不顾身,此刻自己亦当投桃报李,于是二度入河。
雪里化把董辰绢带上岸,已将先前休息时所敛聚的仅有一点内力全部耗尽。这时只见空中纷纷扬扬落下十数羽箭,如蜻蜓点水般在河面上催起朵朵涟漪,接着一声巨响,水花飞溅,又是一人坠进河中。虽然黑夜里身貌难辨,但依入水的情形看,二人都猜到是花耀,心情却不一样。雪里化没想到他还在山上,现在被打下崖来,仅仅感到有些惊讶而已。董辰绢则百感齐至,毕竟是亲生儿子,而且清楚地知道他与自己一样丝毫不会水,几次眼望雪里化,欲待求助,见到他满身的伤口和血渍以及那疲惫不堪的神情,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挨得一阵,没见儿子露头,再也忍心不下,正要开口相求,只听雪里化道:“这小子看来也不会水,”轻叹一声,“年纪轻轻就这么做了落水鬼,实在可惜。若不是此刻我聚不起半分力气,虽然他在崖上射了我三箭,”看着手上、腿上、胸前三处伤口,“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好歹救他上来。”董辰绢射箭虽非其长,但前夫是南北闻名的神射手,这三处伤口都是箭伤自然看得出来,而且确实是花家祖传箭法所致,掌上那个创口就是刚才两人一起悬在崖边时为花耀一箭所穿,那是亲眼目睹的,此时只觉满腹措词难以出口,心中固然感激,更是一片酸楚。
便在这时,远处河面上殷红流转。少时只见高纯拖着花耀浮水面,游到岸边,两人都呕个不停。原来,高纯和全藏一起坠河,全藏利剑穿身,自知无命,又不谙水性,晓得一旦分离,远远不敌,于是就死死抱住不放,强运真气,拼命往下沉。高纯虽然善水,力气不如对方,挣脱不得。两人起起落落,既无法一沉到底,也不能露出水面,眼见就要共赴九泉,偏逢羽箭飞落,随流飘至。高纯四下乱摸,抬手间碰巧抓得一枚,便没头没脑地扎刺。可怜一代宗师,死后千疮百孔,做了水底亡魂。高纯则得以脱身,于上泳途中撞到漂来的花耀,携之一起出水。
董辰绢见子无恙,奔上前去,心想不论他以前千错万错,眼前总须揽在怀里关爱一番。高纯吃的水少,先行吐尽,瞥见身旁全藏的遗物赶月金轮,心念一动,抓起了照花耀后颈斩落。花耀全无防备,可恨未做水鬼却做了断头鬼。董辰绢奔至半途,突然见此变故,宛如耳边霹雳乍响,跟着腿一软,跌倒在地。她抬头望去,看到的是身首异处,挣扎爬起,还没站稳,但见一片漆黑,晕了过去。身后雪里化赶到,急忙伸手去扶,只觉分外沉重。两人一起倒在河畔,双双湿透。
高纯自以为既杀全藏又杀花耀,活命的希望由此大增。正当得意,看见远处雪里化吃力地拖董辰绢出水,欲待上前相帮,突然一道雷光脑中闪过:“不好,他是她儿子!”之后便是一片空白,呆在当地。
“嗨,前面什么人?!”几个女真汉子沿着河滩自另一头寻将过来,见高纯陌生,便高声呼问。高纯因此惊醒,拔腿就跑。女真汉子见喝不住,旋即放箭。高纯幸亏有金轮护身,尽挡来矢,跑了一程才想到小苍山四面环水,纵身跃入,将金轮倒浮在身边,随己漂游。女真汉子膂力强劲,箭法奇准,但夜幕难辨,又离得远,见到一个光灿之物在移动,直射得叮当作响。高纯因此少受箭矢,安然游至对岸。
他上岸后拖着因带水而沉重的身子没命地奔逃,一里地下来,再也支撑不住,仰天卧倒,大喘粗气。忽听蹄声迫近,吓得神散魂飞,起身再奔,回头张望一下也不敢。跑约半里,不闻蹄声,才又躺倒,极度疲惫下很快就昏昏睡去。梦中猛觉头顶劲风笼罩,下意识地举轮一挡,金鸣震耳,臂膀酸麻,睁眼见是梁悔和完颜璟茜并辔而立。原来两人一骑赤兔,一骑汗血,快过平常骏马两倍,寻迹先到。
高纯翻身立起,轮护胸前,道:“兄弟,你想抓我回去?”梁悔青龙刀一横,道:“是。”高纯道:“我回去一定会被处死的,你就看着我去送死?”梁悔难以措词,过了一会道:“大哥,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多行不义。”高纯恐慌至极,反而平静下来,咬了咬牙道:“大哥,你还叫我大哥。你还当我是大哥的话就不会抓我,刚才就不会趁我睡着时劈我!”梁悔一怔,忙道:“刚才我只想叫醒你,并没有害你的意思。”
“有,”高纯道,“现在我们殊途异路,你为了你的目的,当然可以置昔日的友情于不顾,举刀杀我了!”梁悔道:“这是哪里话,我有什么目的,还要杀你?”高纯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论远近,都有各自的目的。”这句话梁悔倒是难以应对,道:“或许是吧,但是我刚才确实没想到要杀你,只是想叫醒你。”完颜璟茜道:“我可以作证,粱大哥刚才先用刀拍了你一下,然后你就挥动金盾醒了。”她不识赶月金轮,以前看女真和契丹对阵交锋,铜牌铁盾见得多了,以致把一件兵器至宝说成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盾牌,不过盾以金制倒也奢侈,不算十分辱没。
梁悔道:“我怕你金轮飞出伤到完颜姑娘,便先行以刀压住。可能出手过重,大哥,没震伤你吧?”高纯面孔僵硬了一阵,忽然哈哈大笑道:“我伤不伤有什么关系,还是你的完颜姑娘要紧。快杀了我这个卑鄙小人,这样你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说完大上一步,闭目挺胸。梁悔一愕:“大哥……”高纯道:“快动手呀,休叫身边美人失望。”梁悔道:“我不能杀你,也不会杀你。”高纯睁眼冷笑:“反正回去也是一死,和死在兄弟你手里,又有什么分别。”梁悔道:“大哥跟我回去,或许……”高纯又把眼一闭,意思是不想听。他一副神定气闲、视死如归之态,实际上心里已万分焦急,因为远处已隐约传来了马蹄声。梁悔眉头深锁,内心也是交战如火。
梁悔将刀高高举起,重重地插进地里,道:“你走吧。”高纯如闻福音,狂喜不已,却不露声色,道:“你放我走?”梁悔道:“快走吧。”高纯恨不得飞也似地奔向远方,努力控制住情绪,拱手道:“好兄弟,后会有期。”然后才拔步大迈,越走越快,最后飞跑起来。但没多久就听身后响蹄声碎,回头果见梁悔独骑追来,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梁悔马到人落,将缰绳交在高纯手里,说道:“没有马匹你逃不掉的,牵我的马去吧。”高纯愣住。梁悔道:“快上马吧,骑上此驹,他们决计追不上你的。”高纯抢过缰绳,翻身上马,喝一声“驾”,但坐骑只在原地打转,急得他尿都快出来了,没命地拍打马臀。梁悔拽定赤兔,在它面孔上抚了抚,照臀上猛击一拳。神驹应声长嘶,这才箭驰而去。
天边红日悄悄露脸,梁悔风中伫立已久,身后众人赶到,亦自未觉。公孙不败站到他身边:“他跑了?”梁悔惊醒:“是的,跑了。”公孙不败道:“你的马呢?”梁悔支吾道:“他……他抢了我的马。”公孙不败拂袖一哼,道:“只怕是你自愿奉送的吧!”梁悔低头无语,侯吐嫣暗自平慰。凌振暴跳如雷:“你放他走,还送他马匹!”西门中天道:“此系天意,能诛全藏,已为我中原武林除去了一个大害,何必得陇望蜀。恶人自有恶人磨,由他去吧。”
高纯一走,回去必定调兵遣将。众人不敢多耽搁,分批北上。因怕官兵缉捕,白天很少出门,到了晚上才披星戴月地赶路。如此昼宿夜行,还不免担惊受怕。途经磁州、真定、保州等地,但觉春意日隆,气候也渐渐暖和起来。这天云高风柔,正是恋人蜜月的佳期,一行人陆续过了宋辽边境,进入燕云地界,终于都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