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遇见何少玮

　　吃了一碗面，心里踏实了。前方不知是何去处，离瓦城究竟还有多远。街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门面，此时早已没有了灯火，整条街在繁忙了一天后业已安然入睡。前面有个十字路口，一盏街灯将宽阔的街面照射得一览无余。陆晓渊站在十字路口，来回张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一条暗街，也没什么灯火，只隐隐看到有一家小旅馆。
　　他走向小旅馆，他想借宿。
　　走到旅馆门口，门敞开着，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便看见了一座整洁的院落。楼上的灯光将整座院子照亮得如同白昼。院里有东西二厢房，一株老树在灯光和月光的映照下，投下斑驳的阴影。
　　“有人在吗？”陆晓渊轻声喊道。
　　只听得屋内有应声，一个男子披着一件黑袄走出来。
　　“住宿吗？”
　　“是的。”
　　“住楼上吧，底下的房间都住满了。”老板边说边拿了钥匙串，领他上了楼。
　　“叔，我没钱了，能不能暂且住一夜，日后还你。”陆晓渊望着他，极不好意思地开口了。
　　“没钱？走吧走吧。”老板站在楼口，向他摆了摆手。
　　“就住这一夜，困得实在撑不住了，天又这么冷。”陆晓渊哀求道。
　　“一夜也不行。都像你这样，我这店还开不开？况且我又不认识你，你住下，明早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老板的语气不容商量。
　　“这……”陆晓渊道，“这么冷的天，我没地方去啊。”
　　“到别的地方去找找吧。”老板说着下了楼，陆晓渊跟着下了楼。
　　离开那家旅馆，陆晓渊重新走在街上。此时，他已冻得浑身瑟缩，两条腿有些发软。不知又走了多长的路，他看见一个网吧。之前，听人说，网吧里可以留人免费过夜。他想了想，便走进去。吧台里面坐着个女孩，陆晓渊上前问话，那女孩应了，安排他坐在一个空位子上。陆晓渊将背包卸下，趴在电脑桌上，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已经记不起第二天是怎样离开网吧的，只感觉网吧一夜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力量。尽管身上还有倦乏，但陆晓渊还是很感激和知足。
　　这是一个晴天，太阳在东方露出了笑脸。
　　“请问这儿离瓦城还有多远？”一个晨练的老头在路边练太极拳，陆晓渊站住了，问。
　　“不远了，前面就是。”老头笑了笑，给他指了指前方。
　　陆晓渊道了谢，继续朝前走。眼见前面拐弯处有一棵被圈禁起来的老树，虬劲的树干两三个人都合抱不住。树冠已经很稀疏了，细细的枝桠上顶着点点残雪。
　　陆晓渊来到大树下，坐下来。晨光照在他的脸面上，他拿出短箫，吹奏了一首歌曲。前面就是瓦城，他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吹箫。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一曲即将终了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在他面前站住了。小男孩站在那里一直盯着他看，他似乎笑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起身穿过大街，进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放眼望去，视线里是连片辉煌的建筑群，背靠一座连绵起伏的山峦，犹如一幅色彩明朗的巨画呈现在眼前。这就是瓦城了。曾经，陆晓渊对这座城市充满了向往。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从老师口中得知的。谁承想，多年后自己竟以一个流浪者的名义来到这里……在经过一个大型商城时，他看见商场大门一侧有一个地下停车场，时不时有车辆进出。他避开人流，拐到一条巷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他只感觉到身子发软，眼冒金星。日已西斜，他发现自己拐来拐去又拐在了大街上，便只得在大街上走。
　　前面有一个类似公园的僻静处，他疾走了几步，走到这里，有泛黄的草坪、干枯的树木，还有一处凉亭。陆晓渊走上凉亭，先卸下背包，坐在柱子之间的长凳上，略略合了合眼，然后脱下鞋子，晾在太阳底下——走了这几天的路，又遭遇了一场大雪，鞋子已经湿透了。脱下鞋子后，见这里倒还干净，便平躺下来，闭上眼睛睡觉。
　　迷迷糊糊似乎快要睡着了，忽觉得脖子上痒痒的，便一把抓过去，是两只蚂蚁。他只得又坐起来，背靠着柱子打盹。之后，又尝试着睡下。这次，他睡着了，一直睡到太阳即将坠入西山。
　　华灯初上，一阵刺骨的寒风把他冻醒。陆晓渊坐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干枯的树枝在冷风中呜呜作响。抬头，只见凉亭穹顶上画着一幅八仙图，六根柱子上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里层泛白的质地。他摸摸背包，紧紧抱在怀里。如果今夜找不到一个避风的地方，那就只好与这些风流神仙一起受冷了。街上依旧人来车往，只是少了几分白日的喧闹。陆晓渊站起来，穿上鞋子——原先湿答答的鞋子已经被风吹干了，穿在脚上舒适了许多，只是腿还有些麻。
　　他背上背包，胡乱整理了一下头发，离开凉亭。
　　一路上，他在想，今晚在哪里过夜。他是多么渴望遇见一个热心人，让他睡一张床，盖一条棉被？这个愿望已经在他脑海里盘旋很久了。忽然，他想到一个去处——地下停车场!就是白天看到的商场旁边的那个地下停车场。或许，那里比较安全，最起码不会受冷了。这个想法让他豁然开朗，于是，他加急了步伐。
　　“你不想活了？！”迎面来了一辆自行车，在他面前急刹了车。
　　陆晓渊不语。他压根就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骑车人咧咧嘴，往前去了，陆晓渊继续走自己的路。
　　此时，他努力还原着白天走过的街巷。凭着记忆，他终于又来到那个商场所在的那条街。不巧的是，陆晓渊站在商城对面，看见停车场和商城门口，均有身着制服的保安在值班。
　　陆晓渊的心情又跌到了低谷。此时，他也不想再往别处去了，他想，夜深后，那些值班的保安或许会去睡觉，那时就容易进去了。这样想着，他就坐在商场门口的对面，裹着外套，静观商城门口的人和车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风刺骨。
　　街上的人和车渐渐稀少了，商场门口也冷清了。值班的保安退去后，陆晓渊绕过大街，来到停车场出入口。乍一看，里面黑咕隆咚的，车道似乎很宽。一阵寒风袭来，陆晓渊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顺着便道缓缓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可以同时容纳上百辆小汽车的大型地下停车场。越走越深，陆晓渊闻到一股汽油味，眼前身后一片漆黑。又往前走了几步，他觉得不能再走下去了，便急忙抽身往回返。快到出入口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对话，皆是男子。一个说：“昨晚丢的那辆雪佛莱，真是可惜了。”后一个接着说：“说也奇怪，偷车贼是怎么将小轿车盗走的。”前一个说：“那偷车贼胆子也忒大了，竟跑到这里来偷，偷的又是咱侯总的！”后一个接着说：“侯总有的是钱，再买一辆就什么都有了。”前一个接着说：“听说市公安局马局长明天要来亲自勘察现场……”陆晓渊静静地站在那里，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他害怕极了，弄不好，会惹祸上身的。此刻，他只有耐心等待门口那两个人散去后，赶快脱身！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门口那两个保安因故走开了，陆晓渊蹑手蹑脚走到出入口，见左右没人，疾步脱离了这个是非场。
　　路上已空无一人。陆晓渊的步子也渐渐慢下来了。他不停地喘气，并告诫自己：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不知什么时候，陆晓渊睁开了双眼。
　　他摸摸头发，周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看上去十分干练的女子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边喝茶边看电视。而他自己，则躺在一条长椅上，身上盖着一条绒毯。陆晓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猛然记起，前半夜在商场门口的停车场出现的惊魂一幕……离开那里后，他走过一条长长的街，无处栖身，便来到这里——城外一个加油站。加油站的女子看他年纪小，又可怜，便将他留下暂住。
　　“姐姐，这里有水吗？” 陆晓渊望着那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女子，问。
　　“那边有饮水机，旁边有杯子。”女子回头看看他，手里握着茶杯。
　　“噢，谢谢。”陆晓渊揭开绒毯，趿拉着鞋，走到饮水机旁，拿了个纸杯，接了半杯温水，复又坐在长椅上喝起来。这时，他感觉到小屋里温暖如春，墙上钟表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六点一刻。
　　有车开进了加油站，女子放下茶杯，忙出去了。车走了，只见那女子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走进休息室，向陆晓渊道：“这是几个馒头和一包榨菜，还有一瓶水，供你吃喝一顿。你快走吧。我们这里有规定，不准留路人过夜，天快亮了，我们老板待会儿就来了。”陆晓渊接过塑料袋，感激道：“谢谢你，我不会忘记你的。”说完，便背起包，拎着塑料袋离开了加油站。
　　加油站一夜，对陆晓渊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自流浪之日起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完完整整地接纳过他，给他食宿，让他找回做人的最起码的尊严。走出加油站，前方已不再是瓦城的疆域，一处醒目的地标出现在他眼前。标牌上赫然写着：前方尧城。五至十米的地段是瓦城与尧城的地理分界线。瓦城位东，尧城位西。尧城是一座古城，其历史最早可追溯到西汉。至今，尧城境内仍完整保留着几处历史古迹。一条河穿城而过，直走大阳。尧城人的整体性格，也因此平添了几分厚重感。自打懂事起，陆晓渊就常听祖父辈、父辈们讲说尧城的名人轶事。年长些时，也断断续续从同学口中得知了更多尧城的盛景。心诚思之，恨没能托生在遥远的汉朝，几次想要到此地游历一番，方不悔青春之名。没想到，今日来了，竟是流浪来了。
　　陆晓渊边走边留心沿途风光。尧城果然不同于别处，其乡野之淳朴、市井之繁盛，自是别有一番天地的。不知又走了多少路，陆晓渊看见一处破败的城墙，墙外有一条小水沟，他便来到此处，卸下背包，因见太阳正好，便撩起水沟里的水将手脸、胳膊、头发，洗了一洗，歇了一回。眼见太阳西斜，陆晓渊整理了衣容，背上背包，匆匆向前去了。这一天，陆晓渊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点水。至晚间，一股冷空气袭遍全城，气温骤然下降。陆晓渊背着背包，手里紧紧攥着那半瓶水，艰难地行走。街上的霓虹灯亮起了，一阵歌声缥缥缈缈从城外飘来，舒缓感伤的旋律一点一点笼罩了全城。乍一听，似曾听过，但一时又分辨不出是哪一首歌。直到歌手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唱出末尾时，陆晓渊才猛然记起，这首歌原来是《断桥残雪》。
　　循着歌声，陆晓渊来到一家网吧门前。此网吧有一个极雅致的名字，叫做“半生缘”。
　　歌声袅袅，不绝如缕。
　　陆晓渊在门口站住了。巨大的旋转玻璃门和雕花百叶窗将里里外外分隔成两个世界。歌声徐徐落下，有人从楼上走下来，在一楼楼口吧台那里结账。也有人从街那边一条小巷子里走出来，拎着几份快餐，绕开他进去了。
　　由于这几年的流浪，陆晓渊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他几乎没有上网的经历。他记得第一次接触网络恰是在他十二岁生日的前一天。那天，他的好友魏鹏程上完自习课后邀他到校外去逛。逛着逛着魏鹏程便引他进了一家网吧，教他上网聊天。当时，网络还是个新鲜事物，但已经有不少年轻人沉溺其中了……自那次与魏鹏程进了网吧后，从此便再也没与他见过面……此时，他想起魏鹏程，想起十二三岁的花季，不禁泪湿眼眶。
　　冷风袭来，雪花飘落。
　　他走了几步，来到檐下避雪。眼前纷乱的雪花和来往穿梭的车辆搅扰得他心绪不宁。
　　夜色一点一点加深。陆晓渊瑟缩着脖子，把身上的衣服紧了又紧。他想去里面过夜，可是他有些胆怯。实在冻得站不住了，便整了整衣衫，走进那扇旋转玻璃门。
　　“没钱了，可不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陆晓渊站在吧台前，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你到三楼找个空位去坐。”网管一脸平静。
　　陆晓渊谢过，扶着楼梯护栏走上三楼。只见三楼寥寥坐着十来个人，空位极多。
　　陆晓渊拣了个位子坐了。隔着一个空位，那边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戴着耳机打游戏。陆晓渊卸下背包，放在身边椅子上。脸上、手背上，顿时暖意融融。今夜，即使外面的风雪再大，也不怕了。
　　“兄弟，帮我照看一下，我到吧台续点钱。”少年摘下耳机，向陆晓渊道。
　　“噢，可以。”陆晓渊望了望少年。只见这少年生得一副好模样，鸭蛋脸面，单眼皮，修长而有型的眉毛像两把利剑。陆晓渊在外流浪了这些年，还从未见过这等绝妙的美男子，心里甚是纳罕。正这时，那少年续了钱复又上得楼来。坐定后，问他，“刚才没人动电脑吧？”陆晓渊道：“没人动。”那少年道：“你不知道，来这里的玩家，素质都很低，趁人不备时，破坏别人的游戏，打扰别人，自己取乐。”又道，“你怎么不开机？”陆晓渊道：“我不是来上网的，我是没地方去了，到这里过夜的。”少年道：“你没地方去了……你是哪里人？”陆晓渊道：“F城。只因与父母合不来，父母将我送入精神病院，出院后，我一个人从家里逃出来的。”少年一边敲键盘，一边说：“噢，原来是这样。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人，这样吧，待会儿我挂机后，你跟我到我家里去，先住下，往后的日子再说。怎样？”陆晓渊道：“我一个人在外流浪惯了，怎能冒昧地打扰你？再说你我素昧平生……”少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怕我将你骗了去？你放心，我何某人是个正经人，从不做对不起人的事。”陆晓渊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少年道：“既这样，待会儿就跟我回家。我最喜欢结交朋友了。到我家里，衣食起居一概方便，不比你在外流浪强？”陆晓渊道：“那就多谢了。”